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197:命运如丝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冤家路窄

  过了沐家桥西侧的那座木桥,往左侧拐弯,萧顺德、吴天帆走上了一条两米来宽的乡间小道。吴天帆指着远处隐现于盛开着浅紫色紫云英、金黄色油菜花的阡陌田野间的一个小村落:"往前走三里,就是沙家渡。"

  对于行军打仗走惯了道的萧顺德来说,三里地转眼就到。沙家渡是江南农村常见的小村庄,全村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几十口人,男女老少属于一个家族,都姓沙。因此,沙九阳的丧事,也就是全村人的丧事。萧顺德、吴天帆刚进村,沐家桥区的公安助理殷富元就迎上来,把他们引到沙九阳的宅子。

  在获悉沙九阳失踪的第一时间,康今敏就唤来殷富元,要求他率几个民兵前往沙家渡保护死者家属。老康是冷面包公,侦查工作受挫导致心绪不顺,尽管殷富元并非其下属,他还是毫不见外地秋风黑脸疾言厉色,说老殷我把死者家属交给你了,这几天区里工作你一概不必答理,倪书记张区长那里我自会知会,沙九阳的家属若有半点儿差池,我腰间的这副铐子立马把你铐上押解市局,军管会少不得要治你个玩忽职守之罪。殷富元好歹也是公安助理,在沐家桥乡人面前狠三狠四,但见到老康同志,就好像耗子见了猫,只有诺诺连声,当即点了二女三男五个民兵直奔沙家渡,盯着沙九阳的遗孀、子女昼夜寸身不离。经此一番折腾,殷富元原本一张浮肿憔悴的病态脸,此刻在春日的阳光下更显得一片青灰,如果让化妆师稍许点缀一下,就跟棺材里躺着的沙九阳几无差别了。

  萧顺德一行是昨天下午把办公地点从三官镇移到沐家桥区政府的,来了以后就分派工作,几个侦查员分头去了沙家渡、高桥镇和县城,对沙九阳的失踪和遇害进行初步调查,晚上又开了大半宿案情分析会,大伙儿都疲惫不堪,连老刑警李岳梁发言时都出现了思维暂时短路的状况。

  萧顺德属于那类特别擅长逻辑思维、遇事善于从中寻找规律性的聪明人,经过这几个月"赶鸭子上架"式的历练,对侦查工作也有了若干心得。平时开会,不论什么议题,他都保持着政治工作行家里手的一贯做法,让别人先发言,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待到别人都说过了,这才开腔。可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第一个开口发言。并非他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因关键证人沙九阳被害引发的冲动,他的发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工作者,萧顺德在不知不觉间练就了善识下属的本领,不论处于何时何地、哪个岗位,只要跟下属接触,他就会本能地留意对方的脾气禀性。这是一个优秀政治工作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只有了解下属的性格,领导才能做到知人善任,以便充分发挥每一个下属的特长和优势。

  对康今敏这位来自解放区的老公安,萧顺德也是这样留意的,他认为老康的优点是严谨、认真、执着,特别坚持原则,为此甚至敢于跟上级顶牛,不足之处则是由优点派生出来的固执、认死理、钻牛角尖。康今敏加入"悬办"第三专案组以来主持的两起案件———松江醉春楼案和谢知礼谋杀案,至今尚未侦破。萧顺德和"悬办"正副主任杨宗俊、黄祥明不止一次探讨过原因,认为无论从思路和方向上来说,老康都没错,可是,那两起案子就是破不了。现在发生了第三起谋杀案,萧顺德就不得不予以郑重考虑了。按照康今敏的思维习惯,他肯定还会沿用侦查前两起案件的路数去侦查沙九阳谋杀案,而沙九阳谋杀案的作案者显然也就是醉春楼案件和谢知礼谋杀案的案犯,如果用一成不变的侦查思路去对付,估计破案的希望渺茫。

