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狄仁杰3之漕渠魅影》狄仁杰智断人头案,无头尸引发私盐案
漕渠魅影 第七章 狄仁杰智断人头案
山阳位于扬州以北,乃淮北地区的水陆枢纽。时值正午,街道上人烟辏集,两旁的商家店铺、酒馆旅店热闹非常。远远的,一辆布棚马车沿街驶来,车夫高声吆喝,车辕上坐着掌固季虎。
车棚的布帘掀开了,鲁吉英露出头来,看着街道上的繁华景象,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对身旁的宁氏道:“贤妹,到了,这就是愚兄的治所——山阳县。”
宁氏也露出头来,四下观望着道:“好一派繁华气象。以小妹看,竟不输于神都洛阳。看起来,大哥着实是位好县令,竟将一个小小县城经管得这般有声有色。”
鲁吉英面有得意之色,说道:“多谢贤妹夸赞。咱老鲁别的不敢吹牛,要说起做这个一方父母官啊,那还真是颇有心得。”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以小妹看,大哥自吹自擂也是颇有心得的。”
鲁吉英也笑了,他长出一口气道:“啊,终于回来了。哎,贤妹,你看,前面就是县衙。”
宁氏抬头向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道中央,一座衙门巍然耸立。
鲁吉英道:“这下好了,总算到家了。”
忽然,宁氏道:“大哥,你身为县令,却私离汛地跑到洛阳,算起来到今日已有二十多天,万一事情泄露如何对上官交待?”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自信地微笑:“放心吧,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说着话,马车已来到县衙门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登时停了下来,掌固季虎跳下马车向衙内跑去。
布帘一掀,鲁吉英跳下车来,车夫拿过脚踏放在车下,鲁吉英将宁氏搀扶下来,笑道:“来,贤妹,看看愚兄的家……”
话音未落,县衙内脚步声响,掌固季虎领着县丞、县尉飞奔而出,三人神色非常惊慌。
鲁吉英赶忙迎上一步道:“怎么了?”
县丞赶忙道:“大人,扬州长史吴文登现在二堂!”
鲁吉英一惊,脱口道:“他怎么来了?”
县丞道:“卑职也不知道,吴大人微服到衙,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鲁吉英紧张地道:“他都说什么了?”
县丞道:“刚刚季虎进门之前,他正在训问卑职,您是不是私自离开了山阳。”
一旁的宁氏禁不住“啊”了一声。
鲁吉英道:“你是怎样回答的?”
县丞道:“卑职对他说,县令大人并未离开,早晨我们还见过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鲁吉英道:“他是什么反应?”
县丞急道:“他冷笑了几声,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大人,谢天谢地,您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鲁吉英拍了拍县丞的肩膀,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拖住吴文登,就说已经找到了我,马上回来。”
县丞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鲁吉英对县尉道:“你去给我找一坛子酒来。”
县尉愣了:“找,找酒?”
鲁吉英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让你去找酒,快去!”
县尉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宁氏紧张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贤妹不要惊慌,愚兄自有办法。”说着,对季虎轻声道:“你们将马车赶到后门,扶着夫人从后门进去。”
宁氏关切地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鲁吉英笑道:“你就放心吧。”
吴文登坐在二堂的主榻上,脸色阴沉。县丞率一名仆役端着茶点走进堂中:“长史大人,请用些茶点吧。”
吴文登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还没有找到鲁县令?”
县丞赶忙道:“已经派人去了,想来马上就到。”
吴文登阴森森的冷笑道:“马上就到?本官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你每次进来都用这番话搪塞我,是何用意呀?”
县丞吃了一惊道:“卑职不敢搪塞长史大人,刚刚派出寻找鲁县令的衙役回报,说已经找到他了……”
吴文登逼问道:“人在何处?”
县丞答道:“马上就到。”
吴文登一声冷笑:“我看他是到不了了吧!”猛地,他一声厉喝,“说,鲁吉英究竟在哪儿?”
县丞吓得浑身一哆嗦:“请大人宁耐片刻。”
鲁吉英已换好官服,向二堂飞奔而来。县尉手托酒坛在门前等候。鲁吉英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尉身前,拿过酒坛,连灌了几大口道:“给我说说,最近县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县尉忙道:“大人,前日夜间山阳下起了大暴雨……”
鲁吉英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暴雨干吗?”
县尉解释道:“您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
鲁吉英端起酒坛子又喝了两口道:“说,快说。”
县尉道:“暴雨过后,乌山北坡山崩,压倒了十几间民房。”
鲁吉英边喝酒边问:“伤人了吗?”
县尉道:“没有。”
鲁吉英道:“别净说这没用的,拣要紧的说。”
县尉想了想道:“哦,对了,日前刺史府移文,说江南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要各衙官吏用心应对,不可滥言多事。”
鲁吉英放下酒坛:“哦?狄仁杰大人?”
县尉道:“正是。”
“砰”的一声,吴文登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猛地站起,对下站的县丞厉声喝道:“我把你个大胆的循吏,竟公然编造谎言瞒哄上官,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县丞“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吴文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鲁吉英擅离汛地,不知所踪,你以为本官真的不知!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今日,你实话实说还则罢了,否则,本官便当堂定你个欺瞒上官之罪!”
“砰”的一声堂门打开,鲁吉英一头撞了进来。
吴文登登时一愣。
鲁吉英踉跄两步,“扑嗵”跪倒,连连磕头,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喊道:“卑职鲁吉英,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吴文登望着下跪的鲁吉英,只感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吴文登赶忙掩住口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鲁吉英赶忙站起身来:“谢长史大,大,大人!”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恶浊的酒气。
吴文登皱了皱眉头道:“鲁县令,公值之时,你到哪里去了?”
鲁吉英嬉皮笑脸地道:“回大人,在衙内闲来无事,出去,吃,吃,吃了两杯水酒。”
吴文登厌恶地道:“看来,你又吃醉了!”
鲁吉英笑道:“没醉,没醉,只是微醺耳。”
吴文登怒道:“什么微醺,明明吃醉了!”
鲁吉英咧嘴笑道:“大人说我吃醉,卑职可是吃罪不起呀。”
吴文登望着他冷冷地道:“鲁县令,本官听闻,前些日子你曾离开治所,是到何处去了?”
鲁吉英一愣,晃了晃脑袋道:“离开治所?大,大人是说我?”
吴文英骂道:“废话,不是说你,难道是说我自己不成。”
鲁吉英一脸无辜地道:“我,我离开山阳?”
吴文登道:“正是。”
鲁吉英道:“离开山阳,那我去哪儿了?”
吴文登哼了一声道:“你问谁呀?难道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记得!”
鲁吉英连打了俩酒嗝道:“不知这,这话是谁对大人说起的,大人回去让他帮着卑职想一想,我去了哪里,怎么,卑职自己都不知道啊。”
吴文登反问道:“哦?鲁县令的意思是,你并没有离开过?”
鲁吉英醉醺醺地道:“大人明鉴。卑职离开山阳去哪儿呀?前些日子,我舅舅死了,表妹前来投亲,老家便再没有别的亲人,您说我还能去哪儿?这不,几日前卑职的表妹到了这里,卑职便在家呆了几天,没到衙门办事。”
吴文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
鲁吉英道:“怎么着,您不相信……”他转头对县丞道:“去,把我妹妹请到二堂,与长史大人见面。”
县丞答应着跑出门去。
吴文登观察着鲁吉英的表情,此时他的心里也没了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鲁县令,刺史府的移文收到了吧?”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道:“收到了,收到了。那两天卑职在家陪妹妹,县里的事儿都交给县丞了。”
吴文登道:“想必移文你已经看过了?”
鲁吉英道:“看过,那,那哪能不看呀?”
吴文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道:“移文上都说了什么?”
“移文上说,说……”他拍了拍脑门儿,努力思索着,“说……”
吴文登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鲁县令不是看过吗,移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鲁吉英假装回忆道:“说,这个,江南道黜置使仁狄杰大人马上到……”
吴文登“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仁狄杰,黜置使大人的官讳是上狄,下仁杰。”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笑道:“是,是,您看卑职这脑子。是,是上狄,下仁杰大人,说他老人家马上就到,要各衙做,做好准备,不要滥言多事。”
吴文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色略显和缓道:“鲁县令啊,记得上次在山阳行馆中见你,你也是喝得烂醉如泥。今日又是这般,竟连黜置使大人的官讳都说倒了。你堂堂七品县令竟如此为官不尊,丑行失态,酗酒贪杯,贻误公事,难道就不怕有人上禀吏部考功司?到那时,你的前途功名可就堪忧了。”
鲁吉英又打了个酒嗝笑道:“长史大人,您也听我说句实在话,明白人有明白人的不好,糊涂人有糊涂人的好处。鲁吉英本是个明白人,可现时下却想做个糊涂人,少管些闲事,少惹些麻烦……”
吴文登听闻此言,心中一动,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兀自不停地说着:“可您知道,不灌下二两烧刀子啊,卑职又糊涂不起来,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长史大人,如果您说需要卑职明白起来,那打明儿起我就把酒给戒了,您看怎么样?”
