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源角度看philosophy也是philo和sophy之间的一种“并列关系”

我们通常是把philosophy这门学问理解为“爱智慧之学”,尽管最早的译者日本学者西周经过反复思考后将philosophy译为了“哲学”,然而这个译法并未能正确地表达出哲学这门学问的性质和任务。

事实上,在此之前,中国本土并没有一个如西方一样的叫做philosophy的学问。汉语“哲学”这个名称是一个译名(翻译过来的名称),就是说,西方有那么一门学问,我们(应该说是日本学者西周)用汉语的“哲学”这新造的名称把这门学问的名称philosophy给翻译过来了。这门学问本来产生于古希腊,然而我们(西周)受英语语言的影响,是从这门学问的英文名称philosophy转译过来的。

换句话说,我们是把用来命名西方的一门学问的这个单词“philosophy”翻译成了中文“哲”与“学”这两个字的组合。因此,汉语“哲学”这个译名就是用来指称它所翻译过来的那个叫做“philosophy”的一门西方学问。

在此意义上讲,汉语的“哲学”就是专指西方的那个叫“philosophy”的学问,而非来自中国的某个学问。可见,汉语“哲学”这个词既是一个译名,又是指一门学问。本文也是在此意义上理解的。

一、philosophy两个词根的两种构词关系

在外文(特别是英文)中,-ology(汉语译为“学、科学、学问”,来自希腊语的-λογια )作后缀与其他词根搭配构成一个词,意指“某一门学科”,例如Sociology(社会学)、biology(生物学)、ecology(生态学)、psychology(心理学)、archaeology(考古学)等,然而philosophy(哲学)、physics(物理学)和logic(逻辑学)等学科的名称并非如此。

英文philosophy的两个词根分别是philo--sophy。这两个词根在构词关系上有两种结构,其一是动宾关系,或者叫述宾关系;其二是并列关系。

我们先来看看动宾关系。philo-的本意是,是一种精神上的爱,动词;-sophy是智慧之意,作名词,两者合起来构成一种动宾结构,其意是“爱智慧”。而由“爱智慧”形成的一门学问,就叫“爱智慧之学”。由此看来,我们之所以在传统上将哲学理解为“爱智慧之学”是与philosophy的构词关系有关的。

但是“爱智慧”的动宾关系强调的却是宾词——智慧,真理,爱智慧就是对真理的追求,却对爱并没有强调多少,甚至是忽略了。这是我们最常见的一种理解,也是哲学界的主流看法了。

很显然,在构成表达一门学问的名称时,哲学这个词并不是由某个词根与ology一起构成的。如果哲学philosophy这个词最初是由sophy和-ology构成的,那就真的可能会有一门学问叫做“智慧学”(sophyology)了。不过智者自称的那个词确实是sophist(智者),但他们也没有构造出一个“智慧学”(sophyology)来。按照拉尔修的记载,philosophy和philosophist(哲学家,即爱智慧者)是由毕达哥拉斯首先构造出来的。(拉尔修,2019,作者序p5)

再来看看并列关系,有两种。

同样是将哲学的这两个词根的含义分别理解为智慧,但却将智慧构词关系上看做是一种并列关系,它们都是名词,同时也将智慧之间的意义关系理解为一种充满激情的爱理智的智慧(知识)之间的对应关系,即表达为爱-智慧,强调的是一种情感理智两者之间的并列关系,也就是将这两者看成是同等重要的,而非侧重于一方。

第二强调的不仅是两个词根在构词上的并列关系,还将它们的意义关系理解为“与智慧为友”。这是因为,philo除了其本意是爱之外,还有“朋友”“情人”的意思。朋友(情人)智慧都是名词,它们构成了“朋友-智慧”这两个名词之间并列关系,这也是强调智慧朋友的同等重要性。

正因如此,才有学者将philosophy看作是“智慧之友”,即“与智慧为友”。这种对哲学的理解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活动、或生活方式,而不仅仅是一种学问。

以下我们主要谈谈两位学者是如何将philosophy看作是philo-和-sophy之间的并列关系的。

二、德勒兹和迦塔利的观点

他们认为,由于哲学思想是通过概念来阐述的,因此“哲学是一门形成、发明和制造概念的艺术,”(德勒兹等,2007,p201)或者“严格地说,哲学是一门创造概念的学科。”(德勒兹等,2007,p205)概念几乎成了哲学家理解哲学的重要手段,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哲学家是概念之友,(德勒兹等,2007,p205)即哲学家离不开概念,哲学也是与概念为友的,这里的概念也被看作是表达智慧(真理)的重要手段。

“概念需要概念性人物来帮助规定自身的性质朋友(philo)就是这样一个概念性人物,甚至可以说,这个词朋友:philo可以证明哲学起源于希腊。这是因为,别的文化拥有智者,希腊人呈现给我们的却是这些“朋友”。应当说希腊人宣布了智者的死亡,并代之以哲学家——智慧之友,即寻找智慧,但尚未正式拥有智慧的人。”(德勒兹等,2007,p201-2)

如果我们打个比方,把哲学比成一个外在的人,而这个人是你想与之做朋友的人,后来你与他成为了朋友。于是我们说,你拥有了一份与这个人的友谊或交情,但是我们却不能说,你拥有这个人!同样,我们与智慧为友,我们拥有的也是与智慧之间的这种爱的交情,但是并不能因此认为我们就拥有了智慧本身

当然,正如德勒兹和迦塔利所指出的那样,“哲学意义上的朋友并不是指一个外在的人物,也不是某个例证或某一段经验性情节,而是指一种内在于思维的存在,一个使得思维本身成为可能的条件,一个活的范畴,一个先验的体验(vécu)。”(德勒兹等,2007,p201-2)