  因此,萧顺德想到了改变侦查思路:既然该案发生后的首轮调查未能发现线索,那干脆不走前两起案件的老路了,改为直接调查沙九阳掌握的十八年前"沐有金"的线索。这其实也是对手最为害怕的一招,他们正是担心警方对"沐有金"线索的调查才对沙九阳下手的。

  萧顺德对这个思路进行了反复考虑,认为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遂在案情分析会上提出来。老萧是个非常细致的人,考虑到康今敏的性格,为不使老康尴尬,他一反常态首先发言,指望老康听了他的调查思路后不至于一厢情愿地沉湎于自己的老套路中。

  这个案情分析会从上半夜九点一直开到下半夜三点,虽然冗长,但萧顺德那番铺垫的效果终于显现出来,康今敏终于被说服,赞同用老萧的方式对沙九阳谋杀案进行调查。然后就是分工:萧顺德、吴天帆去沙家渡调查;康今敏、邹乐淳留在沐家桥镇上调查;李岳梁和贾木扣去高桥镇,向曾提供沙九阳线索的原朱庆达家的女管家韩秀芳调查。

  现在,萧顺德、吴天帆由殷富元引领着,前往沙九阳家。萧顺德问殷富元:"死者家属情况怎么样?能接受调查吗?""您是问裴水莲?家里的主梁断了,难过是肯定的。我曾试着问过她一些情况,她看都没看我,只管哭。"萧顺德不禁瞥了殷富元一眼,寻思毕竟是乡镇干部,没接受过正规的公安纪律教育,你虽然是沐家桥区政府的公安助理,可并不是"特费"案专案组成员,有什么资格越权搞调查呢?殷富元注意到萧顺德的神色,赶紧解释说,他也就不过问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你家老沙是给谁害死的。"

  说着话,就到了沙家门口。吹鼓手一见,立刻奏乐,几支唢呐一齐吹响,颇为刺耳,顿时让连续几天没休息好的萧顺德头昏脑胀。乐声也是一种信号,萧顺德还没进门,裴水莲已经领着子女出来迎候了。在江南民间,这是对前来吊唁的贵宾的一种特殊礼仪。

  萧顺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直闯灵堂不妥。这时候上门的人,丧家都认为是来吊唁的。可是,此刻已经踏入灵堂,立刻转身退出去更不合适。萧顺德索性从容上前,从旁边桌子上取了一炷香,凑到蜡烛上点燃,在灵前驻步,对着沙九阳的遗像鞠躬,心中默念:死者已矣,生者努力,破获本案,冤魂安息!

  吴天帆起先觉得,这沙九阳是青帮弟子,作为公安人员,那是正眼儿都不必瞅一下的。现在见萧顺德行礼,也只好上前仿效着把老萧做过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殷富元对还礼的裴水莲等人说:"这是上海公安局来的萧政委啊!"萧顺德从衣袋里掏出二十万元钞票,递给沙家业已成年的长子:"区区薄礼,聊表心意。"又劝慰了裴水莲几句,继而表示,想跟主人聊几句话,不知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沙家大儿子说"有",就把他们引到后院。殷富元在后院门口站下,一手叉腰,一手按在枪套上:"无关人员一律不准靠近!"可是,萧顺德对沙家后院那三间阴气十足而且散发着浓烈潮湿味儿的屋子似乎有些反感,说外面太阳很好,我们去后面小河边坐着聊吧。沙家母子就搬了一把破藤椅、一条长板凳放在河边的草地上,吴天帆往后门口一站,对殷富元说:"你守住院门,我看在这里,让萧政委安心谈话。"殷富元答应一声"好",忍不住连打两个哈欠,强迫自己抖擞精神。沙家儿子看他那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就搬了张方凳过去请他也坐下。

  萧顺德刚才在灵堂即兴吊唁之举,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别看裴水莲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扁担横在面前也不知道是个"一"字,可是,她的脑子不笨。她对于丈夫的死因虽说不上心知肚明,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试想,先是两个公安便衣找到沙家渡来说要找她丈夫,得知沙九阳在县城住院,又立马去县城。什么事情这么火烧眉毛?那两个便衣自然不会向她透露,她想来想去,也只有丈夫解放前拜沐家桥镇上的朱老爷为师时做过的什么事了。

