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国当兵的中国男人们

为了加入法国外籍军团（以下简称法外）这个历史悠久的军队，来自世界各地的男人们走进征兵站，丢掉自己原来的名字、生辰、出生地，剪掉所有银行卡、身份证，和自己过往的某一部分一刀两断，这是他们的目的，也最终成为他们的宿命。

经历魔鬼式训练、烈日曝晒、老兵欺负以及无数次战地驻守，然后退役离开，他们都会怀念那里，军队的生活很简单，但在那里他们度过了青春，养成了习惯，也获得了理解世界、他人和自己的方式。

杨帆：士兵永远属于战场

杨帆想要成为在一份职业上做了十几年依然有冲劲的那种人。他在法外当兵11年，在两年半是升任下士，又到中士。越是往后，越是没有新鲜与紧张。就像他去亚马逊丛林里带的那本《三国演义》，从前往后、从后往前翻了十几遍，甚至从最后一章往前面读。“其实很容易产生疲倦、麻木，很多人到最后都是在混了。”

在法外，他碰到过一个上尉，出去打仗，一人手头二三百发子弹，除了编号没有区别。最后上尉要求每个士兵们将子弹摆在地上，挨个检查。“证明我们的子弹没有丢，每一发子弹都要上报，你为什么开枪。有的人丢了自己的子弹，就拿别人的子弹混。”

训练的损伤有时候比战争更大，但每一次训练杨帆都认真完成，“当兵就是为了上战场去”。杨帆舍不得退伍。退役那天，他获得了军营的一张“奖状”，画着士兵、旗帜、坦克和奖杯，证明他完成了一个优秀士兵的职责；又得到了一枚徽章——只有上士且表现好的军人才能得到。“我的头儿和我说，将来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我，都要看到我的徽章，不然，就罚我喝酒。”所以，一直到现在他都随身携带着这枚徽章。

因为长期的军营生活，杨帆养成了听令执行的行动方式，也偏爱服务于集体的工作。退役一年后他曾经经营一家餐馆，最后因为不适应这样的工作而不了了之，最后他选择到巴黎北部当警察。

疫情加重，最近他需要每天工作到凌晨一点，将近半个月没有见到妻子和两个孩子了。但士兵的心里永远向往战斗的地方，无论是对抗叛乱还是病毒。

F：平时有什么娱乐消遣的活动吗？

杨：健身呐，跑步啊，这是最好的娱乐活动了。平时在单位工作，休息的时候一天做个三四百个引体向上，要不就做五六百个俯卧撑。然后喜欢和好朋友们在一起坐着喝几杯，法国部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不禁酒的部队，很多食堂中午都会提供红酒。不出任务的情况下，喝醉了没有人会管你，第二天早上你酒醒了就行，但你要是在国外打仗的时候喝醉了，那是要受处分的。

F：你怀念当兵时候的那段时间吗？

杨：当然怀念，那是我的青春，自己一生最好的时间全是给部队的。

F：当兵让你喜欢的点是什么？

杨：因为什么呢，还真没想过，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呢？我有个好朋友，当了7年兵，他认识我的时候说，他认为有两个中国人最适合当兵，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上尉。我想大概是我特别喜欢运动，从小就喜欢运动。还有就是很自律，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从小就听父母的话，包括青春期的时候也不太叛逆。

F：周围的姑娘对你的职业和经历有什么看法？

杨：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本地的法国女孩，还有一种是中国留学生。留学生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所以结识一些在这儿当兵的，她们也蛮喜欢的。我身边的朋友都觉得当兵这事儿很牛逼了，毕竟这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现在我当警察，我老婆很喜欢。法国人当兵的时候都很年轻，20多岁，有收入了，在当地年轻人里边属于比较有钱的，当地女孩一看你能花钱跟她们跳舞喝酒什么的，当然很喜欢，但谈婚论嫁了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F：现在当警察的收入有多少？

杨：其实法国公务员的收入是不高的，每个城市也不一样，但有各种补助，我们一般平均一个月不到3000欧。公务员退休金比其他工作要少的，主要是福利好。

F：最大的开销是孩子吧。

杨：咱们中国人注意教育，像孩子现在学习跆拳道、绘画、钢琴、英语4个班，法国小孩几乎没有，都是中国人这样。这边小学所有的学科都是他们的班主任教，一直到小学五年级。那肯定不是每科都精的，英语全是法国口音，然后家长纠正发音孩子都不信，他信老师，所以我们需要在外面找一个专门的英语老师。

