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 旧时光

15岁那年的春节,我用自己赚来的6元钱买了一双新皮鞋,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一年365天,差不多有100多天的时间我都是凌晨4点左右起床出门,去淘瓶瓶罐罐。

这两年,我走了很多很多的古村落,一边走,也一边想,我们怎么样才能对得起这些从时间里留存下来的光泽呢?以前的手工艺,能够让手工艺制作者把心静下来,而现在这种传承正在渐渐消失。我很忧心。

我最早看到的生活,是热闹的七堡老街,爸爸经常把我驮在肩膀上,在老街上逛。

七堡老街很热闹,总是熙熙攘攘的,有裁缝铺、米铺、戏院、卖菜的,连棺材铺都有。我们家在七堡一带还有点名气,解放前后,我们家开了一个戏院,一个用我爷爷的名字做招牌的翁槐昌木行,木头都是从兰溪、昌化运来的,我爸爸还兼着老街的义务消防员。家里生意做得好的时候,我爸爸去过南洋,也就是现在的新加坡,他带去的是江南的刺绣。

我爸爸比我妈妈大14岁,在和我妈妈结婚之前,我还有个大妈妈,大妈妈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后来,大妈妈在钱塘江里翻船溺死了。从此,爸爸的木行经常会打好一口无主的棺材,准备收敛钱塘江上那些“窝”死的无主游魂。

我爸爸娶了我妈后,又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我是老幺,1966年2月份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有四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姐姐也有四个。现在我妈妈还很健康,已经90多岁了,平时会和街坊打打麻将。

我们家当初日子过得很殷实,我妈妈十个手指头都带有戒指。后来不行了,被抄家了,家道中落。

我对童年最清晰的记忆是,我们一家人一顿饭就围着一锅粥,哥哥姐姐刚好长身体,哪里吃得饱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的小物件还有不少,比如印章啊啥的,我们一开始拿来玩,后来忍不住走街串巷的货郎的诱惑,就拿出去换糖吃。有一回换了5颗糖,我乐得嘴都合不拢。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换掉的可能是田黄,但那时候大人也无所谓,饭都吃不饱,谁管这些!家里还有不少碑帖、字帖,都被我用来当作引火的工具了。

我7岁要上学了,要交一块五毛钱的学费,我妈妈掏出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块钱,两个姐姐凑了五毛钱。家里养了五只羊,我放学后就要去割羊草喂羊,割羊草的孩子很多,地上都被我们割得没有什么草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做生意,到河里摸螺蛳,2分钱一斤卖出去。如果抓到河虾,就可以6毛钱一斤卖出去了。七堡老街上的人,经常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骑着一辆28寸的破自行车,拿着四五斤葱,在张家桥的桥头兜售。有的时候,我也会拿些猫鱼去卖,有两块一天好赚。

15岁那年春节,我用自己赚来的6元钱买了一双新皮鞋,感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哥哥姐姐都大了,我们家穷得做媒的人都不愿意上门,只好分家。

爸爸跟着哥哥过,妈妈和我一起,两兄弟各两间平房。15岁,我就要撑起一个家。

我和妈妈剥络麻,每天剥到半夜,但所得菲薄,仅能糊口。

第二年,我去了浙江机械工业学校做泥水工,一块六毛钱一天。我17岁的时候,中东河开始整治,成立了中东河治理指挥部,地方就放在三堡船闸,我去了那里做临时工。

中东河开挖的时候,挖上来的淤泥里有很多铜钱和瓷器,很多人捡来5分钱一枚铜钱卖掉。我的记忆突然被照亮了,我想起了小时候拿抽屉里的玉器换糖吃的经历。我也跟着大伙捡了几枚,但没有拿去卖掉,当我的手摸着这些时间沉淀下来的物件时,我的焦躁和不安消失了,内心无比平静。

我没事时一个人琢磨,空了喜欢去当时的岳王路古玩市场逛逛。

我冷一点不要紧,东西不小心毁了,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1985年,爸爸脑溢血瘫痪了,我去医院管了7天7夜,爸爸出院后半年就过世了。

