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解封时刻

武汉的恢复是从声音开始的。建筑工地的打击声,巷口菜场的叫卖声,长江大桥上的汽笛声,彼此缠绕着。习惯了“过早”的人们,重新开始遛狗和散步的人们,从各个路口出来,试图恢复往日的生活。

而解封的这个夜晚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光亮,比如长江两岸的灯光秀,高速收费站上的车灯。很少有这样的日子,像是经历了长久阴沉的天气之后,终于迎见了迟来的雷电和暴雨,将所有的积尘与污秽都冲刷殆尽。

根据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通告,从4月8日零时起,武汉有序恢复对外交通,离汉通道管控卡点统一撤出。这意味着,武汉在76天之后终于迎来解封的时刻。各个高速收费站,天河机场和三大火车站,同时开启封门。

长久滞留在这里的人们终于有机会回到过往的轨道,到外地务工,回老家探亲,或者在此中转。长期被按下暂停键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运转

早市,买菜和遛狗的人。本刊记者/刘远航 摄


0:00 武东高速收费站

所有的等待都只为鲤鱼的临门一跃,哨声响起前的助跑环节显得尤为漫长。4月7日的这个晚上,各路车辆在即将通行的武东高速收费站排成了长龙。此时,距离武汉解封还有五分钟。黑暗中看不到所有车辆的全貌,只有车灯打出的急切光束,从更远的黑暗中传来,暗示着每一个出城者的心情。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武汉的各个主要的高速路口。在武汉西高速收费站,车流开往荆州和宜昌。而武东收费站位于武汉的东南角,是通向黄冈和鄂州的必经之路。自从1月23日武汉封城,从这里进出的大门就关闭了。

这是武汉市民张璐第五次来武东高速收费站,前四次她都失败了。7号晚上,她跟几个同龄的朋友一起驱车来到武东收费站。确认可以出城后,她原路返回,准备早上七点再正式启程。她的妹妹在黄冈的血站中心工作,彼此已经隔绝了两个多月。

8号零点一过,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从道路中间撤离。伴随着嘈杂的汽笛声,以及黑暗中的灯火,密集的车流如同泄洪时的江水,向前跃动。一家三口开车前来,见证这个激动人心的瞬间。母女二人在围栏的后面拍照,女儿开心地要跳起来,终于解封了,像是经历了长久的沉默,需要声响来唤醒周围的空气。

8号凌晨,武东高速收费站。本刊记者/刘远航 摄

07:25 武汉天河机场

4月8日零时起,武汉天河机场恢复国内客运航班。袁哲忆是武汉天河机场的一名飞机签派员。飞机签派被认为是航班运行的大脑,负责每一个航班的计划制定,并与机长共同授权放行。

解封前一天,袁哲忆的工作开始变得忙碌,上午飞了7次航班,都是外地医疗队离开武汉的防疫包机,一共有800多人。下午的时候,袁哲忆跟同事忙着排定8号的飞行计划,为解封做准备。

封城的76天,天河机场并没有停止运转,只不过工作内容少了很多。大年三十的晚上,也就是封城第二天,首批外地医疗队的包机落在天河机场,一开始是空军的三家飞机,然后是上海和广州的医疗队。

除了偶尔起落的防疫包机,和一些相关的欢送活动,整个机场在封城的76天里显得特别空旷,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袁哲忆住在武昌区,带着通行证上下班。封禁的生活和疫情的走向改变着每个人的内心,对病毒的恐惧,对事实的愤怒,都被后来的麻木所代替,“好也这样,坏也这样”。

临近夜里12点,袁哲忆刚刚结束了值班,机场外面人不多。“平时这个点的话,飞机大量回武汉,机场高速路上应该有很多的士和私家车,但是现在高速上空空如也。”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8号早晨7点25分,东航MU2527从机场起飞,成为“空中通道”解封后的首次航班,目的地是海南三亚,机上一共46名旅客。

“两五两拐”,是袁哲忆对首架离汉航班MU2527的叫法。虽然城市解封,但8号的航班量并不多,只相当于平时的五分之一。疫情尚未结束,航空公司对于航班人数也进行了有意的限制。

上午11点,援鄂护士刘婷婷随队来到天河机场,坐上了飞往长春的航班。她们是康复驿站最后一批撤退的外地医疗队伍。

一个月前,刘婷婷到达武汉,她是长春肿瘤医院的护士,当时医院一行16人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从武昌站下车。那时,刘婷婷和同事发现武汉很安静,街上没什么人,他们的任务是到位于江岸区的长江新城康复驿站支援,四个小时一个班,每天工作时间超过8小时。