  沙九阳是朱庆达的得意门徒,在沐家桥一带有点儿小名气,在家里也绝对是个好丈夫。倒并非什么"妻管严",裴水莲是不管丈夫在外面干些什么的,不过,沙九阳跟裴水莲很是投缘,气场相合天衣无缝,他在外面有些什么事儿都会跟妻子聊几句。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沙九阳奉命打听"特费"下落那桩事。裴水莲记得很清楚,那三天里,沙九阳频频外出,都是过了半夜方才浑身酒气地回家,而且一反常态啥都没向她透露,因而让裴水莲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时间稍长,裴水莲也就淡忘了。

  昨天李岳梁、贾木扣登门时,她还没有意识到人家其实就是来打听十八年前那桩事的。待到沙九阳被害的噩耗传来,裴水莲马上意识到丈夫之死必定与那桩事有关。裴水莲于是决定,不论谁来打听丈夫的情况,一概摇头,还特意叮嘱了子女一番。之前公安助理殷富元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家老沙是给谁害死的",她干脆不予理会。可是,当萧顺德开口询问时,她却因萧顺德的吊唁之举产生了感激之情,决定把十八年前沙九阳的反常行为向这位公安局领导和盘托出。

  其实,裴水莲主动向萧顺德说的那些内容,专案组都已掌握,但萧顺德并没有表现出他已经知道的样子。记得刚到"悬办"出任三组组长时,他常因自己是个侦查业务的外行感到焦虑,就时不时向李岳梁、马麒麟两个老侦探请教。马麒麟曾对他说过,许多破案的关键性线索,不是掌握线索的人自己吐露的,而是侦探跟对方聊天时聊出来的。当时,萧顺德听着心里一动:这不跟做政治思想工作一样吗?所谓聊天,其实就是交流嘛。这次向裴水莲调查,他就套用以往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路数,跟裴水莲聊了起来。

  这番看似随意的闲聊,使裴水莲不知不觉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些她早已忘记了的细节突然就从脑海里冒出来了。她告诉萧顺德,沙九阳那次在外面奔波了三天,第三天回家时,饿煞鬼似的吃了两大碗饭,让她装一篮子新做的年糕,说要给朱老爷送礼,然后带上东西划了条小船就去沐家桥了。回来时,朱老爷回赠了礼品,记得有猪腿两条、牛肉十斤、布料三块、糖果两盒。

  萧顺德问:"老沙那三天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朋友?"

  裴水莲说:"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过了几天他喝酒时无意中说过一句话,说阿鑫根添了对双胞胎,还没满月,男小囡,胖胖的,蛮可爱。"乍听上去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换了旁人,也就听过算数。萧顺德却留了意,追问下去,得知阿鑫根是沙九阳三表之外的一个表弟,两人以前为某件小事红过脸,后来就不来往了,在沐家桥街上碰到也互不招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既然沙九阳知道阿鑫根添了对双胞胎儿子,还"胖胖的,蛮可爱",那就意味着他是亲眼见到了的。

  他可能去过阿鑫根家,起码跟阿鑫根有过直接接触———当地风俗,小囡没有满月是不能抱到外面来的,不存在他正好在路上看见这对双胞胎的可能性。

  那么,阿鑫根又是什么人呢?沐家桥镇上驻扎着一支二十人的保安队,阿鑫根是浦东三县中心保安团派驻沐家桥的队长。

  萧顺德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条线索:沙九阳不可能平白无故去找他这个业已翻脸互不答理的表弟,肯定是为了完成朱庆达交代的任务才屈尊登门,而且,他确实从阿鑫根那里打听到了"特费"的消息!

