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跪了三天三夜苦苦求来的姻缘,怎么会不愿呢?
“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我推开门,便瞧见小九一身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装扮的仙侍已被摒退,她右手执了画笔,看样子刚描完花钿。
“等你与怀瑜帝尊完成结契大典,便是沂威宫的女主人、水神一脉的帝后,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
她侧目散漫瞥我一眼,看见我手上捧着的锦盒后才缓缓起身。
纤细的手指抚上锦盒,我这才注意到她修剪平整的指甲没有涂抹丹蔻。
倒是与她昳丽的容貌不甚相符。
“辛苦姐姐了,可有受伤?”她也不看里面是不是真装了冰峭花,将锦盒往梳妆台上一放,便用那双带着温意的手攥住了我手心。
她手上有薄茧,我觉得有些痒便抽回了手,淡淡回道:“一点外伤,不打紧。”
“沂威宫的仙官快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上妆了。”
“姐姐。”
她叫住我。
一双柔夷攀上我肩膀,小九将半张脸贴在我颈边,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姐姐可是怨我将昆仑当做登高梯,去攀了水神的高枝?”
“还是姐姐也属意怀瑜帝尊,怨我抢了你的好姻缘?”
肩上忽然吃痛,我皱眉以表不满。
念及我们之间微乎其微的姐妹情谊,我妥协道:“我只当你是真心想与怀瑜帝尊日日相守,你们情爱至此,我有何可怨?”
她轻笑一声,坐回梳妆台前,捻起一块胭脂看向我,“听闻出嫁时要由家中长辈梳妆,求得往后喜乐之意,不若就由姐姐来为我上这最后的口脂吧。”
我没有拒绝。
往常我俩亲近时,也曾互相梳过妆。
我半弯下腰,指腹在膏体上轻轻打转一圈然后点在她双唇。
尽力忽略她落在我脸上的复杂目光。
“姐姐,”她食指挑起我额边碎发撩至耳后,一手揽住我后腰让我斜靠在她双腿上,“你以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她一边问,手上重新捡起那支蘸了朱砂的画笔,很快我就瞧见镜中的自己眉心添了一朵和她一样的花钿。
镜中两张脸挨在一起,她一双凤眼生得妖艳,上了妆后更是勾人心魂,倒是衬得我过分素净了。
我紧抿双唇,沉默不语。
好在她只是一时兴起,无需我作回答,自顾自又道了句,“以后姐姐嫁得意中人时,记得寄一封请柬给我。”
“这是自然。”
许是女子出嫁都这样,她今日神情伤感,搅得我心中也泛起些许惆怅,不由地多嘴,将藏了心中许久的话问出了口——
“你若是不想嫁与水神,现下……”
现下悔婚也来得及,只不过免不了天帝罚罪昆仑罢了。
她打断我荒谬的想法。
“姐姐,我心甘情愿的。”
天边华光万里,沂威宫的仙官已到。
小九出了琼章殿,在昆仑一众仙子仙官的祝福声中走向了雕金砌玉的天龙鸾车。
是了。
是我想多了。
她自己跪了三日三夜苦苦求来的姻缘,怎么会不愿呢?