康复驿站最初有着上千名的康复病人,她所要负责的一个病区有将近上百名病人。一个月后,从康复驿站回家的人越来越多,街上散步、骑共享单车的居民也越发增多,刘婷婷和同事的使命逐渐完成。这两天,本地医护人员完全接管了康复驿站。

早上八点半,前来登记的年轻情侣。本刊记者/刘远航 摄

8:30 武昌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武昌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开放现场办理的前一天,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忙活,在婚姻登记入口的前面,每隔1.5米贴上了长条,提示排队前后的安全距离。细细的黄线,提示着特殊时期的爱与忧。

门口的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每天的婚姻登记都需要提前预约,每天放号,放完为止,以此对人数进行分流。8号这天,登记处发放了10个离婚的名额和20个结婚的名额。

早上8点,陈女士来到婚姻登记处,比最早的开放时间还提前了半小时。她是来跟前夫复婚的,本来准备在2月14号办,因为疫情,晚了近两个月时间。她选择在4月8号解封这天跟前夫一起办理手续,算是做个纪念。

陈女士拿的还是之前结婚时登记的照片,十分钟后,她拿到了新的结婚证,跟原来的结婚证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日期变了。陈女士的老公是一名高三毕业班的教师,最近一直忙着给学生上网课,每次的内容都要做成PPT,牵扯了大量的时间精力。

8点半的时候,王一兵跟女朋友一起来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他们在6号预约成功,当时9点钟的名额已经满了,他最后选了10点钟。零点的时候,武汉正式解除离汉通道管制,他很激动,发了朋友圈。“武汉解封第一天,我们结婚了。”由于担心婚姻登记处的人太多,他们还是提前来了。

疫情爆发之前,王一兵是湖北工业大学附近一家烧烤店的老板,女友则在湖北大学旁边开了一家奶茶店。由于武汉封城,至今仍然无法复工,他的收入直线下降。两个月的时间里,光是生活费就花去了两万块钱。

即使城市解封,居民的消费和饮食习惯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对于王一兵这样的小企业主来说,餐饮业仍然难做。那张面孔上带着克制的喜悦,看不到这些被隐藏起来的忧虑。

9:30 武汉火车站和武昌火车站

武昌火车站进站口。本刊记者/刘远航 摄

8号凌晨,武汉、武昌和汉口三大火车站里,到处都是准备去外省打工的人,在此中转结果困在武汉的人,还有那些滞留了两个多月的人。

据12306官网介绍,4月8日当天,将有276列旅客列车从武汉地区各站开往上海、深圳、成都、福州、南宁等地,其中武汉地区始发54列。从4月7日的车票预售情况看,4月8日预计有5.5万余名旅客乘坐火车离汉,其中去往珠三角地区的旅客较为集中,占离汉旅客总量四成左右。

湖北省内的首趟始发列车是6点25分从汉口站开往荆州的D9301次,开往湖北省外的首趟始发列车是7点06分从武汉站始发到南宁东的G431次。

4月8日早7点武汉站。本刊记者/杜玮摄

武汉站东进站口等待进站乘客。本刊记者/杜玮 摄

时间刚过7点,武汉站的东进站口外已排起了等待离汉的队伍,这里有回家探亲却滞留武汉无法复工的年轻人,有从广州来看望男友的20多岁的小姑娘,有在长沙因为武汉“封城”和丈夫分隔两个月,短暂重逢后,又踏上复工之旅的妻子。车站工作人员用大喇叭提示着旅客们要提前准备好“健康码”,测体温、身份核验后即可乘车。

早上8点20分左右,东进站口排起的队伍已呈“L”型,进站口路旁停的车辆呈拥堵状。西进站口有专门返京的乘车入口,今天只有一班发至北京的列车G4802次,早上9点多出发,比起东进站口的乘客,这里客流量少了很多,而返京的程序也要比其他地方严格很多。

武汉站进站客流。本刊记者/杜玮 摄

​武汉火车站站前办相关负责人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要前往北京,除了要湖北省的健康绿码,还要通过“京心相助”小程序中的“返京服务”菜单,进行返京申请,选择车次,经过审批后,获得返京通行码,及具体的乘车车次、时间信息。从4月9日起,想要返京,还要先做核酸检测。在武汉站西进站口一侧,有武汉市各个区的相关负责人坐成一排,如果乘客不满足返京条件,将会被送回所在社区。

