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愤青诗人鲍照(四):他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中国诗人故事 NO.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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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独特的政治生态。魏晋时期沿袭下来的门阀世家制度,到得刘宋这一代,随着底层军阀势力的崛起,冻土虽有消融的迹象,但毕竟积重难返。世家们数百年的深厚积淀,非一朝一夕所能革除。这一时期的寒门士子们,生存环境虽然较前几代有较大的改善,但依然苦苦挣扎在社会的下层,强权之下,空负一身的才华和抱负。


这沉默中的大多数,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沦中,麻木而绝望。那千千万万张不可辩驳的相似面孔,在历史的起起伏伏中,勾勒着相同的笔调,是中国封建吏制里最沉郁的那抹底色。我们所见到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历史名臣,他们的谈笑风生,他们的挥斥方遒,他们的名垂千古,背后映衬着的都是这些底层公务员的斑驳血泪。


千百年来,极少有人为他们声张。


直到鲍照,说了他们不敢说的话,抒吐了他们心中无尽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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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照留存至今的诗文有约290多篇,个人最喜欢的还是他的《拟行路难十八首》,这一组诗应不是同一时期的作品,所书写的主题也各不相同。十八首诗里有自我的述志,有时光空逝的喟叹,有对不平世道的愤愤,有对自我的勉励,更有对思妇的同情,以及征夫的悲鸣。笔调淋漓、内容庞杂而情感丰沛,可以说是鲍照这一生诗作成就的集中代表。


在诗里,鲍照慷慨激昂,直击现实,既是写他之实,亦是抒己之志。其中流传较广的是其六一首,其中的“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和“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两句,简直就是鲍照一生抗争的真实写照。


《拟行路难》 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在诗里,他一上来就是拔剑击柱的壮怀基调,仿佛有凌厉剑气破空而来,犹如巨石投江,瞬间激起鸿天巨浪,令人血脉喷张。再接一句“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情感再上一个高度,吟读之时仿佛能够嫁接他的斗志,让人激情昂扬。相比之下,李太白的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虽则同调,骨气却不及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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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照这一辈子“英俊沉下僚”,又因为个性耿介,即便他在职时也时有逢迎之态,但依然难逃被禁行、罢免的命运。


这一首诗估计就写于他某次解职之时。他也曾劝慰自己,与家人相伴的安宁岁月也是十分美好的。与亲人朝夕相伴,看小儿嬉戏床伴,耳畔是妻子日夜不停的机杼声,也不失为完美的生活。只是虽有闲居家园之愿,可到底意难平。同样写稚子之乐,“弄儿床前戏”读来总是没有陶渊明诗句“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之融融温情。


最后两句表面上是引证古圣贤的贫贱以自嘲自解,实质上已经将个人的失意扩大,深化到整个历史和社会的层面,怀才不遇并非个别人个别时代的现象,而是自古皆是如此。于是诗篇的主旨便由书写个人失意情怀,提升到了揭发、控诉时世不公的新高度。


他用了“孤且直”三个字,犀利地指出了“我辈”坎坷凛冽、抱恨终身的根源所在。所谓孤,无非就是孤门细族、毫无倚仗,寒门庶族,何况还以“直”道相标榜,自然难以为世道所容了。钟嵘诗品感叹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是完全有根据的。他的诗作里不时迸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抗争和哀叹之音,也不难于此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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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晓了寒士不易,诗人也常常赋诗勉励自己,“石以坚为性,君勿惭素诚。”“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他一辈子砥砺前行,全凭着一腔豪气,前途险阻,他劝自己要坚如磐石,要有老骥伏枥的毅力。


可是人生寥落,无论年轻时如何志气满满,中年时如何负重前行,当青丝披霜,抖落一身风尘回首望,却发现原来富贵天命早注定,到头来一场空忙。


这大约就是最残酷的人生真相。


是以晚年的鲍照,诗文中常弥漫着一股绝望和哀伤。但你看他年轻之时,有着那样不信命的轻狂:


《拟行路难》 其十八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

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

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酒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

直得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早年之时,面对森严的门阀制度,他悲愤、不平,却不至于失望,依然有着“穷途运命委皇天”的负气,依然有及时行乐的豪气,依然有对抗命运不公的志气。回旋于文字间的基调是高亢的,有着一种鲍照独有的旷达胸怀。下面紧接“丈夫”四句,更表达出一种豁达、豪迈的精神。年少气盛,并不甘心于微贱。他自认为年富春秋,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迎来自己的春天。


就诗而言,该诗一篇之中凡三转折(悲叹贫贱,抒写希望,委命旷达),句式错落(五言、七言间用)、途中换韵,而又一气呵成,使全诗情思了无障碍,读来酣畅之至,是典型的鲍照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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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就说:“看明远乐府,若急切觅佳处,则已失之;吟咏往来,觉蓬勃如春烟,弥漫如秋水,溢目盈心,斯得之矣。岑嘉州(岑参),李供奉(李白)正从此入。”实际上,鲍照这类乐府篇章的佳处,就在于感情饱满,气势充盈、流动,披心见意,不事雕饰,而自然表现出一股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回到残酷的现实,他的人生却并不能一气呵成、尽如人意。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鲍照的沉郁之色日盛。在《送盛侍郎饯候亭》一诗中,他竟有“君为坐堂子,我乃负羁人”这样的自讽自贱之语。虽然我们皆知人生而有别,但听闻别人亲说“欣悲岂等志,甘苦诚异身”之时,总有说不出的绝望和哀伤。


自古贫贱皆不易,细数魏晋时期为数不多的寒士才子,左思、陶潜和鲍照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都曾沉浮下僚,亦都曾不甘沉沦。只是在认清现实的真相之后,左思选择了归心乡野沉心著术,陶渊明优雅转身栖居衡门。唯有鲍照,有如勇士一般披荆斩棘,试图闯出一片天地,可惜最终事与愿违。


虽然铩羽而归,同样顶天立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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