爸爸走后,我一直想,还是要学一门手艺,这世界饿不死手艺人。先是学做油漆工,20岁不到一点的时候,我又到了小姐夫那里去学木工。

做木匠做了快一年的时候,一个朋友接了个杭州钢铁厂的活,他8000元转包给了我。我叫了四个木匠,背了一床棉被开始创业。

我请的木匠他们晚上都是回家的,我一个人开夜工。我这种认真干活的态度被一个有心人看在了眼里,杭钢一个领导和我说,下一个活就直接包给你做了。

这是我最初的创业,在杭州三四十个地方承包工程,省吃俭用,每赚到1000元时就存到银行。我也开始谈恋爱了,是我同学的妹妹,在杭州金边丝织厂做三班倒的工人。

到1988年,我梦想中的房子终于造好了,总造价一万八千元,欠了八千元,房子连玻璃都装不起。一包榨菜,两个人要吃两顿饭。

1992年12月26日,我终于成家了,因为穷,办了7桌酒席,还欠着一屁股的债,一万多元。我和老婆商量,决定给人去开夜班的出租车,8个月后,我们终于还清了债务。

1993年5月,女儿出生。年底,我重新开始接工程做。

生活开始改善,我对古玩的爱好重新苏醒,省吃俭用,看到中意的物件,一定要买下来。

我是“二百大”、通宝城的常客。平时去各处旅游,必定要逛一逛那里的古玩城,价钱合适,就直接买走,否则一个星期都睡不好觉。

有一年冬天,我从一个朋友那里转来了一件西周的陶罐,陶罐最宽处的周长有两米左右,这么大的陶罐国内很少见到。朋友给我弄了个纸箱子,我抱着它放到车里,我担心它被碰坏,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棉袄,把它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一只手搭着它,千小心、万小心地开车回了家。

我老婆看我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棉袄居然用来包陶罐,气得不行,说,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要生病的。

我说,我冷一点不要紧,东西不小心毁了,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比如说我收藏的西汉水波纹人物双耳瓶,前后花了七年时间才买到手。

在我收藏入门之前,年轻气盛,以为自己不会看走眼。

有一回,应该是在2002年,我当时拜的二十多个师父中的一个带我去了杭州周边一个市场。我后来想,这或许是一个早已设好的局,但当时觉得自己搞收藏也有些年头了,不会上当的,另外呢,对那个师父也比较放心。

在市场里,只要师父说,这个东西不错,我稍微还还价就拿下来了,决不怀疑。师父说,那个东西很少见,我价也不还就放进了包里。我看到造型有点味道的,随便问个价,师父就会说,这个值得收的。

不知不觉,我就买了满满当当的一麻袋东西,带去的钱都用完了。在回杭州的车上,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想太多。

回到家,我把这些收来的宝贝拿出来细细品味,突然手足冰凉,像是掉到了冰缸里,这些东西很明显都是仿的。

我瘫坐在地上,用拳头捶打着地,日子刚刚好过了一点,为什么还要去搞这个收藏啊!

妻子回家后看我脸色不对,问我,你花了多少钱?我说几百块吧,我根本不敢说我花了一年多的收入。

这一打击,让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藏品和我的收藏历程。在这最初的十年里,我找了二十多个师父学习,请客吃饭的钱都花了不少,买藏品的钱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不能说他们都在骗我,他们可能也不懂。

我重新开始学习,沉下心来,边看书边研究边琢磨,也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研讨。而最初十年那些买赝品花的钱,就当是交学费了。

现在,杭州周边一些搞收藏的人常常会邀请我去帮他们鉴定古董的真伪,相信我的专业眼光。

到今天,我已经收藏了远至四五千年前良渚文化的黑陶,近到文革时代的各类陶瓷,毛估估有数千件。

由于藏品太多,我把七堡三层楼的家改成了杭州钱塘陶瓷文化艺术陈列馆,并按照年代、用途分成了不同区域。

对于馆内的每件藏品,都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关于它们的前世今生我都能倒背如流。我收藏器物,更关注该件器物传达出的当时的文化和社会氛围,这是历史为我们拉开的一条缝。

这瓶原来是在我另外一个搞收藏的朋友那里的,他有一次请我看时,我被深深吸引住了:瓶上的人物是一个巫师,拿着一把剑在祭天。在西汉那个时候,这种祭天的人物,一般是部落里的实权人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代表着这个人的经济和社会地位。

朋友当然不肯割爱,但是我一直魂牵梦萦着。我想,他也许会拿出来卖的,就一直关注着。到了第7年,朋友的经济出了些问题,我用他满意的价格,终于如愿把这件藏品带回了家。

这些古董,都是只进不出,我从没有去想过靠这个赚钱。

经历了收藏初期收到赝品时的懊恼心酸后,这些年下来,我依然保留着到古玩市场淘宝的习惯,但一件器物到我手上,什么朝代、什么纹路、什么用途、是真是假,现在能够轻易鉴别了。

相对于精美绝伦、做工复杂的宋元瓷器,我对古陶瓷那种淳朴原始的风格却情有独钟,喜爱的程度可以用“如痴如醉”来形容。平时,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口袋里只要有钱就会拿去买古陶瓷。