吴文登看了看候在一旁的仆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鲁县令讲。”众人退出二堂。
吴文登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刚刚贵县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也罢,饮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便不再追究了。”
鲁吉英连打酒嗝道:“多谢大人。”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黜置使大人即将到达,本官此次微服寻访,是特为查看扬州治下各县的治境情形,看看父母官们是否称职,百姓是否安居。”
鲁吉英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是,是,大人心,心如蛇蝎……啊,不不不,是心系百姓,舍您其谁,真是不世出的好官,您是当代的晏婴、孙叔敖、百里奚,可比本朝的魏百策……”
吴文登摆了摆手道:“来到山阳后,本官听闻贵县曾私离治境,因此到衙询问,看起来,这倒是个误会了。”
鲁吉英醉眼迷离地笑道:“是,是误会,误会。”
吴文登道:“啊,对了,我记得李翰大人自缢那天夜里,是贵县第一个去到死亡现场的,是吧?”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正,正是。”
吴文登双目紧盯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问道:“贵县,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鲁吉英表情夸张地道:“哎哟,大人,您怎么又提这段呀。哎,当时李大人吊在房梁上,脸紫舌头红的,真吓死人了!到现在卑职夜里还常发恶梦。”
吴文登紧追不舍,逼问道:“除了李大人的尸身,你在现场还发现了什么?”
鲁吉英想了想,打了个嗝道:“当时房中很乱,到处都是公文纸张,好像还有炭火盆,里面堆满了纸灰……别的,就没什么了。”
吴文登直勾勾地盯着鲁吉英的双眼道:“真的?真的再没有别的发现?”
鲁吉英道:“您都把我给看毛了,您容我喝口茶,再想想。”说着,走到吴文登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了茶杯道,“长史大人,这茶您不喝了吧?”
吴文登不耐烦地道:“贵县请便。”
鲁吉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沉思片刻道:“没了,就这么点儿印象。后来,卑职就吓晕过去了。”
吴文登紧逼着问道:“李大人的尸身怎样处置了?”
鲁吉英脱口答道:“刺史大人下令,当场焚化。”
吴文登轻轻哼了一声,双目冷冷地望着鲁吉英道:“如果黜置使大人问起,贵县就准备这样回答吗?”
鲁吉英张大了嘴,忽然他明白过来:“啊,啊……是,是卑职下令焚化的!”
吴文登近前一步,逼视着鲁吉英道:“为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因为尸身久置停尸房中,已经腐坏,怕在城中引起瘟疫。”
吴文登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鲁吉英也笑了。
吴文登道:“贵县,现在你明白该如何应对黜置使大人的问话了吧?”
鲁吉英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完全明白了。”
吴文登微笑道:“只要贵县办妥此事,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鲁吉英道:“多谢大人提携。”
话音未落,县丞领着宁氏走了进来。
鲁吉英赶忙过去冲宁氏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妹妹,快来拜见长史大人。”
宁氏赶忙上前,盈盈一拜:“民女拜见大人。”
吴文登微笑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宁氏起身站在一旁。
吴文登问道:“你是何时到达山阳?”
宁氏答道:“五日之前。民女因父丧,特来山阳投靠表兄。”
吴文登点了点头,对鲁吉英道:“令妹秀外慧中,与贵县大不相同啊。”
鲁吉英赶忙道:“爹娘生得好,爹娘生得好。”
吴文登站起身道:“好了,贵县,本官就此告辞。你好自为之。”
鲁吉英高声道:“请大人放心,我送大人。”
吴文登一摆手:“不必。”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鲁吉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宁氏。宁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河口镇埠头是个很小的埠头,仅能容纳一两只小船停靠,不长的木制栈桥由岸边延伸到河畔,栈桥旁树立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河口镇”。此时日已偏西,埠头上空空落落。
不远处的河面上一条快船顺流而下,转眼便到了埠头旁,船上正是狄公、曾泰一行。
狄公站在船头,指着埠头对众人道:“这里就应该是河口镇了。”
身旁的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按地理图所示,河口镇离上沟村大约有二十多里水路,应该就是这里。”
身后的狄春道:“老爷您看,栈桥上立着牌子!”
狄公顺狄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桥头的小木牌。
狄公道:“把船靠过去,今晚我们就在河口镇宿下。”
船公将船撑到埠头旁,狄春、方九纵身跃上栈桥,张环、李朗递过跳板,狄春和方九将跳板搭好,狄公一行沿跳板走上栈桥。
河口镇是个很小的镇子,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土路纵贯东西,两旁是些买卖铺户。此时天已擦黑,路上行人渐少。
街尽头,狄公一行缓步而来,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只见土路两边的房舍肮脏破烂,地面污水横流。
身后的狄春撇了撇嘴道:“这么个破镇子,恐怕连个客店都没有。老爷,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狄公瞪了他一眼道:“偏是你这小厮有许多话说,我们此次微服,就是为了寻访民间,体察生民疾苦,你以为是让你享清福来着!我一个年老之人还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便嫌苦怕累,真是枉费了我平日的教诲!”
狄春吓得吐了吐舌头。一旁的曾泰笑道:“你呀,多嘴。”
忽然,身后的方九道:“先生您看,那里好像是一家客店!”
狄公等人停住脚步,抬起头向前望去,果然,街左的一户门前挂着客店的幌子,奇怪的是户门却紧紧关闭。
狄公略觉奇怪地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家客栈,可,怎么关着门呀?”
曾泰道:“恩师,我们过去看看吧。”
狄公点了点头,一行人来到客店门前。狄春上前一步,用力敲打着店门。
店内毫无声息。
狄春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应声,他奇怪地道:“真是怪了,这店里好像没人。”
狄公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门内还是没有声音。
曾泰道:“确实没人。”他四下看了看道,“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内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板凳倒地的声音。
狄公一愣,赶忙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内有人吗?”
一阵静默。
狄公和曾泰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是谁?”
狄公赶忙道:“过路之人,前来投宿,请店家开门!”
良久,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落闩声,吱呀,门开了道缝,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露出头来,神色似乎有些惊慌。
狄公不解地望着他道:“请问是店家吗?”
中年人点了点头,将狄公一行打量了一遍,而后问道:“你们要住店?”
狄公道:“正是。”
中年人道:“不瞒客官,我们这小店只有三间客房,你们几位恐怕是不够住的。”
狄公道:“敢问店家,这镇上还有其他客栈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我一家。”
狄公笑道:“那我等只有叨扰了。”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说着,伸手打开店门。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
身后的狄春不满地道:“这店主人甚是奇怪。照顾他的生意,他还好像老大不乐意。”
曾泰瞪了他一眼道:“又多嘴。”
狄春笑着吐了吐舌头。一行人走进店内。
客店外堂矮小狭窄,灯火非常昏暗,狄公等人在中年人的引领下走进屋内,四下观看着,只见柜台靠墙角而立,台面上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柜台旁摆放着两张方桌和几条板凳,中年人端起柜台上的油灯,对狄公道:“几位,随我来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中年人穿过外堂走进院子,院内并排四间南房,只有紧西头的一间亮着灯。
狄公问道:“哎,店家,你刚刚说店内只有三间客房,我看这院中有四间呀。”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道:“啊,啊……那间亮着灯的已经有人住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说着话,中年人走到一间房门前,推开门对狄公道:“客官,房子就是这样的,您看可以吗?”
狄公等人走进房内,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四下看了看,屋里只有一桌一榻,他点了点头笑道:“已经很好了。”说着,转身对身后众人道,“看来,今晚大家只有挤一挤了。”
众人齐声答应。
狄公对中年人道:“店家,一路行来食不裹腹,能否烦你安排些饭食,与我等充饥呀?”
