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盐漕覆舟武皇震怒,李元芳驿馆斗云姑

漕渠魅影 第一章 盐漕覆舟武皇震怒

神都洛阳雉牒连云,坊市耸立。朱雀街位于皇城的中轴线上,是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

时近元夕,街中处处爆竹声声,各色杂耍,吞枪吐火,争奇斗艳,令人拍手叫绝。沿街两侧的买卖店铺中,各种迎春货品琳琅满目,目不暇给。酒肆食摊上的美馔佳肴,更飘出一阵阵令人难以抗拒的香气。街道上人流川涌,络绎不绝,吆喝买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喜庆安乐的气氛。

人流中,狄仁杰、李元芳和曾泰缓缓走来,三人边走边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三人奉旨剪除罪大恶极的凉州黑衣党后,刚刚返回神都复旨。

曾泰感慨道:“恩师呀,此次我们从凉州回京觐见,恰恰赶上元夕佳节,回想西北僻寒之地,神都真可说是天堂啊。您看看,这一路之上处处笙歌,户盈吉祥,实在令人振奋!”

狄公笑道:“是呀,而今河清海宴,百姓安享太平,这真是朝廷之幸,黎民之幸,天下之幸啊!”

李元芳道:“多少年没有过上一个踏实年了,这次要好好放松放松。哎,大人您看,这炸春卷不错,咱们来上几个。”

狄公用手指点了点元芳:“好,好,我请客。”

李元芳故作遗憾地说:“早知道您要请客,卑职就挑贵的来了,能吃上大人一次,可不容易啊。”

狄公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是山西人,对不对?”

李元芳和曾泰看了看狄公,又对视一眼三人都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三人说笑着走到食摊旁,狄公道:“来,伙计,给我们炸三个春卷。”

李元芳调笑道:“好啊,一人才吃一个!这小小的春卷,还不够塞牙缝的。”

曾泰打了个圆场:“好歹先尝一尝,万一不好吃呢。”

狄公拍了拍曾泰的肩膀,笑赞道:“好,还是曾泰经济,准不会吃亏,不愧是我的学生。”

李元芳假装绷着脸道:“对不住二位,我得来两个。”

狄公对着伙计装作很是气派地道:“好、好,就给他炸上两个。”

伙计连声答应,将包好的春卷下入油锅,只听“哧啦”一声,春卷立刻变得焦黄。李元芳望着锅里的春卷,咽了口唾沫。

一旁的狄公大笑起来:“好个没见过世面的李大将军!怎么就馋得这样。”

元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忽然,旁边店铺传出一声喝喊:“滚,滚出去!”狄公三人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被旁边小食店的伙计连推带搡轰了出来。

几人中有老有少,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个中年乞丐满脸赔笑,不停地冲伙计作揖道:“行行好,您就赏口吃的吧。来京城告状,把钱都花光了。好歹您给孩子一口,我……”

店伙计怒气冲冲地道:“行了行了,你别再说了。你们几位今天要是头一次来,我不给,那是我的不对。可你们天天候在这儿,这谁受得了啊!我们是小本经营,又不是官府的粥棚!走,走,赶快走,到别家要去!”说着,店伙计转身走回店中。

几个乞丐无可奈何地摊着手,站在当街。小女孩有气无力地哭着:“爹,爹,我饿,我饿呀……”

中年人蹲下身轻抚着女孩的头,无奈地说:“小兰儿,你再忍忍,爹到别处要去,啊。”

食摊前的狄公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发酸,李元芳和曾泰也轻轻叹了一声。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三棒锣响,一队官府仪仗沿街开来,为首的衙役高举样牌,上书“大理寺丞”四个大字。两旁执事鸣锣开道,卫队簇拥着一顶蓝呢大轿缓缓而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只有那几名乞丐互望着,没有动窝。道旁的路人低声提醒道:“你们还不闪开,当官的来了!”

中年乞丐一咬牙,将小女孩推给身后的同伴,飞步向行驾奔去,周围路人发出一片惊呼。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只见中年人奔到队列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诉状,双手高举过头,高声喊道:“冤枉啊,大人!草民冤枉!”

官队停在了当街,为首的执事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拦路邀驾?!”

中年人喊道:“草民扬州漕户,有冤情上诉!”

执事快步上前,接过诉状道:“在此等候!”说着,转身走到蓝呢大轿前,轻声道,“大人,有扬州漕户邀驾越诉。”

轿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将诉状呈上。”

执事恭敬地将手中的状纸送进轿内。不一会儿,轿帘“啪”一声打开了,状纸被扔了出来。轿内的大理丞沉声道:“叫他到扬州刺史府投状!”

执事赶忙拾起诉状道:“是。”说着,快步来到中年乞丐面前,将诉状塞回给他道,“大人叫你拿着状子回扬州,到刺史府告状去!”

中年乞丐大惊:“草民们不敢回扬州告状!”

执事双眼一瞪,厉声道:“岂有此理!你不敢回扬州告状,却敢在京师越级上诉。你知不知道,越诉者要先挨四十大鞭?还不退下!”

中年乞丐跪爬两步道:“老爷,求求您,就受了我们的状子吧,扬州的漕户们活不下去了!”

执事一摆手喝道:“寺丞大人明令不受此案!赶快退下,否则办你拦驾冲撞之罪!退下!”

身后卫队发出一阵暴雷也似地吆喝:“退下!”

中年乞丐一咬牙,合身扑上前去,抱住执事的双腿哀号道:“老爷,您行行好吧!我们回了扬州定是死路一条,求求您,求求您,受了我们的状子吧!”

执事大怒,大喝一声:“来呀,给我轰到一旁!”卫队一拥而上,架起中年乞丐扔在道旁,三声锣响,仪仗起行。

几个乞丐扶起中年人,哀哭着再向上冲,却被护驾卫队推搡得四散摔跌,行驾渐去渐远。

食摊旁,狄公与元芳、曾泰对视了一眼,低声道:“看起来,这些人必有沉冤。”

李元芳点了点头。

曾泰道:“可他们为什么不逐级上告,却要来神都越诉呢?刚刚大理寺的执事说得不错,《永徽律》明文规制,越级上诉者要吃四十大鞭呀。”

狄公点了点头道:“‘越诉者,笞四十’。可曾泰,你忘了这句后面还有一句:‘得实不坐’。意思就是,如果他们告的是实情,则可以不追究越诉的罪责。”

曾泰点头称是。

三人向乞丐们望去,只见几个乞丐悲悲戚戚地爬起身来,中年人抱起女孩,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向街左走去。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和曾泰。此时,食摊的伙计端着炸好的春卷走了过来:“几位,您的春卷炸好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突然冲那中年乞丐喊道:“哎,那位老兄!”

中年乞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四下看了看道:“老人家,您是叫我吗?”

狄公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春卷道:“你们到这厢来,这儿有吃的!”一闻此言,那小女孩立刻挣脱了父亲的怀抱,飞跑过来。狄公将春卷递了过去,小女孩接过来,话也不说,三口两口便吃下了一个。

狄公眼框发酸,轻声道:“好孩子,慢点儿吃,吃完了还有。”小女孩扑扇着大眼睛,边点头边狼吞虎咽地吃着。

一旁的李元芳赶忙对伙计道:“赶快炸,有多少炸多少。”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贯钱交到伙计手中,伙计立刻眉开眼笑,麻利地动作起来。

中年人带着几个乞丐走过来,讪讪地道:“谢谢老人家。我们,我们……”

狄公指着食摊儿边的桌子道:“坐,坐下慢慢吃。”中年人点了点头,几人围坐在桌旁。

曾泰和李元芳将炸好的春卷端上桌来,狄公和蔼地笑道:“快吃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老人家,您真是好人,我……”他的喉头哽住了,泪水滚滚而下。

狄公颔首道:“好了,先别说话,快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中年人点点头,冲身旁几人道:“今儿咱们算是碰见好心人了,大伙儿吃吧。”几人在衣摆上搓了搓手,抓起春卷,风卷残云一般转眼便吃下一盘,元芳又端上一盘,眨眼间又吃光了。

狄公连声道:“接着炸,接着炸!”

伙计手忙脚乱地将刚刚包好的春卷放入锅里。

中年人从盘子里抬起头来道:“老人家,让您破费已经不好意思了。行了,我们吃饱了,别再炸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哎,大过年的,还能不吃顿饱饭?今天你们尽量吃,吃多少都算我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元芳。

李元芳道:“大人,不用,我有。”说着,快步走到伙计身旁低声吩咐着。

不一会儿,两盘刚炸好的春卷又端上了桌,狄公道:“快吃吧。”

泪水滚过中年人的面颊,他不再说话,拿起春卷吃了起来。不大工夫几个人便将盘中的春卷吃了个干净。

狄公问那中年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我姓方,在家排行第九,您就叫我方九就行了。”他指着身旁的小女孩儿,道,“那是我闺女小兰。这几位都是同乡同里。”

狄公点了点头:“你们是哪里人氏?”

方九道:“我们是扬州人。”

狄公关切地问道:“眼下就要过年,你们却背井离乡跑到神都来告状,想必是冤深似海呀。”

方九长叹一声:“老人家,您说得太对了。但凡能活得下去,谁愿意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告状呀。”

曾泰问道:“你们究竟要告什么人?”

方九道:“告扬州的漕运衙门!”

狄公暗惊:“漕运衙门?”

方九眼含泪水:“是啊。老人家,我们都是运河两岸的漕户,运河从长江到淮水之间有一段漕渠,叫邗沟渠。”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知道。邗沟渠南起扬州,北至山阳,自山阳入古鸿沟,也就是泗水。”

方九惊讶地望着狄公:“老人家,您、您竟然知道邗沟?”

狄公微笑道:“我去过那里。”

方九点了点头:“啊,难怪。”

狄公亲切地笑道:“你们祖辈生活在运河两岸,替朝廷的漕运衙门出工,专门负责修整漕渠的破损之处,疏通河道;逆水行舟时,在两旁岸上辅以纤绳,将船拖过浅滩。因此,你们也叫纤户。我说得对吧?”

