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扎根上海？12位街头艺人说了心里话

静安公园新冠疫苗接种点，一曲《阿佤人民唱新歌》，魏磊领衔阿佤山组合引来阵阵掌声，接着画风一变，“接种疫苗为你好，快来接种喵喵喵……”网红歌曲《学猫叫》改了词，笑声阵阵。街头艺人把它从静安唱到徐汇、杨浦疫苗接种点。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会长韦芝自豪地说，今年除了五五购物节、六六夜生活节，街头艺人在疫苗接种点用音符成功解锁新任务卡。

自2014年至今，在市文旅局大力支持下，上海街头艺人表演打开“破冰之旅”。从静安公园起步到今天，街头艺人表演点发展到静安、长宁、杨浦、黄浦、徐汇、虹口、闵行等区街头、广场、公园、商圈。上海持证街头艺人从最初1批8人扩展到今年17批300人，覆盖钢琴、键盘、吉他、萨克斯、小提琴、大提琴、长笛、尤克里里、箫、手风琴等30余种乐器演奏，剪纸、中国结编织、人像漫画、艺术气球等20多种手工艺。他们已成上海城市景致的一部分。

变成上海城市景致的一部分

乐队同伴们更喜欢叫魏磊“小黑”。“可能因为我肤色深，街头表演时，还遇到过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的行人与我搭讪，把我当作老乡。我告诉他们，我家在上海。”魏磊来自佤族，2017年成为上海持证街头艺人。像大多数同行，魏磊从小喜欢唱歌，曾经泡在网吧，通宵学习如何演奏和弦。魏磊笑言，“最初生存环境挺严峻的，常常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就看到保安过来了；有时唱两首歌，就得回家。自从有了街头艺人上岗证，工作安心、开心。”

魏磊第一次考街头艺人上岗证，落选了，“头发太长、乱糟糟，唱一首歌没人听得懂，评审提醒我，仪容有待加强。”准备一年，魏磊从头再来，“要是还考不过，我就准备第三次。”幸好这一次，他如愿以偿，终于能在上海街头放声歌唱了。“经典旋律里加一点点民族特色、加一点点流行旋律，街头吸睛效果绝佳。”魏磊接受演出行业协会“老法师”建议，拾起传唱已久的歌曲《阿佤人民唱新歌》，“把它重新编曲，改成摇滚版，在街头唱起，路过的中年人能唤起记忆，年轻人觉得很带劲。”

机械工程师董亦含，身着水蓝色长袍在上海街头吹洞箫。天气变热了，他穿着汉服、唐装的习惯却坚持下来。曾在法国留学、工作的董亦含，从塞纳河一直吹到黄浦江，今年刚拿到上海街头艺人上岗证。不论中国还是几年前在法国，董亦含一直在汽车企业工作。他觉得，每天打卡上班，自己像大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而街头演出不同，“跳出按部就班的生活轨迹，实现平常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在上海商圈广场、黄浦江边演奏中国古代乐器，董亦含自得其乐，“行人们会自发围成一圈，或者三三两两经过，就算不欣赏我的音乐，他们也会忍不住停下用手机拍照。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上海城市景致的一部分，与有荣焉。”

对于街头艺人而言，融入上海，用作品在空气里蒸腾起快乐因子，与为艺术停留的观众发生一丝微妙联系，这种眼神交汇间的默契，沁人心脾。在中国台湾成长的李惠淳，有着丰富得能写满好几页的简历。她早年从事唱片业，去南加州大学深造后，又跟随丈夫辗转沪港两地，最后选择在上海生根。“兜”了地球一大圈，李惠淳在上海街头再次拾起音乐梦，“我在洛杉矶参加过华人歌唱大赛，在香港找朋友组团去酒吧演唱，回到上海，我想延续这一份爱好。”网络搜索信息后，李惠淳迅速找到市演出行业协会报名。能看见天际线的北外滩、荡漾碧波的苏州河畔，都有李惠淳进行键盘弹唱的身影，“在上海的蓝天下唱歌，自在而悠闲，我做的事情能给周围人带来正能量，让他们在音乐中找到心灵慰藉，远远比打赏更重要。”