中年人为难地道:“不瞒客官说,这些日子小店儿没什么生意,因此,店内不曾备下菜蔬,要吃饭您请上街,出门左拐就有个饭铺。”
狄公点了点头:“如此也罢。”
这时他才发现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甚是别扭,细看之下,是裤子反穿了。
狄公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等急于投宿,催促甚急,店家竟连中衣也穿反了。”
中年人一愣,赶忙向自己的裤子望去,果然是穿反了,他尴尬地道:“哎,让各位见笑了,方才敲门时,我等已经睡下了。”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天还未黑便已安寝?”
中年人勉强笑道:“嗨,店里没什么生意,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早些安歇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有劳店家将客房的门都打开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春望着他的背影道:“这店家怎的慌里慌张的,真是奇怪。”
狄公看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大家先安顿下来,歇息片刻,我们出去吃饭。”
众人答应着走出房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着油灯四下环视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低语,狄公回过头,向院内望去,只见中年人在与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说话,声音甚是急促。狄公奇怪地望着他们,只见伙计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在伙计后背狠拍一下,伙计快步向后门方向奔去。
河口街最西头的冯家肉铺里,冯屠户正收拾着案板上的什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肉铺前,轻轻叫了声:“冯大叔。”
冯屠户转过身来:“哟,是巩生啊。怎么,要买肉?”
巩生苦笑了一下道:“嗨,一介寒儒哪里吃得起肉啊。明日是爹娘的祭日,今日特来大叔这里赊一个猪头,回去奠祭一番。”
冯屠户笑道:“好一个大孝子。”说着,回手从案子旁拿起了一个荷叶裹好的猪头递过去道,“拿好。”
巩生赶忙接过道:“多少钱?”
冯屠户道:“看在你一片孝心份上,就给两文钱好了。”
巩生连连道谢,掏出两个钱放在冯屠户手中,抱着猪头快步离去。
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快步走着,眼见到了前面的小巷口,忽然黑暗中一个人猛地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一声大叫,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猪头也滚落一旁。那人摔倒后猛地跳起身来,飞跑着向街道奔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巩生看了看远去的黑影,嘴里嘟囔着爬起身,捡起了滚落在旁的猪头,继续往家走去。
整条街道上,只有客店旁小饭铺还亮着灯。一张桌子摆在街边,狄公、曾泰、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人围坐在桌前边吃饭边闲聊。
曾泰道:“先生,今日上沟村之行可以说收获颇丰啊。”
狄公点了点头道:“纤户们所讲的细节,对案情的判断可以说大有裨益。首先,在邗沟翻覆的为什么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其次,翻船后,大量官盐不知去向,而在翻船的当天夜里,齐星儿媳妇亲眼看到,上百只快船满载身穿水靠之人赶往事发地点。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冲着落水的官盐而去,那就说明,他们预先便得知了盐船将要在邗沟翻覆的信息。”
曾泰惊道:“预先得知?您的意思是,运盐船在邗沟罹难,也是这些人做的手脚?”
狄公道:“否则,如此众多的快船和人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起来,又如此及时地赶往事发地点?”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狄公道:“故而我们首先要搞清的便是,究竟是不是那些快船将落水的官盐打捞起来,悄悄运走?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纤户们说邗沟覆船几天之后,官府的船只才前来打捞。”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这是为什么?漕运衙门的官船为什么不在覆船后第二天就去打捞,却要等到几天之后才来?”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您的意思是,官府有他们的内应……”
狄公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然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邗沟覆船案绝不是意外,其中定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梆铃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镇上的里长率几名甲丁提着灯笼敲着平安梆缓步而来。走到店门前,他们看见了正在吃饭的狄公等人,里长便近前问道:“几位是外地来的?”
狄公赔笑道:“正是。”
里长道:“下在哪里?”
狄公一指旁边的客店道:“河口店。”
里长点了点头道:“这么晚了才吃饭?”
狄公道:“来的晚了,店里又没有饭食,只得出来将就。”
里长笑道:“早些吃完,回去歇息吧。”
狄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巩生怀抱猪头快步走来。
里长看了他一眼道:“巩生,这么晚了还出门?”
巩生停住脚步道:“啊,里长。明日是我爹娘祭日,赊个猪头回去奠祭。”
里长点了点头,巩生快步离去,就在二人一错肩膀的瞬间,里长看到巩生身穿的衣服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里长一声大喝:“站住!”
巩生一惊,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道:“里长,怎么了?”
里长拉着他来到狄公一行吃饭的小饭铺前,就着灯光向他身上望去,只见巩生胸前和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狄公等人当然也看到了,他用目光示意曾泰,一起站起身来。
里长问道:“巩生,你身上为何染满血迹?”
巩生一愣,赶忙向自己身上瞧瞧,果然,衣衫上满是鲜血。巩生道:“啊,是,是这猪头滴血吧。”
里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抱的裹着荷叶的猪头,果然,一缕缕鲜血从荷叶中冒出。
里长问道:“猪头是哪来的?”
巩生赔笑道:“是从冯大叔的肉铺赊来的。”
“现杀的猪?”
“不是,是冯大叔从案子上拿的。”
“把猪头放在地上,打开荷叶。”
巩生连忙放下猪头,将外包的荷叶打开——
一颗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里长失声惊叫:“人头!”
巩生已被惊得目瞪口呆,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地上望去。果然,荷叶上放着一颗带血的人头。
只听里长厉声问道:“巩生,这是怎么回事?”
巩生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里长道:“你杀了人?”
“扑嗵”一声,巩生跪倒在地:“我,我没杀人,我,我……”
里长喝道:“手里抱着人头,身上染满血迹,还敢说自己没杀人!”
巩生哭道:“里,里长,我真的没杀人。这猪头,不,这人头是从冯大叔的店里赊来的,给我的时候,没打开看。谁,谁知道是个人头啊……”
里长冷笑一声道:“也罢,你就与我到冯家肉铺,找冯屠户当面对质!把他带走!”
甲丁们一拥而上,将巩生按住。
“等等!”狄公说话了。里长抬起头道:“怎么?”
狄公道:“不能这样带巩生前去。”
里长一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提着人头,押着巩生前去找屠户对质,即使这人头是他卖给巩生的,他眼见命案临头,也一定会矢口否认。”
里长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点道理。依着你呢?”
狄公走到人头前,仔细验看着,良久,站起身对曾泰道:“死者是刚刚被杀的,头颅顶处尚有余温,故而可以断定,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曾泰一惊道:“哦?刚刚?”
狄公点了点头道:“颈部的伤痕很多,看样子绝不是一刀将头颅斩下。而且,凶手所用的凶器并不锋利,下手也不干净。”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又摸了摸后脑处道:“这里有极深的凹陷,骨骼也碎裂了。看起来,凶手是先用钝器重击死者后脑,致其死命后才将头颅割下的。”
曾泰仔细看了看道:“不错。”
狄公对里长道:“你仔细辨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本地人。”
里长早已听傻了,乖乖地按狄公所说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良久摇了摇头道:“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应该是外地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这样,你把此案交给我吧。”
里长愣住了:“交,交给你?”
狄公道:“正是。”
此时里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人命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狄公笑了笑,冲曾泰努了努嘴,而后对狄春道:“狄春,你将人头包好。”曾泰从怀里掏出官凭,走到里长面前,将官凭一递。里长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您,您是江淮督,督,督察使……”
曾泰轻轻嘘了一声道:“此事对任何人不要提起。”
里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小的不知大人驾到……”
曾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刚对你说过了,不要声张。”
里长赶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泰道:“这位是我的恩师,案子由他办理,你该放心了吧?”
里长赶忙道:“是,放心,放心。”
此时,狄春已将人头包好。狄公走到巩生面前,对甲丁们道:“放开他。”
甲丁们犹豫着望着里长,里长一步蹿过去骂道:“没听见这位先生说话呀,放手!”
甲丁们触电般放开了巩生。
狄公将包好的人头交给巩生道:“你仍然拿着它,我们去冯家肉铺。”
巩生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人头。
冯屠户坐在桌前,边吃边喝,嘴里哼哼着小曲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冯屠户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巩生站在外面。
冯屠户道:“怎么了巩生,撅嘴瞪眼的。是不是嫌大叔给你的猪头不好啊?”
巩生抽泣着道:“大叔,您赊给我的不是猪头。”
冯屠户愣住了:“不是猪头?不是猪头是什么,难道是人头?”
“你说对了!”旁边,里长一个箭步从黑暗中蹿了出来道,“还真是你把人头卖给了巩生,刚刚他说我还不信哩!”