方九吃惊地张大了嘴:“这、这您也知道!老人家,您可真是神了。”

旁边的李元芳和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笑没有说话。

狄公对方九道:“你继续说吧。”

方九点了点头:“那您可能也知道,我们是靠着朝廷专发给纤户的护漕饷维生的。”

狄公点了点头。

方九道:“本来,这护漕饷每年由朝廷拨给扬州漕运衙门,漕运衙门再发给我们。您可能不知道,扬州的漕运衙门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朝廷每年下拨的护渠官银被那些当官的吃的吃拿的拿,真正用在护渠上的钱连几个大子儿也不到。所以邗沟渠早就年久失修,河道里淤泥暗礁到处都是,行船别提多危险了。”

狄公皱眉道:“哦?难道朝廷不知吗?”

方九道:“那谁知道啊。每次派来的巡河大员都跟那些狗官大吃大喝,从没见过他们巡河。只是知道这些人吃一顿饭能摆上三天三夜也不撤席。一碗炖猪肉要杀四五十头活猪……”

曾泰吃惊地问:“什么?一碗炖肉要杀四五十头猪?”

方九道:“这是我听乡亲们说的。”

曾泰不相信:“这、这怎么可能!”

狄公以眼色制止了曾泰,对方九道:“你接着说吧。”

方九点了点头道:“这群狗官克扣护渠银两也就罢了,可他们就连我们这些纤户的护漕饷也要克扣。”

“哦,怎样克扣法?”

方九道:“他们规定每家纤户十抽其三,意思就是,十个铜钱他们要抽走三个。”

狄公双眉紧蹙问道:“却是为何?”

方九道:“他们管这个叫出工税。你不给,他就把你的名字剔除在纤户名单外,你非但拿不着钱,连生活也别想了。”

狄公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该杀!”

方九一惊:“老人家,您怎么了?”

狄公摇摇头,强压怒火道:“啊,没什么,你说吧。”

方九继续道:“本来,朝廷发下的护漕饷就少得可怜,再加上扬州漕运衙门那些狗官七折八扣,到我们纤户手中的就连吃饭都不够啊。到了今年,他们、他们干脆连一文钱都不发了!”

狄公道:“为什么?”

方九长叹一声:“老人家有所不知。这两年邗沟连发怪事,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船经过邗沟便船翻人死,这样的情形已十几次了。”

狄公一惊:“哦,有这等事?”

方九点了点头:“是啊。朝廷几次派人调查。那些当官的来了扬州,一通大吃大喝,也不查渠也不问话,硬说是我们纤户合伙作贼,谋劫朝廷转运的粮物。因此将两岸的纤户抓了很多,严刑拷打,却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您看看,我就被他们抓过!”说着,他撩起百结的鹑衣露出了身上的伤疤。

狄公恨道:“岂有此理!”

方九接着说道:“他们抓了几千纤户,可怪事照样发生,只要是经邗沟运往神都的盐船必定倾覆。这些人没了办法,只得将纤户们放回。又说是邗沟水下有鬼怪作祟,又请了和尚老道前来抓鬼,可还是没用。今年初,朝廷又派了个什么郎中,叫李翰的前来调查。这个李翰大人跑到纤户家里巡查问询,我们当然是实话实说。可谁成想,没过两天,漕运衙门的护漕使王周气急败坏地赶到村里,说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感谢漕运衙门的活命之恩,竟在李大人面前告下恶状,真是罪该万死!还说我们纤户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最后,王周告诉我们,衙门从今以后不再发给护漕饷,要我们自谋生计。”

狄公怒道:“有这样的事!”

方九含泪道:“老人家,我们纤户几辈子以护漕为生。一无田地,二无农具,我们靠什么自谋生计呀!听了这话,纤户们不干一起到衙门要饷。可官府却说我们围攻衙门,意图造反,派了官军前来,抓了好几百人,杀的杀,关的关。我们逃出扬州城,害怕官府迫害,不敢回乡,就偷偷跑到了山阳县。”

狄公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山阳县也是归扬州刺史府管辖的吧?”

方九点头道:“您说的没错。我们逃到山阳,一个亲戚帮着安排到渠上打些零工,在渠上遇到了一个知书的先生。他听了我们的冤情,便劝我们到神都告状,还替我们写下状纸。我们这才七拼八凑敛了几贯铜钱来京城。可谁想到,状子投到哪个衙门人家都不受。就这样,几个月耽搁下来,盘缠用尽,只得沿街乞讨。前两天,我们听人说可以拦驾上诉,这才等在街上,可、可……唉……”说着叹了口气,眼中滴下泪来。

狄公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一旁的曾泰道:“你们为什么不先到扬州刺史府投状上告呢?”

方九擦了擦眼泪,答道:“先生,我们哪敢到扬州告状啊?那儿的官府说我们是刁民造反,回去还不得掉脑袋呀。”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可你们知道吗,按本朝律法,越级告状已犯重罪,更不要说你们是民告官的诉情。这也难怪衙门不愿受理。”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官官相护!这等陈冗弊端早应裁撤!”

狄公长叹道:“本朝之所以禁止越诉,是怕越诉者诬告陷害,而上官不察详情轻率定案造成冤情。因此,这也不能说是弊端。本朝虽禁止越诉,但只要所诉之事为实,便不追究越诉者的责任。只是各级官吏为求自保不愿招惹麻烦,这才因循迁延,令百姓投诉无门。”

李元芳点头道:“唉,是这样。”

狄公对方九道:“方九啊,状纸能给我看看吗?”

方九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诉状递了过去,狄公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惊奇地道:“这诉状言辞工整,条陈清晰,似乎是出自公门中人之手。”

曾泰道:“哦?”说着,接过状子飞快地看了一遍,而后点点头道,“确实,刀笔之功非公门中人不能为呀。”

狄公问道:“方九,给你写状子的是什么人?”

方九回忆道:“看样子好像是个教书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今后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方九轻轻啜泣起来:“老人家,我也不知道啊。衙门不收状子,我们又不敢回乡,身上已分文没有。眼见就要过年了,我们,我们……”说着,哭出声来,旁边几个乞丐也都垂头丧气,唉声叹气。

狄公长叹一声,目光望向了身旁的李元芳和曾泰。狄公刚要说话,街市上忽然大乱起来。

众人闻声向远处望去,只见一队千牛卫飞马而来,转眼间便奔到了食摊之前,卫士们高声吆喝勒住坐骑。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方九等人更是吓得体如筛糠,颤抖着站起身好像要藏起来似的,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老人家,官、官府抓我们来了!”

狄公微笑道:“不要害怕,他们是来找我的。”

方九愣住了:“找您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迎头走去,元芳二人也随在狄公身后。为首的千牛卫将军飞身跳下战马,快步走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道:“狄阁老您在这儿呀,让卑职好找。”说着,他转向李元芳、曾泰拱手道,“大将军,刺史大人。”

元芳曾泰赶忙还礼道:“顾将军。”

一旁的方九和纤户们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路人更是发出一片惊叹之声,大家窃窃私议。

狄公微笑道:“顾将军,有事吗?”

顾将军道:“圣上旨意,宣您、李将军和曾大人火速进宫。”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顾将军上复皇帝,就说我等回行馆更衣后立刻觐见。”

顾将军躬身道:“是。卑职立刻回复圣上。”他四下看了看,又压低声音道,“阁老,圣上可是着急得很呀,您……”

狄公赶忙道:“请将军放心,我们一定尽快赶到。”

顾将军双手抱拱:“卑职告辞!”飞身上马率千牛卫纵马扬尘而去。

一旁的方九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好:“老人家,您、您是,是……”

狄公笑道:“方九啊,这份状子就由我替你代进给皇帝吧。”

方九简直不敢相信:“皇、皇帝?”

李元芳笑道:“虽然你的状子神都各个衙门都不受理,可今天你时来运转碰到了宰相大人。听见了吗,他老人家说受了你的诉状,要将状子转呈给圣上呢。”

方九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连一旁的伙计和行人也吓得跪倒一片。

狄公连忙道:“好了,好了。大家请起,请起。”

元芳和曾泰将方九等人扶了起来。

狄公道:“元芳、曾泰,圣意急迫,我看暂时将方九等人安排在附近的客栈之中,候我们回来再做区处。”

李元芳道:“大人所言极是。”说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街道,不远处有一家客栈,“我看就把他们安排在那家悦来老店之中吧。”

狄公点了点头。

曾泰走到方九等人身旁道:“方九啊,你们先住进店内,千万不要出门。过几个时辰,我会派人来接你们。”

方九眼含热泪双膝跪倒:“谢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曾泰笑着将他搀起来道:“好了,我们走吧。”说着,与元芳携方九一行向悦来老店走去。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中年男人躲在阴影中望着李元芳和曾泰领着方九等纤户走进客栈。

御书房内,武则天倒剪双手立于陛上,脸色铁青,手中的奏折不停地抖动。

下站的宰相张柬之等重臣各个屏气凝息,眼望皇帝。御书房中一片寂静,呼吸之声可闻。气氛异常紧张。

门外,工部侍郎封可言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来回走动。他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御书房内的动静,时而双手连搓,口中念念有词。

狄公、李元芳、曾泰三人身着官服快步走来。封可言一见狄公,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拉住狄公的手颤声道:“阁老,出大事了!”

狄公惊道:“封大人,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封可言刚想说话,只听御书房内传来武则天严厉的问话:“怎么,狄怀英还没有到?”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封可言登时浑身一抖,轻轻嘘了一声,伸手向御书房内指了指。

狄公点点头,朗声领喏道:“臣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候旨!”

门内承旨力士高唱:“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觐见!”

