| 一情一境 13 | 桔子

注:前年开始写了一系列小小说,关于情境、爱欲、记忆与真实。都陆续登载杭州《文艺生活》(Cultural_Life)上。去年在公众号上曾经连续推送过前十篇,今天起将连续推送新的十篇。本篇为第13个故事。

桔 子

我打破了一只鸡蛋。准确得说,那天早上我想煎一个鸡蛋给自己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冰箱里取出鸡蛋时,左边的胳膊突然感到一麻(这种记忆并不准确,有可能是一痛,或者仅仅是不小心一抖),鸡蛋从我的手里滑落,啪地落在厨房的瓷砖地上。地砖是漂亮的米黄色,是我妻子挑的。我们结婚很多年了,瓷砖一直争气地保持着漂亮的米黄色。这要归功于我妻子的功劳。我是全天候在家写作的人,她朝九晚五地在出版社坐班,可是每天晚饭过后,都是她坚持擦拭一遍厨房的地砖(像日本女人那样)。而别的房间再脏再乱,她都可以接受的,但厨房则必须保持干净整洁,因为这样意味着保持食欲。

可是现在一只鸡蛋打破在米黄色的瓷砖上,而这时候我太太已经出门去上班了,我必须亲自处理一下。要把粘稠的蛋液和碎壳处理掉,并不是那么简单,它没法用手捡起来,也没法用扫帚扫掉,当然可以用餐巾纸裹起它——但是可以想象需要一沓才可能不让它渗透出来。我并不是一个家务能力很差的男人,可是那天早上我却对这种情况感到厌恶和劳神(也许是想到了妻子的理论,对煎蛋的食欲被破坏了)。我转瞬想起用厚实的厨房纸可以处理这种情况,然后我发现摆放在冰箱顶上的这种纸居然恰好用完了,未拆封的被塞在高高的吊柜顶上。于是,我不得不从餐厅搬了一张椅子进来,站在上面用手去够。

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了。

大概是我够得用力了一些,不仅三卷一包的厨房纸从吊柜顶上跌落下来,同时还跌落下来一个小纸盒。这并不稀奇,谁家厨房的吊柜顶上没有几个纸盒呢?可是从纸盒里掉出一本金色笔记本来,这就比较奇怪了。是谁把这样一个纸盒塞在厨房吊柜的最里面呢?是我。盒子是一个好朋友的。他是南京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专门接拍私人写真,我在单身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去看午夜场首映。我结婚不久,他嫌弃南京的市场太小,决定要去大上海发展,退了工作室,租掉了自己的房子。临走前请我吃饭,中间他塞给我一个小纸盒。我以为是礼物呢,这家伙说只是请我代管。我打开纸盒扫了一眼,有一副太阳镜,一两本书,两三只不同颜色口红,等等吧。更显眼的是一顶栗红色的假发。

谁的?

以前交往过的一个女孩的。走得时候忘记拿走了。前几天要租掉自己的房子,又收拾出来了。人已经联系不上了,我也不想带走,又不想扔掉,你能不能帮我代管。我反正还回来呢。

我带着盒子回家,可能是因为那顶栗红色的假发的缘故(总觉得这类东西会有自己的灵魂的),我没把它放在自己的卧室或书房里的某个地方,所以放在厨房的吊柜顶上,这样没有谁能轻易接触到、看到、甚至想起来。我也忘了有没有和妻子说这回事。

如果不是它自己掉了下来,我大概也已经忘了这回事吧。可是,金色笔记本?!在我的印象当中,它并不在纸盒中。虽然我那天只是当着朋友的面扫了一眼里面,从此再也没私自打开过,但纸盒不大,金色笔记本挺显眼(金色封面的硬精装,上面并没有一个字),按道理我一眼是可以看见的。可能是夹在那两本书中间了吧,我想。

金色笔记本,掉在那小摊蛋液旁边,半张开得趴在米黄色的瓷砖上。奇怪的是更容易掉出来的口红什么的却没有掉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笔记本的张开处把它翻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打开的那一页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句话:

……他睡着了,左臂露在灰色的毯子外面,我俯下自己的头颈,在他的这只胳膊上咬了一口……

当时我蹲在厨房里。被这句平淡又奇异的叙述吸引了过去。比起这句话,煎鸡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迅速翻了翻这本金色笔记本,语言和笔迹都可以证明是一个女孩的,应该就是我的朋友说的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吧。她并不是每天都写,有时一两个月才写一句半句,时间跨越三年半,也不抒情,也不啰嗦,都是陈述句。

