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晴雯

作者：coraly

【此文对晴雯有很大的批判，想必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不过本号既然托名研究，自然要博采众议，小编在此友情提示下，如果您是晴雯的铁粉，阅读此文可能会有不适，建议放弃】

我曾经想写一篇文章论证为什么晴雯像夏金桂，我承认这个比喻确实有失妥当。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表明，晴雯这个脾气，就算生为小姐，也很难和书里提到的大部分小姐有什么相似之处。宝钗就不说了，黛玉等一下我会仔细比较。其实我在想也许会有一点点像探春，但是貌似也没人提出过这个说法，并且仔细想想也不像。熙凤别说了，迎春惜春更是不靠边。前两天大家倒是提到了尤三姐。不过尤三姐的种种作为，大概很少人认为能算个小姐（当时意义的。现在意义的倒是怎么看都像）。何况尤三姐虽说操行有亏，但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于是只剩下金桂了，就脱口而出。至于晴雯为什么没脑子，下面细述，顺便论为什么我认为晴雯和黛玉本质不同。

大家认为晴雯像黛玉，第一眉眼像，不说了，第二大概就是都爱闹别扭，第三就是都不劝宝玉读书，如果有第四请指出。真性情什么的就算了，因为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也说不清怎么叫真性情。而且黛玉就算流露真性情，也是很不同的一种。

关于闹别扭。之前我说我觉得黛玉不错，因为感觉很真实。这个真实和所谓的真性情不同，意思是创作意义上的真实，相对于宝钗这样完全看不见缺点的人物而言。宝钗之所以完美，一半是因为她刻意为之，另一半纯粹是因为作者给写得这么完美，因此没什么真实感。而黛玉呢，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黛玉感觉和现代社会我们接触到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有点儿小文艺，小清新，并且因此自命不凡。有时候很理智，有时候为爱痴狂。嫉妒心重，有时候还开一些过火的玩笑，有过火的行为，但基本上全都和宝玉，特别是金玉良缘有关。大部分时候很善良，有时候还很单纯，宝钗说什么就听。也知道好歹，湘云对她好，她也不辜负湘云。最真实的就是这个人物有成长。小时候因为送宫花迁怒周瑞家的，和宝钗湘云唇枪舌剑，长大了这种行为越来越少，就连对宝玉也越来越温和得体了。不像宝钗，从小就好，一直这么好，越来越好……

而晴雯这个人物身上我看不到这种成长，甚至可以说越活越回去了。第一次出场贴字的时候倒觉得挺活泼可爱的，和别的几个描写出彩的丫鬟不相上下，各有千秋。往后则基本上每次出场，极少有不和人闹别扭的，至于关心体贴别人更是从没见过（宝玉再次除外）。如果说晴雯也在发展——就不说成长了——那这个趋势是非常不乐观的。这种变化有周围环境的因素在里面，个人觉得最大的因素就是袭人，在之前一篇说袭人的长文里已经说了我这方面的观点了。但是最根本的因素还是在她自身，性格决定命运。

在说如果晴雯也能得到像黛玉一样的培养之前，先看看黛玉的成长都受了哪些影响。教引嬷嬷是有的，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出场。和宝玉的磨合。和姐妹们的互动。和丫鬟们的互动。在家庭长辈面前受的教育。还有自己看书学到的知识。基本就这些了。

这其中，教引嬷嬷作用大致就是教给基本的礼仪规范。在大家庭里长辈一般也不直接当面指出女孩子言行失当的地方，唯一看到的就是贾母掰谎记，想必大部分是教引嬷嬷私下里的工作。书本中呢，很少讲与人相处之道，也看不出林黛玉受了传统儒释道很深的影响。林黛玉大部分的变化，个人认为是来自于与周围人的互动，包括宝玉，姐妹们，还有丫鬟们。林黛玉很可贵的一点是她喜欢思考，并不全是一味多心吃醋，很多时候她的想法还是挺有道理的。并且林妹妹是个讲道理的人，也愿意和别人交流，并不是单方面的表达自己的观点，也经常吸取别人的意见。就算是视为死敌的宝钗，讲得话只要有道理她就听。听完了回去一想，辩证地接受。然后自己的精神就得到了成长。比如上文举的金兰契，宝钗和黛玉谈完，虽然黛玉心悦诚服，但第二次宝钗又拿这话说宝琴的时候，黛玉还是说宝钗胶柱鼓瑟，而不是一味地赞成宝钗说得对。这说明黛玉通过自己的思考，找出了真正的界限在哪里，而不是无条件地接受。像黛玉这样勤于思考的人，就算不接受正规教育，也能从生活中提取出大量有用的知识。虽然很多时候会被认为多心，但在不胡乱猜疑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多心总比无心好。