狄公四人走进书房,撩袍跪倒:“臣狄仁杰、李元芳、曾泰、封可言叩见陛下。”

武则天转过身来:“众卿平身。”

四人站起身来。

武则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怀英,凉州案朕已看过你的奏折。非常好,你们辛苦了。”

狄公、李元芳、曾泰躬身道:“谢陛下勉慰。”

武则天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下站的封可言,脸色登时像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下站的可是工部侍郎封可言?”

封可言神情紧张,说话也有点哆嗦:“正、正是微臣。”

武则天双目如电射向封可言,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奏折。

狄公望着武则天的脸色,又侧目看了看身旁浑身颤抖、面如土色的封可言,不解地与元芳对视了一下。

殿中一片寂静。

猛地,武则天将奏折狠狠摔在桌案上,厉声喝道:“江淮盐铁转运使盐船又一次在邗沟覆没,二十万石食盐无踪,转运使常风、副使赵彻、押运军卒及船工全部丧生!盐铁转运乃国家之命脉,每年食盐专售之盈额达一千七百万贯,占据天下殖货半数以上。朕屡次强调,盐运之重,重于泰山!然尔工部却玩忽懈怠,竟致大运河邗沟水段一年之内连续发生十五次覆船事件,尔工部何以治河渎?何以行漕权?尔身为工部侍郎,总理部事,如今噩耗频发,数百万石食盐损折,船毁人亡,尔以何面目见天子,又以何由谢天下!”

狄公吃了一惊,余光望向了元芳和曾泰,这二人也被皇帝的话惊呆了。狄公看了看身旁的张柬之,张柬之轻轻点了点头。

封可言“扑通”跪倒,颤声道:“臣封可言有负圣望,罪该万死!”

武则天怒道:“派去扬州查察此事的工部官员一批又一批,均是无功而返,而邗沟覆船的异事却是一次紧似一次。更有甚者,此番出漕的水部郎中李翰竟然在任上自缢身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书房的夹壁中发现的二十万两白银凭信又是怎么回事?你说!”

封可言浑身颤抖着道:“臣已行下符牒,命扬州刺史崔亮严加查察。日前,他回文阁部说,说此事业已查清,李翰收受贿银二十万两,因邗沟又起波澜,他自知罪责难逃,畏罪自戕。”

狄公与张柬之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疑窦顿生。

只听武则天厉声喝道:“尔工部所用都是这样的人吗?难怪河渠不保,盐船倾覆,真真可恨之极!”

封可言连连叩首道:“微臣用人不明,有失按察,请陛下降罪责罚!”

武则天重重地“哼”了一声:“责罚?责罚你能够挽回朝廷的损失吗?责罚你能够令邗沟罹难的将士复生吗?你身领侍郎,位极人臣,行事却如此昏溃,真是该死,该死!”

封可言吓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柬之。”

张柬之赶忙躬身向前:“陛下。”

“即刻下旨,罢封可言工部侍郎之职,交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及御史中丞三司共议,核定其罪!”

张柬之顿了顿道:“是。臣立刻拟旨。”

封可言颤抖着叩下头去,冷汗滚滚而下。

张柬之轻轻咳嗽了一声,冲狄公使了个眼色。狄公会意,踏前一步道:“陛下,且请息怒。”

武则天沉了沉气,道:“怀英,你有何话讲?”

狄公道:“邗沟覆船之事,工部官员查察之下可有结果?”

武则天冷哼了一声:“结果?结果就是覆船惨祸比部查之前多出几倍!漕运本是以江南嘉兴、海陵、盐城等盐监中的食盐中转神都,而后再由神都调济至西北各道。今岁,西北各地军民所用食盐已呈紧张之势,本指望南盐北调能解燃眉之急,谁料想漕运竟连发怪事!而今邗沟渠道已成死地,北运停止,调济更无从谈起!”

狄公道:“也就是说,工部派出的官员几番查访均无结果。”

武则天怒容满面,望着封可言道:“封可言,你来说说吧。”

封可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道:“是,是。工部前后派出几位巡河官员查察邗沟覆船案,得到的结果就是邗沟水段淤泥过厚,暗礁丛生,罹难的盐船均是触礁沉没。”

狄公道:“那么,扬州漕运衙门为何不派纤户疏浚河道,清除暗礁呢?”

封可言道:“部查官员们回奏说,邗沟渠段两旁的纤户多刁钻顽劣之徒,拿了朝廷的护渠银两却躲懒贪猾不肯出力,这才致使河道长期壅塞。”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这恐怕是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吧。”

封可言道:“阁老所言极是,卑职也是这样想的。因此,这一次便派出了水部郎中李翰再去查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

狄公转向武则天道:“陛下,说李翰受贿二十万两,可有真凭实据?”

武则天道:“扬州刺史崔亮在李翰的书房中发现一层夹壁,里面找到了两张柜坊的凭信,共二十万两。想李翰秩不过五品,俸仅止三石,哪来如此巨额银两?以此推断,非受贿而何?”

狄公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李翰受贿并无真凭实据。”

此时,武则天的怒火已渐渐平息,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点头道:“可以这样说。”

狄公道:“陛下,《永徽律》明文定法:‘未经鞫问,不可即肆定罪’。这就是说,在事情未明之前,不应仓促定罪,以免造成冤案。而今,邗沟覆船案真相不明,李翰受贿更是未见明证,现在下旨给封可言定罪,似乎过早吧?臣恐惹朝臣窃议。请陛下三思。”

武则天看了封可言一眼,没有说话。

狄公接着奏道:“今日臣三人到市中散步,遇有扬州纤户数人邀驾越诉,状告扬州漕运衙门,京中各部却无人敢受理此案。”此言一出,在场其他人都愣了。

武则天道:“哦?有这等事?”

狄公从袖中掏出那份诉状高举过头:“请陛下御览。”

武则天一摆手,身旁的女官快步下阶将诉状接过,双手呈与皇帝。武则天打开状纸,看了一遍,暗吃一惊,喃喃说道:“难道,这是真的?”

张柬之问道:“陛下,状子上怎么说?”

武则天边思忖边说道:“这诉状上说,扬州漕运衙门贪污护渠银两及护渠纤户的饷银,以致引发民变。”

张柬之听罢,吃惊不小:“什么?”

封可言瞠目结舌,有顷,方嗫嗫道:“这、这、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巡河官员怎么会不上报部知?”

狄公笑了笑道:“如果这张诉纸所说都是实情,那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案绝非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武则天放下诉状,沉吟片刻,对封可言道:“你起来吧。”

封可言赶忙叩头谢恩,侍立一旁。

武则天转身对狄公道:“怀英,今日朕之所以急召你进宫,就是为邗沟之事难明,漕运不兴,国脉受阻。形格势禁,查察此案已迫在眉睫。怀英啊,这副重担恐怕又要你挑起来了。”

狄公躬身答道:“是。臣谢陛下信用之恩,万死难报,敢不用命!”

武则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淡的微笑:“好。而今凉州之事已定,朕罢去你西北道黜置使之职,改册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奉旨钦差,整饬吏制,查察大案,便宜行事。所到之处如朕躬亲。圣旨即刻下达!”

狄公演礼道:“臣领旨谢恩。”

武则天道:“元芳在你身边形同膀臂不需再敕。惟曾泰在凉州案中俯仰是非,协助你勘破大案,殊堪嘉奖。朕看,此次你经略江南,便让曾泰也跟随在你身旁吧。”

狄公道:“谢陛下俯虑周至,臣不胜感激!”

曾泰受宠若惊,登时面呈喜色。

武则天道:“这样吧,朕斥特旨进曾泰为江淮都察使,提调江淮各州县政务,随佐怀英。”

曾泰赶忙双膝跪倒:“臣曾泰谢陛下天恩!”

武则天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封可言:“尔身为工部侍郎,却用人不察,本应获罪。奈怀英陈情,此次便不予纠办了。然归部后,尔要全力协助狄公,若再玩忽懈怠,尔小心则是。”

封可言跪倒叩头道:“谢陛下天恩,臣定全心戮力,辅佐狄大人!”

武则天眼望阶下众臣,缓缓说道:“盐运之事关乎国家兴衰。一旦天下盐紧,各地的盐枭就会立刻抓住时机,结群成伙,铤而走险,贩运私盐。到那时,朝廷专售形同虚设,各地方更是无从向朝廷缴纳盐资,国库亏损,天下不宁啊!因此,此案尔等务须用心办理!”

狄公等人躬身道:“臣等谨领圣训,请陛下放心!”

悦来老店位于朱雀街正中央,门前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五六个身穿公服的衙役来到店门前,店老板赶忙迎了出来:“诸位官人,有何公干?”

为首一人问道:“老板,有几个扬州来的客人是住这儿吗?”

老板道:“您说的是拦驾告状的那几位吧?”

衙役赶忙道:“对,对。”

老板道:“他们住在后院天字第一号房中。”

衙役冲身后众人摆了摆手,一行人快步走进店中。

房内,几名纤户围坐在桌前,只有方九和女儿小兰不在屋中。

一个纤户道:“哎,真是老天开眼,今天居然碰到了这几位大人,咱们的冤屈总算是有地方诉了。”

另一人道:“是呀,听那位姓李的将军说,咱们是遇到宰相了!”

旁边一人道:“宰相,什么叫宰相啊?”

先前说话的纤户道:“你可真没见识,连宰相都不知道,这宰相啊,就比皇帝小一级,那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问话的人连连叹道:“我的妈呀,这么大的官!要照这么说,咱们那点儿小冤情对人家宰相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呀。”

先前说话的纤户又道:“那可不是,只要是他老人家能替咱们纤户说话,用不了几天咱就能回家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说话的纤户赶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几个衙役。

纤户愣了一下:“几位老爷,你们找谁?”

为首的衙役道:“我们奉狄阁老之命接几位到馆驿安歇。”

纤户道:“狄阁老?哦,就是宰相大人?”

