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忆录

2022年7月8日,注定无眠。凌晨1点08分,在跪在桌前的我眼前,母亲颤抖的手终于停止最后一丝触觉,嘴微张,眼未闭,就这样走了。那一刻,我泪水夺眶,两眼矇眬,哭喊终于唤不来母亲的苏醒,她就这样走了,带着病痛,带着遗憾,起伏多舛途,蹒跚天国路。母亲总说,人死了,天上会落下东西,如是传人,便有彗星陨落,如是凡人,便是石头落地。而她走了一百天,也未见任何东西落下。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终究还是要留下些什么,给后人念想。于是我作为其独子,便写了一篇简记,回顾母亲过往,叙说妈妈故事。

73年前农历三月十一日,母亲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三坊七巷的杨桥巷边上一个叫水流湾的地方,当地一户普通人家的边厢房中,一女婴哇哇哭喊,生时未见异相,无目若朗星之神,无红光普照之景,普通一女子而已。外公与外婆或许是想到这个时代正是解放军正是百万雄师过长江,革命火种终燎原,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久诞生,外公便起了母亲的名字,叫做旭华,意为旭日东升,光耀中华,从此母亲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与祖国同成长。

武有霍去病,文有辛弃疾,名字里霸气侧漏,身体健康,而母亲小时候,却体弱多病,从小便患有支气管炎、哮喘病,为此外婆没少求医问药,总算让她挨过童年。

母亲上小学时,就已经成为一名童工,就读达明小学时,每天放学回家,就帮助外公、外婆(当时外婆是纸盒厂员工)及姨夫一起裱糊纸盒,赚取微薄的工资以补贴家用。

至中学,母亲在福州第十一中学就读,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此后母亲响应毛主席号召,毛主席挥手我向前,上山下乡去种田,积极报名到农村插队落户,来到建阳县麻沙公社拿口大队,几个女生住进了由猪圈临时改造成的宿舍,跟着农民大叔学插秧种地。当时蚊虫疾病肆虐,母亲没多久也染上疟疾,身上忽冷忽热,时常发病,热时大汗淋漓,冷时寒战不断,当时这类疾病无法根治,复发不断,母亲在那里带病工作,体质变差,个头矮小,身形瘦弱。1970年,大阿姨(母亲的姐姐)下放到永安市桂口,于是把母亲调到永安桂口公社插队,从此病情好转,体质恢复。1972年底,母亲被市二轻系统招工回到省城,安排在福州市皮革厂上班,在制鞋车间工作,由于工作表现积极,调到相对轻松的仓库任仓管员。

1978年,母亲和父亲经人介绍相识,父亲是上海老知青,交通大学毕业,此前长期在福建工作,那时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平时比较憨厚老实,又是忙于工作,工作单位男性居多,终于忙成大龄男青年。后来两人也算看对了眼,一起看电影、游玩,终于男有情、女有意,牵手相恋,结婚生子。一年后,我就出生了,当我后来看到结婚证时,严重怀疑他们是奉子成婚。由于生下我这个四肢健全的男孩,父母响应政府号召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母亲立马就结扎了,我不禁感叹,幸好我早点出生,不然就连和世界说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1980年,母亲在皮革厂上班,流水线工作忙,订单不断,加班时常,父亲也是工作狂,平时生活的小家,就是单位安排的小宿舍,是一个仅有九平方米的小屋,摆放一张床,已是空间紧张,边上点个小煤炉,热水做饭供暖多合一,但平时也是乌烟瘴气,空气质量不佳。加之两人都忙,终于把照顾小孩的责任委托给远在上海的爷爷奶奶,此后,我就发配到上海老家,交由爷爷奶奶直辖管理。

两年之后,我才重返福州,母亲这时对新来的我显得十分激动与热情,带我福州市著名景观五一广场中央的那个大喷水池,那时傻傻的我就傻傻地盯着看了许久,也不知道那水柱是哪来的,可以喷射许久,而母亲的意图也达到了,让摄像师按下快门,一张带着回忆的照片便出现了。