F：你喜欢什么样的车呢？

杨：我对车没什么太多的要求，自己有三台车，一台是家里人出去玩开的，空间大；一台是上班用的，比较省油；还有一台是摩托车，我家离我工作的地方35公里，高峰期的时候要走两个小时，骑摩托车40分钟就够了。

F：我看你发过摩托的照片，车身全黑的，很酷。

杨：对，川崎的忍者650。我小时候坐旋转木马的时候最喜欢坐到摩托车上，小时候对摩托车有种莫名的爱，没事就在网上找点照片，但一直没有机会接触。后来我有个发小，最好的一个朋友，在国内出车祸死了，然后我就想，这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如果不把你喜欢的东西经历一下，可能明天就没有时间了。我才决定学摩托车，然后买摩托车，体验了快三年，过瘾了。

F：你平时会保养自己吗？

杨：保养啊，像眼霜什么的，该擦都擦，但像我们这样的保养也没什么用，成天风吹日晒外面跑的人。年轻的时候喜欢在着装方面把自己打扮得老成点儿，那时候的品牌全是万宝路。我因为爱笑，眼角上的皱纹特别深，试过各种眼霜好像都没什么用，这东西估计是不做拉皮也解决不了了。

林仕盛：人生其实很简单

2006年，生意失败的福建人林仕盛举债10万，从莫斯科偷渡至法国，他原本计划去英国，但那需要另外10多万，他放弃了。抵达法国的七个月后，他去了法外的征兵站，长官从姓名册里翻到一个假名：Long Kazou，此后一年，林仕盛就变成了Long Kazou。

因为不会法语，新兵Long Kazou常常被老兵欺负，站任务最重的岗，在将近40度的气温下搬沙袋，“你知道法语怎么学会的吗？”林仕盛自问自答，“每次集合报数，你排在第3个，报不出3，长官就过来很用力地打你一下，用法语说，3，你就跟着喊，3！第二次你排在第7个，报不出7，长官又过来很用力地打你一下说，7，你跟着喊，7！就学会了。”

后来，他申请了去法属圭亚那执行海外任务，在不见天日的亚马逊雨林中驱赶非法淘金者，驻守航空基地，通过了亚马逊丛林教官考核。

退役那天他和战友杨帆一起合了影，杨帆把手搭在林仕盛的肩上，气氛轻松又难舍。后来林仕盛菜反应过来，这是他们认识9年来唯一一张穿着军装的合影。

然后他用车把所有东西——大多是军装——装上，一路开到阿尔卑斯雪山里，在酒店住了一个晚上，在公园扎帐篷住了一个晚上，第三天便找好住处，一住四年。他为客户提供户外徒步活动和滑雪项目谋生，从一开始的无法适应到慢慢找到生活节奏，“时间过得很快，人生其实也很简单，有的时候你想做什么，或者过什么样的人生，就像一场修行。”

F：你在穿衣方面喜欢什么风格？

林：我不太喜欢穿西装，我当兵以后已经9年没穿过西装了，后来因为要参加我一个战友的婚礼我买了一套。牛仔裤也很多年不穿了，我喜欢穿休闲的户外运动服，还有改良式的唐装。

F：怎么保养自己呢？

林：好多年都不保养了，但是今年开始可能会用一些洗面奶和护肤的东西，但常常会忘记。因为做户外旅游项目接触客户很多，总要给人一个比较好的精神状态。

F：平时有什么娱乐消遣活动？

林：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几乎没有中国人的地方。一般早上睡到七八点，处理一下信息，十点钟吃点东西，然后出门跑步或者爬山，健健身，回来洗完澡开始看书，再回复一下微信差不多就天黑了，很简单。如果回国我也不排斥和大家一起去KTV唱歌，有一年我回福州，一些朋友每天晚上都有饭局，每天晚上都去KTV，我玩儿了两天之后我说我不行，身体根本吃不消，不是开玩笑。习惯比较简单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

F：喜欢去哪些地方旅行？

林：其实算旅行，又算工作吧，因为要给客户设计路线。今年本来要去马达加斯加的，还有加那利群岛，是三毛和丈夫荷西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结果被疫情打乱了，相当于失业了。

