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微小说)
1
那座古井就在我家屋后的那座废弃的院子里。
十岁左右的光阴,我和小姐妹们常常在那个院子里玩耍,暑假里,天热得受不了,就会在树荫下写作业捉迷藏,还把西瓜和汽水装进篮子里,摇着辘轳送到井水里浸泡一会儿再捞出来,清凉爽口,很是惬意。
自从那口古井淹死一个女人,大人们说啥也不让俺们去了,那个院落自此便落了锁,丢失了欢笑声,渐渐萧条了。立秋的风一吹,树上的青枣依稀有了红晕,我便无法抵挡枣子的甘甜,做贼一样,偷偷翻墙溜进院子,从井沿堆起的石块上起,手脚并用,像攀爬的猴子,钻到密叶里去,任凭俺娘如何呼喊,就是一声不吭,只顾往嘴里填满一颗接着一颗的枣子。
井口只有磨盘大小,井壁却很宽大,由青砖砌成,像一个大瓮。从井口探头望下去,井壁湿漉漉的,还长着一层青苔。俯身看下去,井水的面积比井口还大,如果地面上有风,水面上还会泛起一层暗绿色的波纹,阴森森地向上喷出一股凉气。
前后心发凉,嚼了半碎的果实难以下咽,我赶紧哧溜哧溜下了树。这时候风裹雨来,仿佛能听到井里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呜呜咽咽,我更加害怕,一步并作两步,慌忙逃窜,总感觉衣襟后领被谁抓住一般,怎么也跑不快。
好容易手指触碰到了那把铁锁,只听“嘎巴”一声,锁子说啥也扭不开,不知谁的唇在耳畔,一呼一吸,甚至能感觉到吐纳的气息,这让我惊恐加俱,秋雨侵蚀着破旧的木门,身后的风声、雨声、还有呼吸声,融汇在一起,让人头皮麻而紧。
我不由自主地哭喊起来,泪眼朦胧里,二和面的馍和金黄的米粥,还有切成细丝儿的小咸菜,我将口水吞咽下去,捡起脚下的石块开始砸那个锁头,一下,两下,三下。
门开了,我慌不择路地往家跑,拐弯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一个身影,这个人我认识,曾经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他来这干嘛?!但饥寒交迫的我顾不得思考旁的,一头扎进自家屋内,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面对父母的盘问,我只说藏猫猫呢,在玉米地里睡着了糊弄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时,竟然梦到了那个男人和一个围着红纱巾梳两条长辫子的女子,他们在古井边的枣树下,仿佛在吵架,又仿佛在拥抱,红彤彤的枣子映在井水里,枣树下的绿草地上,开满了蓝色的花朵,我能清晰地看到的充沛的阳光,却无论如何也穿透不进去。
我就骑跨在枣树上,看着正在怒放的蓝色花朵,它们那么恣意地盛开,像是星星的眼睛,我的目光沿着它指引我的道路,深入浏览这里曾经熟悉的一切,倏然变的无比陌生。蓝色的花朵四处延伸,无比张牙舞爪的藤蔓在它面前枯萎,像是害怕触碰这些美丽的花朵。我注意地听着,看有没有争吵或是水流动的声音。
万籁俱寂!
没有声音,没有生命,什么也没有,只有时光消逝的脚步从我身边匆匆跑远。我用手捂住了脸,泪从眼角滑过,就像世间痴男旷女的爱情,当第一滴泪落到地下时,蓝色的花在惊愕中死去,我看不到,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遮住......
2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父母急切的脸,还有一个沧桑的男人。
“雪儿”,他叫着我的小名说,“对不住,叔吓到你了。”
我想到我的梦,那么真实,还有那井水,那么冰凉。“古井里真的淹死过个女子?”我艰涩地问。
“别去那儿了。”三人异口同声。“不要靠近那口井,它能魅惑人心。”
这话应该不假,因为现实中的枣树下是没有任何花朵的,只是石头和野草,还有荒废的气味。
“那个女人......是我辜负了她,她才投井自杀的。”男人点燃一颗烟,被呛得咳出了眼泪,顾不上擦,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然后开始讲述他与女人的故事。
她是75年下放咱们村的知青,因为成分不好,受尽了欺负,原本她有个相好的,离咱们这百十公里,两人都是被欺负的,你知道前两年恢复了高考,他俩都参加了考试而且都考上了,等通知书的时候,两人在咱村约会,就在恁家屋后的院子里,枣树下,那口古井边,不成想被咱村的民兵连逮个正着.....
以一个小孩儿敏锐的眼观察,我明显感到男人尽可能地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但我还是像听故事一样,双手托起下巴,期待下文。
我也老大不小的了,贫农的成分是好,可家里穷,还带个瞎眼的妈,找媳妇就成了老大难,为这事乡里乡亲都没少操心,眼见其他的知青都回了城,留下的这个模样周正,还有文化,而且早被县里明令说不准回城,我早存了占有的心思.....
看着男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曾经大人间的风言风语,我大概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威逼利诱不成,为了拆散一对有情人,以权谋私,制造了分开各种烟雾弹,致使男青年认为女的移情别恋,而最终孤雁南飞。
“疯景莲?”
俺爹俺娘立即点头。我立马想到那个容貌靓丽的女子,喜欢穿红色的上衣,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走路,腰肢如柳条般柔软,跑起来,那被风扬起的纱巾,始终是俺们这帮小屁孩儿眼中最美的风景!
她死的的时候,正是花一般的青春!
我的眼泪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涌出来,无法抑制,我却拒绝让眼睛闭上。
翌日,我再次来到屋后的荒院里,一个奇怪的空旷之地,一口年月悠久的古井,蕴藏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3
没有风。
我站在它的面前,能清晰看得见井上的绳印,看见里面翻滚的井水,有一个面容浮现在上面,不是我的样子,是另一个女人温婉的笑容,她清澈的双眼随着水波流转,黑色的长发一缕缕清晰可见。我伸出手,去抚摩井中的女子,我感到她是如此的寂寞。
“梦雪。”有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语调里有说不清楚的生涩。
“景,景莲”,我嗫嚅着,一步步走近她,“你是来报仇的吗?”
“报仇?我不知道该去找谁?再说,人死如灯灭,一世为人,半生为鬼,我该找人,还是找那个疯狂的年代?”她喃喃自语,转而换了口气,“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所以别背负那么多,让自己多些轻松,多些开心......”
我面对着她青春的脸,心底的悲哀如潮水般涌上。一个如花的生命,就这么湮没在这口古井里,在静谧中游弋,见不到光线,心不在跳动,面容变得苍白,都是这口古井的错!就是它吞掉了鲜活的美丽和灵动!
我忽然讨厌这颗跳动的心,它是那么疼痛,让我一直想哭!
我病了,闭上眼睛不愿意醒来。我躺在水波上,听到流水的声音,有红色的影子在我身边走动,一双冰凉的手搭在我的额头。
我昏迷了很久,一直固执着不愿意醒来。在昏迷中,我感到自己在哭,眼泪一遍遍打湿我的面颊。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吃那甜枣子,也愿意景莲在我身边,娓娓讲述她的都市,她的爱人,还有她经历过的故事。
古井被填平,荒废的院落早已成了红砖碧瓦的小洋楼,只有枣树一圈一圈,增加着年轮。
我睁开了眼睛,见到的是四十年后的自己。
人生如梦,恍惚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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