时光如水,后面我的学习生涯就开始了,从小学到初中,我虽然不是正规学霸,但也没让母亲担心太多。就是中考分数差了些,最后做了择校生,读上高中。

1994年,特殊时期,一堆国有、集体企业改制,买断工龄,母亲下岗,困难时期,没有工作,亦未放弃,考了会计证,逆袭即颠峰。母亲找到一家私企,公司经理就是自己的初中同学。这家公司经营味精生产营销,当时味精销售渠道多样,还未出现现在的统一分销、社区销售等,而且虽然有一些品牌味精,但大多价格较贵,母亲看准时机,联系了一些中小餐饮店,定期分销产品,也赚了些钱,加上月薪4000起,月均收入应该也有个六七千,当时这笔收入也算是不菲。母亲有钱也舍得花,平时各类吃的、穿的、用的都爱买,而且只要好的,不问价格,这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后面保留下来,后面也没留下什么存款。

母亲总喜欢善待他人,对他人往往有求必应,自己有困难却不想告诉别人,后面自己病重也没几个朋友知晓。自己还因为答应帮助朋友,将个人积累数万元外借,也没留下字据,后面据说也不了了之。

1997年,母亲所在的私企转行,从事营养保健品制造与销售,行业的利润率更多,从采购到制造,再到销售、客户关系维护,成本也增加许多,结果企业内部矛盾增多,最后企业效益下降,母亲退出企业,重新求职。

作为大龄工作者找工作确实难度不小,母亲找了一段结果从事了保险销售。说实话,这个行业并不被看好,每年均不断招人,结果是通过招人发展客户,为自己签单、给家人亲友签单,这类职业生涯的最后是自己主要好友开发完,也就没可开发的客户,母亲再次失业,再次找工作。

后面母亲也想明白了,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快退休的年龄也经不起波折,最后找到一家不大的国企。没想到国企不大,拉帮结派,团结不稳,发展失衡,决定随意。领导的一通操作猛如虎,再看结果倒闭苦。不过,母亲总算等到退休,整体国企重组,对母亲退休金等影响不大。

退休后的母亲也进入了相对清闲的时光,每天旅游玩乐,生活难得悠闲。每天约着一帮同学朋友,附近游山玩水,加上种菜赏花,平生能得数日闲。

这期间,她就有二件烦心事。一是我所在的单位(一所普通中学)让我外出援教,地点是宁夏南部偏远的村镇。母亲一听就立马反对,而我却不以为然,我想就一年援教时间,时间到了,就能回到福州,过去体验一下也好。母亲却对此事强烈反对,说我是在家闲的,平时也不会洗衣做饭,到那边必然受苦。后面校长上面询问家长意见,(突然感觉自己成为妈宝男),母亲反对意见很大,最后学校只能让别的老师去了。这也导致了我后面离开了那所中学,因为校领导对我在这件事上还是很不满意的,批评穿小鞋的事都等着我,而我想到考研,重新选择职业。

第二便是我的婚事。我大学毕业也数年,工作生活单一,迟迟不结婚,总算也成为剩男,母亲开始操心于我的婚事,相亲不断,同学的女儿、朋友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亲戚,总之安排了好几场相亲。整体上,不是我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我。最后,经我小姨介绍,总算是交上女友,谈婚论嫁,却因婆媳之间格格不入的矛盾,林林总总之下,两人关系愈加尴尬。

婚后,我搬离父母所住的居所,一切重新开始,对母亲的了解也少了。只知道,她每天习惯于把不满意的话挂在嘴边,见到你就把之前各类不满说了一遍遍,小时便碎碎念不断,长大后唠唠叨没完,耳朵也听得起茧。

总之,对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只是不希望每天她见到我,就想到之前不开心的过往。不过,她对这类事始终不忘,这估计也导致她心情后面一直不好。

2016年,母亲67岁时发生了一件事,最终也决定了她的命运。那年,母亲身上长了个肿块,母亲没注意,药膏抹下就认为没事。结果,医院检查癌症晚期,需要手术立马。但母亲不同意,说要回上海——父亲老家再看看。父亲就陪着母亲去了上海,和上海的亲戚见了面,呆了一周时间。这期间,我回了父母的家,看到每一张桌子、柜子、冰箱上贴满便利贴,母亲在上面写满了注意事项,“冰箱里有吃的”“记得关电源”“袜子在柜子”。我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万一在外面走了,家里的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日常的生活。我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个孩子。