“正是。”

纤户道:“哎哟,几位老爷先请进来坐一会儿吧,方九和小兰去打水了,还没回来。”

衙役点了点头,冲后面众人使了个眼色,快步走进屋中。

方九正提着两桶水和女儿小兰儿朝天字第一号客房走来。忽然听见房里传出凳倒桌翻的乒乓声,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

方九大吃一惊,放下水桶,拉着小兰来到门前,刚想看个究竟,“砰”地一声屋内一件东西重重地撞在了大门上。方九吓了一跳,正要伸手推门,寒光一闪,一柄钢刀从门内的棂格之间透过窗纸刺了出来,方九倒吸一口凉气,透过刺破的窗纸向屋内望去。

只见一个纤户满面鲜血趴在门上,后背钉着一柄钢刀。房内,衙役们手挥钢刀无声地屠杀着屋中的纤户,转眼之间,七八个纤户身首异处,地面和墙壁上溅满鲜血。

方九浑身颤抖,一把将小兰搂在了怀里。

只听房中一人道:“那父女俩还没有回来,大家在这儿等着,务必斩草除根!”屋内众衙役低声答应。

方九屏住呼吸,抱起小兰转身向来路奔去,慌乱中脚下一绊,踢倒了门前的水桶。为首的衙役听见声音飞快站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伸手拽开大门。屋外,方九抱着小兰正向外面跑去。

衙役一跺脚:“不好,让他跑了,追!”众人站起身向外追去。

方九抱着小兰穿梭在人群之中,身后众衙役紧紧追赶。前面街左出现了一条小巷,方九快步向小巷奔去。身后的衙役冲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紧紧追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将方九和衙役们隔了开来,待马车驶过,方九已不见了踪迹。

为首的衙役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他们肯定是进了小巷,追!”众衙役飞步冲进街左的小巷之中。

小巷旁的茶楼门廊后,方九抱着女儿转了出来。他探头看了看飞奔进巷的衙役们,急忙朝相反方向跑去。

水部郎中李翰的府第位于神都明善坊内,门楹横匾上书:李宅。

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穿掌固服色的公人正拍打门环。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一名仆佣探出头来问道:“二位,找谁?”

掌固道:“这里是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的府上吧?”

仆佣点了点头道:“正是。”

掌固道:“我们是从扬州来的,李大人有家信交与夫人。”

仆佣赶忙打开大门道:“二位请进。”

李翰之妻宁氏快步走进正堂,那掌固赶忙站起身施礼道:“见过夫人。”

宁氏道:“旅途辛劳不必多礼,听说外子有书信托寄?”

掌固道:“正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书信递到了宁氏手中。宁氏撕去缄封抽出信瓤匆匆看了一遍,失声惊叫道:“怎么,他、他得了重病?”

掌固叹了口气道:“正是。李大人连日操劳,身染疾恙,重病不起。请夫人立刻随我们赶赴扬州,马车就在门外等候。”

宁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我收拾一下,立刻随你们起程。”说完,转身向内堂走去。

过不多时,李府大门打开,掌固陪着夫人宁氏走了出来。

车夫打开车厢门,放好脚踏,宁氏快步走进车厢。厢门关闭,掌固翻身上马,一声吆喝,车夫长鞭劲甩,马车向城外驶去。

阁房内,狄公正在向封可言询问李翰自缢一事的详细情况。

狄公问道:“哦,李翰在给工部的回文中是这样说的?”

对面的封可言点了点头:“正是。他在文中提到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但因公文不能保密,因此,并没有详陈究竟有何发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李元芳。

李元芳道:“封大人,说李翰受贿二十万两白银又是怎么回事?”

封可言长叹一声道:“扬州刺史崔亮在给门下省的牒文中称,在山阳别馆李翰的书房内找到一夹壁,内中藏有两张柜坊的凭信。”

李元芳问道:“柜坊是什么?”

狄公解释道:“柜坊者,信用也。任何人都可以将银两存入柜坊,柜坊给存银人一件特制凭信,上标存银人名号及银两数额。取银之时,经柜坊验证凭信无误,便可将存银提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噢,是这样。”

狄公转身又问封可言:“封大人,那两张凭信现在何处?”

封可言道:“扬州刺史崔亮已将这两张凭信转到工部,现就在卑职手中。刚刚在御书房本想上呈皇帝御览,可龙颜震怒,卑职未敢呈递。”

狄公点头道:“拿来我看看。”

封可言赶忙从袖中取出了两张凭信递到狄公手中,狄公接过凭信仔细地看着,元芳也凑了过来。良久,狄公道:“这凭信似乎是飞钱呀。”

封可言愣了一下,赶忙接过凭信,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是飞钱。这一点卑职倒没有注意。”

一旁的元芳又问道:“大人,什么叫飞钱?”

狄公道:“富商大贾遇有生意远行,随身不便携带太多银两,一为不便,二不安全。因此,他们便将银两存到有联号的柜坊。比方说,在扬州存钱,可以到神都提取,此所谓飞钱。”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这里面的道道儿可真多啊。”

狄公道:“这两张凭信就是在扬州的柜坊中存入的银两,可以在洛阳提取。”

李元芳赶忙接过来仔细看着。

狄公低声自语道:“难道……李翰真的受贿?如果是这样,他死前为什么不将这两张凭信转给家中,却要放于书房的夹壁之内……”沉吟良久,转过身道,“封大人,李翰有家室在京吗?”

封可言道:“当然有,李翰的家就在洛阳城中明善坊内,其妻宁氏,乃大家之女。”

“李翰的死讯宁氏知道了吗?”

“事起突然,真相未明,因此,尚未告知其家眷。”

“封大人,你即刻命人传话,就说你我二人要到李府探望。”

“是。”

“还有,你遣人持这两张凭信到户部、诸道院及诸军、诸使处暗察,弄清楚这家柜坊的名号是什么。”

封可言领命:“卑职立刻命人去办。”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曾泰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门来,喊道:“恩师,出事了!悦来老店的纤户们被人杀了!”

屋内众人闻言大惊:“什么?”

李元芳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泰喘着粗气道:“就在半个时辰前!”

狄公一摆手:“走,去看看!”

漕渠魅影 第二章 李元芳驿馆斗云姑

水部郎中李翰家门前,一个身着黑衫、头戴云笠的女子正扣打门环,身旁跟着五六个随从。

大门打开了,管家走了出来,疑惑地道:“你们找谁?”

女子笑吟吟地道:“请问这是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的家吗?”

管家点了点头道:“正是。”

女子道:“我们是李翰大人的朋友,替他捎来一些东西,要当面交给夫人。”

管家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你们和刚刚来的那位掌固是一路的吗?”

女子被问愣了:“什么掌固?”

管家道:“刚刚从扬州来了一位掌固把夫人接走了。”

女子大惊:“接走了?”

管家点点头:“是啊。”

女子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个时辰前吧。”

“他们是骑马还是乘车?”

“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女子扬手对身后众人道:“不好,出事了!追!”说着,转身向坊外奔去。

悦来老店已被钦差卫队团团围住,张环、李朗守在门口。天字第一号房内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狄公蹲下身验看着尸身上的伤口。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怒火再也掩饰不住。

一旁的曾泰道:“真是太惨了。恩师,是什么人竟然下此毒手?”

狄公冷冷哼了一声道:“定是那些意图拦阻纤户们上诉的歹人所为,这是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

“正是。”

此时李元芳走了进来:“大人,店内没有方九和他女儿小兰的尸身。”

狄公点了点头道:“看来,他们已经逃走了。”

李元芳道:“店老板现在门外。”

狄公道:“叫他进来。”

李元芳回身点头,店老板快步走进屋中,哭丧着脸,施礼道:“大人。”

狄公道:“这些纤户入住之后,有没人来找过他们?”

“有。”

“哦,是什么人?”

“小的,小的不敢说。”

“怕什么,说!”

店老板吭哧了两声,犹豫着说道:“是、是五六个公门里的衙役。”

狄公一愣:“公门中的衙役?”

店老板点了点头:“他们说要找扬州来的客人。我告诉他们客人住在后院天字第一号房内,他们就进店了。过了没一会儿,那个姓方的客人抱着孩子逃出门去,衙役们随后也追了出来,当时我还纳闷出了什么事呢。唉,怎么这倒霉事儿都让我摊上了。”

狄公道:“那些衙役身上穿的公服是什么样式?”

店老板道:“和平常的公人穿着均是一般……哦,对了,有一点儿不一样,那些公服绣的是红丝边儿。”

元芳在一旁道:“这些衙役定是歹人假扮,想要将我们引向歧途。”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看。”

狄公怒不可遏:“这群畜牲!竟然忍心对穷苦的纤户们下这等毒手,真是禽兽不如!”

狄公强压怒火将屋内仔细检查一遍,而后缓步走出房门。只见地上放着两只水桶,一只桶内有水,另一只桶倒在地上。

狄公稍加思索道:“事情定然是这样的:衙役敲开房门,纤户们将其让进房中,而此时,方九与女儿小兰到前院打水不在屋内。衙役们进屋后凶相毕露,残忍地杀害了屋中的纤户。而就在此时,方九打水归来,发现屋中情形,大惊之下携女儿逃走,却不慎将水桶踢翻,惊动了房中的衙役,他们闻声追了出来。”

李元芳望了曾泰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忧虑地说道:“方九父女的处境不妙啊!曾泰,你立刻持我的内史令到京兆府命京兆尹出动所有衙役全城搜查,一定要找到方九父女!”

曾泰答道“是”,转身离去。

狄公看着元芳,说道:“看到了吧,我们还未出京城,那些恶贼的魔爪便已经伸到了这里。这就说明,此事他们蓄谋已久。”

李元芳问:“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狄公道:“你说。”

李元芳道:“如果说歹人是为了阻止纤户们上诉,这才行此杀人灭口之举。那为什么要等诉状递到我们手中之后才行动?诉状入官,事情便已经败露,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这些纤户?这样做岂不是暴露了自己?”