F：现在生活中有什么大的开销吗？

林：我就喜欢喝酒，而且不喝高度酒，只喝啤酒。还有买户外装备，我有4对滑雪板和好多滑雪服，可能得值几万欧。

F：你喜欢什么车？

林：奔驰大G、陆风之类的，我现在开的一辆是大众的高尔夫，二手车，开了快5年了，一直没出过什么问题。

F：你周围的姑娘怎么评价你？

林：我以前有个合伙人是女孩儿，最早我做旅行的时候认识的，她觉得我有点固执。有一次我们吵架了——我们要做一个徒步路线，去法国的科西嘉岛，两个人一块儿走，因为我走路比较快，经常走到她前面去，她就觉得为什么不和她走到一块儿呢，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习惯了走那么快，慢点儿很难受，那我就走一会儿到前面等她一会儿。结果我们俩就吵了一架。

肖遥：切断一个糟糕的自己

2019年六月份最后一周星期五的上午，肖遥收到了法国外籍军团发给他的最后一份文件，意味着他退役了。肖遥跑到总部的大门外面，打开水壶非常夸张地喝起水来，朋友帮他拍照留念。

这是军营中的一个黑色幽默，“不管你是生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去看军医，他都是给你止疼药，跟你说，回家多喝水就好了。骨折多喝水，头疼多喝水水，脑袋没了，多喝水。所以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如果一个人脑袋没了怎么办？多喝水。可是这个人头都没了，怎么喝水？那你不能喝水当然就好不了。”

然后他回到阿维尼翁，买了一瓶酒、一些雪茄，坐在小屋里，为了这个节点他心理建设了6个月，但这件事情真正发生后，他觉得一阵“茫然和空洞”，像考完了高考。

五年前他瞒着父母只身来到法国时，他想抛弃的是和女友分手而变得痛苦又糟糕的自己。五年里，查理周刊事件、巴塔克兰剧院事件、尼斯恐袭事件陆续发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训练，然后在法国街头巡逻，以应对恐怖袭击的威胁。

对于肖遥来说，法外不问出处、隐姓埋名的生活符合了当时年轻的他想象中的浪漫，而当完五年兵之后，他告别了糟糕的自己，似乎也更理解了他的外公，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但从不和他提起战场。以及慢慢地，也更理解了自己。

F：你会怀念军队里的生活吗？

肖：会，这是人的本性，军队里面有很多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等到退伍了以后，时间推移，脑子里就像你现在回忆小时候那样，都是一些有趣的好的事情。

F：你现在和外公会有关于部队的交流吗？

肖：不会。军队跟平民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原来不讲是因为讲了我也不会懂，现在不讲是因为懂的人已经没必要再讲。

F：那你现在有什么娱乐消遣的活动吗？

肖：我很喜欢爬山，如果时间够我会去爬山，我也很喜欢射击，周末的时候经常去打靶，还很喜欢跳伞和潜水。

F：平时会保养自己吗？

肖：天气冷的时候手上会有些裂口，就涂点护手霜。

F：生活中开销主要有哪些呢？

肖：没什么大开销，可能学飞机的费用会有一点，我一星期去一趟超市买菜之类的，大概人民币400块钱。前两天刚去超市搬了两箱红酒回来，这边卖30块一瓶。

F：你现在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

肖：因为我很喜欢学飞，所以从2019年的时候开始自费学飞。阿维尼翁这边有个航空学校，但是现在法国封国。所以我现在日常每天看书看电影，天气好就出去跑步，除此之外就是在家宅着。

F：为什么想去学开飞机呢？

肖：这么说可能不太对，很多男孩子都会喜欢操纵机械。也跟人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我在大学时候是比较外向、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但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尤其又到了军队，军队的5年里面，其实你是不需要跟人产生太多互动的，服从命令接受，你把事情做好就可以。军队里面人就是一个机器，你从来不会跟你的圆珠笔说话，不会跟微波炉说话，不需要跟人太多交流。

F：当初与女朋友分手那件事真是给你很大影响。

肖：现在影响已经完全不存在了。非常好玩的是，其实参加外籍兵团的很多背景清白的人，不是为了躲警察、躲债的这些人，可能有超过一半都是因为女朋友或者老婆。如果你去看一些军队的招聘广告的话，还会发现英军跟美军都曾经拿这个点作为招聘广告的主题，一个男人生活得很好，但是突然之间遭遇了背叛或者分手，然后陷入了绝望沮丧，最后决心重新振作，剪个干净利索的发型，然后去当兵。

F：那现在周围女孩怎么看你？

肖：这是个比较尴尬的话题。你看我说中文都磕磕绊绊，不太会跟人交流互动。

编辑=宛冬

采访+文=灯灯

图=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