下面对比晴雯。晴雯的成长过程中，虽说没有专门的教引嬷嬷，但想必当上大丫鬟之前也有无数妈妈姐姐教导行止规矩，也没证据表明这些人当时就和宝玉一样放纵晴雯，由着她高兴就好。真要这样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和宝玉的磨合有，和姐妹们，同时也是其他丫鬟们的互动有，和底下的小丫鬟老妈子们的互动也有。虽然不大出现在家里长辈主子面前，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读书是没有的，但也没人用知书识礼来要求她。觉得晴雯只要读书识字就能脱胎换骨的，其实真是太看得起书本了。知识不等于智慧，不读书不等于不学习。所谓言传身教，其实晴雯周围的这个环境是很不错的。劳动模范袭人不说了，麝月也是个有理有节的人。从晴雯本人的反馈来看，标准淑女薛宝钗来得也很勤。不幸的是晴雯对这三个人都没什么好评价。一群大活人都没辙，指望死的书本知识能感化教育晴雯，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至于和平辈的互动，晴雯是有的，可惜都是单方面的，就是晴雯说，对方听。对方要么是不敢反驳（小丫头们），懒得反驳（比如大多数时候的袭人），要么就是反驳了晴雯也听不进去（比如麝月），敢直接反呛回去的只有宝玉一人，结果也败下阵来。这种单方向的发泄不能叫交流，更谈不上能让人有所收获，只能助长晴雯这种唯我独尊，听不进别人观点的性情。纵观全书，直到栽在王夫人手里，晴雯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劝了？相信一开始袭人也不是没劝过她，但面对这样的学生，日子久了任是谁都会寒心。既然已经尽了义务了，那就只有大家好自为之，各安天命吧。至于吸收以后的消化反思就更别提了。使力不使心，何况就算使心也无处可使，因为别人的事根本就不入晴雯的耳朵。

教引嬷嬷在黛玉的成长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得而知，但是应该是越到后来需要管教的地方越少。假设晴雯也是个小姐，参见迎春与邢夫人的对话：迎春说，只有妈妈说自己的，没有自己去说她们的。邢夫人就说，她们说得对自然听，说得不对就要拿出小姐的款来。晴雯若是小姐，各位觉得她是更赞成前者还是后者呢？虽然没有明文排位，但怡红院的小领导是袭人，这点应该没人有意见吧。袭人不但要负责照顾宝玉，还有一个看不见的责任就是教导丫头们。理论上来说，晴雯若是言行失当，袭人有义务并且有权利指出纠正。可事实怎样大家也都看见了，对于官大半级的袭人，晴雯是从来不服的，并且还要明里暗里作对的。那若是成了小姐，面对奴才身份的老妈子们，有什么理由让人觉得晴雯就会乖乖听话，谨言慎行呢？

有人要说若晴雯是小姐，上头还有长辈做主，不会由着她胡来。其实身为丫鬟更不应该胡来了，可是晴雯就是有办法。她的办法就是不去当面回话。每天躲在怡红院里，躲到王夫人都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个人。虽然若是成了小姐，见长辈估计是逃不过了，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谁不会呢，宝玉都知道当着人行出礼数，回头再去混闹。晴雯一个漂亮小姐，长辈宠不宠另说，当着大人的面让那些告状的嬷嬷都有口难言倒也不会有多困难。

以上就是我对于晴雯就算是小姐也不会像黛玉的论证。简而言之，黛玉观察得多，想得多。就算不专门从书本学习，也能从周围收获良多。晴雯不观察也不琢磨，就算有人教导，也很难有好的效果。至于别的小姐们，强势能干的诸如熙凤探春，是在多看多听多想的基础上，增添了自信的结果。弱势无能的诸如迎春，至少还听话。学而不思。