冯屠户道:“我说里长,你满嘴胡说些什么,哪个把人头卖给巩生?”
里长一把从巩生手中夺过了荷叶包,举起来道:“这是你给巩生的猪头吧?”
冯屠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里长三下两下将荷叶打开,登时露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不远处的黑暗中,狄公静静地观察着冯屠户的表情。
只见冯屠一声惊叫,连退几步,靠在门旁,颤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里长冷笑道:“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
冯屠道:“我给巩生的真的是猪头!”
里长冷冷地道:“猪头进了荷包就变成了人头,啊?”
冯屠吓的浑身颤抖,拉着巩生道:“巩生啊,我可是好心好意呀!你,你不能诬赖大叔呀!”
巩生道:“大叔,我何曾诬赖于你。你给我的这颗猪头我一直拿在手里,它,它怎么会便成了人头?”
冯屠急道:“我怎么知道啊,我给你的明明是猪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换了一颗人头来!”
巩生哭道:“我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杀人害命!又到哪里去换人头啊!天啊,可怜我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讲理呀!”
冯屠也喊道:“这可真是好人没好报,我看你穷苦可怜,将猪头贱卖于你,却被你反咬个杀人害命,这,这可真是老天不长眼呀!”
此时,巩生哭,冯屠叫,街上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大家低声议论着。
里长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嚎丧了,这人头只过了你二人的手,你们俩谁也脱不了干系。将这二人套上锁链,押到一旁!”
甲丁们一声答应,将锁链套在二人头上,将他们拉出冯家。冯、巩二人高声喊冤。
狄公、曾泰、狄春等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里长跑过来道:“先生,您看……”
狄公道:“你马上率人赶到巩生家,看看屋中有没有血迹和其他可疑的物什。还有,查看院子和房舍四周的地面有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杀人案发生了不到半个时辰,如果真是巩生杀人,那死者的无头尸身一定还在他的家中。”
里长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借几盏灯笼来。”
不一会儿,狄春提着三盏灯笼跑了回来。狄公接过一盏,快步走到肉铺门前,举着灯笼向地面照去。
曾泰低声问道:“恩师,您在找什么?”
狄公道:“血迹。”
曾泰一愣道:“血迹?”
狄公道:“刚刚在饭铺门前你看到了,巩生手中的那个人头荷包不停地向外渗血,以致于将巩生全身沾染上血迹。如果说真的是冯屠户将那个人头荷包交给了巩生,那肉铺门前的地面上也一定会留有血迹。”
曾泰恍然大悟。
狄公三人举着灯笼仔细查找着,地面上没有丝毫染血之处。狄公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道:“进屋看看。”说着,率众人向屋里走去。
肉铺内弥漫着腥臭的气味,狄公一行快步走了进来。肉案上码放着各式刀具,旁边堆放着一个个荷叶包。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曾泰,你率狄春、张环、李朗查找凶器及死者的无头尸身。”
曾泰答应着率众人行动起来。
狄公走到肉案前,打开一个个荷叶包,里面包裹的都是猪头和肉块。狄公又从刀具架上拿起了劈骨用的厚背砍刀,拇指在刀锋处轻轻摸了摸,刀锋极为锐利。狄公放下砍刀,目光四下搜索着。
屋中摆设虽然简陋,却不凌乱,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桌上摆放的酒菜还冒着热气。
狄公坐在桌旁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进来道:“先生,都查过了,没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道:“把巩生带进来。”
曾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将巩生带了进来。巩生泪流满面道:“先生,我,我真的没有杀人呀!”
狄公面带微笑道:“巩生啊,不要害怕。坐下,坐下慢慢说。”
巩生望着狄公和善的面容,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颤抖地坐在凳子上。
狄公拿过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道:“喝口茶,定定神。”巩生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连喘两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从冯屠户手中接过猪头的时候,荷叶包里有鲜血流出来吗?”
巩生咽了口唾沫,细细回思着。良久,他摇了摇头道:“好,好像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那么,你拿着猪头离开肉铺以后,又去了哪里?”
巩生无辜地道:“哪儿也没去过,小生抱着猪头沿街往回家的路上走。”
狄公道:“中途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巩生回忆着,忽然,他抬起头道:“对了,在肉铺前的小巷口,有个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猪头也滚落在一旁。”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后来呢?”
巩生道:“那人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我捡起猪头继续往前走,就,就碰到里长……”
狄公道:“你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
巩生摇了摇头道:“天太黑了,没有看清。”
狄公道:“那么,他手里有没有拿东西呢?”
巩生仔细回想着,良久才道:“好像,好像抱了个什么东西,但我记不太清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还找得到那个小巷口吗?”
巩生道:“当然,就在肉铺前面不远。”
狄公站起身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狄公在巩生的引领下,率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来到了巷口。
巩生站在巷口道:“先生,就是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狄春等人道:“大家仔细搜索地面上的血迹!”
众人高声答是。
狄公问巩生道:“你摔在哪里?”
巩生四下看了看,一指巷口左边道:“好像是那儿。”
狄公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去,仔细地在地面上寻找着。猛地,一滩浓浓的血迹映入了眼帘。狄公赶忙上前一步,四下搜索着,不远处又是一滩血迹。就在此时,身后的狄春喊道:“老爷,这儿有血迹!”
狄公走了过去,果然,地面上洒着长长的一溜鲜血。
狄公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远处脚步声响,里长率人赶了过来,狄公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
里长回禀道:“搜遍了巩生家中,没有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能够确定,死者不是本地人吗?”
里长坚定地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客店内灯火昏暗,店老板在外堂忐忑不安地徘徊着。门声一响,狄公一行走进门来。
店老板赶忙迎上前去道:“哎哟,你们可回来了!听说街上出了人命案子,我一直担心你们呢。”
狄公道:“多承店家挂怀。我们只是在街上看了看热闹,这才回来的晚了。”
店老板赶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狄公道:“是这样的,有个叫巩生的抱着带血的人头在街上走,被里长拿下了,可巩生说人头是冯屠户当猪头卖给他的……”
店老板道:“那后来呢?”
狄公笑道:“两个人都被里长抓起来了,明天要送官呢。”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巩生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竟然会做这等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公望着他道:“现在还不知道巩生和冯屠户到底谁是真凶呢。”
店老板一愣道:“啊,啊,嗨,我是怕你们出事呀。回来了就好,各位赶快回房歇息吧。”
狄公一拱手道:“店家也早些歇息吧。”
店老板道:“好,好,各位请。”
狄公向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后门处门声一响,狄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冲进院中,外堂里的店老板快步迎了出来,二人低声说着什么。猛然,店老板狠狠给了伙计一记耳光,骂道:“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到后面去!”
伙计哼哼了两声,捂着脸向厨下走去。
店老板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发现狄公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前望着他,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冲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向外堂走去。
狄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已是深夜,河口镇一片寂静,寒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吱呀”一声轻响,客店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店老板露出头来四下张望着。
门外黑漆漆的没有丝毫动静。
店主打开门,冲身后挥了挥手,店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快步走了出来,店主迅速关闭店门。店伙计背着口袋向黑暗的夜色中奔去。
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非常昏暗。店老板快步走了进来,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吃惊地望着方桌旁。
狄公坐在桌旁的板凳上,静静地望着他。
店老板咽了口唾沫,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您,还没休息。”
狄公笑了笑道:“睡不着啊。还没请教过,老板贵姓啊?”
店老板道:“啊,姓张,张伸。”
狄公点了点头道:“张伸,被你杀死的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张伸猛吃一惊,连退两步道:“你,你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刚刚你让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从后门悄悄潜出店外,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张伸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伸惊慌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说我杀人,有何凭据?”
狄公冷冷地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就在此时,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嚷,店老板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漕渠魅影 第八章 无头尸引发私盐案
后门前,里长率领几名甲丁高举灯笼火把,押着身背大口袋的店伙计走进门来,店伙计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院中几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曾泰、狄春、张环、李朗等人走了出来。
里长来到曾泰面前大声道:“还真让那位老先生说着了。小的率人在河口店后门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这厮就背着个大口袋溜了出来。小的上前盘问,刚问了两句,这厮扭身就跑,被小的们擒住,押到这里!”
曾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拍了拍里长的肩膀道:“做得好。”
话音未落,狄公和张伸从外堂走进院中。张伸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脸如死灰。对面的店伙计胆怯地看了一眼道:“掌,掌柜的……”
张伸一声哀叹,闭上了双眼。
狄公看了张伸一眼,冷笑一声,对里长道:“将口袋打开!”
