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十年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概念开始进入自己的思维,以前似乎只是一个“代称”,父亲病倒之后,那份尊敬才从心底涌动,随着心智不断成熟,父亲二字的沉重含义才彻底在心中诞生。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记忆中,父亲一直保持着黝黑的皮肤,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童年记忆,夏天的父亲,裸着上半身,一身的疙瘩肉,阳光下是那样耀眼,也是经历数十年艰辛困苦、疲惫不堪打磨出来的。


父亲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偶尔笑起来张嘴,一眼望去漆黑一片,一颗牙齿都没有,三四十岁时候,牙齿就掉光了,现在想想,父亲不爱笑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其实,对于父亲,我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我写过太多东西,唯独对自己的亲人,往往无从下笔。

父亲病了十年,十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

当然了,父亲现在已经真正意义上远离了疾病。

十年时间,让我从难以置信,怨天尤人,自暴自弃,逆来顺受、提心吊胆,悲痛欲绝,最后到无法释怀。

父亲临走前的这几个月,遭受了很多病痛,承受了太多痛苦,忍受了诸多折磨。

记得六年前的端午节,陪父亲去透析,姚护士长查房的时候突然看着我们俩问道:“你们爷俩在家是不是也不经常说话?”

我尴尬的笑笑,默不作声。

亲情,却不知如何表达。

我突然想了想,是的,不管在什么地方,这么多年,好似很少与父亲交流什么,二十多年,唯一能代表我们之间关系的,好似也只剩下沉默。

但仔细想想,父亲的性格就是如此,沉默少语,对任何人,包括对我,除非跟母亲会多唠叨几句,但即使沉默,怎么可能没有爱。

感觉渐渐的成长之后,父亲才开始慢慢的出现在自己的交流之中,生活中,因为父亲的话不是很多,甚至连批评自己都很少,从小到大自己几乎没有受过父亲的任何责骂。

印象之中,仅仅只有一次而已。


五六岁的时候,奶奶在天井里包饺子,妈妈跟姐姐都在帮忙,我那个时候还小,想过去和面玩,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捣乱。

姐姐应该是不让我玩,我拿起切菜的刀在她的脖子间摆弄几下,口里还嘟囔着威胁了几句,接着就被父亲揪了起来,狠狠的踹了一顿。

那一次哭的撕心裂肺,也让自己长了记性。

幸亏有奶奶在一旁拦着护着,否则揍得还要厉害。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动刀了,让我长了教训。

可惜,去年年底,疼爱了我一辈子的奶奶也永远的离开了我。

长这么大,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

不管犯什么错误,一般达不到要挨打的程度,记得最严重的一次,那是在学校里与同学发生争执,我与一个好朋友欺负别人,校方需要请家长,于是我将父亲叫去学校。

具体的中间过程我不是很清楚了,当时的班主任杨老师到底与父亲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父亲在饭桌上严肃的说了一句话:“最近学习成绩下降了,多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以后!”

当时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点头,但却没当回事。

我那个一起的好朋友,就在几年前的夏天,不幸溺水身亡了。当时与父亲谈起这件事情,他还觉得很惋惜。

现在回忆起来,父亲的身份一直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几乎从来没有被自己提起过,与我日常的生活一样,只是沉默,发生改变的,或许就是因为父亲的病。

因为父亲病了,自己的内心,才将积压在心里很深很深地方的那份简单的爱,拿了出来,才想起放在自己的生活中。

可是,时间那么短,感觉,会不会太晚了。

父亲的鼻子上有个疤痕,拜我所赐。

还是听母亲说的,那一次父亲喝了酒,正在酣睡,到了晚上,妈妈让我叫他起来吃饭,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就三四岁吧,慢慢的爬了过去,摇晃几下,父亲并没有回应,自己“恼羞成怒”,照着他的鼻子狠狠的就咬了下去,接着,鲜血直流。

小孩子,下口总是没轻没重,然后就留下了这个疤痕,有时候现在我们无意提起来,父亲只是呆呆的笑一笑,牵动着鼻子上的疤痕,不去言语,有一丝“傻气”,想想当时的自己,也是有多可爱。

童年的孩子就是这样,不经意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就会成为父母老来之后回忆的幸福,可是,这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除了沉默寡言,唯一爱好就是抽烟喝酒,喝酒每天三顿一次不落,有的人或许不记得一年之中到底喝了多少天酒,但是父亲却记得很清楚自己一年之中有几天是没喝酒的,因为父亲没有一天是不喝酒的。

抽烟更不用说了,家里并不宽裕,父亲总是抽着自己种的旱烟,以前的时候不管拿什么纸都能卷一袋,后来,母亲便帮父亲买回了卷烟纸,让他自己卷着旱烟抽。

父亲只有在每次喝醉之后,或者说是在半醉半醒的时候才会说很多话,全部是在清醒的时候都没有说过的话。关于我的各个方面,学习和生活,都会不停的问,不停给我指点,尽管说的有一些不伦不类,当时的自己总是不停的点头,不停的答应着,但眼睛却不停的盯着电视机里的人物画面,这时想想,眼睛里莫名有一丝湿润,因为这时的我,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听父亲唠叨这些话了。