是我一人想不明白而已。
-
小九是父尊半年前领回来的妹妹。
父尊活了上万年,下凡历劫不下百次,有子女遗留在外并不稀奇。
昆仑一脉仙骨清净难有子嗣,父尊做了六千年昆仑主神至今唯我一个昆仑神女,他将流落在外的妹妹领回来,我是没有意见的。
我初见小九,她只鬓边簪了朵珠花,便叫我想起百年前天后设宴观昙,玉丝红昙绽开的一瞬间。
惊心动魄。
她生得很是明媚。
和父尊寡淡的冰山脸不同,她像一抹灿烂红霞落在了昆仑山。
当然,我并不怀疑她的身份,父尊身为昆仑主神,断不可能认错自己血脉的。
她应是随了她母亲的长相。
-
我很喜欢小九。
或许是身上同样流淌着昆仑血脉的缘故,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她会在卯时把我从被子里拉起来带我去云颠看日出,我困得不行又不敢眨眼错过漫天金光,一定要等到金光散落卯日星君驾着三足金乌远去,我才靠着小九的肩再度合眼。
等我再睁眼,定然已经被她送回了玉京殿,案上绪兰香燃尽,暗香满室。
到了子夜星君值班时,小九又会同我坐在扶桑树上看小仙们布罗星阵。常常会有小仙不慎将星子抖落,一束束银光划破沉沉夜幕,直直坠入我梦。
她也会拾了院内的落花做花酿,我只需在一旁把花捣碎了,三日后就能尝到甜美酒酿。
烈酒辣口,我喜极了伴着淡淡花果香的花酿,为此特意办了一场赏花宴,邀了望舒神女和连霏仙子两位好友前来品酒赏花。
我们四人就围坐在玉京殿外的庭院中,玉石砌的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零落白梅,清香扑鼻,闻厌了月宫桂香的望舒很是高兴。
兴致浓时,连霏挥袖招来两片云彩,我们便乘坐着云彩在仙界畅游一番。
我也时常拉着小九做些我千年里琢磨出来打发时间的事。
譬如每日为她梳发挽髻,簪戴各式各样的珠钗。
她五官明艳却不擅打扮,柔顺乌黑的长发常常用一根簪子随意绾起,眉也不描胭脂也不抹。虽然这样也好看,但哪有女孩子不爱美的,她不会这些定然是以前过得艰辛,眼下回了昆仑,可不用再这般简朴了。
是以,我得了新色的胭脂都要给她用一遍,做新衣裳也要拉着她一块儿。
不过她到底是在俗世长大的,对天界懵懂无知,最喜爱的还是听我讲我从前的事。有时我问起她俗世如何,她只摇着头说无甚趣事。
从前只听闻青丘狐族兄妹众多闹腾得很,我庆幸父尊只我一个女儿独占宠爱,与小九做了几个月玩伴后竟有些遗憾她没早点出现。
若我过去千年的岁月里都有她相伴,大约会多出许多欢愉。
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很久,千年乃至万年,毕竟昆仑境地向来平和神仙寿命又不见尽头,只要我们一直在昆仑就不会有分离那一天。
现在想来,命运早已埋下伏笔。
小九与怀瑾帝尊的婚事,在她从望雪台救下一名陌生男子时,便注定了。
今日种种果,往日种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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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瑜帝尊与小九的结契大典在沂威宫举行,宴请群仙。
我原以为亲自求来的婚约,怀瑜帝尊当很是上心,可到了席位上才发现,果盘、点心、酒酿,样样皆不是最好的。
虽瞧着还算精细,可未免有些敷衍。
我放下酒杯往主座望去,想看看怀瑜帝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值得小九心心念念。
可一抬眸,对上得是小九黑玉般的眼眸。
她侧了侧身,正好挡住我看向怀瑜帝尊的视线。
竟是看都不许我看一眼。
我难免怅然,收回目光只顾闷头饮酒。
小九说得没错,我心中确实有怨的,怨我们朝夕相处半载的情谊抵不上萍水之缘。
望舒走过来,在我身旁款款落座,她轻声说道:“婚帖上写着‘昆仑神女’,我还以为是你的结契大典,怎么会是小九?”
“她也是我父尊的女儿,如何算不得昆仑神女了?”
其实我这话说得牵强,小九是父尊流落在凡间的子嗣,血脉并不纯粹,亦无神位,天界更是无人识她……
思及此,我心中忽起疑。
小九并未见过怀瑜帝尊,如何会知道那日她在望雪台救下的凡人男子即是怀瑜帝尊?
