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演出只有三名观众,宣科和纳西古乐的春天,在哪里?

最近,抖音上一条关于宣科与纳西古乐的短视频令无数人为之动容,在画质略显粗糙的十几秒镜头里,台上,十五名老艺人表情沉醉地在演奏着古乐曲《到春来》,台下,是空荡荡的观众席,整场演出唯一的听众是宣科,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满是岁月与深情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望向舞台......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许多人都不敢相信,40多年来,曾应邀到访英国、挪威、德国、法国、意大利、爱沙尼亚、葡萄牙、美国、日本等15个国家,多次在世界艺术殿堂奏响东方雪山天籁之音的大研纳西古乐会,现在竟面临着演出者比观众多的艰难境遇。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们走进古城新义街密士巷86号,带着最真实的镜头,记录下了一场只有三名观众的完整演出。

从众星拱月的神坛,到如今无人问津的满场空寂,我们原本以为这场演出会以遗憾与心酸的情绪来收尾,但是,目睹96岁的宣科风雨无阻地坐着轮椅准时出现在观众席,看着台上年过八旬的老艺人挺直着背认真敲下一个个音符,他们的坚守,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我们,宣科纳西古乐的春天,终有一天,会重新到来......

文案:洪晓婷

图片:和雪婷

编辑:杨莉娜

视频:和宇辉、邱文

夏末初秋的傍晚,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古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游客渐渐多了起来。煎凉粉的小吃摊前挤满了等着美味出锅的小孩,挂满各个民族服饰的旅拍店里,几位女孩正对着镜子,大声讨论着精美的妆容与服饰......

唯独大研纳西古乐会的门前,空无一人,只有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的售票处,整理着用于防疫及验票的几件小物品,等待着今晚的第一位观众来,也或许,今晚没有观众。

“门票多少钱一张?”

“一场演出大概多长时间?总共演奏几首曲目?”

偶尔有路过的游客,坐在门前的柳树下小憩时,会走上前来问问演出及票务信息,听完工作人员的介绍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离开,有一些,会去二楼宣科书房小坐一会儿看看书,参观一下,但是愿意买票听一场演奏的,只是极少数的。

“八月上旬,暑期旅游高峰期的时候,每天有10到30人不等的观众,这是疫情之后观众最多的两周了,下旬基本就没什么观众了,好的时候是七八个,有时一两个,一个观众都没有的情况也出现过”,门口售票的工作人员,一边整理着今晚演出老艺人的签到情况,一边与我们随口聊到。

“我在网上买了票,演出是八点开始吗?”

七点左右,一位染着时髦发色的年轻男生走过来,工作人员立马上前为他验票,“好歹今晚不会空场子了”,她一边引着男生往二楼书房去,一边回过头来跟我们开玩笑似地说。

演出的门票,是一本小册子,里面详细地用中英文双语记录着关于纳西古乐的历史由来、概念介绍、乐器、乐谱等,兼具收藏价值,“听说这个门票是宣科老师自己设计的哦”,拿到门票的男生颇为惊喜地说。

“我是从上海过来丽江出差的,来之前在小红书做旅游攻略,发现有人写这个纳西古乐,因为我之前就对云南的少数民族有过一定了解,这次想着能听到原汁原味的民族音乐,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也很期待”,坐在宣科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演出的男生,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场纳西古乐演奏的满腔期待。

在我们都以为今晚的演出,只有这唯一的一名观众时,又有一对情侣携手走了进来,他们买票入座,没有多言,只相互依偎着静静等待第一首古乐的响起。

“宣科老师来了!”

不到七点半,坐着轮椅的宣科被旁人推着出现在了舞台背后的一间堂屋里,膝上盖着一床橘黄色印花毛毯,泛黄的指间夹着一根冒出缕缕细雾的香烟,他不常抽,只偶尔才送进嘴巴里抿一口。

“我今年九十六岁了,整整九十六岁了”,宣科伸出几根手指一边比划着,一边跟我们说,指间的烟灰掉落在身前的毯子上,他已浑然不觉,身旁时不时有演出人员进来拿演出服及乐器,他都会大声问一句“是哪个?”,听到他们自报姓名之后,他又会笑着轻声说一句,“哦,你来啦”,待人走后,他方才回过头来继续与我们闲聊。

几十年来,无论观众席是高朋满堂,亦或是空无一人,宣科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观众多的时候,他被挤在各个方向的角落里,没有观众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呆在右侧的走廊下,认真听完整场演出。

“每天下午不到六点,他就催着我们说要来上班了,不管刮风下雨,除了少数因为他身体极度不适的特殊情况之外,他从来没有缺席过,也没有迟到过”,谈到宣科日复一日的坚持“上班”,随身照顾宣科的工作人员也时常敬佩于眼前这位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的这股精气神。

“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个观众,纳西古乐的声音也不能停,一天都不能停。纳西古乐,这不是几十年的发展问题,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民族文化传承问题!再等一等,游客多了,观众就多了”,如今的宣科,已经很难快速流利地说出一段话,同一句话也要重复说上四五遍,但是他说一句停一下,还是将心里的这个念头完完整整地表述了出来。