里长一挥手,两名甲丁上前将口袋打开。口袋中赫然装着一具无头尸身。
张伸浑身颤抖,缓缓跪在了地上。
狄公对里长道:“死者的头颅带来了吗?”
里长点了点头:“带来了。”
狄公道:“验明尸身。”
里长从一名甲丁手里接过人头,安放在无头尸体的脖颈上,果然严丝合缝。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张伸:“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张伸战战兢兢抬起头道:“是,是我杀了他。”
里长上前一步指着他道:“真的是你!方才这位老先生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张伸,你在河口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张伸哀叹着,瘫倒在地。
里长对狄公道:“老先生,我真是服了,您怎么就知道凶手是他呢?”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排除了杀人凶手是巩生或冯屠户这两种可能。”
曾泰道:“先生,您是通过什么排除了这二人的杀人嫌疑的呢?”
狄公道:“首先,如果是巩生杀人,无外乎两种状况。第一种,他在自己家中杀了死者。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只需要就地将尸身掩埋也就是了,有什么必要抱着死者的头颅跑到街上来呢?第二种状况是,巩生在外面杀了人,那么,他只须将死者弃尸街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割下死者的头颅?更有甚者,竟抱着这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街道上缓步徐行,见到里长和甲丁后,非但不思逃走,反而迎上前来?这一切完全不合逻辑,也不是正常人应有的思维。”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再有,巩生是空着双手到冯屠户店中买猪头的,这一点得到了冯屠户的证实。而里长发现巩生怀抱人头在街上行走,距离巩生从冯屠的店中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么短的时间内,巩生是不可能在半途中杀死一人,又将此人的头颅割下的。而且,巩生的家距冯屠户的肉店很远,一盏茶的功夫不可能回到家中放下猪头,换上一颗人头再跑到街上来,这样做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为了保险起鉴,我还是让里长率人到巩生家中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无头尸身,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在巩生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于是,我断定巩生不是凶手。”
曾泰点了点头。
里长长吁一口气道:“好家伙。我说老先生,不瞒您说,您说的这些,我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您这脑子,可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狄公笑道:“至于对冯屠户的判断就更简单了。如果那颗淌血的人头是他递给巩生的,那么肉店柜台下的地面上一定会滴有血迹。然而我们细查之下发现,冯屠户的店门前没有任何染血之处,此乃其一。其二,死者头颅的脖颈处伤痕累累,这就证明凶手在割下死者头颅时,一定很费了一些力气,至少砍了十几刀,才将头颅斩下。而大家都知道,对于一个整日杀猪宰牛,剥骨剔肉的屠户来讲,斩下人头并不比斩下猪头和牛头来得费事,只需用摆放在肉案上锋锐无比的厚背砍刀用力一劈便可了事,他又何至于连斩十几刀才将死者的头颅割下呢?难道是因为他杀人后心情紧张,下手时才会拖泥带水?”狄公喘了口气,接着道,“于是我想到,如果凶手真的是冯屠户,那么他店中的那些刀具一定会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一把在脖颈上连斩十几下的钢刀,其刀锋之处,一定是卷了刃的。于是,我在冯屠店中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刀具,发现这些刀具不但摆放得很整齐,而且每一把都非常锋利。而狄春等人在其家中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凶器,当然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曾泰道:“不错,我们仔细检查了冯屠户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公点了点头道:“此时,我又想到了巩生。他一定是在惊慌之下遗漏了什么细节。果然,巩生对我说起,在抱着猪头回家的路上,从一条小巷中蹿出了一个人,二人相撞倒地,巩生的猪头也滚落在旁,当巩生再次拾起猪头往家走时,那原本包在荷叶中的猪头便已变成了人头。于是,我让巩生引我前赴小巷口勘察,果然发现了很多处血迹,由此,冯屠户的杀人嫌疑便被彻底排除了。”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
里长道:“老先生,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头究竟是怎样跑到巩生手里去的?”
狄公道:“当我勘察了下小巷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假设。当时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正走着,这时一个人也抱着一个荷叶包从前面的小巷口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荷叶包滚落到那人身旁,而那人怀抱的荷包也飞了出去,滚到了巩生身旁。那人慌慌张张跳起身来,抓起身旁的荷叶包急忙跑了,却没有也不敢打开看看是不是拿错了。而巩生也就捡起了地上的那个。”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店伙计道,“我说得不错吧?”
店伙计看了看张伸,哆嗦着点了点头道:“没,没错。我跑到运河边,把荷叶包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是个猪头。”
张伸看着他恶恨恨地道:“没用的东西,事情坏就坏在你身上!”
里长望着伙计惊讶地道:“在巷口撞倒巩生的就是他!”
狄公道:“正是。这算是个真正的巧合,也可以算得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曾泰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杀人凶手是这河口店的主仆二人呢?”
狄公道:“得出以上结论后,我判定凶手一定就是那个撞倒巩生,错拿荷叶包的人。可这个人会是谁呢?如果我们从此人的身份入手,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巩生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当时街道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此事。于是,我想到了从死者的身份进行推论。还记得吧?我在小巷口曾经问过里长,巩生的家里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答案是否定的。并且里长很肯定地对我说,死者是外地人。”
里长道:“不错。”
狄公道:“你们想一想,一个外地人来到河口镇,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种,他是来投亲靠友的;第二种,他途经此地住上几天便要离去。”
里长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如果死者是前来投亲靠友,那么他势必会住在亲友家中。如果杀人凶手是死者的亲友,在自己家里将死者谋害,那么,他完全可以将死者的尸身就地掩埋,或等到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拉到附近某处荒地埋掉,又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斩下死者的头颅?又有什么必要抱着头颅在街道上飞奔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与您方才排除巩生杀人的情形相同。如果死者是在外面遇害,那凶手只要弃尸街镇即可,更不必割下头颅。”
狄公道:“完全正确。于是,我想到了第二种情形,死者是途经此地,住上一两天便要离开。那么,他会到哪里投宿呢?”
曾泰恍然大悟道:“客店!”
狄公道:“不错。而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就是这个河口店。”
里长也明白了:“哦,我说您是怎么想到的,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还有,我想到了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客店投宿时店老板张伸反常的表现。我们几人连连敲门,却无人答应。后来还是我们听见里面有动静,店老板觉得无法隐瞒了,才勉强开了门。而且,他当时神色有些慌张。
“想到这些,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于是,细细地回思了当时的情形,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在靠墙角的柜台上,除了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
“巩生的猪头是用荷叶包裹,而凶手怀抱的死者人头也是用荷叶包裹,这才致使二人错拿了对方的东西。而无独有偶,在河口店的柜台上也放着一摞荷叶。这不能不令人起疑,于是我联想到了进店时,张伸神色惊慌的样子,以致于竟将中衣反穿……
“当我仔细地回忆了这一切,经过反复推理,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位死者来到河口店投宿,张伸见财起意,伙同店伙计二人将其害死;由于客店人来客往,不同于寻常人家,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张伸不敢将死者的尸体就地掩埋,而是决定将其头颅斩下,让伙计带到无人之处纵火焚化,而将尸体埋在另一处地方。这样,即使日后尸身被人发现,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无法破案,当然更牵连不到他的身上。”说着,狄公对张伸道,“我说得不错吧?”
张伸望着他目瞪口呆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说话的?”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听到你们说话。”
张伸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你怎会知道这些?”
曾泰道:“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张伸愣住了。
狄公道:“正当张伸二人将死者的首级斩下,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出店外焚化时,我们恰恰来到了客店门前。”
张伸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他正在忙活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伸猛吃一惊站起身来,他浑身鲜血,侧耳倾听,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店伙计惊慌地道:“掌柜的,不会是衙门里的人吧?”
张伸骂道:“别他娘自己吓唬自己,衙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杀人!”
伙计道:“那就别理他。”
话音未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伴随着狄公的说话声。
张伸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总在店门前敲个不停,万一让街坊四邻再把里长和甲丁引来,那就不妙了。走,去看看。”
店伙计点了点头。
张伸和伙计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传来狄公的声音:“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张伸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响起曾泰的声音:“确实是没人。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张伸松了口气,冲伙计摆了摆手,二人轻手轻脚地向院子走去,猛地,伙计脚下一绊,将旁边的板凳勾倒,发出“砰”的一声。张伸猛吃一惊,伙计吓得捂住了嘴。
果然,敲门之声再起,狄公在外面喊道:“店内有人吗?”