狄公道:“也许他们本来并不想杀人,或者说,他们至少不想在神都动手。我想,这些歹徒一定是听闻了方九等人到京中各部院投状上告的事情才赶到这里。他们本欲暗中将方九等人逮捕,送回扬州后再做区处。然方九等人盘缠用尽,露宿街头,居无定所,这令歹人无法找到纤户们的踪迹。今日,方九在朱雀大街上邀驾越诉,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行藏,被歹徒发现。而最终令他们决定杀人灭口的,是千牛卫在街上找到了我们,当街道出我三人的身份,而我又受理了方九的诉状,这样一来,他们感到危险已迫在眉睫,因此才杀人灭口。”

李元芳道:“既然诉状已被大人受理,那他们再杀死方九也就起不到灭口的作用了呀?”

狄公道:“按《永徽律》,官府要对一件案子立案侦破,必须要有诉状和首告之人,这两点缺一不可。如果首告之人死去或因故不能出首,那么此案便立即撤销。”

李元芳恍然大悟:“他们是想杀死首告之人,令此案自销,这才下此毒手!”

狄公叹道:“都怨我考虑不周,致令纤户们枉自送了性命。怪我,怪我呀……”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李元芳道:“大人,这怎么能怪您呢!我们初涉此案,怎能想到这些歹徒竟如此丧心病狂。”

狄公眼中喷射怒火:“他们还不知道我狄仁杰的厉害!这一次奉旨南行,便要让这些恶贼粉身碎骨!”

李元芳道:“大人,看起来此案的水很深呀。歹徒们心狠手辣,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不好,宁氏!”

“什么?”

狄公一摆手:“去李翰家!”

工部侍郎封可言重重地拍打着李府门环,狄公、李元芳率卫士们站在一旁。只听大门内传来老管家的埋怨声:“又是谁呀?一拨一拨的,今儿是什么日子呀,真邪了!”说话声中,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管家探出头来,一见封可言登时吃了一惊,赶忙道,“哎呀,是侍郎大人!”说着,慌忙跪下。

封可言急忙问道:“不必多礼,你家夫人在吗?”

管家奇怪地道:“您也要见我家夫人?”

封可言一愣:“哦,还有谁要见她?”

管家道:“一个时辰之前,打扬州来了个掌固,带了封信来说是我们老爷重病卧床,请夫人前往探视。”

封可言惊道:“什么?”

狄公踏上一步问道:“你们夫人走了吗?”

管家道:“是呀,早就走了。”

狄公心中暗惊,看了李元芳一眼道:“我们还是来晚了!”

管家奇怪地望着狄公,又说道:“半个时辰之前,又有一拨人要见我家夫人,领头的是个小姑娘,说是为我们老爷捎回了东西。”

狄公有些诧异:“哦,还有一拨人要见夫人?”

管家道:“正是呀。算上您几位,这已经是第三拨了。我说诸位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李元芳焦急地问道:“夫人走时是骑马还是乘车?”

管家笑道:“就连问的问题都一样。回大人的话:掌固骑马,夫人乘车,一辆绿棚马车。”

李元芳对狄公道:“大人,他们刚刚出发一个时辰,而且又有马车,一定不会走得太快。追吧!”

狄公点了点头:“顺藤摸瓜,不要打草惊蛇。”

李元芳点了点头:“大人放心!”

官道上车来人往。远远地,扬州掌固押着绿棚马车缓缓驶来。

宁氏坐在马车之内静静地思索着,越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她从包裹中掏出了丈夫的亲笔信,仔细地看着,确实是李翰的笔迹。顿了一顿,又从怀中掏出了丈夫李翰交托的那封密信比对,两封信的笔迹完全相同。那封密信是月前丈夫派自己的心腹手下张先偷偷带回家的,并叮嘱自己千万收好。这次丈夫忽然病重,还派人接自己过去,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静静地望着手中的两封信,沉吟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伸手撩开车窗的丝帘,冲外面喊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了。掌固策马来到窗旁问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宁氏笑了笑道:“车上颠簸,妾身不惯远行,只觉腰背酸痛,想下车走一走。”

掌固顿了顿道:“嗯,那好吧。”

他冲车夫挥了挥手,车夫快步走到车后,将马车后厢门打开。置好脚踏,宁氏小心地走了下来。掌固翻身下马,紧紧跟在她身旁,似乎生怕她跑掉似的。宁氏举步向道旁走去,边走边问身旁的掌固道:“你是外子的僚属吧?”

掌固道:“正是。”

宁氏道:“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掌固愣了愣道:“啊,我、我、我是新来的。”

“哦,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季虎。”

“外子身染何疾,竟致卧床不起?”

“听医士说,李大人宿寒入体,侵入肺脏,很是危险。夫人,我看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宁氏笑了笑道:“不急,不急。他卧病在床,身旁谁在照顾啊?”

掌固不耐烦地看了看宁氏:“好像有几个丫鬟吧。”

宁氏随口问道:“他的胡子一定很长了吧?”

掌固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道:“是啊。很长了。”

宁氏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望向了掌固。掌固奇怪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宁氏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此时,二人离官道已经很远了。

掌固回头看了看,对宁氏说道:“夫人,上车吧,天黑之前咱们要找个镇甸宿下!”

宁氏微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棍,在手中把玩着道:“不慌,不慌。”边说边继续向前走去。

掌固无奈,只得随后跟上:“夫人,您最好能快一点,否则……”

宁氏打断了他:“我丈夫李翰已经死在你们手上了吧!”

掌固猛吃一惊停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宁氏飞快地转过身,手中的小木棍狠狠地戳在了掌固的咽喉处,掌固喉头发出“咯”的一声,登时双眼翻白。

宁氏冷冷地道:“我丈夫没有胡须!”

掌固的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宁氏上前扶住了他,而后冲着马车的方向喊道:“不好了!快来看看,他怎么了?”

远处的车夫听到呼喊,赶忙跑了过来:“夫人,怎么了?”

宁氏急道:“不知怎么回事,他说着说着话就昏过去了,你快过来看看吧。”说话间,车夫已奔到近前,宁氏双臂一较力,将靠在自己身上的掌固狠狠推向飞奔而来的车夫,那车夫毫无防备,被掌固的身体撞得趔趄了两步,赶忙伸手抱住掌固。

此时,宁氏已绕到他身后,从地上抱起一块早已看准的大石头,狠狠地砸在车夫的后脑上。车夫哼都没哼一声,搂着掌固的身体,翻倒在地。掌固挣扎着想爬起身,宁氏又举起石块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掌固登时昏死过去。

宁氏看着他俩冷冷地道:“你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说着,她扔掉手中的石头,四下看了看,快步跑回到马车旁,钻进了车厢。一会儿功夫,车厢门打开了。身穿胡服,女扮男装的宁氏走了下来,她伸手拉过掌固的马,飞身跃上,一声吆喝,战马绝尘而去。

狄公行馆静悄悄的,正堂大门紧紧关闭。狄公独自一人在堂内,一边踱步一边静静地思索着。张环、李朗率千牛卫在门前守候。曾泰快步走到了门前,向里面指了指。张环点了点头。曾泰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头来:“啊,曾泰呀,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曾泰道:“学生刚从京兆府回来,京兆尹沈大人已派出官差全城寻访方九父女的下落。”

狄公点了点头道:“非常好。曾泰呀,你发现了没有,这些歹人的动作非常之快。两路并进,双管齐下,竟都抢在了我们前面。更奇怪的是,今日竟然有两拨人同时到李府去见宁氏,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呢?”

曾泰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邗沟覆船,李翰自缢,不过是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事情,就连皇帝也是今日刚刚知悉。而这些歹人呢,他们竟然好像是早有准备,所有的事情都已提前做出了安排,这中间会有什么玄机?”

曾泰琢磨着狄公的话,缓缓说道:“学生也觉着,似乎是哪里不太对劲儿。”

狄公道:“是呀,你感到不对劲,就是因为对方的动作太快了。而且,快得出奇,快得不合常理。我隐隐感到,邗沟覆船、李翰自缢、其妻宁氏被不明身份的人挟持,这几件事与今日发生在悦来客店中纤户被杀的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曾泰一惊道:“哦?”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邗沟归扬州漕运衙门掌管,那些告状的纤户就住在邗沟附近,投状上告的正是扬州漕运衙门。而李翰奉旨前赴扬州也是为了查察邗沟覆船事件,与扬州漕运衙门同样有着紧密的关联。如今,李翰不明不白地自缢身亡,告状的纤户惨遭毒手,而李翰的孀妻宁氏又为人所骗不知去向,这几者之间难道会没有联系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这不可能是巧合。”

狄公道:“我早就说过,世间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往往看似巧合的事情内中都有着必然的关联。”

曾泰道:“恩师,您说这些歹徒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狄公道:“目前,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歹徒定然与方九诉状中首告的扬州漕运衙门有关……”忽然,他的声音顿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地道,“漕运衙门,漕运衙门……衙役……”他双眼一亮,“那些衙役……绣红丝边儿的公服……”

一旁的曾泰轻声道:“恩师,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曾泰呀,你再辛苦一趟。马上赶到京兆府,请沈大人出差查找各家官营的驿馆和客栈,看看有没有来自扬州漕运衙门的官差。”

曾泰恍然大悟:“恩师,您是说,那些杀害纤户们的衙役是,是……”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快去吧。”曾泰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官道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宁氏乘坐的绿棚马车斜停在道旁。远处尘土大起,出现在李府门前的那个女子率领十几名随从纵马沿官道飞驰而来,一名随从喊道:“云姑,你看!”