临近演出时间,堂屋里顿时被整理着装、调试乐器的老艺人塞满,宣科安静地听着他们交流晚上的演奏曲目,时不时点头微笑。

此刻,曾经那个大声说着“没有宣科就没有古乐,有宣科,古乐就天天灿烂辉煌;没有宣科,古乐就灰淡。我之后,我的时代之后,古乐跟着就完了。完了之后,大家就说,从前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世的时候是不得了的,这个古乐火得很”的狂傲宣科,坐在轮椅里,似乎变得平和了许多,他将坚守的信念牢牢装在心里,装在他一年三百多天的“上班”行程里。

“到八点了吗?我们出去吧”,宣科仿佛是在心里装着一块精确的时间表,或是与纳西古乐会舞台之间的某种心有灵犀,一到八点就让他催促着旁人把他推去舞台左侧的走廊上。

八点,演出准时开始。

台下,坐着三位观众,加上宣科,是四位;台上,是十五名纳西古乐老艺人,年纪最大的,八十六岁。

当白发苍苍的八十三岁老艺人,王朝正,敲响那架满是岁月与沧桑的十面云锣,今晚的演出便开始了。王朝正家住束河,从束河到古城,距离不算近,但是每晚他都会坚持到这里进行演出,风雨无阻。坐在那架十面云锣前,白色的长胡须,随着熟悉的锣声晃动,每一声,都敲进了观众的心里。

王朝正

王朝正并不是今晚的十五名演出老艺人中最年长的,这位叫陈秋元的老艺人才是,今年他已经八十六岁,他的身前是一个木鱼,右边则摆放着一面鼓,随着演奏乐曲的不同,他时而轻轻敲打着木鱼,时而起身抡着鼓槌大力击打鼓面,看似随意的动作,却需要他全程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节拍。

陈秋元

人面竹胡琴、曲项琵琶、苏古笃、古琴、二胡......各种远古手工乐器的声音相互交织,一曲曲来自东方雪山之际的天籁之音响彻整个院子,曲毕,掌声传来,虽然只是三位观众的掌声,在此刻,对于台上的十五人来说,都是莫大的鼓舞。

演出过程中,台下的众人的目光总是被悬挂在舞台顶上的一排照片所吸引,那是大研纳西古乐会里已离世老艺人的肖像,“台上的人越来越少,相框里的人越来越多”,串完场下台,与我们一同坐在观众席赏乐的文嘉轻声感叹到。

“这十五位老艺人,有的是从束河赶来的,有的是从金山来的。原本我们有个规定,如果观众少于15人我们就不演了,因为台上的老艺人也有15位,但是后来,宣科老师渐渐觉得无论台下有没有观众,我们都要坚持每天一场演出,纳西古乐不能因为没有观众就停止它的旋律......”

“接下来这首曲子,唤做《笃》,它作为‘白沙细乐’的第一章,早在元代就已流传在丽江,是一部融器乐、歌舞于一身的大型《安魂乐》,创自纳西族民间。”

文嘉是宣科的女婿,主要负责一些大研纳西古乐会及宣科书房的运营工作,疫情之后,他每晚都会作为古乐演出的串场主持人出现在这里,一身藏青色长袍,所有古乐曲目的由来,他如今都能信手拈来地进行详细讲解。

当被问到,为何选择在古乐演出走向空寂的时候登上舞台,文嘉坦言,一切都是受到宣科的精神鼓励。

“每天六点钟,我们下班刚到家,宣科老师就已经出门来这里‘上班’了,作为他的子女,我们怎么能不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感染呢?所以从去年开始,我也每天晚上来这里主持演奏会。来到这里之后,我也慢慢感觉到自己扛起的一种责任,一种关于民族文化传承的责任。”

其实,不只是文嘉,还有古乐会的所有老艺人,宣科书房的工作人员,宣科身边照顾他起居的工作人员,无一不是将宣科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只要宣科还在,纳西古乐就在,这是他们每次面对着台下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时,在心中默默鼓励自己的信念。

只要看到宣科出现在舞台旁的走廊上,他们的心,就稳了。

当晚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到夏来》,不同的时节,唤做不同的曲名,《到秋来》,《到冬来》,《到春来》......一轮又一轮,几十年的岁月里,他们已经演奏了几十轮。

只是,在如今这样的冰点时刻,《到春来》这个曲名似乎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含义,好像,和疫情下鸡飞蛋打的生活相比,一切关于文化与艺术的消费,确实没有那么优先级。但好在,在市场寒冬的侵袭与岁月冲刷中,日渐无人问津的纳西古乐,因为宣科的坚守,因为一众老艺人的苦苦自救,总算还让我们看到了一些曙光。

李安说过一段话,「电影不会带大家走进黑暗,而是带大家走过黑暗,在黑暗中考验,然后回归阳光,你就会明白如何面对生活。」 这一场场古乐演出也是如此,它将我们短暂地从生活中抽离出来,最终也会教会我们如何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不是用乐曲,而是用这群人的坚守。

《到春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三位观众起身到台前与老艺人们合影留念,宣科抬抬手,身旁的工作人员轻轻为他掖了掖毯子,而后推着他悄悄从后门离去。待他坐上车,我们上前与他道别。

“热闹的春天,总会回来的,急不得”,透过车窗,宣科笑着跟我们说。

举报
评论 21
  • 我记得纳西古乐的前身好像是大理的动经古月吧,然后被丽江拿去改成了现在的纳西古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谁知道啊

  • 曾经的一票难求,现在的无人问津,可这才是真正该来丽江打卡的地方,如今的人都已经那么浮躁了么?

  • 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愿传承了。时代在进步,文化在创新,就像云南滇戏(剧),已经名存实亡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