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回忆1969年离家参军见到久别的司令爸爸时的感人情景

离开了西四大院胡同，我跟着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居住在北京军区分配给勤务工作人员的房子里，条件相对简陋了些，但我们在那里其乐融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很多年。直到1969年的春天，我的生活才开始出现了新的转变，这时我不到16岁。

即将中学毕业了，那时正赶上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生产建设兵团的热潮，我们这届所谓的毕业生基本上被指定全体都得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时就叫做“连锅端”，谁也不敢说不去。

我（右一）当兵之前与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的合影

可想而知，我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怎么舍得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家里忽然乌云密布、泰山压顶，没有了从前的欢声笑语，爸爸整天阴沉着脸，妈妈更是以泪洗面，都发愁怎么才能想出办法不去那里呢？又听说可以申请独生子女证明，照顾在北京安排工作，这样一来，起码不会走得那么遥远，也不会见不到面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简直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

这年的4月份，党的九大召开了。当时全国人民都在欢欣鼓舞、热烈庆祝，只是谁也没想到，此次会议的召开不但是全党的大喜事，更给我家带来了天大的喜讯！

6月中旬的一天，天空蓝蓝的，喜鹊喳喳叫，我和妈妈在家。我正准备到学校参加动员去生产建设兵团的学习班，因为半个月之后，我们这些学生就都得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了。那天，家里的门是开着的。突然，一位身着绿色军装、神采飞扬、带着一身喜气的女干部出现在我家门前。仔细一看，啊！是岫岩妈妈。在她的身边还有我的大姐和二姐，她们好像从来没有来过我家，而且很久没见过面了，真是稀客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岫岩妈妈

岫岩妈妈的眼神异常明亮，还没进门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高兴地对我说：小元儿，你爸爸解放了，在南京军区，他让你们都去南京当兵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真是喜从天降啊！

那年月，当兵可是最时髦的事。我连做梦都想着自己要是能穿上军装当上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那该多神气呀！

这一定是天意！我这样想。当然，还是因为我那敬爱的老革命爸爸，要不是他的“解放”，我也不可能有这意外的惊喜。这大概就是我的命！真的，那一刻的情景我终生难忘。

进了屋，岫岩妈妈喜形于色地接着说道：“你爸爸已经到南京军区任职了。他非常想念你们，希望你们都去他那里当兵。”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可是双喜临门啊：我司令爸爸总算是“重见天日”了；我既能穿上军装，实现我的梦想，还不用去兵团了，怎么会一下子就有那么多的好事呢？！美卿妈妈赶紧把我的近况跟他们一说，她们也觉得真是太巧了，再晚一步都来不及了呢！

岫岩妈妈对我说，本来还怕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呢。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要错过啦！

这时候我司机爸爸也回来了，岫岩妈妈还有意无意地冲着他们说：“你们可不要拖她的后腿噢！”

司机爸爸对她说：“这是一件大喜事呀！孩子出去当兵，家里就算军属了。那可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事啊，我们怎么会拖她的后腿呢？”

我们共同商量着对策，因为在那个特殊时期，没有特殊的理由，学校里动员上山下乡的学习班是必须去参加的，也就等于是到兵团报到了。而且我当时还是个班干部，政治当头，谁敢违背，那不又得挨批、挨整了？

还是司机爸爸想了一个好办法，让我立即就走，离开这个家，先到岫岩妈妈家住几天。由他去学校给我请假，就说我去了老家，准备在老家插队，让他们找不到我。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当晚，我的爸爸妈妈就开始为我准备行装，一个漂亮的大行李包里装满了我的用品，那本来是为我去东北生产建设兵团买的，谁料到我去当兵了呢！

因为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爸爸妈妈再三叮嘱我，一是回到了岫岩妈妈家和司令爸爸家，要听亲生父母的话，适应新的环境和生活。二是当了兵之后，要好好学习和工作。要赶紧把部队入伍证明开过来，在北京注销户口，这样学校就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就要离开我最亲爱的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了，我由狂喜又跌落到痛苦之中。我们都知道这一离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那种酸楚、无奈与感慨，一拥而上。我的心好痛！

