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中的「慈悲」

这一篇是九月份在百度x看理想的好奇之音上演讲的稿子。当时给我的题目是「好奇」，主办方想让我讲讲心理咨询师眼中的好奇是怎样的。

好奇带来慈悲啊。（嘚瑟：就是这一场我和农村拓哉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

1.

刚学习心理咨询的时候，遇到一个案例。在这个案例里面，一个女孩子，不断地陷入糟糕的亲密关系里面。她不断地选择做第三者、或者选择会家暴她的男朋友。

当我们在讨论这个案例的时候，我们几个咨询师经常陷入沉默和惋惜，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尤其是我当时一个同事，对于做第三者这件事情，非常地不能理解。我这个同事问，说我不认可她的行为，这违反我的道德感；那我怎么去和她有同理心呢？

我们的督导问我们说：你们对她好奇吗？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理咨询这个专业领域中听到“好奇”这个词。我们说我们好奇啊，好奇她长什么样子，好奇她多大年纪，怎么和男朋友认识的。

老师说，你们那是八卦，不是好奇。你是否好奇她是如何成长的？她的家庭是怎样的？她如何看待自己？这些虐待性的关系里面，带给她了什么？她从中渴望获得的是什么？什么真正使得她感到痛苦？

至于关于这个姑娘的故事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大致上她是一个自我评价非常低的人，总觉得自己不重要，她生长在一个非常痛苦的环境里面，她说，只有在全然的痛苦中，她才能体验到被爱的感受。

是她渴望“被爱”，而因为她内在的创伤，使得她只学会了一种追求被爱的方式，就是通过去追求疼痛感，追求被虐待的感受来获得她所熟悉的“被爱”的体验。

后来我们见到无数的来访者，每个人都带着“怪异”、或者自认为“怪异”的行为——或者说自己不能理解的行为本身——比如：

有人喜欢在明明重要的事情上反复拖延，也因此感到深刻地羞耻，觉得自己糟透了；有人很难允许自己在职场中获得认可，每次要升职、或者重要的事情就总会搞砸。有人永远不能享受好的东西，越是好的越抗拒，即便经济上非常优渥了，也一定要住非常旧的环境。

当然以上都不真的是问题，只有当这些事情开始伤害你或者有可能伤害到他人，它才变成问题。可是我们从小的道德水准就会进来评价：这样是错的。这样不好。这是个问题。

对于行为的评价，会马上杀掉所有的好奇。因为我们给他脑门盖了个章，说你这是错的。当事物有明确的是非对错的时候，好奇消失了，这个人本身的复杂性也就随之消失了。

它就会变成一个非黑即白、要么爱、要么恨的、非常平面化的东西。

后来我有一个老师，经常说，你们要好奇啊。面对一个来访者，不要去评价他。你们要对他们多一点好奇。多一些好奇，你的同理心就更多一些。这样你才有可能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你能够帮助她去理解，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治愈才有可能发生。

心理咨询是关于理解的。你需要透过他的行为，去理解他的灵魂上有怎样的伤口，那个疼痛是如何存在的，如何使他的行为和生活变形。

他更延展了一步：你不旦要去好奇这个人，你还要去好奇她所处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你要去好奇她所处的文化和时代背景。没有人、心理症状能够独立地存在，是我们的文化境遇、历史境遇落脚在每个工作、学校、家庭之中，再落脚到我们个体身上。

每个个体都是承担者。如果你沿着好奇向精神的深处走，它是带来慈悲的。

2. 我举个例子，是最近对我有帮助的。

我是生长在一个很传统的家庭里面。我的父母和所有的父母一样，都在我年轻的时候不断地告诫我，不要冒进，不要辞职，要早点嫁人，早点生育。他们的焦虑感是真实的，带给我对于年龄的焦虑感也是真实的。

这使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面临很多困境。我认为我需要一份安稳的工作、但我不适合一份安稳的工作。我能不能追求自我。但是当我内心有冲突的时候，是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支持的。在我看起来，他们总是站在恐吓我的一边。他们不太关心我是否开心，只是不断地敦促我结婚生育。