是啊,与智慧为友,那个智慧当然不是一个外在的朋友,而是我们的思想本身与我们的思想本身为友就是对我们的思想进行思想,也即反思,而反思离不开概念,因而他们才说,“哲学是一门形成、发明和制造概念的艺术,”这才是与智慧为友的根本意义所在。

他们还认为“不仅与柏拉图为友,更与智慧为友,与真实或者概念为友……哲学家了解什么是概念,他们需要概念,懂得如何辨别概念:哪些概念没有前途,哪些概念武断生硬,或者稀松的连一分钟也支撑不下去,哪些概念确制作精良,而且见证了一场即使是令人不安或危险的创造活动。”(德勒兹等,2007,p201-2)

他们进一步指出,“成为概念性人物或者从事思维所必须的一个条件以后——或者说变成情人以后,朋友的含义是什么?情人的说法难道不是更为准确吗?”“但我们说哲学家是智慧的朋友或情人的时候,不正是由于哲学家潜在地以此自许并且汲汲以求,但并非实际拥有智慧吗?”(德勒兹等,2007,p203)

三、阿甘本的观点

我们再来看看阿甘本的观点。

如上文所示,在传统哲学那里,人是作为爱智慧的理性主体智慧是指普遍性的知识、原因或原理,而哲学爱的追求的是智慧,爱与智慧是一个动宾结构。在此结构里,强调的是宾词而非谓词;或者说,强调的是知识、原因或原理,而非爱。

阿甘本批判了传统哲学,他指出,爱(激情)智慧(知识)之间存在着一种原初的分裂,即爱与智慧的分裂是在原初奠基性的事件中形成的。(阿甘本,2019A,p200)

换句话说,在智慧发生分裂的各种事件中,有些是奠基性的事件,这些事件决定了智慧的分裂。

他指出,在这些奠基性的事件中,柏拉图式的归纳就是这些原初性的断裂,“以至于我们可以说,这些断裂并不是将西方思想架构为智慧(sophía),而是架构为爱-智慧(philo-sophía)。……唯有当思想不可能在总体上拥有其特殊对象,思想才能变成爱智慧,即哲学。”(阿甘本,2019B,p7)

在此,阿甘本强调了哲学的两个方面:一方面西方并没有形成“智慧之学”,因为在词源的形式上爱与智慧并没有分离;另一方面在内容上却将爱与智慧分开了,这表现为仅仅强调智慧的重要性,至于爱,基本上被理解为了追求之意,也没有过多地得到强调。

因此,他指出,如果哲学是充满激情的爱理智的智慧(知识)之间建立起的一种对应关系,那么智慧之间就形成了一种语法上的并列结构,而将这两者并列起来的是我们的经验或品味(gusto)。(阿甘本,2019A,p201)在面对充满激情的爱理智的智慧(知识),我们不应偏向一方而忽视一方,应该视其为同等重要。

由此,他提出,“或许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古希腊语的爱-智慧知识之爱爱之知识的意义……西方哲学的命运之中镌刻着爱(eros)的神话主题,因为,它超越了能指和所指、表象和存在,以及占卜和科学的形而上的分裂,试图在总体上保存现象。爱的知识,即哲学。意味着:美必须保存真,真必须保存美。在这个双重保存中,认识得到了实现。”(阿甘本,2019B,p50-1)

在这里,阿甘本强调的不是概念的这种“与智慧为友”的表达手段,也不是对智慧(真理)的追求;而是强调,如果要“与智慧为友”或是“爱-智慧”,那么就还需要一种东西,这就是充满激情的爱,而这就与理智的智慧(知识)之间建立起来一种对应关系,一种同等重要的关系

四、结语

其实,“爱智慧”动宾关系“爱-智慧”“智慧-朋友”并列关系的这三种对哲学的看法或观点都是“同一类”理解不同方面而已,哲学既是(人-爱)-智慧,又是人-爱-智慧)和人-(智慧-朋友),但都不能拥有智慧本身。

无论是动宾结构的“爱智慧”还是并列结构的“爱-智慧”“智慧-朋友”,在柏拉图看来都是处于有智慧与无知之间,因此,“爱智者”“爱-智者”“智慧之友者”既不是智慧者——神,也不是无知者,他们处于不断追求智慧的过程中。

智慧者,也即“都不从事爱智的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智慧的,已经智慧的就不去从事爱智慧的活动了。无知之徒也不从事爱智慧的活动,并不盼望自己智慧起来。因为无知的毛病正在于尽管自己不美、不好、不明白道理,却以为自己已经够了。不以为自己有什么欠缺的人就不去盼望自己以为欠缺的东西了。”(柏拉图,2013,p56)

因此,他在《会饮篇》里用爱若(eros,爱若指的是一种精灵,介于神和人之间,它能“把人的翻译和传达给神,这就是使祈祷和献祭上达;再把把神的翻译和传达给人,这就是使天意和报偿下达”)(柏拉图,2013,p54)来比喻爱智者,“他(爱若)也总是处在智慧与无知之间,”那么“爱智者是介乎有智慧者(神)与无知之徒之间。”(柏拉图,2013,p56)因此,“爱的中间地位,是将其等同于哲学的基础。”(阿甘本,2019B,p9)

充满或饱含激情去爱理智的智慧(知识)或者追求智慧并把智慧作为朋友来相处难道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我与智慧始终相伴,但却永远不能拥有它,这难道不也是一件大有裨益的事情吗?

参考文献:

德勒兹、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

阿甘本,《什么是哲学》,蓝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

阿甘本,《品味》,蓝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

柏拉图,《会饮篇》,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

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王晓丽译,时事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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