  这几天,庄敬天、钟梦白、彭俪倩三个忙得不可开交,那辆三轮摩托天天在全市多个看守所以及提篮桥监狱之间往返穿梭。每个电话打来都说得像模像样,庄敬天几个兴冲冲满怀希望而去,又一次次失望而归。

  这天,倒是难得清静,半个上午过去了,一个电话也没打来。钟梦白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难道监狱和看守所都在政治学习,顾不上打电话了?话音未落,电话铃骤然而响。彭倩俪接听后,对庄敬天说:"找你的。"

  庄敬天昨天从外面回来时,看见分局院子里有一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他也不管是哪个办公室扔掉的还是搬出来晒晒太阳的,让钟梦白搭把手抬到了三组办公室,又找了两条美国军用毛毯垫上,整了一个舒适的飞机座。这会儿,他正坐在上面惬意地抽烟喝茶,老大不情愿地起来接听电话。嗯嗯哈哈片刻,大庄放下话筒,双手乱摸衣袋,什么也没摸到,急问:"摩托车钥匙呢?"

  彭倩俪在办公桌上的一堆报纸底下找出了钥匙,大庄这才说出事由,有人往"悬办"门卫室送了个很沉的包裹,来电通知他去取。彭倩俪被松江醉春楼的那四枚手榴弹吓怕了,说大庄你得小心啊,别又是手榴弹什么的!庄敬天说不可能,肯定是我的哪个战友知道我最近工作辛苦,就买些好吃的来慰劳我。

  庄敬天出门后,彭倩俪犹自忧心忡忡,对钟梦白说:"小钟,我眼皮乱跳,大庄可别出事啊!"钟梦白说:"你放心,大庄这家伙是战场上血风腥雨中过来的,胆大心细。别看他表面上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明白着呢,谁想暗算他,那可就找错目标了。不过,他那什么战友给他送吃的,我想多半不靠谱。他的战友跟他一样,都是口袋空空,哪来的富余钞票给他买东西?"也就半个小时,大庄回来了,果然提了一个沉甸甸的白布包裹。彭倩俪一见马上起身离座,警惕地盯着包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的架势。庄敬天看着好笑:"这里面要是真有炸弹,你根本来不及逃!"说着,把包裹往正坐在三人沙发上看报纸的钟梦白旁边一扔。彭倩俪下意识地想惊叫,赶紧捂上嘴巴。

  "小彭,拿剪刀给小钟,让他拆包。"

  钟梦白问:"为什么?"

  "你看看上面写的字就知道了!"

  钟梦白一看,不禁一怔———包裹上写着:上海市公安局庄敬天同志收。落款是:浦东三官镇俞毓梅。

  彭倩俪凑近一看:"哎!是小俞送来的呀!"钟梦白回过神来,对庄敬天说:"这上面写着是送给你的,应该你拆吧?"庄敬天笑道:"小钟啊,平时看你写起文章来头头是道,怎么眼前生活中的文章就看不懂了?小俞当然不会写你收的,她这是为你好嘛!写我庄敬天收就没什么忌讳了。行了,少说废话,赶紧拆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包裹里是腌鸡、咸鸭蛋、糯米团子、五香豆、雪饼,还有一包板烟。前四样都是自制的,雪饼、板烟是买的。钟梦白把东西一样样放到桌子上,彭倩俪说:"小俞目前生活状况不好,还给我们送来这么多东西,挺破费的。要不,我也给她买些礼品寄去?"庄敬天摇头:"不必!""为什么?""你我寄算什么呢?"彭倩俪恍然大悟:"哦!对对!那就小钟寄吧,我们出钱!"