云姑看见路旁歪着那辆绿棚马车,急忙勒住坐骑,朝身后一挥手,众人翻身下马,四散开缓缓围上前去。“吱扭”一声,车厢门缓缓打开,云姑探进头来察看着。

车厢内空空如也。

云姑回手关闭了车门,不解地四下望着。忽然,身后的随从道:“云姑,您看那边!”云姑顺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官道旁的草丛里,隐隐躺着两个人。

云姑一挥手,率众随从飞步奔了过去。掌固和车夫躺在草丛中,脑后不停淌着鲜血。

云姑道:“没错,一定是他们!她跑不远,给我追!”众人奔回官道,飞身上马,顺着大道一路追去。

方九抱着女儿小兰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一条小巷奔来,他面色惊慌,边跑边四下张望。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锣声,方九抬头循声望去。对面街上,三名京兆府的衙役边敲锣边向自己这边走来。方九飞快地转过身,抱着小兰转进小巷之中,探头向外望去。

只听锣声之中,衙役们高声吆喝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衙役们从小巷前走过,边走边喊。方九赶忙将身体背转,贴在墙上。街上锣声阵阵,衙役们重复着昭示的内容。方九正在思索方才的昭示,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吓得方九打了个冷颤,回过头来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中年人站在身旁,冲他问道:“老兄,外面喊什么呢?”

方九慌乱地答道:“啊,啊,好像,好像是说狄仁杰大人在、在府中等什么人?”

中年人愣了一下:“狄仁杰?”

方九点了点头道:“啊,是啊。这不,外面还喊着呢,您出去听听。”中年人迈步走出小巷。方九四下看了看,也跟了出来。

不远处,衙役们一边筛锣一边不停地向街两侧的买卖铺户、行商路人重复着昭示内容。

路人们停下脚步,议论纷纷,方九躲在一旁侧耳倾听。只听刚刚问他话的那个中年人对身旁人道:“狄仁杰,那不是当朝的宰相吗?”

另一人道:“可不,他可是大大的有名啊。是什么案子竟然惊动了他老人家。”

旁边一位老者道:“我听说,这位狄大人可是了不起,做大理寺卿的时候,年断积案一万余件,没有一桩出错。后来,做了宰相,连破幽州使团案、湖州蜜蜂案、无头将军案、崇州大军案、蛇灵奇案,桩桩件件都是奇诡曲折。好多人都说,这世上就没有他老人家破不了的案子。”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道:“没错,我也听说过。他在本朝号称神断,那可是第一奇人。”

老者道:“最难得的还是他爱民如子,着实是个好官。”众人连连点头,啧啧称是。方九听着,低头想了想,抱着小兰快步走进小巷。

另一条街道中,三名京兆府的衙役站在街道中央,一边筛锣一边高喊着:“扬州来京告状的纤户方九听着,狄仁杰大人现在京兆府中等你,要替你们伸冤报仇!听到鸣锣昭示,速到京兆府中!”

一旁围满了路人,大家议论纷纷,人群中,那几个在悦来客店杀害纤户们的杀手也混在里边仔细听着。京兆府的衙役不停地重复着昭示的内容。领头的杀手对身旁的同伙轻声道:“听见了吗?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几个马上赶到京兆府外的街道上埋伏,只要见方九一到,立刻下手!”身旁的同伴点了点头,几人挤出人群,快步离去。

绿棚马车停在官道之上。道旁,掌固和车夫的身体横躺在草丛中,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四周,低声议论着:“大天白日,这么热闹的官道旁,竟然有歹人杀人害命。”“我看定是为了图财。”“哎,你们看,这两人穿着官衣,好像是公门中人呀。”“不错,不错。嘿,这年头儿可真有胆儿大的,连当官的都敢杀。”

众人正议论纷纷,后面传来一声吆喝:“闪开,闪开!地保来了!”

路人闻声闪到一旁,本地地保领着几个人快步走到尸身旁,验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问道:“各位,这是怎么回事,有谁看见了?”

路人们纷纷摇头。

地保道:“是哪位第一个发现的尸体?”

一名路人道:“是我发现的。当时,两个死者就是这样躺在地上。”

地保道:“这就要烦劳诸位了,请随我到衙门里去做个见证!”

路人们纷纷答应。地保率人七手八脚地搭起“尸身”。

人群中,李元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官道上的马车,而后,快步离开人群向马车走去。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李元芳轻轻抽了抽鼻子,目光在厢内搜索着。车厢内四壁徒然,空空如也。

李元芳刚要转身离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座椅下的一件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扁圆的小盒子。李元芳赶忙伸手从座椅下将圆盒拿了出来。圆盒是银制的,雕工非常精细。元芳打开盒盖,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原来是个香料盒。元芳轻声道:“茉莉花香……”

忽然,身后官道旁传来一阵喧嚷:“不好了,炸尸了!”

元芳一愣,赶忙将银盒揣进怀中,转身走了过去。

只见地保等一干人众围着掌固和车夫的尸体大声惊呼着:“炸尸了,炸尸了!”

李元芳挤进人群,定睛一看,只见掌固和车夫捂着后脑缓缓坐起身来。只听旁边有人道:“什么炸尸呀,人家根本就没死!”

众人赶忙围上前去,地保问那掌固道:“我说,你没死呀?”

掌固捂着脑袋没好气儿地说:“废话,死了还能坐起来。”众人一阵哄笑。

地保长出一口气,也笑道:“没死就好。我说,是谁把你们砸伤的,要不要报官呀?”

掌固赶忙道:“哎,不用,不用。是我们俩自己闹着玩儿,他拿石头砸我,我拿石头砸他,就这么着都受伤了。”

地保愣道:“啊,砸着玩儿?我说,你们吃饱了没事儿干了吧?”

掌固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得走了。”说着,他一把拉起车夫,挤过人群,快步走到马车旁。二人跳上车,一声吆喝,马车起动沿官道而去。身后,地保和行人们大声笑骂着。

眼看着马车扬尘而去,李元芳三脚两步奔到自己的战马前,翻身跃上,一声低喝,纵马随后跟去。

迎宾驿位于洛阳郊外的官道旁,是一家官营的大驿所。时近酉初,天刚擦黑,客栈门前宾客盈门,打尖的、住店的来往穿梭,络绎不绝。

远远的,那辆绿棚马车疾驶而来,停在了迎宾驿门前。车夫和掌固跳下马车,捂着后脑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店伙计迎上前来:“哟,二位回来了。”

掌固没好气地道:“废话,不回来还能上哪去。”

店伙计登时被噎住了。

掌固道:“傻看着我干什么,还不把马车赶到后院去。”

伙计连忙答应,拉着马车奔后院而去。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

马蹄声碎,李元芳策马来到店前。看着掌固和车夫走进店中,元芳也翻身跳下马来。

一名伙计跑出店外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

李元芳将马缰扔给伙计道:“找人。”说着,尾随掌固和车夫快步走进店内。

外堂是打尖之处,各色人等围在桌前,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一片喧闹。掌固和车夫穿过外堂向二进院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二进院有十几间客房,与外面不同,这里十分安静。掌固和车夫快步向正中的一间上房走去。

李元芳四下看了看,纵身而起窜上院中的一棵大树,借着树影的掩护飞上了房顶。

掌固和车夫边走边说着什么,少时进了上房。李元芳伏在上房顶上,轻轻将房瓦揭下两片,向房中望去。房中点着风灯,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在房中来回踱着。听到掌固和车夫走进来,房中之人闻声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县令鲁吉英。他迎上一步急急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夫人呢?”

掌固苦着脸道:“还夫人呢,小的两人差点儿送了性命。”

鲁吉英猛吃一惊:“你说什么?”

掌固道:“嗨!这个女人可真是厉害,他识破了您的计策,把我二人诱到官道旁用石头砸昏,自己跑了。”

鲁吉英狠狠一跺脚道:“跑了?跑哪去了?”

掌固道:“小的也不知道,应该是顺着官道下去了吧。”

鲁吉英骂道:“你们两个废物,连这点儿小事儿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掌固委屈地说:“您就别骂了,看看我们这脑袋……”说着,二人转过身来。鲁吉英一看,二人的脑后各开了一条大口子,血已经凝固。“下去,下去,赶快把伤口洗干净。”二人答应着转身离去。鲁吉英又气道,“你们俩小心点儿,别让水进到脑袋里。本来脑子就不够使,再进了水就更完蛋了!还不赶快去!”

二人捂着伤口小跑着冲出门去。鲁吉英叹了口气,缓缓坐在椅子上。

房顶上,李元芳将两片房瓦轻轻地盖上,探头向下望了望,院中没有人。李元芳飞身而起,落在地面,快步向外堂走去。外堂店伙计迎上前来道:“客官,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李元芳道:“没找着。”

店伙计道:“您看天色已晚,就在店中住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急于赶路,不能宿在此处。”

“那好歹您在这儿打个尖,吃点东西。”

“不吃了。我要走了。”说着,快步向门口走去。店伙计失望地道:“那您慢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的一刹那,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茉莉花香。元芳登时停住了脚步,抽了抽鼻子,口中喃喃地道:“茉莉花香……”他回过头,目光鹰一般地扫视着外堂之内。堂中的十几张桌子前几乎坐满了人。

李元芳的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每一张桌旁至少都围坐着五六个人。元芳又抽了抽鼻子,香味没有了。他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银盒,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飘出一股香气。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再次转身向店门走去。忽然,墙角边一个孤独的背影划过他的视线,元芳再一次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一个身穿胡服的人背对店门而坐,其他桌子都是五六人乃至十几人,只有他是孤单一人。李元芳缓缓走到那人背后,轻轻抽了抽鼻子,果然,又闻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李元芳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沉吟片刻,然后冲柜台喊道:“伙计,我要打尖儿!”

伙计一愣,立刻跑了过来,殷勤地笑道:“好嘞,客官,您看您坐在哪儿?”

李元芳道:“堂中也没有富余的座头儿了,我看就和这位兄台挤一挤吧。”说着,他一指身穿胡服的人。

伙计赶忙走过去道:“这位先生。”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宁氏。

伙计刚要说话,李元芳抢先道:“这位兄台,堂里没有座位了,小弟能否与兄合用这副座头啊?”