在西进站口,42岁的蒋茂林在帮着七十多岁的父母调出健康码,今天,父母和上初中的孩子将一起离开武汉,返回天津,孩子在天津上学。蒋茂林夫妇已在武汉打拼了10年,开了已经以泡沫塑料、纸塑包装制品生产为主的公司,规模有两百人左右。按往年惯例,一家人过年团圆,多半在武汉,有时在天津,今年恰好在武汉过年。几天前,蒋茂林通过在线旅游服务平台给父母和孩子定了商务座,为的是人少些,他还给三个人主动做了核酸检测,和天津那边的社区联系了解湖北健康码和天津健康码的互认情况。

蒋茂林的公司已经在3月15日复工,3月18日,复工人员做了核酸检测。最初复工的只有十几个人,每个人按要求都住单间。这两天,公司的复工率已达到95%。也是从三月底,蒋茂林发现武汉市的行人和车辆开始增多。

周大政坐在武昌站西广场外面的椅子上,等待着回家的火车。他来自湖北荆州,买的是下午五点五十分的票。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上印有“富士康”的字样,那还是他十多年前在工厂里做保洁小时工的工作服。

疫情发生之前,周大政在武汉市天佑医院做护工。1月中旬,他在医院里听说了不明肺炎的消息。1月23号,武汉开始封城,外地医疗队陆续进驻到各个医院,接管了病房,包括看护病人的工作。

周大政离开天佑医院,在一家旅社里落脚,一待就是两个月。房费每天80,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免掉,每次都是叫外卖,吃住总共花了六千。每天无法出门,“跟坐牢一样”,常常是从一楼门口的缝隙中递过来10多块钱的外卖。房间里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就每天看电视,或是在手机上打斗地主游戏。

滞留在武汉之后,周大政的老伴和孩子都很担心,但也没有办法。这次回荆州之后,他准备不再出来干活了,毕竟已经72岁,家里还有8亩棉花地,儿子是开货车的司机,他决定就在家里打理农活。

12:00 商场步行街

走在江汉路步行街,跑鞋店、服装店已经开门迎客好几天了,虽然在晚上七多点钟,有的已经打烊关门。行人们有的坐在路边聊天,有的在散步。

在江岸区保华街,奶茶店前顾客排起了长队。在吉庆街,蔡记热干面、田恒启鲜鱼糊汤粉也早在半个月前开始抚慰武汉人的味蕾。在南京路,外卖小哥、穿行的车辆、来往的行人都让这里多了一些生命力和烟火气,虽然在老武汉人眼中,这样的场景距离往常的生活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4月7日晚7点江汉路步行街。本刊记者/杜玮摄

4月7日下午5点南京路。本刊记者/杜玮摄

离位于市中心的南京路不远,是当地人熟知的一条老街——天声街。4月7日晚上7点左右,一家名为“胖子平价”的小商铺还在开着门,老板查建民在这里已经经营20多年,这是头一次歇业长达两个多月。店铺刚刚恢复营业几天,每天有二三十单生意,比起往常的上百单生意还是差了不少。

对面一家卖水产、海鲜的商家在准备着4月8日当天营业。隔壁一家卖床上用品店铺的老板王文说,床上用品属于年前年后的时令生意,往年过年前一天的营业额有好几万元,今年赶上武汉“封城”,过年前两一天的营业额每天只有一两千块,歇了将近三个月,商铺每个月的房租有六千块,跟老板打电话,对方说不减免,再加上生活费,开销不少,这两天重新开张,也没有什么生意。2003年SARS时,王文还鼓捣过卖口罩,而这次新冠病毒的传染性过于猛烈,她感到害怕。大儿子结婚,她有了孙子,小儿子还没成家。想着多带带孙子和看到小儿子成家,这让她惜命、“怕死”。

另一家卖果蔬的商铺也还在亮着灯,6日刚开业,但老板说没什么顾客,之所以还没关门,是因为前一天有两个人晚上8点多来买了点菜,她今天还想再等等,看没有人来。“歇了两个月,很多人工资都没有,能保证生活必需就不错了,哪儿还有那么多钱来买东西,”她感叹。

4月7日晚8点,天声街一家刚恢复营业的床上用品商铺。本刊记者/杜玮 摄

4月7日晚8点,天声街一家肉蛋果蔬商铺。本刊记者/杜玮 摄

4月7日晚7点,天声街“胖子平价”店铺。本刊记者/杜玮 摄

查建民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武汉的“解封”和他心目中所想有些差距,他期待着小区解封,这样他就能有更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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