记得小时候吃饭，美卿妈妈就说过我：“筷子拿得高，将来走得远。”现在真的是应验了。没办法，人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走向社会的，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应该说“前途是光明的”，这也是我必须面对的。“就是不去当兵还不是要去兵团嘛！”爸爸这样安慰着我，也安慰着妈妈。美卿妈妈早已是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了。

她的身体很虚弱，她离不开我，十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呀！

就在那天的傍晚，我记得特别清楚，北京城里突然雷鸣电闪，下起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虽然时间不长，却夹杂着巨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在窗户上，把玻璃砸得粉碎。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冰雹！短短的十几分钟，北京城里的马路被积水淹没，水深到了膝盖。听着那稀里哗啦地雨声，我的心好像也被震碎了！我站在窗边，心绪如狂风，泪水如暴雨，大块大块的冰雹好像砸在我的头顶上，又好像砸在我的心里！唉，连老天爷都在为我难过呢！望着大街上匆忙奔跑的人们，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更糟了！——我失声恸哭，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离开你们，没有你们的日子我将如何度过？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知道他们此时此刻跟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也许比我还要难过！

我不知道别人离开父母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当我要离开家人的时候，我的心是那样的剧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爱哭鼻子，是我没出息？还是我太脆弱？总之我无论如何就是控制不住，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淌……

第二天一早，按既定方针，司机爸爸把我送到了帅府园。我记得他没有在那里久留，只跟岫岩妈妈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了。我的心也随着他沉重的脚步被牵走了……望着爸爸那凄凉的背影，我多想扑过去抱住他，跟他一起回到那个我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温馨的家呀！

岫岩妈妈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怕我跑了似的。

我记住了司机爸爸的话，乖乖地站在门口，不敢表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而司机爸爸的背影却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又一次与岫岩妈妈和几个兄弟姐妹们相聚在了一起，当时大家都在做着临走前的准备工作。尽管他们都是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可长年生活在另一个家庭里使得我与他们有些疏远、陌生。他们热情地跟我说话、聊天，我却寡言少语，默默地躲在一边，并且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抹眼泪。当时的我，自我感觉好可怜！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怕他们笑话我，因为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喜气洋洋的。

刚刚分开，我的心里就开始惦记上了：我的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他们还好吗？爸爸一定去学校给我请假了，学校一定会出现不小的风波，爸爸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可怜的爸爸妈妈！对不起啦！是我让你们吃苦受累，到头来我却无法报答你们，还要远离你们。

我的心好像还依偎在爸爸妈妈的身边，还在那间仅仅20多平方米的小家里。自从那以后，不管是多少年，无论我走到哪里，那份牵挂与思念，都永远停留在我最亲爱的司机爸爸和美卿妈妈的身边！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与怀念也时时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

后来跟爸爸通了信我才知道，事情真的很严重！学校得知我已经离开北京，就像炸了锅一样。一般人谁敢擅自作主、不跟学校打招呼就跑了？这还了得啊！在那么敏感的时期，这么敏感的事情对于学校和学生们震动很大，学习班都办不下去了。

当时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还有校领导，每天都派“三个代表”轮流到我家找我爸爸妈妈谈话，训斥他们。说是未经学校同意，我私自逃跑，给学校带来极坏的影响，尤其我还是个班干部。爸爸只好替我接受批判，跟学校道歉，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当时正好老家来人就把孩子带走了，没想到给学校带来那么大的影响，他会尽快叫我办好手续后向学校汇报结果。学校看人已走，也没了办法，但还是天天来家里找，一定要给个说法。

我在帅府园里度日如年，默默地期待着南京的消息，盼望着早一天穿上军装，当上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

过了两天，南京终于来了消息，司令爸爸在召唤我们。

一个庄严而且是永生难忘的时刻到来了。1969年6月底的一天，我们王近山家族的部分成员一行八人：大哥、大嫂、大姐、二姐、我和妹妹、弟弟，还有大嫂的弟弟，这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开拔了，开始了我们人生崭新的征程。