比如某天,她只写了一句:一个人沿着这条干道走,从这头走到了那头。

多的时候也只写几句话。一天一页,无论长短。有一页上只写:真冷

笔记本上只写了半本,余下皆是空白,最后一天她写了两句对话:我问他,你想过为爱的人放弃生命吗?他答说,命没想过,想过一切。

整本笔记本都是这样,这是我的印象。我对好奇心有病态的克制,他人的隐私(尤其是朋友或熟人)对我来说是禁区,一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我可能要被迫改变和他的关系。所以,尽管在这个无聊的早上,我对这本金色笔记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也只是迅速翻了翻,看到了几行平淡简略的叙述。即便是这样,我凭直觉感到,整本日记里的他并不是指一个男人。

可是它掉下来时翻开的这一页,她却写了整整一页的句子,没有分段,一句挨着一句,就像一气呵成那样。(由于篇幅原因,我在这里不能全部摘录。)这篇日记的第一句是:就我有限的生命体验而言,这一天是极其寻常又满足的一天,我希望在未来还记得这一天。

那天下了雨,她和他都没有出门去。她说,他们早上做了爱(并没有描写细节)。之后,他为她做了早午饭,搜刮了她的冰箱,做了一份蛋炒饭和番茄汤(他应该不是长期和她同居)。中午的时候,她邀请他一起看塔尔科夫斯基的《潜行者》,他很快就睡着了。她帮他盖上了毯子,DVD在碟机里转动,她看着他熟睡的、消瘦的脸庞(据此,我相信这个他并不是我那个壮实的摄影师朋友)。

他被疼醒了,但没有生气,只是问她什么味道。她没回答,又深深地咬了他这只胳膊一口。他也想咬她。

……实际上,他只是轻轻、轻轻地用嘴唇在我的手心里吻了一下……

她问他是不是草莓味的。他仔细想了一想说,是介于云朵和棉花糖之间的味道。

那是一个十月中旬的一天的午后。

那年十月中旬的一天,我忽然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同年同月同一天我在做什么呢?我仔细想了一想。那天我经历了一场跋涉。我能记得完全是因为那是特别的一天。我刚刚告别了一段感情纠葛,有两个最好的哥们借口带我去散心,强行押着我飞到昆明,他们借到一辆牧马人越野车,三个人从昆明出发,一路开往河口,准备从河口过关,进入越南、柬埔寨、老挝……他们说开到哪是哪。

我毫无欣赏亚热带风景的心情,一路都坐在后座上发呆。车从石林、弥勒、开远、个旧经过,在蒙自的时候牧马人意外抛锚了,他们在不断打电话询问和求援,我就在后座上睡着了。在异乡的浅睡,总是掠过一些无所谓也不知名的情绪,忽而是童年一次捣蛋时被老师逮住,忽而又是同车的人从这两个哥们变成刚刚失去的女孩,我们开着车在国道上一直向南……

这个午睡中的记忆原本已经完全消散了的,却在这个早晨的厨房里被一个陌生女孩重新唤回来。傍晚的时候雨停了,她和那个他出去吃饭,一间新开的小馆子,并不好吃,但心情仍然很愉快,散步回了住所,路上经过了一个水果摊,她秤了几个桔子,路上他们还谈起了中午看的电影,《潜行者》,他说太闷了,她说自己也没有看懂,然后一起笑了,说原来你也是装文艺。她在这一天的最后写道:

……回到住处,剥开桔子,竟然好酸的,一点也不好吃。他却说,酸的可以提神,并且坚持每小时吃一个,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消灭了这几个桔子。

于是这一天就结束了,按她的说法寻常又满足,我没有继续读下面的日记,不知道她和他最后的结局。而同一天傍晚,我和我的两个哥们终于在海关关闭前赶到了河口,特别悲催的是,其中一位在过关时掏出的护照竟然是他新婚妻子的(在已婚家庭里,夫妻双方的护照放在一起是常见的事)。于是,这次伟大的东南亚自驾之旅竟然就如此提前结束了,我们在河口吃了一顿韩国烧烤,睡了一夜,第二天沮丧地开回了昆明。

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用厨房纸迅速地解决了那滩蛋液的问题。厨房的地砖又恢复了漂亮的米黄色。我合起了那本金色笔记本,把它放回纸盒里,又把纸盒重新放回吊柜顶上,并且推到角落的最深处。

在那一天,我左边的胳膊一直隐喻作痛,就像被谁咬了两口一样。我想这是幻觉吧,睡个午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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