5月5日,母亲回来就被送上手术台,母亲全家人都很关心,就连母亲的大姐(我大阿姨)身体不好,也赶了过来,要看母亲顺利做完手术。幸好手术相对顺利,面无血色的母亲经过近二小时的手术被人推出来时,医生给我们看到被切除的组织,估计有二斤。当时,医生发现母亲的腰椎已出现癌转移的病灶,需要后期放疗。此后经过几轮放化疗,母亲元气大伤,骨瘦如柴。尽管如此,她依然乐观坚强,克服了诸多不良反应,也不对他人说起自己的困难。

后面母亲就是各种吃药复查,而父母家中从此有了厚重的药味,特别是各类中药混合的味道,从药壶一直弥漫到整个房间。母亲吃药的种类数量也十分惊人,西药每天二十多片,还有各种中药药剂每天煎煮了三次。一段时间,母亲恢复后,也支撑起来,照顾自己和父亲的饮食起居。母亲的病情相对稳定后,母亲就减少的药品的用量,因为花销较大,特别是西药中的耙向药,一盒一周的量要价6500元,没有医保报销,全部自费,加上日常要补充营养品,确实没少花钱。母亲自做主张,将中药一剂煎服多次,而西药量也大大减少。

直到2018年11月,母亲下肢骨痛加剧,腿部已经无法正常挪动,医生会诊建议髋关节置换。而由于开始新一届医疗保险招投标采购,置换手术被延迟到2019年1月进行,来自北京厂家定制的状似手机形的髋关节总成被置换入母亲体内。

手术之后,母亲走路依旧困难。此后身体的病痛越加剧烈,母亲开始频繁出入于医院,不是去体检,就是去拿药。为了方便上医院,父母直接在医院边租了一个电梯房,前后三个月,月租四千八,加上各类医药费,平均每月开销上万元。这时,我尽量在外面兼职赚钱,补充一些家用。而母亲由于有时没看见我,电话有时又联系不上,对我也抱怨多了起来。我在外忙碌时,有时也没有注意电话。

此后病情越来越糟,母亲体质下降,但她一直也在坚持,她虽然走路不便,但一直不穿纸尿裤,一定要人扶着上卫生间。我开始也不理解,这不是为难家人。但后来我知道她在表示自己还能走动,还要运动一下,这是她对生的渴望。

2021年8月,母亲身体再出问题,多处疼痛,检查之下,腰椎、胸椎已多处癌转移,虽经医院紧急救治,病情有所缓解,但医生已说此命已难恢复,怕是命不久矣。

2022年初,母亲腹腔积液、胸腔也开始积液。她一度呼吸困难,用上氧气机方才好些。而在医院检查时,医生给出的观点并不乐观,医生建议插管引流。但母亲反对,几年的痛苦让她不愿意再次感受痛苦。

6月,母亲呼吸更困难,父亲和我把她送上急救车,插管引流,母亲的呼吸这才顺畅。母亲还是不舒服,插管时刻拉扯着肌肤,她常常睡不着,自己强烈要求拔了管。而医生也下了病危通知书。此后医院不再接收我们,我们找人,换了几家医院。这几天,我也是经常医院跑,忽然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有许多事没做,在医院我第一次给母亲买了她喜欢吃的蛋糕,喜欢的零食。她笑着吃蛋糕时,还认为是爸爸买的。而我买蛋糕就更勤了。

然而在医院的母亲,多少还觉得不满意,或许是想叶落归根。7月5日,母亲出院了,那时小姨、舅舅、父亲等人一起把母亲扶回了自己的家。而奔忙回家的我回到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碎碎念,除了抱怨,母亲让我去给父亲买饭,午饭还没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经常抱怨别人,但也会考虑别人。

此后数天,在家的母亲勉强生存着,她几乎不吃东西。7月6日晚,母亲再次大小便失禁,这次量特别大,只能在卫生间用热水冲洗。洗完了,母亲就不再起床,或许她准备好干干净净地走。后面,她不进食,不喝水,声音轻了许多,原本意识清楚的她,慢慢也模糊的意识。7月7日晚到8日凌晨,她声音越来越小,手不自觉的晃动,父亲一度想送去急救。

我问母亲想去急救吗,她微弱的声音,我无法听清,无法判断,或许她就想安安静静地呆着,等着最后的一刻。

终于,她身上的病痛和她一起走了。

听人说过,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皆散,三天去一魄,七天去一魂,百天之后,魂魄皆失。希望母亲在天之灵,不再被病痛折磨,母亲安息。

举报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