倏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了三人的议论,彭倩俪接听后对庄敬天说:"嵩山分局看守所的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个在押人犯有情况要反映。"庄敬天抓起钥匙:"小彭跟我走,小钟留守!"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叮嘱,"小钟,你给小俞写封信吧,代我和小彭向她致谢……哦,还要带上老马,不要说老马出事了。"

此时,马麒麟正在接受第六次讯问。还是那二男一女三个承办员,要他交代的问题也是一样的:提供当年徐广孝、陈中新、蒋一川、胥欢喜、邝迟章五人在法捕房政治部时经办的那几起政治案件的情况。

  马麒麟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只说跟这五人的关系,不说他们办过的案子———不是故意隐瞒企图包庇,是确实不知道。头两次,马麒麟还试图向承办员解释当年法捕房办案的规矩,其保密要求以及措施绝对不亚于如今的人民政府公安局,徐广孝他们办的案子凭什么要向我透露呢?就好比我马麒麟办的刑事案子也不可能向他们透露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承办员对此根本不屑一顾。于是,马麒麟就明白了,他们不是不清楚法捕房的办案规矩。那么,为什么他们坚持认为马麒麟肯定知道徐广孝等人的办案情况呢?这个,马麒麟实在想不通。

  几次三番之后,马麒麟也就不想跟承办员多费口舌了。承办员呢,倒要对他多说些话,政策教育,案例解释,当然也有警告,明确跟他说清楚:"不老实交代徐广孝等人的问题,你就是犯了包庇罪,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怪我们没向你宣讲过政策!"今天的提审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承办员在重复了之前的那套说法后,还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了,如果再不交代,那你后悔的日子就不远了!你再考虑一下,现在想不起来,回到监房后继续考虑,几时愿意交代了,随时可以跟看守员说,我们随时过来。你明白了吗?"麒麟恭敬地点头:"我明白。我以前在巡捕房混饭吃的时候也是这样跟人犯说的……"

  承办员听着就恼火了,拍案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马麒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好连声道歉:"不敢!不敢!"

  被押回监房时,马麒麟发现多了一个人犯。这个人犯跟其他人犯的待遇有所不同———脚上戴着一副十八斤重镣,马麒麟一看便知道这是个重犯,就算不上刑场也得在提篮桥监狱待上不少于二十年。这个重犯如果让庄敬天撞见,肯定会叫一声"老相识".怎么说呢?这厮就是曾经施展柔术把庄敬天"钉"在地上,不久前又在深夜拦截彭倩俪图谋不轨,终于被庄敬天当场拿下的那主儿,名叫尤财义。庄敬天此刻若是看见尤财义脚上戴了副重镣,肯定会觉得奇怪:这厮的罪名,大不了是扒窃抢劫调戏妇女之类,怎么就成要犯了?

  原来尤财义被捕后,公安局收到匿名检举信,称尤财义犯下过命案,而且是一下子三条人命。检举信内容详尽,时间、地点、被害人姓名、作案方式等都一五一十写得清清楚楚,公安局一查就着。尤财义当时还被关押在提篮桥分局看守所,讯问时矢口抵赖,检举信摊到面前也不认。承办员遂把讯问方向转向被庄敬天一并拿下的他的两个同伙羊关福和季世方,说经调查你们跟着"义哥"混了两年多,还拜过把子,号称生死兄弟,现在你们那"义哥"不义,把你俩供出来了,说你们和他一起杀了人,埋了尸体……话还没说完,羊关福就跳脚叫起了撞天冤,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请政府调查,如果查下来有他的份儿,立刻拉出去枪毙也无话可说;季世方也急赤白脸地表示与他无关。

  老练的承办员根据两人的表现认定,季世方最起码是知情者,遂将其作为重点对象突审。季世方其实是个既无城府亦无胆量的寻常混混儿,哪里经得住这等阵势,很快就供出了自己曾被尤财义叫去相帮掩埋尸体的犯罪经过。

  三个死者的尸体挖掘出来,又有季世方的供词,尤财义这才被迫承认自己为谋财杀害一家三口的重大罪行。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立马把十八斤大镣给"义哥"砸上,提篮桥分局看守所这座庙太小,容不下这个三命凶犯,就移押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季世方呢,算是双料同案犯,接下来的复审、判决肯定是要和尤财义在一起进行的,那就一起去"二看"吧。

  尤财义、季世方移押"二看"后,给了他们两个囚号1029和1030,分别关押,尤财义是1029,被关进了马麒麟所在的那个监房。马麒麟被押回监房时,同监的另外九个人犯正盯着尤财义好奇地打量。一个绰号"小歪头"的年轻人犯悄声问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219号囚犯:"这个,要校路子吗?"