张伸狠狠地给了伙计一脚,低喝道:“真他妈笨蛋,快带着人头从后门出去!”
伙计答应着跌跌撞撞向后面奔去。
张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血衣,向店门外问道:“是谁?”
外面,狄公道:“行路之人前来投宿。”
张伸转身向后面奔去。片刻之后,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裤走了出来,但裤子却穿反了。
——与狄公说得丝毫不差。
只听见狄公道:“当我们进入店中后,你以生意不好,店中没有食物为由,将我等推到街上饭铺去吃饭。而你则回到紧西头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包裹尸身,擦抹血迹,做好善后事宜。
“可你没有想到的是,伙计在小巷口与买猪头回来的巩生撞在一起,巩生怀抱的猪头落地,伙计抱着的人头也掉在了地上,因猪头和人头同样是用荷叶包裹,伙计慌张不察之下捡起了巩生买来的那颗猪头疾奔而去,而巩生则是拿起伙计掉在地上的人头继续前行,被巡夜的里长和甲丁碰到,事情最终败露。”
张伸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听说街上出了杀人案,我吃了一惊,赶忙向看热闹的人打听。听说是巩生杀了人,怀抱人头被里长发现,当时我就隐隐觉得肯定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伙计回来告诉我荷叶包里是个猪头,我虽然生气,但想到那颗人头是在巩生手里发现的,又只过了他和冯屠户之手,再聪明的人也联系不到我身上,平白无故地出来两个倒霉蛋顶罪,这岂不是个更好的结果?我心里还暗自庆幸,真想不到,唉……”
狄公道:“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命里长率人在客店后门等待,果然,刚刚店伙计背着死者的尸身偷偷溜出店外,被里长等个正着。”
里长伸起大拇指道:“老先生,不老神仙,我真服了。要依着我,明儿一早儿就把巩生和冯屠户交官查办了。”
大家笑了起来。
曾泰道:“今夜巩生和冯屠户可是受惊了,回去你要好好安慰。”
里长道:“是,请您放心。怎么着,大人,我把这两个真凶带走?”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忙,不忙。”
他缓缓走到张伸面前道:“你杀死的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袁大头。”
“此人从何而来?”
“这,小人没有问过?”
“你为何要杀死他?”
张伸叹了口气道:“只因见财起意,这才动了杀心。”
“哦?也就是说你是图财害命。”
“正是。”
“所得财物现在何处?”
“并无财物。”
“哦,此话怎讲?”
张伸道:“小人还是从头说起吧。今日早间,来了一位住宿的客人……”
张伸细细说起当时的情景:
张伸和伙计里外忙碌着,一个大头矮胖子走进门来喊道:“老板!”
张伸赶忙迎上前去道:“客官,您住店呀?”
矮胖子点了点头道:“兄弟,我还有些货在埠头上,麻烦你找两辆车帮我运到客店来。”
张伸高声应道:“没问题!”
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舱中装着十几个鼓鼓的大麻袋,袋子下方印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船头坐着一个小瘦子。
矮胖子袁大头领着张伸和伙计推着两辆车来到埠头上。
瘦子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样,大头,找好客店了吗?”
袁大头道:“找好了。这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叫河口店。这不,老板和伙计都来了。”
瘦子点了点头道:“行,卸货吧。”
袁大头跳上船,与瘦子二人将麻袋一个个搬到埠头上,张伸和伙计装车,不一会儿货物都卸完了。瘦子压低声音对袁大头道:“大头,记住,千万不可声张,万一咱们的人追来,那可一切都完了。”
袁大头道:“二哥,你就放心吧。我就猫在那小店里,一动不动,等你回来。”
瘦子叮嘱道:“最多两天,我一定返回。这期间你可一切小心,尤其是咱们的货。”
袁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问题。”说着,跳上埠头,瘦子撑船离开。
狄公打断他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张伸道:“盐。”
狄公猛吃一惊:“盐?十几个大麻包里面装的都是食盐?”
张伸道:“没错。”
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伸轻声问道:“我,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道:“说。”
张伸道:“袁大头住进店里,要我们将麻包藏在厨下,而后给了我两贯钱,对我说不论谁问起,都说没有见过他。当时小人就想,这麻袋里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下午我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到了厨下,在麻包上划了个小口子,尝了尝里面白色的东西,果然是盐。看来这十几个麻袋里,装的全是盐!
“最近,盱眙县那边闹盐荒,一斗盐能卖好几百钱,这十几麻袋最少值上百两银子。于是我动了心思,琢磨着把那个袁大头悄悄干掉,将这些盐卖了,赚一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们还有一个人,那瘦子明儿就回来。于是我俩便商量着等天擦黑了,先弄点儿酒把他灌趴下,然后宰了他。把脑袋带到没人的地方烧了,剩下个无头的身子,随便一埋,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保管破不了案。要是他那个同伴回来问起,就说他晚上带着货离开了。再问之下就推说不知,一无凭二无据,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这么着,到了傍晚时分,我二人用酒将他灌醉,而后动手杀了他。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道:“那些盐现在何处?”
张伸道:“还在厨下。”
狄公道:“引我去看。”
张伸站起身引着狄公、曾泰向厨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引领着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搬开灶台旁一堆芦苇,露出下藏的十几个大麻包。狄公伸手在麻包上摸了摸道:“这麻包是湿的。”
曾泰道:“哦?”
狄春从灶台上拿起菜刀递了过来,狄公在麻包上划了一道口子,果然,大粒的食盐洒落出来。狄公尝了尝对曾泰道:“果然是食盐。”
曾泰道:“这么多盐,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难道这二人会是贩卖私盐的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从狄春手中接过灯笼向麻袋照去,只见麻袋底端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字。
狄公对狄春、张环道:“把麻包抬下来!”
二人赶忙动手,将麻包抬了下来,狄公蹲下身举起灯笼向麻包底端照去。
只见底端处印着几个大大的黑字,但由于水的浸泡已变得模糊不清。
狄公仔细辨认着,轻声道:“……江……淮……这个字是……盐……”他就着灯笼的光亮向后看去,轻声读道,“这,这是个铁字……转……运……使……”猛地,他抬起头,脱口惊呼道,“江淮盐铁转运使!”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盐铁转运使?这,这是官盐!”
狄公猛地站起身道:“这就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之后,落入水中的官盐!”
“不错!否则,麻包之上绝不会印有盐铁转运使的字样!”
“邗沟覆船后,沉入水下的官盐消失无踪,官府屡次打捞,均是无功而返。可现在这些官盐却神秘地出现在河口镇……”
曾泰道:“先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这些官盐是袁大头等人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仓房中偷盗出来的,而不是邗沟覆船后落水的官盐?”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可你注意到没有,麻包潮湿,这些字样模糊不清,很显然是曾经被水浸泡过。”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可先生,如果真是邗沟翻船后落水的食盐,而今已几个月过去,早应该干了呀?”
狄公摇摇头道:“不然。南方气候阴潮,湿物本来就不易干燥,再加上这些人将麻包打捞上岸后,堆叠在一起,湿气更加不易散发。故而麻包潮湿是很正常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有道理。”
狄公道:“今天我们在上沟村还曾经说起,这上百只快船的出发和返回的地点在哪里,是吗?”
曾泰道:“不错。您当时说这个地点就在附近,绝不会离上沟村太远。”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其说这十几包官盐是从江淮转运使的仓房中盗出的,倒不如说这河口镇附近有那些歹人的秘密窝点,还合理一些。”
曾泰惊道:“您的意思是,那些打捞官盐的歹徒就是从这附近驾驶着快船出发,打捞完毕后,又将所有官盐存放在这里?”
狄公道:“不错。”
曾泰迷惑地道:“可先生,我们看过地图,这附近除了河口镇外,再也没有其他村庄和镇甸呀?”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还是用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看了张伸一眼道,“你方才说到,与袁大头同行的还有一个瘦子?”
张伸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明天回到河口镇?”
张伸道:“我听他二人是这么说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晨光微露,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河口店的店门紧紧关闭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来到门前。此人正是袁大头的同伙,他四下看了看,敲响了店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露出头来:“哟,是您呀。”
瘦子点了点头道:“袁大头在吧?”
张伸道:“在屋里,还没起呢。”
瘦子点了点头,走进客店。
张伸带领瘦子穿过外堂走进院中,来到了狄公门前,张伸道:“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瘦子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狄公和曾泰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他。瘦子立时感到事情不妙,转身要走,“砰”的一声,房门关闭,张环、李朗和狄春站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瘦子故作镇定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袁大头和你是一路的吧?”