我直到现在也每天都收到很多姑娘们的来信，大家面临的困惑都很相似。就是我为什么不能过我自己的生活？我的妈妈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个命名为父母的观念和年轻人不一致，也可以把这个命名为不理解孩子的父母，和叛逆孩子的故事。但有一天我收到一个私信，她这么描述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的母亲自己婚姻并不幸福，不断地向我抱怨我爸爸，抱怨整个婚姻；却同时不断地逼迫我去结婚？类似的还有，为什么我妈妈常说，你不要长胖，胖了就嫁不出去了；20多岁是你价值最高的年纪？

你不免会好奇，为什么这一代父母，他们都这么做？他们似乎不在意孩子的幸福感，他们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为我好？我以前以为这就是个代际的冲突。直到我读了两本书，讲中国女性裹小脚的这段历史。

女孩子呢要在长到6、7岁的时候，妈妈要给女儿裹小脚。裹了小脚才能嫁个好人家嘛。但是裹脚这件事情，剧痛要持续一年半的时间，直到双脚麻木。而其中有一个细节，是女儿脚疼，就会自己去拆裹脚布。妈妈要确保自己的女儿不能拆掉。

你看，这时妈妈面临一个不可想象的冲突：如果给自己的女儿裹脚，她就会要遭受巨大的痛苦；如果不裹脚，我的女儿以后嫁不出去意味着活不下去。是你你怎么办？

在将近一千年裹脚文化之中，在妈妈和女儿的关系里面，妈妈是被放置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位置上：你要爱你的女儿，你就要去伤害她的脚。

如果我们把“裹脚”这件事情看做是一个文化的隐喻：象征着你要去削足适履，牺牲自己的愿望去满足社会规范。

妈妈一方面被社会规范所胁迫，她必须要从中为自己的女儿做一个选择：我伤害你的脚，还是让你不符合社会期许活不下去？

是读这段历史，使我能理解我妈这一代父母的焦虑和担忧。她对于我的干涉、她的渴望；以及在其中我自己的挣扎。我和她之间的痛苦。都得到了一个解释。这也使我对于我自己的女性身份有了更多的理解。

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对于女性作为母亲这个角色非常的心疼和哀伤。你知道自己体验到的委屈和愤怒从何而来，在文化和历史的进程中，个体的渺小和力量如何发展。在这个时候，你不会再怨恨母亲这个人，也不会再怨恨自己的无能。

我从这个文化和时代所给与的困境中，开始能够觉察到一代一代女性，无论她们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她们都怀揣着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在努力生活，做自己的选择，并支付相应的代价。

好奇不一定能马上改变他人的行为，但是可以带你从慈悲之中，发展出自己的力量，做自己的选择。

3.

最后让我讲个故事来结尾。这是斯坦福的神经科学教授Robert Sapolsky讲的。

在旧金山往东几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塞拉山脉。里面有一个洞穴。这个洞穴呢，往下有9米左右非常狭窄的通道；之后呢，就有一个深坑大概有60米那么深。这个地方被做成了一个公园，公园的管理局呢，在这个坑底发现了很多古代人类的骨骼。科学家检测发现，这都是青少年的骨骼。

那个时代的印第安人不做活人祭祀。所以科学家推测说，是人在年轻的时候，特别好奇，爱探险。所以会跑进山洞里面，在黑暗中走得非常远。直到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也不意外。人都是在青少年的时候，做冲动的、危险的事情，无知无畏。好奇驱动一个人往外探索，发展创造力。

而直到人成长到25岁以后，人的大脑前额叶皮层的神经元才发展起来。这个地方是人类大脑最晚长好的部分，也正是大脑这个部分使人有能力做长期计划、执行、控制冲动。它让你在遇见困难和危险的时候，能够做正确的事情。这个时候，你对于危险的判断更多、人的行为开始变得谨慎。

而恰恰也是额叶皮层，使我们身体成熟之后，有能力去思考，睁开眼睛向内探索。

我一直说时间是线性的，而我们的灵魂不是。当我们的灵魂受伤，这个些伤口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合，它们如果不被看见、不被理解、不被修复，它们就会一直如同新的伤口一样，始终疼痛。影响你生活的每一个现在的选择和决定。

恰恰是成年人的大脑，使我们有资源和力量去思考、睁开眼睛向内探索。我们只需要一点点好奇，就可以使我们扔掉很多对他人和自己判断的标签，理解我们自己的和文化之中我们共同的伤口和秘密。

好奇带来慈悲和善意。

给自己，也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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