宁氏四下看了看,堂里确实没有空位,她勉强笑笑,点点头道:“兄台请坐。”

李元芳坐在她对面,对小二道:“给我切两斤牛肉,打一壶酒。”小二答应着跑了下去。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了对坐的宁氏。恰在此时,宁氏也正好打量着他,四目相对,宁氏赶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李元芳微笑道:“看兄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定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仕中举子。”

宁氏笑了笑:“兄台过誉。僻野寒儒,周游四方,何敢妄言饱读诗书。”

李元芳道:“兄台真是太谦了,诗书礼义自孔孟沿传,遍达旷野八荒,谁能说僻野之中就无大隐名士呢。”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隐名士岂能如小弟这般,这可真是侮辱斯文。”

李元芳笑道:“我二人一番繁文缛节,互以兄台称之,实为不便。何不道出姓名年齿,以便叙谈。”

宁氏微笑拱手道:“兄台所言极是。小弟宁无双,今年二十有二。”

李元芳笑道:“那,我可要尊称你一声贤弟了。在下李元芳,痴长贤弟十年。”

宁氏起身施礼道:“李兄,小弟有礼。”

元芳赶忙还礼:“愚兄愧受。贤弟请坐。”两人二次落座。

李元芳道:“贤弟要到哪里去呀?”

宁氏道:“扬州。”

李元芳笑道:“可恰凑巧,愚兄也要到扬州去。”

宁氏道:“哦,兄长也要到扬州?”

李元芳道:“正是。在扬州有些事情要办。”宁氏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贤弟,愚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宁氏道:“自家兄弟,兄长但讲无妨。”

李元芳道:“自我兄弟见面后,便只觉贤弟愁眉紧锁,难道有什么为难之事吗?”宁氏一惊,抬起头来。李元芳关切地注视着她。

宁氏长叹一声,眼圈红了,她轻声道:“家兄在扬州出了事,而今生死未卜,小弟、小弟……”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李元芳赶忙道:“贤弟不必悲伤,一切皆有天数。也许尊兄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呢。”

宁氏轻轻擦去泪水,说道:“借李兄吉言,但愿能够如你所说。”

此时鲁吉英带着掌固、车夫也走了出来。店伙计赶忙迎上:“三位爷,是要吃饭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好热闹啊。我说,连副座头也没有,这饭怎么吃呀?”

伙计四下看了看道:“客官,您看这样好不好,您点好菜,我给您送到您住的客房里去。”

鲁吉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我看也不用点菜了,就由你来安排,只要够我们仨吃的就行了。”

伙计吆喝道:“好嘞,您放心。”

鲁吉英转身向二进院走去。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鲁吉英一愣转头一看,拉他的人正是掌固。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拉我做什么?”

掌固轻轻嘘了一声,朝墙角指了指。鲁吉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墙角处的一张桌前坐着李元芳和宁氏。鲁吉英不解其意,看了掌固一眼道:“怎么了,那两个人你认识?”

掌固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鲁吉英暗惊道:“是她!”

掌固点了点头指着宁氏轻声道:“那个穿胡服的就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将掌固的手打了下去:“别瞎指。”

掌固急了,脱口喊道:“真的,那真是宁氏!”

鲁吉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喊什么你,怕人家听不见呀!真是猪脑子。”

掌固到嘴边的话伴着唾沫憋了回去。

鲁吉英轻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绝对没错,就是她。”

“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是谁?”

掌固摇了摇头:“没,没见过。”

鲁吉英转头望着李元芳,陷入了沉思。

宁氏轻轻揩拭着眼角的泪水。李元芳安慰道:“而今,令兄情况不明,徒然伤神无异杞人之思。贤弟且请宽怀,愚兄陪你喝上几杯,聊解愁绪如何?”

宁氏眼中含泪:“兄长所言甚是,小弟一番悲戚实为扫兴,望兄长宽宥。”

李元芳道:“哎,家中遇事,任谁也会如此。贤弟言重了。”

正说话间,伙计将酒菜端上了桌。李元芳替宁氏斟满一杯道:“来,贤弟,你我虽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愚兄先干为敬。”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宁氏也端起酒杯:“多谢兄长。”说毕,也将杯中酒饮尽。

元芳道:“贤弟,如蒙不弃,便与愚兄同行,一路之上也可相互照应。”

宁氏见如此说,沉吟道:“只恐拖累兄长。”

元芳笑道:“哎,哪里话来。如此便说定了。”

宁氏微笑道:“如此也好,多谢兄长。”

正说话间,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二位,对不住,能说句话吗?”

李元芳和宁氏闻声转过头来。鲁吉英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宁氏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点了点头道:“请说吧。”

鲁吉英道:“堂中已无空位,只有这桌上还有张条凳,不知二位能否见容?”

李元芳望着鲁吉英:“如此甚好,我兄弟正嫌寂寞。”

鲁吉英赶忙道:“叨扰了。”说着,他坐在了李元芳对面的条登上,笑道,“二位,怎么称呼。”

元芳道:“李元芳。”

宁氏一拱手:“宁无双。”

鲁吉英笑道:“在下鲁英。敢问二位是北上,还是南下?”

李元芳道:“我二人要到扬州。”

鲁吉英笑道:“这可真是凑巧,小弟要到山阳县,也要经过扬州。”

李元芳微笑着望向宁氏:“看来,我们又遇到一位同路的朋友。”

宁氏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鲁吉英大笑道:“有缘,有缘!真想不到,我三人凑成一桌,竟然还是同路。就冲这个,老鲁今天就要与二位多喝两杯!”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拿起元芳面前的酒壶,给二人斟满,又给自己倒上,举杯道:“借花献佛,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元芳、宁氏对视了一眼,也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鲁吉英连声呼喊:“来,伙计,上酒,上酒啊!”

李元芳抬眼看了看鲁吉英。只见此人尖嘴缩腮,小眉小眼儿,一副无赖的滑稽相,然而目光中却隐隐透出一股精明之气。

李元芳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鲁兄,山阳县位于邗沟北端,那里的漕运很是发达吧?”

鲁吉英转头望向元芳:“哦,兄台博闻,竟知道邗沟渠段。”

李元芳笑了笑道:“听说邗沟近年连发翻船事件,不知鲁兄可知一二?”

鲁吉英登时一愣,目光望向宁氏,只见宁氏的脸色凝重起来,双目静静地望着自己。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帆船?咳,李兄有所不知,运河之上尽是三条桅杆的大帆船,多得很,多得很呀。二位如有兴趣,可到山阳一游,我陪二位坐大帆船看一看运河,啊!”

李元芳明知他是顾左右而言他,却并不戳破,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

一旁的宁氏急道:“鲁兄,李兄所说的翻船,乃是官船在邗沟倾覆的案件,并不是运河上的大帆船。”

鲁吉英望着宁氏没有说话,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苦笑一下:“我岂能不知李兄所说之意,只是,只是……”

宁氏着急地道:“只是什么呀?鲁兄,你一个大男人怎的如此吞吞吐吐,好不爽快!”

鲁吉英无奈地笑了笑道:“宁贤弟,此事说来话长啊。”

李元芳道:“我们有的是时间,鲁兄大可娓娓道来。”

宁氏赶忙道:“不错,不错,我们不嫌你啰唆。”

鲁吉英笑着点了点头:“既然二位对此事如此有兴趣,那我就说一说吧。二位可能知道,邗沟渠位于扬州与山阳县之间,乃朝廷北运的咽喉。江淮盐铁转运使每年将江南越州、涟水等地出产的海盐打成麻包,从海陵、盐城等地装上趸船,经运河运抵神都洛阳,再由洛阳中转运至食盐缺欠的北方重镇,西京长安、甘州、凉州等地。”

李元芳和宁氏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叹一声:“然而近年来,邗沟却连发怪事。李兄方才所言不差,只要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经过邗沟必定翻覆,押运人员损折,船上所载的食盐无踪,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十多次。每次翻船后,扬州漕运衙门会同当地官府派人前往覆船地点打捞,可只捞上一些残船的碎片,船上所载的食盐却毫无踪迹。”

李元芳和宁氏对望一眼道:“有这等事?”

鲁吉英点了点头。

李元芳问道:“那么,这些装在麻包内的食盐会不会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或是融化在水中了呢?”

鲁吉英苦笑一下:“李兄,官船每一次所载的食盐最少也有数十万石,你想一想,要多么大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吞噬?说到融化就更不可能了,数十万石食盐全部融化,最少要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即使麻包中的食盐融化,麻包也应该可以打捞上来吧?然而,历次打捞,河中除了破船残片之外,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说有一两次翻船之后,没能打捞到失事的物资,这谁都可以理解。可翻船事件发生了十多次,每次打捞都是无功而返,这还不奇怪吗?”

李元芳微显诧异:“确实非常怪异。刚刚鲁兄说,只有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倾覆,是吗?”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李元芳道:“也就是说,其他船只都通行无阻?”

鲁吉英望着李元芳竖起了大拇指:“李兄真是了不起,一语中的。你说的对极了,这正是邗沟覆船最为怪异之处。也是朝廷屡次委员前赴邗沟查察的真正原因。”

李元芳道:“那他们都查到了什么?”

鲁吉英苦笑一声道:“那些当官的来到扬州,与漕运衙门的人大吃大喝一通,而后按照漕运衙门所说的胡乱写上一份官牒回复工部及皇帝。所有人的牒文几乎都是千篇一律,说邗沟年久失修,暗礁丛生,运盐船触礁沉没。”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于是,这第二般怪异之处便出现了。”

李元芳双眉一扬:“哦,又是何怪?”

鲁吉英道:“二位可能知道,江淮盐铁转运使运盐的船队是以海鸥船打头,后面连接着数十只装运食盐的趸船。即使打头的海鸥船触礁沉没,后面的趸船只要斩断连接绳索,是不会随其一同覆没的。然而,在邗沟水段发生的每次翻船事件都是海鸥船连同其后的趸船一同沉没,这便是邗沟覆船的怪事之二。难道说转运使船队的所有船只同时触礁?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李元芳与宁氏对望了一眼:“那么,那些巡河官员又是如何向皇帝解释此事的呢?”