瘦子猛吃一惊道:“什么袁大头,我不认识。”
狄公道:“识相一点,不要逼我把事做绝!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那十几包官盐是你们二人运到河口镇的吧?”
瘦子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掩饰道:“什么官盐呀,我说你们认错人了吧?”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包袱,露出内裹的袁大头的首级。
瘦子失声惊叫:“你们杀了他!”
狄公摆了摆手,曾泰将包袱合上。狄公道:“知道为什么吗?”
瘦子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
狄公道:“就是因为,他不肯合作!希望你不会落得他那样的下场。说吧,那些官盐是从哪里来的?”
瘦子哆嗦着,猛地,他跳起身向窗边冲去,一旁全神戒备的张环飞步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狄春、李朗冲上前来将他按在地上,绳捆索绑。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中闪着寒光道:“再让我问一遍,你就要倒霉了!”
瘦子面如土色连连磕头道:“老爷饶命,饶命啊!这些盐是从北沟大仓房偷出来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北沟大仓房?”
瘦子道:“正是。正是。”
狄公道:“起来说话。”
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狄公道:“北沟大仓房在什么地方?”
瘦子道:“离河口镇不到三十里地。”
曾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说!地理图显示,河口镇附近没有任何村镇房舍,更不要说仓库了!”
瘦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老爷,小人说话句句是实,那北沟大仓房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
曾泰道:“哦,两年前才建起?”
瘦子道:“正是。原先那里是一片苇荡和荒滩。”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瘦子道:“小人,冒三。”
狄公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把盗盐的经过,给我详细道来。”
瘦子顿了顿道:“是,是。小人就是,就是北沟大仓的水鬼。袁大头是看管仓房的,因大仓内存有很多食盐,小的二人商量着盗出一些卖到北边,赚些银子花花,这才趁夜潜入仓房,盗出了十几包。我二人说好,小的负责去找买家,而袁大头带着盐包在河口镇等信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北沟大仓中有多少水鬼?”
冒三想了想道:“有,有七八百人。”
狄公道:“还有上百只快船吧?”
冒三一惊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没有理他,继续道:“每次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你们便乘快船赶往事发地点,将沉入水下的食盐打捞起来,运回北沟大仓存放,是这样吧?”
此言一出,冒三大吃一惊:“这,这,这你也知道?”
狄公不置可否地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冒三咽了口唾沫:“是,正是。”
到了此时,曾泰才真正相信了狄公的话,他长出一口气道:“事情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冒三,你们是怎么干起这种营生的?”
冒三道:“先前,小人们都是在江河上讨饭吃的,每逢货船翻没触礁,人货落水,船老大就出钱请我等救助打捞,因大家的水性极好,穿上水靠,潜入河底,能够几天几夜都不上岸,故此河湖道上行船之人将我们称做水鬼。两年前,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从各地将我们请来……”
狄公道:“林阳?”
冒三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这个林阳是做什么的?”
冒三回忆道:“据他自己说是个船老板,常年在运河上运货跑船。此人出手豪阔,挥金如土。他对我们说,有件大事要数百名水鬼一同去做,酬劳从优,而且包吃包住;但有一点,几百水鬼必须聚集起来,住在一处。本来,大家还有些犹豫,但林阳当场就给每人下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钱,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大家经不住诱惑,便接了定钱分批来到北沟,林阳已经为我们修好了住处,果然是衣食无忧。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过了些日子,大家发现,住处周围盖起了几座很大的仓房。”
狄公道:“就是现在的北沟大仓?”
冒三道:“正是。”
狄公和曾泰对望了一眼。
冒三继续道:“正当我们惊疑不定之时,林阳带着监库彭春和上百名手持刀枪的黑衣人出现了。他告诉我们,所有前来北沟的水鬼都是从事秘密打捞事务的,从即日起,大家听候监库彭春的统一调遣,任何人不得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狄公道:“这个监库彭春又是什么来头?”
冒三摇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是林阳的亲信。”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冒三道:“听了林阳的话,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但既已上了贼船,又难以反悔,再加上北沟大仓戒备森严,想走也走不了,便只得安心住下。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监库彭春将所有水鬼唤醒,穿上水靠,集合后上了快船,径直驶到邗沟的鬼石头,到了地方,彭春才告诉大家,有一队运盐的官船在鬼石头翻没,让我们潜入水中打捞落水的官盐。从此以后,过一两个月就要进一趟邗沟,记得最后一次是到邗沟北端的山阳县。”
狄公道:“你们是怎样打捞落水的官盐的?”
冒三道:“每条快船上都有几张粗绳结成的大网兜,水鬼们带着网兜跃入水中,将沉在水底的盐袋放进网兜之内,而后浮出水面,将绳索头儿交给快船上的人,快船上的人将绳头固定在船尾铁钩上,起动快船,拖着水下满载盐袋的网兜驶回北沟大仓。”
曾泰对狄公道:“果然与齐星儿媳妇所见相同。”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那些运盐的官船又是如何在邗沟沉没的呢?”
冒三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北沟大仓的水鬼只负责打捞,其他的一概不知。每一次将盐运回后,就存放到仓房里,过些日子便会来一艘大船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狄公道:“哦,什么样的大船?”
冒三道:“就是平时运河上载货的翘头大趸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那么,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冒三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但装船时,听大趸船上的人说话,好像是淮北口音。”
狄公道:“淮北口音?”
冒三道:“正是。而且,每次大趸船前来运盐,林阳都会出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今夜由你带路,我们潜入北沟一探究竟。”
冒三大吃一惊道:“老爷,北沟大仓把守极其严密,一旦被他们发现,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小人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若是再回去……”
狄公的脸沉了下来道:“既然你有能耐跑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回去。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择,第一条路,带我们暗探北沟,回来后,我便放你离开。第二条,现在就死。”
冒三浑身一哆嗦,赶忙道:“小人还是选择第一条路吧。可,可老爷,您可得说话算数,回来后便放小人离开。”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说着,冲狄春一摆手道,“带他下去休息。”
狄春、张环等人答应着,押着冒三走出门去。
曾泰道:“恩师,一切都被您说中了。果然是这些人将沉入水下的官盐盗走,而且,他们的窝点就在附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邗沟覆船绝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首先,他们暗中袭击盐船,令其在邗沟翻覆。而后,再派出早已准备就绪的水鬼,赶到事发地点,捞起官盐,将盐悄悄运走,存进北沟大仓房。最后,再由另外一批人用大趸船将官盐悄悄运离。”
曾泰双掌一击道:“不错。恩师,如此浩繁的作案过程,其牵涉之广,用人之多,实在令人咋舌,其中不管哪一个环节衔接不好都会出问题。我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而且,这些人截夺数百万石食盐到底要做什么?盐铁由朝廷专售,他们是无法公然买卖的呀!”
狄公道:“是呀,这也正是我在想的问题。他们会将盐运到什么地方?又要怎样处置?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要不要通知钦差卫队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们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绝不可打草惊蛇。”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想,此事今夜便有分晓。”
夜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光。北沟港汊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之中,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划水之声,一条快船在黑夜的掩护下驶进港汊。狄公、曾泰、冒三、狄春、张环等人伏在船头静静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冒三轻声道:“过了这条港汊,前面便是北沟大仓了。”
狄公点了点头。
冒三紧张地道:“老爷,大仓附近戒备森严,除了码头外,船只无处靠岸,咱们只能先躲在芦苇荡中,待有机会再下船查看。”
狄公道:“芦苇荡离仓房有多远?”
冒三道:“码头旁边就有一片苇荡。可有一样,大家一定不要出声,万一被守卫发现,那可就完了。”
狄公回过头对身后众人低声道:“过港汊之后,大家要加倍小心,讲话不要高声,以免被守卫发现。”
众人低声答是。
几座孤零零的仓房矗立在荒滩上,仓房前是一座很大的码头。此时已近初更,可码头之上却灯火通明,几十条快船停靠在岸边,数百人役推车的推车,肩扛的肩扛,将一袋袋官盐运上快船。
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站在码头上监督众人装船。
狄公乘座的快船在港汊两旁芦苇荡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仓房码头。
狄公望着码头上的景象轻声道:“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看起来,他们是要将盐运走。”
曾泰点了点头对冒三道:“把船再驶近一点。”
冒三紧张得声音直发颤:“老爷,别再近了,再近就要露馅了。”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驶进这片芦苇荡,慢慢靠过去,越近越好。有蒿苇掩护,天上又没有月光,他们很难发现。”说着,冲后面一摆手,使船的方九将船撑入苇荡,慢慢向码头靠去。
刚才那两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码头上,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另一人道:“还要多久?”