接下来顺便讨论不劝宝玉读书。所谓的黛玉不劝宝玉读书，在我看来大致是宝玉一厢情愿。黛玉说过蟾宫折桂，说过你可都改了吧，但是在一心喜欢她的宝玉听来，这都是玩笑话。宝玉这个人，不只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们互相之间都必然交好，进而唯心到了认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必然爱自己之所爱，恶自己之所恶的地步也是很正常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很正常，爱人说什么都比蜜还甜。一样的话若是湘云或者宝钗说出来，宝玉多半觉得是虚礼客套，或者帮着家长说教。而黛玉说出来，宝玉自动归结为打趣调情，或是出于关心自己的违心之论。我不敢说自己对宝玉的理解一定对，但至少黛玉可从没劝宝玉不要读书，鼓励他由着性子去玩闹。

晴雯则不单是不劝宝玉读书，而是直接劝宝玉不读书了。这里面的原因细想又是一大篇，我试着梳理一下我的思路。上面已经略微提到，其实晴雯是个逃避生活的宅女。主子们估计不会喜欢我，就直接不去见；老妈子们很烦，就直接不听；袭人更烦，直接顶回去；小丫头们也不省心，直接打一顿（虽说都是教育小丫头们，想必袭人是耐心讲道理的教育法，晴雯则回回都是体罚）……现在宅女的宅法是自己关房间里不出门，晴雯也宅在怡红院里不见人。但是怡红院内部还是有好多人啊，也没有自己的私人房间，而且不劳动也不行，只好直接把别人讲话都当鸟叫，精神上宅起来。聒噪得受不了了就未雨绸缪，先用狠话刺回去，这样就不会有人来烦我了。晴雯之所以和外界缺乏交流，原因大抵如此。一般来说在古代社会劳动人民是没有权利这么宅的，但是晴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有宝玉这样的主子纵容她，于是实实在在地宅了起来。由其可喜的是这个主子自己也最喜欢逃避现实，虽然生在公侯之家由不得他一味死宅，但一方面有他做保护伞，另一方面两个宅人惺惺相惜，于是在宝玉表现出不愿读书，逃避现实的情绪的情况下，晴雯是十分鼓励的。更直接的表现是一个说愿意姐妹们都围着自己，等自己死了化灰了再各自干各自的去，一个说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起。两个人都是不切实际地期望目前的好日子能够无条件永远延续，但绝对不愿意为了这个梦想的实现做一点点努力的主。在这方面，我承认其实晴雯比黛玉跟宝玉更合拍。但就像宝玉把一些自以为理所当然的想法强加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们身上一样，晴雯也愿意宝玉是她幻想中的宝玉。当这个宝玉做了出乎她意料的事的时候，轻则揶揄讽刺，重则大吵一场，在所难免。

黛玉也小宅，但是黛玉现实多了。最起码，宝玉娶黛玉的可能性比纳晴雯的可能性大很多，黛玉对宝玉的期许是在现实情况的基础上做出的。黛玉也去想自己的将来，想过父母不在无人做主。虽然碍着小姐身份不能直接争取，但至少她还敢于直面现实分析自己现在的不利处境。好吧其实是紫鹃帮她分析的，但起码她听进去了，虽然话不好听，虽然听完了自己去哭。若是有人跟晴雯说你再这么闹恐怕在怡红院呆不长，晴雯会怎么说呢？个人觉得一半可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半反过来说对方想攀高枝。黛玉也想过贾府长期入不敷出，恐怕无以为继，虽然限于她的见识，想象不出真正的现实可能有多残酷，但她好歹也在想。如果说对于宝玉晴雯来说生活给了他们一个晴天霹雳，其中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们蒙住头故意不去看那渐渐聚拢的乌云。林妹妹看似脆弱，其实对这类不幸的抗打击程度应该比宝玉晴雯好得多。因为她早就尽可能去想最坏的结果了，不像宝玉总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和林黛玉在一起。因为林黛玉现实些，所以她多少也劝宝玉读书（我不相信黛玉设想的未来就是和宝玉一起混吃等死），也劝他不要给丫鬟们淘胭脂了。也因为她现实，因此也并不往死里劝。该听的自然会听，不听的说多了也没用。我态度到了，一个千金小姐，就不做那罗里吧嗦的老妈子了。后来则是因为偷听到了宝玉的话，更不愿意劝了。