父亲戒掉了四十多年的烟酒,刚开始几年还克制的比较不错,但是烟有的时候还会偷偷的抽,被我抓住了好几次,只要看到我来了,连忙用手掐掉,握在手里。

前期我与母亲相对控制的比较严格,但到了后期,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莫名渴望喝一点酒,抽一点烟。

似乎,烟酒,反而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清晰印象中,父亲送的第一件礼物也是酒醉后买的。

那一次,父亲带我去二姑家走亲戚,中午喝醉了,下午我们回家的时候路过龙城市场,那个时候汽车站还在市场边缘。父亲醉醺醺的问我要点什么,我便小心翼翼的说要一块那种BB机类型的电子表,父亲借着酒劲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你们或许想象不到那个时候我的兴奋劲,完全不亚于现在写完一部小说。

想想也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孩子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欣喜就能获得满足,可是,这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高中三年,父亲也就去了一次学校吧。那还是高三的时候搬校区,那么多东西我实在是拿不动,就让父亲去了,父亲去给我送下就走了,这也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踏进高中校园,想想其实也挺可悲的,当年他也拥有继续上学的机会,只是他放弃了,从而也就这样干了一辈子,而这一辈子,现在已经过去了。

十年了,恰逢不知所措的年纪,狼狈苟且的活着。


那个时候恰逢春节,大年初二去往医院,初三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初四出来结果——尿毒症。

当时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概念,我们对父亲隐瞒了结果,只是想,有病就治呗,后来才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的,这个病,要人命!

天塌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生命的消逝很快,父亲瞬间苍老了许多,脸色也黑了许多,但再也不是那种太阳照耀下的黝黑,那种黑,从身体里泛出来,揪着我的心。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早就知道了,父亲有时候会很失落,对于自己的病,他表现的却要比我们淡定的多,有时会让自己自惭形秽,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经历事情的时候,往往更加脆弱,更加多愁善感,我对父亲,唯有崇敬。

血液透析治疗之后,我也从容了许多,开始就开始吧,生命总归要开始,终归要终结,都是注定的。

好像什么都来得及,又好像什么都无能为力,好像什么都有希望,又好像什么都遥不可及。

八年前,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急性复发,当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字的那一刻,我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那个时候,老姐已经泣不成声。

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境,眼泪依然会在眼里打转,那天晚上,母亲一直对我和老姐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农村女人,在这种时刻,表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镇定,我现在能理解老妈当时对父亲的爱,或许在她心里,哪怕父亲什么时候走了,她的心,依然会一直陪着,到永远。

好在,那一晚,父亲挺过来了!

父亲当年的身体,那是刚刚滴!


依然记得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妈妈和我去姥姥家,我就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二十多里路,父亲就这样载着我们母子二人,上山爬坡,一个来回,不带半路休息的。

血液透析之后,手臂上会做了一个透析瘘,医生嘱咐不能剧烈活动。

他总是不注意,或许也是自尊心太强,总是管不住自己,不是今天动动这个就是明天动动那个,不知道什么原因,这种动静脉瘘就坏了。

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可以,我们也让他觉得自己可以。

血液透析九年时间,做了四次手术,直到最后一次,他才放弃自己的执拗,很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的胳膊,不再乱碰东西了。


父亲喜欢金庸,铁杆武侠迷。

前些年,朋友送了一套珍藏版的金庸全集,我十分珍重,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父亲便会去拿着看。

有一次回家,母亲告诉我,其中一本书的封面不小心被父亲撕下来了,父亲跟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那就放回去吧!然后父亲就将还没看完的书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不敢再动了。

我回家之时,母亲还特意让我不要再提书皮破了的事情,我当时无奈的笑了笑,感觉,人老了,真活脱成了一宝。

父亲看不惯我赖床,包括现在,休假时赖在床上,他都会不由的来气。

父亲更看不惯我熬夜,写小说这种“不务正业”的事情,很是不入他的法眼。

父亲每天睡的很早,晚上七点多就躺下了,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有时候我都不耐烦,但是这么多年了,他还能改掉吗?

我希望是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多年前我就做出决定,守在父母身边好好照顾他们。

大学毕业以后,我便龟缩在这座小城市里,足足六七年的时间,出去的次数不超过自己的十个手指。

有几次,同学相约聚一聚,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并非刻意躲避,而是不敢离开。

当半夜送父亲去抢救之后转危为安的时候;当清晨四五点钟,父亲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告知我他腹痛需要我的时候;当大年三十只有我们两个在医院病房里熬过春节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些年留在这里是值得的。

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2016年5月份,父亲因为手术住院,中间伤口感染,一直陪床的母亲因为急火攻心,同时病倒了。

那段时间似乎成了最为煎熬的时刻。

不同的科室病房,相同的时间输液。

分身乏术,心力交瘁。

万幸,还是挺过来了。

在父亲眼中,似乎我还是个孩子。


2018年夏天,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那段时间我处于低迷期,晚上没事的时候想出去外面树林子里抓一些节流鬼,就是所谓的蝉蛹。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也突然要跟着去。