另一人赶忙道:“已经装了大半,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近初更了,要大家动作再快一点。必须要赶在二更前出发。”
另一人答应着飞奔而去。
快船离码头已经很近了,狄公透过苇荡向码头上望去,只见中年男子在码头上不停地徘徊。狄公转过头问冒三道:“这个人是谁?”
冒三凑上前来,向码头上看了看道:“他就是监库彭春。”
狄公问:“哦,他就是彭春?”
冒三道:“正是。”
曾泰接口道:“恩师,他们要将官盐运走,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道:“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究竟要将官盐运往何处。”
曾泰问:“您是说跟踪他们?”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些人之所以选择夜间出发,就是为怕引人注目。他们定然是想利用夜色掩护先将船队驶离扬州,而后再继续北上。”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低声说道:“我们先返回河口镇,然后兵分两路,狄春率张环、李朗和卫士们跟踪运盐船队,摸清他们的藏盐地点。”
狄春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
狄公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低声道:“将我们送回河口镇之后,你们不需要再回到这里,而是驾船到上沟村附近去等着他们。”
狄春愣住了:“上沟村?为什么要到上沟村?”
狄公道:“不管这些人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顺运河北上,必定会经过上沟村。待他们到了,你们便暗中跟上,查个究竟。”狄春点了点头。狄公嘱咐道,“记住,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狄春应道:“老爷,您就放心吧。”
曾泰问道:“恩师,那我们呢?”
狄公道:“我们在河口镇歇息一宿,明晨赶往山阳县。”
曾泰轻声道:“去山阳?”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我要亲自查看李翰的死亡现场,再见一见那位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山阳县令鲁吉英。待这一切做完后,我们便返回扬州,等候狄春的消息。想来那时元芳也该到了。”
曾泰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街道上一片寂静。山阳县衙后院中静悄悄的,正房和偏房中都亮着灯。
鲁吉英在偏房中心烦意乱地踱着步。猛地,他停住脚步,重重地吐出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从怀里掏出元芳临行前留下的信,用手轻轻抚摸着。
外面传来了初更的梆铃。鲁吉英推门走了出去,到了正房门前,踌躇着停下了脚步。良久,他似乎下定决心,轻轻敲了敲房门。
宁氏正独坐在榻前,对着烛火发呆。听见敲门声,宁氏抬起头道:“请进。”
房门开了,鲁吉英走了进来道:“贤妹,我还怕你休息了呢。”
宁氏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道:“睡不着啊。”
鲁吉英点了点道:“我、我也睡不着,到你这儿来坐坐。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宁氏微笑道:“非常好。听下人们说这是你住的房子。”
鲁吉英道:“正是。”
宁氏道:“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挤到偏房去住。”
鲁吉英笑道:“这有什么,我这人长得就偏,住偏房才是得其所哉。”
宁氏笑了:“大哥,你坐呀。”
鲁吉英点点头,坐在了榻上。
一阵沉默。
还是宁氏先说话了:“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和小妹说?”
鲁吉英抬头看着宁氏:“你怎么知道?”
宁氏笑了笑道:“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
鲁吉英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呀,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更没有旁人能够听我说话。”
宁氏道:“想说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明日,明日就是与元芳约定的见面之期了。”
宁氏点了点头道:“是呀。你来之前,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明天就能够见到他;紧张的是,万一、万一他没能如期赴约……”
鲁吉英脸上变色道:“闭上你的盐酱口,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想过了,元芳武功机变均属一流,铁手团的杀手虽狠,在铁仙观还不是被他玩儿得滴溜乱转?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宁氏望着他道:“你不担心?”
鲁吉英摇了摇头。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
宁氏沉默了。
良久,鲁吉英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宁氏抬起头,望着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真的不担心,就不会半夜跑到这里对我说起此事。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心里没底,想从我嘴里听到些令人安心的话,是吗?”
鲁吉英愣住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你真聪明,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本来我是不想到你这儿来唠叨,怕你担心。可,可不跟你说跟谁说呀。说实话吧,我这心里边是忐忑不安,刚刚在房中,想起此事,掌心便不停地冒汗。你说,元芳他,他,他不会,有,有事吧……”
宁氏深吸一口气道:“大哥,说没事那是自我安慰。我心里也非常紧张,可是,我相信一点……”
鲁吉英忙问道:“是什么?”
宁氏道:“还记得你上次在树林中说的话吗?”
鲁吉英道:“记得。”
宁氏双眼望着烛光,坚定地道:“我相信,吉人自有天佑!”
鲁吉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宁氏坚定地道:“我想,元芳明日一定会如期赴约!”
鲁吉英望着她凝重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县衙前空空荡荡,大门紧紧关闭。远远的,狄公、曾泰、方九和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来到县衙门前,狄公伸手拍打门环。里面传来当值衙役的问话声:“什么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的朋友,有急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当值衙役走了出来。
狄公掏出官凭对衙役道:“你持此物进内通报,就说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衙役接过官凭,快步向里面走去。
宁氏一身男子的装束站在镜前。她身手拿起妆台上的穙头戴在了头顶,勒好帽带。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宁氏赶忙打开了门。
鲁吉英站在门前道:“贤妹,准备好了吗?”
宁氏点了点头道:“好了。”
鲁吉英道:“我们走吧。万一元芳到得早,他人生地不熟的,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宁氏点了点头,走出正房,回手带上房门,二人向院外走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前当值的衙役飞奔进来:“大人!”
鲁吉英停住脚步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衙役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官凭递上前来道:“门前有几个人,说是您的朋友,让我进来通报。”
鲁吉英一愣道:“我的朋友?”
衙役道:“正是。他说他叫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狄……仁……狄仁杰!”
衙役道:“正是。”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打开手中的官凭看了一眼,惊得脸色发白。
一旁的宁氏问道:“大哥,怎么了?”
鲁吉英颤声道:“黜置使大人来了!”
宁氏吃了一惊:“黜置使?”
鲁吉英道:“那天吴文登到这里就是要告诉我,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扬州……”
宁氏道:“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宰辅狄仁杰?”
鲁吉英道:“应该就是他。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宁氏道:“大哥,你别着急,你赶紧去迎接狄大人,我先赶到群仙茶楼等待元芳。”
鲁吉英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贤妹,你一切小心。”
宁氏微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向大门奔去。宁氏在后面喊道:“大哥,官服!”
鲁吉英一拍脑门,回身向自己房间冲去。
此时正是卯中,街道上店铺开市,人流穿梭,好不热闹。狄公和曾泰静静地观察着。
曾泰道:“恩师,这山阳县倒是个繁华的所在。”
狄公点了点头:“山阳北接运河,南连淮渎,乃两河都会,又距扬州最近,故而自古以来都是通衢之所。”
话音未落,县衙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身着官袍飞奔而来,冲到狄公一行面前,他刹住脚步颤声问道:“请问诸公,哪一位是黜置使狄阁老?”
狄公嘘了一声,鲁吉英愣住了。狄公轻声道:“我就是。”
鲁吉英“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被早有准备的狄公一把拉起道:“不要跪,也不要拜,将官凭还给我就好。”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狄公,赶忙将手中的官凭递了过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我等微服到此,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会这么早打扰贵县。”
鲁吉英赶忙道:“阁老折煞卑职了!未知阁老驾到,有失迎迓,望阁老恕卑职不恭之罪。”
狄公笑道:“好了,客套就免了吧。我把贵县从被窝里喊起来,也是于心不忍呀。”
一旁的曾泰笑了起来。
狄公道:“这位,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
鲁吉英赶忙要跪,被狄公一把拦住:“看看,刚说完又忘了。”
鲁吉英笑道:“早就听闻狄国老断案如神,驭下极严,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狄公笑道:“你就是山阳县令鲁吉英吧?”
鲁吉英忙道:“正是卑职。请阁老到正堂用茶。”
狄公道:“多谢贵县,用茶就不必了。我来问你,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生前是在何处下榻?”
鲁吉英一愣,赶忙答道:“回大人,李大人下榻在山阳行馆。”
狄公道:“那么,他自缢之处也是在那里?”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立刻引我前往山阳行馆。”
鲁吉英道:“是。卑职命人备轿。”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必乘轿,步行就好。一路之上正可查看市井民风。”
鲁吉英道:“是。我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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