你走了，我来接上，像一个家

在彝族人阿余尔洛的少时记忆中，上海意味着《上海滩》《情深深雨濛濛》。技校毕业后，他从大凉山来到上海，在闵行工厂打工，当过企业消防人员。2018年阿余尔洛取得上海街头艺人上岗证，原本一眼看得到头的职场生活，急速转向全新轨道。阿余尔洛在上海彝族火把节认识妻子，成家立业，而演出行业协会组织的街头艺人团队对他来说像另一个家。逢节假日或者重要演出，大家按照排班表接力登台，“你走了，我来了，不仅挣钱，还把我们民族的音乐传递在这个与大凉山有千里之遥的都市中。”阿余尔洛常常念叨市民听众的善意，“天气热了，有人会送给我们奶茶、矿泉水，音乐演奏到高潮时，比个大拇指，这也是支持我们唱下去的一种能量。”

街头演出时，阿余尔洛被电视台导演相中，推荐参加长三角演唱大赛，拿到大赛冠军，参加《中国达人秀》，一举闯入半决赛。阿余尔洛的团队叫造梦者组合，他给自己定的下一个目标是发行专辑。

维吾尔族人开散尔·托胡提已经实现发专辑的梦想，第二张专辑预计今年10月面世。很多上海街头艺人走南闯北，最后扎根上海，因为友善的观众，更有懂得欣赏的知音。对于艺术表演者而言，心灵满足与物质富足同等重要。开散尔从新疆高校音乐专业毕业后，来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他先后在河南、广东、浙江等地演出，妻子从新疆来到上海读大学、工作，开散尔把家安在上海。开散尔第一张专辑专注于新疆民族音乐，但在上海街头演出，他选择自己更喜欢的弗拉明戈音乐。今年，他和同伴们登上演艺新空间林肯爵士乐上海中心，“上海观众对音乐很包容，无论弗拉明戈音乐、爵士乐、新疆音乐，都能找到喜欢它的人。我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别具一格的音乐总能引来众多行人。”他开玩笑，“街头演出，没有人拍我，我很认真，如果发现有人拍我，我就更认真了。”

59岁的湖南人刘晓民，惊喜地发现静安商圈、上海火车站LED大屏都闪现自己身影，“看我演出的热心人第一时间来报信，我在静安宣传片有镜头，大屏播放时间紧接在明星张艺兴广告后面。”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2015年上海启动第二批街头艺人征召，刘晓民属于少数几个由人帮忙“代办”的报名者，“我儿子在上海公司工作，他知道我喜欢音乐，就帮我把表演资料寄到演出行业协会。”刘晓民记得很清楚，收到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面试通知时，他正在湖南做婚庆活动，“想也没想，第二天买火车票立刻来上海面试，过了十天进行复试，顺利过关。”单打独斗的他演奏萨克斯、吉他，在协会“撮合”下与其他街头艺人组队，“在上海玩音乐7年，我很开心。”

作为B站UP主，付卓最受欢迎、点击率最高的街头演出作品是《成都》。在英国读传媒专业的他，今年拿到上海街头“上岗证”，他笑言自己可能是艺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不过丰富的从业经历让人无法小觑，“我有一颗热爱音乐的心，以前在正大广场附近看到街头艺人，羡慕他们的勇气。”从小接触欧美音乐，到英国就读本科、硕士阶段，他有了放飞机会，伦敦、曼彻斯特、莱斯特街头都唱过，平常唱英文歌多，看到黄皮肤的同胞经过，自动切换“频率”，调到中文歌，“异国他乡听到母语歌曲，心里非常温暖。”回国后，付卓想唱歌的愿望蠢蠢欲动，“当时不知道怎么做，有天中午，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街头艺人消息，下午报名，地铁上接到演出行业协会电话，特别激动。”他坦言，“在英国街头演出并不是一帆风顺，艺人不需要证照，相对散漫，我还遇到过对中国人戴有色眼镜的人。相比之下，上海更有秩序，有督导老师协助，给了我浓浓的归属感。演出行业协会维护每个人权益，街头表演者同样有尊严。”