似乎感觉我一个人在大晚上在外面会遇到一些蛇虫之类的危险。

殊不知,我早就过了害怕蛇虫的年纪。

记忆中在十岁左右,父亲会带着我去果园里抓节流鬼,每天晚上能抓一二百个,他负责抓,我负责拿。

现在,他跟着我,我反而不敢走太远,因为路途太长他的体力会跟不上,而且还也不敢甩开他,生怕他走丢了或者摔倒。

在这种相互关心之下,一个晚上两个人加起来才抓个几十个,算是消遣酷暑罢了。

不过,那个夏天,父亲很快乐,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从去年开始,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尤其是奶奶走后。

门后空余训子棍,庭前再无唤儿声。娘在,人生尚有来处;娘如去,人生只剩归途。

奶奶在,父亲也是个孩子。

奶奶没了,他的精神寄托也没了,所以才会不受控制的从炕上摔下来。

父亲最后的日子都是在医院度过的。

十年来,从每周两次透析增加到三次,还有诸多不定时的住院治疗,几乎都是母亲倾尽全力来陪伴。

枯瘦如柴,面黄肌瘦,这十年,几乎拖垮了母亲的身体。

久病床前无孝子。

中间有一段时间我意志消沉之下也产生了抵触和抱怨,深有体会。

幸亏有母亲,是她的无微不至,才让这段艰难的时光给熬过来了。

最后的一两年时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大,频繁与母亲发生争吵。

哪怕是一点点小时,似乎都不能让他顺心。

从一开始医生就告诫过我,这种病后期一定会造成脑病,一旦这种毒素侵入大脑,他的思维其实就彻底混乱了。

两个月前,父亲在病床上突然表达想吃冰棍的意愿,当然,我并没有同意。

显然,他心中有一团火,急火。


其实,这么多年,父亲无数次表达出一个十分奢侈的愿望,想畅饮一杯水,一大杯水,咕嘟咕嘟的咽下去。

透析病人是不能大量饮水的,每次在透析间隙,一定要控制水量,所以这些年,父亲连正常的喝水都做不到,口渴的时候只是漱漱口,再吐出来,或者用嘴唇抿一抿。

今年,连续折腾了几个月,父亲去世前已经连续几天无法进食,处于半昏迷状态。

最痛苦的时候,强烈要求我们给他用一种药,让他马上离开。

在此之前,他清醒之后曾告诫过我,如果再有突发情况,千万不要再抢救他了。

我说,奶奶才走了不到半年,你要是再走了......

父亲:那该多好,她儿子陪着她该有多好......

父亲看的很开,短暂的十年让他参透了生死。

贾平凹在《游戏人间》中写道:为什么活着,怎样去活,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也不去理会,但日子就是这样有秩或无秩地过着,如草一样,逢春生绿,冬来变黄。

医生数次与我表达情况不乐观,肝、肾、胆囊、消化道甚至大脑......几乎没有一个身体器官是完好无损的了,让我做好准备,但他们会尽全力医治,我很感激。

父亲走的那天上午,我在他昏睡中将其唤醒,与他进行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对话。

因为在他清醒的时候,家里还耕种了二亩小麦,以前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总会提及一些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农活来唤醒他的意识。

我:“爸爸,咱们回家收麦子吧?”

父亲:“该收麦子了?”

父亲再次昏睡过去,然后我们这辈子的对话就结束了。

是我做出了回家的决定。

因为任何救治都变得微不足道,都变得于事无补。

下午五点半到家,父亲在家喘息了不足两个小时,然后就走了。

永远的走了。

以前我喜欢留胡须,整个人愈显苍老,父亲还提醒我,年轻人留胡须不好看。

可是,我一直担心父亲等不到我变老的那一刻,所以才留下胡须,生怕将来,等我变老的时候,他认不出我。

现在,似乎也没有必要了,那个把我养大的老头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大学学长刘海玉打电话询问父亲近况,得知父亲去世之后,惋惜之余,并关心母亲状态,我沉重之下也如释重负地说道:“或许,对她也是一种解脱。”

刘海玉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沉默了。

是啊,父母之间的感情,作为子女,又如何理解到那么深刻呢?


父亲走后,很多人都来劝慰,而且都表达了一种情感:父亲这辈子不容易。

是啊,折磨十年,真的不容易啊!

现在,父亲已经离开半月,我逐渐从混乱的思维中缓解出来。

这十年来,真的要感谢太多人,姑、舅、姨、表姐、表哥,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等等等等。

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同学、同事,或者一些不认识的好心人。

当然,还有前五年期间的姚护士长以及后五年的林主任、徐主任、王主任以及最后这段时间帮父亲减轻病痛的王院长,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医生护士,真的很感谢你们。

以前的踌躇满志,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仔细想想,或许身边的某个人,或多或少的已经剧透了我的人生。

其实,我们早就应该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如果没有刻意的见面,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何况,还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再见,我的父亲。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王成林

于2021年6月20日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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