  监房内外各有一套规矩,外规矩是所方制定的一整套监规制度,通篇这个"必须"那个"不准",洋洋洒洒数十条,张贴在每个监房的墙壁上;内规矩则是各监房老大制定的,每条都与外规矩相抵触。马麒麟所在监房的老大就是219,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强盗,据说会少林功夫,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但一看他那体格,寻常人不信也得信———就是不会武功你也打不过他呀!

  内规矩的第一条是对新进来的人犯"校路子",其实就是给一个下马威,先把你压服。"校路子"的内容有体罚、断饭、自述案情、包揽内务等,不一而足。马麒麟刚被关进来的时候,219也打算给他"校路子".马麒麟做了那么些年头儿的旧警察,当然知道看守所的这一套,但他同时也知道,道上是有潜规则的,像他这种有着巡捕身份的人犯,只要不是冤家路窄正好在监房里遇到了仇家,监房老大通常是不会动他一下的———担心出去后遭到对方在巡捕房供职的其他朋友的报复。

  只是马麒麟不知如今解放了,这老规矩还管不管用。但无论如何,先自报了身份再说。219听着,立马从盘腿坐在铺位上改为站直了身子,等马麒麟说完,他连忙致礼,口称"前辈",再也不敢问长问短搞监房预审了,连马麒麟犯了啥事儿进来的都不敢问。那么,现在这个精通柔术的杀人犯尤财义是否会被"校路子"呢?219对向他请示的"小歪头"摇摇头:"不必!"

  "小歪头"眼里露出不解的神情。马麒麟见219看着他,便露出会心一笑———道上规矩,犯下杀人大罪的人犯新来乍到也是不必"校路子"的,人家来日无多,何必为难他呢?眼前这个人犯虽然没说自己是杀人犯,但一看他脚上那副铁镣的大小,就可以估测到是怎么回事了。

  哪知,尤财义却不领情,还要得寸进尺。他脚下"哗啦"有声地拖着脚镣在监房里走了几步,背靠墙壁就地坐下,抬手朝219伸出食指勾了勾:"你是老大?过来!"那架势,完全是把219当作手下一个最低级别的喽啰!

  219脸上的筋肉瑟瑟颤动,但他没有挪步,也没有吭声,只朝"小歪头"和另一个人犯看了看。那二位会意,咳嗽一声,便有两个人犯去监房铁栅栏前一左一右分站两侧望风。"小歪头"也不朝尤财义那边看,走到对面墙边自己的铺位前,自言自语道:"这被子早上没叠好,该返返工啦!"一边说着,一边捧起被子抖开。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人犯已经搭手抓住了被子的另一端,两人配合默契,在把被子展开的同时疾步冲向尤财义。

  这一招唤作"打闷炮"———冷不防用被子把对方头部罩住,然后拳打脚踢群殴。待到值班看守员听见动静赶来时,全监房人犯都说什么也没看见;而被打者被蒙住了脑袋,也就没法儿指认是谁对他动了手。看守员其实心知肚明,但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出人命,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马麒麟是不会参与这种把戏的,只是待在一旁作壁上观。这回,"打闷炮"的对象摊上了尤财义,往下的戏码却跟以往不同了,连马麒麟这个老侦探也大出意料。本以为尤财义会被打得哭爹叫娘,不料,只听两下短暂的铁镣声响,那条棉被已经飞到半空,挡住了马麒麟的视线。接着,"小歪头"和另一个动手的人犯"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双双跌翻在地!