有一次在二百大,我平生第一次和人发生争执,就是为了一只汉陶罐,那个陶罐的扶手上刻有人物,从造型看,这个陶罐肯定有故事,它深深吸引了我,但别人下手快,已经在那里砍价了。

我就在边上看着,走开,舍不得,但行规是这样的,人家在谈的时候,你不能和他争。谈了一会儿,价格谈不拢,他恋恋不舍地放了下来。我一看机会来了,疾步上去捧了起来。

原来那个看的人其实也想要的,只是摆一下“翘作”,想杀杀价,他就和我吵了起来,说是他先看中的。

我一般是不会夺人所爱的,但这只陶罐我太喜欢了,而且按行规,道理也在我这儿,就和他争了起来。这是我难得的一次和人口角,最后,这只陶罐也被我纳入了私家仓库。

我实际上就是一个藏家,这些古董,都是只进不出,我从没有去想过靠这个赚钱。

每每站在自己的藏品前,抚摸着那些在岁月的沉积中依然璀璨的光泽,我似乎在进行着一场跨越千年的时空对话。每一处精雕细琢的细节,每一条蜿蜿蜒蜒的纹路,每一个匠心独具的造型,都让我仿佛也置身于几千年前祖先们制作、烧制的火热场景。这或许就是古陶瓷的魅力所在。

我的收藏,还发展到了古家具、手工艺人的工具等等。有一回在杭州彭埠开了一场小型的收藏party(派对)。Party上展出的各种物件全都来自彭埠的民间收藏,数百件老物件一溜烟排开,全是彭埠老底子的风俗民情。

数十件糕模板圆的方的大的小的形状各异,每一个模板上都雕刻有精美的图案。结婚专用的木板上雕刻着新郎新娘拜天地的情景,寓意长寿的模板上刻着寿桃,还有的刻着荷花寓意吉祥如意。不同节日,就做不同花色的糕饼。

这种模板我家里大大小小足足收藏了500多件,来自全国各地。

老底子彭埠人逢年过节也爱吃糕点,米粉团子搓一搓,模板这么一扣一压,漂亮的糕点就出来了。现在如果有哪个学校做课外活动,我可以把这些糕模板都带上,让孩子们亲手体验一下做糕点,应该会很有趣。

我只是想捡起在时间中被漏下的那些美丽。

大多数收藏家对碎瓷片可能会不屑一顾,一开始,我也总想追求完整的、品相好的藏品。后来我发现,即使是那些碎片,也同样被时光浸泡得意味深长。这些碎片如果你用手去触摸,绝对不用担心会把手割破,它们沉默、低调,默默述说着各自的故事。之后我开始收集古瓷碎片。

收集得多了,我就洗干净存起来。像这样的碎瓷片,有龙泉瓷,有青花瓷,有黑釉,也有天青色……大概有上万片,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突发奇想,它们都是在时间中留存下来的片段,我为什么不把它们连接起来?我把这些瓷片每一片都洗干净,在我的陈列馆里,也就是我的家中,整整贴了三面墙。

每次面对这些碎片,都会感觉到传统文化的浩荡和博大,我能够感受到这里面的力量。

带着这样的心态去收藏,会发现很多别人没法体会到的乐趣,比如说这件良渚黑陶,是我10多年前在浙江一个小乡村里遇到的,很像一只水獭。这件陶瓷只有头部,有点像圆明园里的兽首。

人家说五十而知天命,这几年,我开始想我为什么要搞收藏?一开始是因为当我抚摸这些藏品的时候,我的心会沉静下来,后来慢慢地,我觉得它们是在对我说话。

我一个初中生,文化程度不高,一些大学还常常邀请我去讲课,专门讲关于古瓷方面的知识。

现在我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组织浙江古村之友中,2014年上半年,我去“二百大”收以前织布用的梭子,梭子我一共收了有8000多个,那一次认识了同样在收梭子的非遗传承人郑芬兰女士。

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姐,但因为有共同的收藏爱好,就交换了一下电话。后来她要加我微信,恰好我在杭报上看到对她的报道,原来她是杭州老布的传承人,也是杭州市的十佳创业者。

2014年下半年,在她的发起下,浙江古村之友成立,我是核心成员之一。

成立后的一年里,我们跑了五六十个村庄,也参与了中国古村落保护大会。

这个活动是完全自愿的,我们也不拿一分钱,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想把那些在时光里遗落的美好留住,不让它们在莫名中消失。就像我记忆里的七堡老街,现在只剩下了小小的一段,社会要发展,要进步,但我们怎么样能够把它们保护起来,让这些美好的东西留存下去。

这其实和我的收藏一脉相承,我只是想捡起在时间中被漏下的那些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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