天帝赐下的婚约明确写着“水神”与“昆仑神女”,不管舍不舍得,父尊自然是要将我嫁去沂威宫的,而小九冒着风雪跪了三天三夜,最终用来劝服父尊的说辞便是——
之所以请婚昆仑,是因为她曾救下转世历劫的怀瑜帝尊,两人互生情愫,定是帝尊忆起前缘,特来迎她。
现下想来,话中多有纰漏。
那日是我约了她去望雪台修习,她却反常地早我一步前去,以致后面发生的一切皆那般顺理成章。
反倒生出怪异。
可父尊能稳坐昆仑,自然不是个糊涂神,他能做此决断,想来有他的考量。
我收了心,只道今日饮酒乱了思绪。
结契大典步入尾声,望舒意兴阑珊,与我相携出了沂威宫。
宫殿内觥筹交错、丝竹喧阗,宫殿外则是截然不同的寂静空冷,我转过身回望一眼,竟瞧见远处凉亭内有一锦衣女子。
她斜靠在凭栏,神情忧伤,手中酒杯倾斜,琼浆玉液全数洒落。可她浑不知般,双目无神低低垂着。
生得也是楚楚动人的模样,谁见了都得心生爱怜。
可我却胸口莫名地发闷。
望舒见我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按捺下心中不适,“许是闻不惯殿内熏得香,过会儿便好了。”
“你呀,”她轻笑一声,伸手抚平我眉间皱痕,“小九当了帝后,你应该高兴才是,同在天界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何必这般忧愁。
“难不成你原是想嫁与水神的,现下嫉恨上小九了?”
我详怒嗔她,“自然不是。”
望舒又调笑我几句才离开,我独自回到玉京殿,点上绪兰香。望着袅袅轻烟,才稍有放松。
不知怎的,自从天帝赐了婚事,我总惶惶不安。
而这样的不安在十日后得到了证实——
沂威宫传来消息,小九殒落了。
-
听闻消息时,我正与父尊品茗。父尊只淡淡皱了下眉头,并无多言。
他见我心神不宁,冷声道:“因缘既定罢了,她生来该奔赴这样的结局,此事已然揭过,你勿要多想。”
如何不能多想?
嫁去沂威宫当了十日的水神帝后,好端端的人便说神殒就神殒了。“父尊不去找怀瑜帝尊讨要个说法么?”我语气愤愤,“小九也算是您的女儿,您当真半点不在意?”
不料父尊却是面色一沉:“我只你一个女儿!”
他将香茗一饮而尽,语气稍稍放缓,“阿殊,此事过后,昆仑与水神一脉再无瓜葛,切莫再想小九的事了,亦不要去寻怀瑜帝尊。”
不等我回应,父尊又急急说道:“天帝令我前往西境降服妖兽,明日我便要离开昆仑,不知何时能归,你莫要闯祸,莫要让父尊担忧。”
言至于此,我不再与父尊争执,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告辞。
我没有回自己的玉京殿,而是转身御风上了天界,直奔司命殿。
我心底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想,急需验证。
司命殿供着所有神仙的命牌,不论小九是不是昆仑血脉,那里都该能寻到她神殒后黯淡的命牌。
我刚跨进司命殿,就见司命星君一声惊呼迎上来,“扶殊神女来得可赶巧了!你快来看!”
他手上拿着命盘勾勾画画几下,一道曲折白线浮空展现。
他指着白线道:“这是你的命数。”
闻言,我认真看了一眼,“有什么不妥吗?”
“你看这里!”他指尖点了点命线末端,我这才注意到那里凸出来一个小点,仔细看是打了一个结,好似将另一段命数绑在一起了。
“缠住了?解开不就好了?”
“诶——”司命收起命盘,一脸警惕地看着我,“天命不可解!”
“你就不好奇和谁的命数缠在一起?”
他一副十分想说得样子,我顺着他的心意问道:“和谁?”
他指了指摆放命牌的偏殿,压低了声音,“所以我才说赶巧了!”