鲁吉英道:“他们上报的牒文中将所有责任都推在邗沟两岸的纤户们身上,说纤户们拿了朝廷的护渠银却贪懒耍猾,不肯为朝廷出力疏浚渠道,又说两岸纤户相互勾结,在水下凿穿官船,打劫官盐。”

李元芳重重一拳砸在桌上:“真是岂有此理!”

鲁吉英道:“谁说不是呀。可怜那些纤户不但受尽酷刑,还被漕运使衙门夺去了赖以为生的护漕饷。”

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些赃官,真是该死!”

鲁吉英笑了笑道:“李兄啊!官官相护,派来的巡河官拿着漕运衙门上供的贿银,吃着珍馐美味,又怎么会和他们认真?邗沟连年覆船,可漕运使衙门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依然是花天酒地。只是苦了两岸的老百姓。年前,朝廷又派了一位巡河大员,水部郎中李翰大人。”说着,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了宁氏。一听李翰二字,宁氏立时凑上前来问道:“李翰怎么样?”

鲁吉英顿了顿,长叹一声道:“可惜这位李大人,到任不到三个月,便不知什么原因自缢身亡了。”

宁氏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他,他死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宁氏脸上的表情。而李元芳则死死地盯着鲁吉英。

泪水在宁氏的眼圈里打转,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悲痛,一字一句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鲁吉英望着她道:“具体的不知道。只是听说,几天前邗沟再发覆船事件,当天夜里,李大人便自缢身亡了。”

宁氏缓缓点了点头,心中的哀痛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向门外冲去。

鲁吉英也站起身想要追过去,李元芳伸手拉住了他道:“让她去吧。”鲁吉英看了看元芳,缓缓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条凳上。

李元芳为他倒了一杯酒:“鲁兄究竟是什么身份,竟对此事这般了解?”

鲁吉英笑了笑道:“我看李兄对此事也关切得很呀。”

李元芳笑着举起酒杯:“看来,你我同为好事之人。”

鲁吉英也笑了,二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此时,店中的酒客已散去了大半,空出了几张大桌子。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云姑率领十几名随从快步走进外堂。

店伙计赶忙迎上前,招呼道:“姑娘,你们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云姑低声道:“伙计,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姓宁的单身女子住店?”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逃不过李元芳的耳朵,他猛地回过头,望向云姑。

一旁的鲁吉英奇怪地问:“李兄,怎么了,你看什么?”

李元芳笑了笑,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今天有热闹了。”

柜台旁,云姑的随从向店伙计仔细地形容着宁氏的长相。

店伙计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么一位。”

云姑有些失望,转身就要离去,这时身旁的随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云姑回过头,随从向通往二进的门前努了努嘴。云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宁氏快步走进堂中。云姑以眼色询问随从,随从缓缓点了点头。

李元芳和鲁吉英坐在桌前,宁氏走了过来,脸上的悲戚之色一扫而光。她微笑道:“对不住,刚刚小弟不胜酒力,眼鼻酸涩,胸中烦闷,以致出丑,二位莫怪。”

李元芳笑道:“贤弟说哪里话来,快快请坐。”

宁氏点了点头,坐在桌旁。

李元芳假作漫不经心地暼眼向一旁望去,只见云姑率人围了上来,坐在三人对面的大桌旁。

李元芳看了两人一眼,说道:“鲁兄、宁贤弟,今夜我们就在这客栈中宿下,明日一早起行如何?”

宁氏点头:“一切全凭兄长安排。”

鲁吉英抚掌笑道:“不瞒二位,愚兄已在客栈中住下了。”

李元芳微笑道:“如此甚好。”说着,他转身冲店伙计喊道:“伙计,算账!”伙计答应着跑了过来。

对面桌上的云姑冲身旁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站起身走出门去。这一切都被李元芳看在了眼中,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店伙计跑过来道:“三位,一共是两贯钱。”

李元芳从怀中掏出铜钱放在桌上道:“我们要在此宿下,给我开两间上房。”

话音未落,云姑带来的十几名随从缓缓走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元芳三人所坐的饭桌团团围住。鲁吉英和宁氏诧异地对望了一眼。所有随从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宁氏。

宁氏被看得很不自在,她低声对元芳道:“他们为什么都盯着我?”

李元芳摇了摇头笑道:“也许,你像他们的亲人吧。”

此时,站在桌旁的店伙计也觉察出情况有些特别,他结结巴巴地道:“几、几位,怎么了?”

为首的随从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朝后指了指道:“你走吧。他们已经不需要房间了。”伙计没听明白,愣愣地站在原地。

随从怒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伙计见势不妙,赶忙转身向后面跑去。

李元芳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些随从,冷冷地道:“诸位,有事吗?”

随从道:“站起来,跟我们走。”

鲁吉英和宁氏紧张地站起身来,宁氏颤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随从道:“你不用问那么多,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李元芳没有动:“我能问一问,为什么要跟你们走吗?”

随从冷笑一声:“话我只说一遍,走吧!”

李元芳道:“这是官营的驿站,难道你们要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公然绑架?”

随从冷冷地道:“少废话,快走!”

李元芳望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道:“看,好人来了。”

话音未落,五六名守栈的驿卒在伙计的带领下手持水火棍奔进外堂,厉声喊道:“是谁敢在这里撒野?”说着,径奔随从们而来,一名驿卒举起掌中木棍道:“要打架滚出去,别在这儿闹事!”

为首的随从一声冷笑,冲身旁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同伴纵身后跃,双掌连措,脚摆旋风,顷刻之间,驿卒手中的水火棍漫天飞舞。再看那几名驿卒,身体横飞出去,撞碎桌子摔在地上,一时间哀号声此起彼伏。宁氏惊叫一声,脸色惨白。鲁吉英更是浑身颤抖。

为首随从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道:“怎么样,想跟我走了吗?”

李元芳看了看地上的驿卒,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不知道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随从轻蔑地冷笑道:“你说什么?”

李元芳冲身旁浑身发抖的店伙计道:“麻烦你替我办件事。”

伙计看了看随从,颤声道:“您,您说。”

李元芳道:“把那扇窗户打开。”

伙计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元芳的话。随从冷冷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对伙计道:“去呀。”

伙计赶忙走到窗旁,打开窗子。

李元芳的目光望向随从道:“准备好了吗?”

随从冷笑道:“什么?”

李元芳道:“出去呀。”

随从点了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最好,我们走吧。”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一紧,身体竟然凭空飞起,从敞开的窗中直扎出去,头上脚下,钉在院中的土地上,随即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外堂中,一片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李元芳。李元芳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似乎从没有离开过那张条凳。

随从们互望着,刚刚出手打伤驿卒的两人一点头,“仓”的一声,二人钢刀几乎同时出鞘,寒光闪过,直奔元芳胸前刺来。

鲁吉英和宁氏齐声惊呼:“小心!”

李元芳冷笑一声,脚尖轻轻一挑,桌子登时立了起来,刀噗噗两声扎在桌面上。元芳的手一拍桌面,桌子非常听话地四脚着落,回到原地,随从的两把刀脱手扎立在桌面上,不停地晃动。两名随从登时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宁氏张大了嘴望着李元芳。鲁吉英更是错愕万分。

那两个被夺了兵器的随从一声大吼:“弟兄们,一起上!”

众人齐声答应,各执兵器冲上前来。

李元芳重重一拍桌子,两把刀腾空飞起,他双手接过,纵身一跃,双刀化作一团寒雾,只听一阵激烈的金铁交击声过后,所有随从的手中都已空空如也。

李元芳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旁,缓缓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向房梁。只见十几把刀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钉在房梁之上。

宁氏双手捂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寂静中,鲁吉英大喝道:“好,绝了!”说着,他伸手拿起酒壶,顺着嘴角一饮而尽,发出一阵大笑。

李元芳走到目瞪口呆的随从面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等?”

随从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不要惹我生气!”

随从道:“我们是,是……”

话音未落,门外穿来“吱”的一声轻响,寒光疾闪,直奔李元芳咽喉而来。李元芳一声大喝纵身而起,掌中刀翻手一崩,“铛”的一声巨响,一支蝴蝶镖被钢刀崩得急射出去,钉在了柜台上。

窗外人影一闪,云姑闪电般掠了进来,手中剑直刺李元芳后心。

宁氏惊叫道:“兄长小心!”

李元芳手中双刀一摆,连削带打将剑引向偏门。云姑踏上一步,长剑陡然平平地转了回来,竟毒蛇一般刺向元芳的咽喉。

李元芳一声大喝:“好剑法!”话声中,他身形跃起,双刀挽成一片光网将长剑裹在当中,丁铛几声,二人各退两步,复又猱身而上,刀剑幻出一片光雾。

猛地,光雾中传来“铮”的一声,二人纵身跃起两下退开。李元芳掌中钢刀从中折断。云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在此时,“刷”的一声,她头戴的斗笠竟然从中间裂开,落在地上,一头秀发披散下来。

云姑登时惊呆了,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李元芳扔下了掌中的断刀,微笑道:“好!好功夫!”

此时,外堂中的随从们早就趁二人过招之时溜了出去,云姑望着李元芳重重哼了一声道:“今天便宜了你们!”说着,纵身倒跃出门,消失在夜色中。

李元芳微笑着对身旁目瞪口呆的伙计道:“怎么样,我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伙计正看得出神,元芳一问,如梦初醒:“啊,啊,请,请,客官请!”

李元芳对宁氏和鲁吉英道:“我们走吧。”宁氏还没醒过味儿来,望着李元芳机械地点了点头。

鲁吉英长笑一声:“真想不到,我老鲁竟然有幸遇到了一位大侠!”

李元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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