我们坐上了自北京开往南京的火车，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们这支队伍年轻、整齐，女孩子们靓丽无比，男孩子们帅气十足。一人一个旅行箱，惹得别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在猜测着，也有人好奇地上前询问：“文工团的？”“还是体训队的？”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大家说说笑笑的谁都没有困意。大嫂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总爱拿我说事，其实他们都知道我想我的爸爸妈妈，怕我伤心就故意跟我找话说。她说：“你们看呀，小元儿的穿戴就是跟别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毛料子衣裤、小皮鞋，比你们可强多啦！老朱叔叔和婶婶对这个孩子真是不得了的好啊！”直到很多年以后见了面，她还会跟人家介绍当年对我的印象呢。

第二天的上午，我们终于到达了南京火车站。当我们陆陆续续地走下火车时，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向四处张望着，都在寻找一个可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啊，几年不见啦，司令爸爸当年去农场的时候，我们还都是不懂事的毛头小小子和黄毛丫头呢，现在已经是风度翩翩的大小伙子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应该说孩子们的变化是最大的，“爸爸还会认得我们吗？”“他会不会亲自来接我们呢？”大家都这样胡乱猜想着、期待着。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一位身材威武、腰板笔直的军人站在远处正在向我们招手呢！

“爸爸来接我们啦！”孩子们几乎同时都看到了爸爸。我们欢呼着、雀跃着，奔向我们的父亲，呼啦啦一下子围到了他的身旁。

八个孩子，齐刷刷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爸爸高兴得不知所措了。他看了这个看那个，看得是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了。终于见到了久别了的孩子们！这对他是多大的震撼呀！

六年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爸爸在这六年里，遭遇了多少痛苦的经历，又有谁能知道，谁能体会呢？尤其是他与自己的亲生骨肉居然六年都没有见过面（除了二哥和三姐已提前入伍)，连最小的儿子都已经13岁了，感慨之情真是可想而知啊！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位神气而又神奇的父亲：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军装，鲜红的帽徽和领章显得格外耀眼，把爸爸的脸映得通红；他胸前佩戴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纪念章，脚上穿着一双乌黑锃亮的三接头大皮鞋，整个人给人一种挺拔、潇洒的感觉。哇……简直是太帅了！我不禁心中惊叹道：“这位儒雅可亲的大将军真的就是我的亲爸爸吗？”

毕竟多年不见，我们望着他老人家略显苍老的面庞，人人心潮澎湃，个个感慨万千！

还是大哥反应快，他叫大家先别乱，按年龄大小顺序站成一排，一个一个地向爸爸介绍着：“这个是巧巧……这个是岫岫……”爸爸认真地听着，挨着个地拉着每一个人的手，仔细地端详着、问候着。

爸爸终于走到我的面前了，大哥指着我说：“这是小元儿。”

爸爸的眼睛瞪得格外大，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他的两只大手用力地紧紧抓住我的手，握了又握，半天也不肯放松……一股暖流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红安口音惊讶地对我说：“这是小元呐！都长这么大啦！”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出神地望着爸爸，只见他那囧囧有神的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泪水，笑容慈祥温和却又百感交集。

司令爸爸王近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司令爸爸充满父爱的眼神。

说真的，我从小很少见到司令爸爸，对他的印象也很模糊，当时的感觉有点怪异，又有点复杂……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的这种表情，我真的是从未见过，让我难以忘怀。那时我还在想：“他已经把我给了我司机爸爸，我们将来会是怎样的关系呢？”

不过，此时此刻，爸爸的表情在我眼中凝聚了，定格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种父爱和挚情，令我永记在心！

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年月日，直到现在已经整整40年啦！40年前的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时刻！当时一家人欢聚一堂的热烈氛围，每个人喜极而泣的感动场景永久地载入了我们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王氏大家族的史册！

【本文作者简介】王媛媛，曾用名朱媛媛，王近山将军的第六个孩子，1953年11月生于北京。1969年参军，服役于南京军区某部医院。197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7年复员回京。1978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部储运局工作。1989年后历任中国商业建设开发公司办公室主任、业务部经理等职。其间多次被评为部级优秀党员、新长征突击手。2008年底退休。

本文系《祖国》杂志社宋志娇据王近山之女王媛媛著的《司令爸爸 司机爸爸》一书中的内容编辑整理。转载请注明来源和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