携手走过特殊一年，大家收获了什么

“我已经不用再吃药了，身体棒棒的，除了唱歌，还担任艺人督导，每天写反馈表格，检查大家是否准时到岗，在微信工作群及时上传工作图片，巡视演出现场，有问题，第一时间解决。”杜烁辰白皙的脸上看不到病色，这几天他在街头演唱红色舞台剧《辅德里》主题歌。外人想不到，一年多前，杜烁辰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2001年，杜烁辰从家乡安徽来到上海，在琴行打工，2016年成为街头艺人，“生活一直挺顺的，直到疫情按下演出暂停键。”去年2月初，杜烁辰遭遇小腿浮肿，牙龈出血、鼻出血。由于疫情影响，他一开始没有去医院，“没想到吃药后，病情越来越严重。”后经医生诊断，杜烁辰遭遇药物引发的亚急性肝损伤，一度面临换肝。市演出行业协会听闻杜烁辰病情，从领导到工作人员第一时间转账救急。一起在街头演出的伙伴们纷纷伸出援手。病情好转后的他，5月4日在杨浦滨江迎来第一次登台表演。热情的观众跳上台，共同高歌。大病初愈后的杜烁辰交上一份长达4页的入党申请书，成为上海第一位递交入党申请书的持证街头艺人。

去年五五购物节，李佳明街头演出好成绩经网络发酵后，广为传播——他曾在浦东滨江大道表演3小时获得2300元打赏。站在街头之前，李佳明是咖啡师，兼职在酒吧驻唱，同样因为疫情，人生转弯，成为上海第15批街头艺人。李佳明说，这一年好事连连，出乎意外。街头演出时，被直播平台公司负责人看中，邀请他参加网络演出，“又多了一个线上新舞台”。

来自河南驻马店的杨勇，是第9批上海街头艺人，70后的他已经唱歌三十多年，“17岁从艺校毕业，学美声。”这是他拿到上海街头艺人上岗证的第5年，杨勇说话直来直往，“没证没保证！现在不下雨，每天会有一场演出。”

第13批街头艺人罗忠堂要求不止于“糊口”，有些人选择轻装出行，方便“转场”，他总是带着沉重的大功率输出设备，“演出要让自己心满意足，才能让观众听起来淋漓尽致。”罗忠堂拍拍音箱，“8500元一个，路人听着效果好。音乐也看人，80后唱张信哲、齐秦的歌，90后唱林俊杰、周杰伦的歌。”

拿着005号上岗证的殷铠，是上海第一批持证街头艺人。第一次参加面试后，殷凯又被约谈七八次，才确定入选，“2013年筹备，到2014年10月上岗，时间跨度很长。谁都没有经验，摸着石头过河。刮风下雨只是最低端挑战。观众太多了，怕影响周边环境；观众太少了，积极性会降低。感谢上海对街头艺人包容，不断调整管理对策，街艺表演被越来越多人喜欢，甚至有人慕名从外地而来。”

上海街头艺人管理方式在全国推广：上岗前有考核，街头艺人必须是具有较高艺术水准的表演者，热爱街头表演，并遵循“不定价、不销售、不乞讨、不扰民”等14项持证上街的职业约定。艺人自治的督导团队，互相提醒注意职业形象，严格要求表演时的情绪和行为。艺人们上岗后，接受督导监督与管理。节目单等须向市演出行业协会报备。演岀如果碰到突发情况，督导马上与场地方沟通，使演出能在有序的环境中进行。

一回生，二回熟，今年第二届“五五购物节”“六六夜生活节”，上海街头艺人再次集结亮相。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者，带着小朋友闲逛的父母，按照旅游攻略打卡的年轻人，在演出现场停下：听音乐、围观手工艺制作、扫码打赏、拍照留念。演出结束，督导们在微信工作群反馈一天记录。韦芝提醒：“大家好好准备，马上又要一年一度的街艺技能测试，杰出、优秀、合格三档，争取多拿优秀。”

2014年到2021年，有的艺人从兼职改到全职，全力在街头追逐梦想；有的艺人转投艺术教育、创作，淡出街头。无论身处哪条“跑道”，他们都与演出行业协会保持密切联系。“街头艺人从五湖四海而来，融入上海，能不能舒服、自信地生活、工作，能不能带给过往的人舒服与自信，检测这座城市包容度。”韦芝说。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张熠 题图来源：蒋迪雯 摄 图片编辑：苏唯

视频采制：王清彬

来源：作者：诸葛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