  响声惊动了看守员,两个望风的人犯急发信号,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守员来到监房门口,隔着铁栅栏,目光在"小歪头"和另一跌倒的人犯身上来回扫视:"你们不好好反省,乒乒乓乓干什么?"219在人犯面前是老大,在看守员跟前就是孙子了,当下一脸恭敬地回答:"报告,他们两个想把被子叠叠好,用劲儿太大,一个脱手,就双双摔倒了。没事!没事!""小歪头"两人忍痛爬起来,向看守员点头哈腰检讨,总算蒙混过去了。可是,监房里的事儿还没有结束。尤财义端坐原处不动,问"小歪头"两人:"怎么样?""厉害!厉害!""服帖吗?"尤财义把目光盯向219.

  219干笑:"呵呵!佩服!佩服!"尤财义冷冷道:"别跟我打马虎眼!老子问你服帖吗?""这个……呵呵……""看来你还是不太服气啊。"说着话,尤财义开始动手摆弄脚镣,没多大工夫,竟然就把一副脚镣原封不动卸下来了!全监房人犯目睹此情此景,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马麒麟这个多年的老刑警,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

  219终于撑不住了,冲尤财义拱手作揖:"兄弟服了!兄弟服了!你先生是老大!老大!"尤财义没吭声,又当着众人的面把脚镣原封不动地给上了回去。马麒麟盯着那副脚镣看了又看,脚镣的尺寸没有问题,大小适中,正好扣住尤财义的脚踝骨。可是,就像大世界的魔术师表演逃脱术一样,这副脚镣对他竟然没有任何用处。这一手,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缩骨法?

  想到这儿,马麒麟不由得心中一懔:这家伙有这等手段,如果他半夜里悄然卸下脚镣,把全监房人犯一个个掐死,恐怕不是一桩很犯难的事。他既然戴了十八斤大镣,那多半儿会被判死刑。看他连个小小监房老大都要跟219争抢的气度,在江湖上混得肯定不咋样。以马麒麟二十多年跟刑事犯打交道积累的经验,这种主儿很有可能会产生"临死拉垫背"的念头,这个隐患,得向所方悄悄反映一下。

  估计尤财义在提篮桥分局看守所也是做监房老大的,从219那里抢得了老大位置后,那一套熟门熟路。而前老大219的心态也值得称赞,没有因为地位的改变表现出丝毫不爽的情绪,这会儿正主动凑近尤财义嘀咕着什么,不时对监房里的人犯指指点点。马麒麟猜测是在办理移交,把每个人犯的情况向尤财义一一介绍。

  果然,到了下午,尤财义就朝马麒麟打招呼,说先生我有事请教,麻烦你到里面坐坐。马麒麟料想他是要向自己请教案子的问题,就坐到了监房深处的角落里,早有两个人犯像上午那样去铁栅栏前站着望风了。

  马麒麟听对方开口一说折进局子的案情,这才知道对方原来就是因为对彭倩俪图谋不轨被庄敬天拿下的那位,寻思怪不得这么厉害,这家伙是柔术高手,连大庄都吃过他的亏,要不是林道士传授了大庄几手对付柔术的招式,他也不会那么轻易落网。

  尤财义把自己在解放前夕图财害命杀死一家三口的案子说了说,马麒麟便明白他是为何戴上十八斤大镣的了,这种案子断无保全性命的可能,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立功表现。于是,马麒麟就对尤财义说了将功折罪的那条路。尤财义听后好一阵默然不语,片刻,向马麒麟表示感谢,说我要好好想想有哪些情况值得向人民政府检举,是否可以抵罪,想清楚后少不得还要向先生求教。

  次日轮到马麒麟那个监房放风。看守员是个留用警察,以前在法捕房跟马麒麟是同事,马麒麟瞅个空子朝他递了个眼色,他便知道老马有重要情况反映,放风结束后,他立刻向领导报告。

  领导让把马麒麟以提审为名开出去,马麒麟报告了尤财义能卸脱脚镣之事,所方自是重视。当天下午,"二看"对监房进行调整,部分人犯被调离原先的监房,尤财义也在其中。"特费"案件的关键线索,就是由于这次调监房被马麒麟获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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