最后关于为什么说晴雯没脑子。上文提及了知识不是智慧，生活中也经常可以看见没什么文化的人说出有哲理的话，做出有道理的事，也常见饱读诗书的人犯让人意想不到的错误。放到红楼的情况里，丫鬟们基本上都不识字，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一个个都能出口成章，让人拍案叫绝——除了晴雯。晴雯的情况是既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她有的是聪明。常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没有理论基础的情况下，半桶水的聪明往往还不如一笨到底。最典型的情况就是晴雯和王夫人的第一次接触。晴雯半桶水的聪明让她觉得王夫人不喜欢漂亮女孩子，却不足以让她意识到王夫人其实更不喜欢衣衫不整的漂亮女孩子。想要往难看了打扮，不擦粉不戴花是对的，不梳头不穿好衣服就过分了。和王夫人的回话也同理。试想若是晴雯干净整齐地来了，王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问宝玉怎么样就乖乖回答说每天吃了几碗饭，写了几篇字，想必王夫人就是有气也消了一半。一开始只有王善宝家的告晴雯，王夫人本来不爽晴雯的只有骂小丫头一条，也是可大可小的事，晴雯若应答得当，王夫人也抓不住把柄，就算处罚也未必到直接赶出去的地步。结果晴雯自作聪明地以病西施的轻狂面貌出现，主动印证王善宝家的说法；然后回话里句句带气，还拿老太太来压王夫人，把王夫人气个半死。直到这时候，大部分原来在观望的老妈子们才有一说一，有二说三地加减言语墙倒众人推。

劝宝玉装病又是一例。这个计划看似成功，但实际上演得太过火了。就算你和宝玉讨论装病的事真没人听见，但金星玻璃气喘吁吁进来说被墙上跳下来的人吓着了是大家亲眼见的事，转眼到了晴雯嘴里就成了宝玉和自己一起见到的了。外面当差的人不明就里，屋里伺候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鬟们难道还看不破？回头弄得大张旗鼓地查夜，婆子们吃亏抱怨之余，追究其因，凑在一起一八卦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想得到装病，又想不到怎么把这个谎说圆了，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气性大本来就是糊涂的表现之一，一生气起来不管不顾就完全可以说是没脑子了。林黛玉也爱生气，但是林黛玉生气生得有分寸。再怎么说，林黛玉好歹不会当面生王夫人的气。晴雯呢，生薛宝钗的气，结果把林黛玉关门外边。你自己懒得动弹，叫个小丫头去开门就是了，偏偏赌气不开，还编谎话找借口。幸好来的是林黛玉，自己跑去一边唱歌一边哭了。若来的是王熙凤，晴雯在第26回就该被赶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王夫人下黑手？补裘撕扇更是无从谈起，大家印象里的晴雯只怕就是个纯粹的神经病了。想必这不会是晴雯唯一的一次赌气胡闹，常在河边走，湿鞋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晴雯一直这么为了争口气不管不顾，今天不被王夫人抓出来，明天也会被凤姐，探春，甚至老太太抓现行。

而最大的没脑子，就是没有长期计划，火烧眉毛了再想办法。小聪明短期内也许可以奏效，但过分倚重小聪明却肯定是要吃亏的。

写到最后，忽然想起来了为什么觉得晴雯像夏金桂。两个人心计天差地别，但不讨人喜欢的根本原因是一样的——放纵。夏金桂虽然也读书识字，但被寡母娇宠得不像话。晴雯则是被宝玉和袭人放纵到底。没人指出她的错误，都由着她爱怎样就怎样。在这种环境下金桂和晴雯若是能自动出落成身心健康阳光向上的姑娘简直是奇迹，变得脾气古怪心理扭曲倒是几乎必然的结局。好姑娘都是一样的好，扭曲的姑娘各有各的扭法，金桂是阴险狠毒，晴雯是火爆冲动，但追本溯源，其理一也。

最后的最后，想起了两个有意思的小对比，不知道放哪儿好，随便说说。一样是听见别人背地里议论自己，林妹妹挑出自己喜欢听的部分，心满意足地走了，转头还是和袭人好；晴雯是当面跑进来质问。一样是宝玉提出亲密要求，林妹妹让宝玉躺在床上斯斯文文说话，枕头都不肯分享；晴雯毫不犹豫就钻了被窝。这就是管袭人叫好嫂子的林黛玉，这就是看不起袭人那点儿事儿的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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