-
偏殿内围了一圈长明烛,命牌并没有实体,虚虚浮在半空,乍看之下像幻蝶起舞。
我进去的时候便看见正中央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年轻的仙君,烛光映着他的侧脸,柔和而俊美。
他仰头看着神牌,听见声音转头看向我,一双黑眸挟着微弱亮光。
他淡淡一笑,同我打招呼,“扶殊神女。”
“你是?”我对他并无印象,乍看之下又觉得似曾相识。
他也不恼,起身认认真真道:“凤族少离。”
凤族幽居于丹穴山,与昆仑相距甚远,我怠于来往,难怪见他面生。
但少离这个名字我还是听过的。
“原来是凤族的小太子。”
他微微颔首,烛光在他精致的面庞上跳跃,长睫如羽,凤眼含笑。
我恍然,难怪似曾相识。
这一照面间,我忽想起初见小九时的惊艳。
我再看他一眼。
他五官张扬明媚,微微上挑的眼角多添一缕妖冶,但不叫人觉得轻浮,英气与柔美糅合得恰到分寸。
这样瞧来,他的容貌比之小九更摄魂夺魄。
神思之时,他忽地抬手掠过我发顶,我下意识退后半步,便见他十分自然地挥了挥手,驱走了盘旋在我脑后的一张命牌。
原是我的命牌有所感应飞了过来。
“多谢少离神君。”
他只笑笑,径直离开了偏殿,于我身侧经过时,有淡淡冷香散来。
命牌落于我掌心,明净透亮。
-
黯淡的命牌不多,却无一是小九的。
司命怕我将他的宫殿掀翻了,让我去地府查命簿。
“命簿只记载凡人生死,你莫不是想打发我?”
“扶殊神女寻了半天了,近日殒落的命牌中当真没有你要找的那位!有些地位低微的小仙登不上命牌,自然只能记录在命簿上,你要有心,就去看看。”
于是我掐了个决,往地府去。
命簿在判官手上,他听闻我来意后,暂且搁置判笔,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生辰八字。”
我茫然摇头。
他又问:“那名字呢?”
“小九。”
判官敛眉打量我许久,然后指尖轻弹命簿,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仍是冷着脸,“名唤‘小九’的共三万六千二十一人,皆是没有仙缘的凡人。”
果然如此。
我同判官道了声谢后,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兴许我从来都没有妹妹,天界也从未有过名唤“小九”的仙子。
可是为何呢?
个中因由,我猜不透。
当夜,我独自坐在扶桑树上。云海之间星斗晦明,直到卯日星君驾着三足金乌点亮天际,我才披着一身晨露回了昆仑。
其实我与小九相伴不过半年,这半年光阴于我过去千岁而言,实则弹指一挥间。
真要说起来,我幼时养一只兔子的时间都比这长久。
那还是我百岁生辰时收到的生辰礼,彼时我尚年幼,将兔子视作心头好,日日带在身边。长此以往,兔子沾了我的神缘,百年后开了灵智,又于三百年后得以化形。
我见她有此际遇,便将她送去了月宫做一个小仙子。
我已然忘记当时是何心情,但大抵并无多少不舍。
毕竟在千岁万年里,生离死别,算不得苦。
而这一回,我犹记得小九离开前说得那句心甘情愿。
于是向来寻常的昆仑寒风,裹挟着些微寒霜吹进我空落落的心头,叫我尝了尝怅惘的滋味。
-
父尊已前往西境,我踌躇许久,到底没有去寻怀瑜帝尊,只是去采了一朵冰峭花。
冰峭花生于悬崖峭壁之上,是自由与勇敢的象征,每个昆仑女儿出嫁时都会携一朵冰峭花。小九嫁与怀瑜帝尊那日,也是带着我亲手采来的冰峭花离开的。
我站在望雪台上,今日难得不见雪飘,台下冰雪融化汇聚成一弯溪流,细细长长,蜿蜒不见尽头。
掌中冰峭花流光熠熠,我一抬手,将它投入溪流中。
我无端觉得难受。
我虽身为昆仑神女,却也不过是在父尊的庇护下得来的名号。此时此刻,我既不能闯上沂威宫与怀瑜帝尊对峙,亦不能责难父尊。
可若是就这样装作无事发生,那小九大抵便会变成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深深覆在我记忆中。
实在难安。
只盼这一朵冰峭花能捎去我的愧疚与思念。
冰峭花很快就在水流的推动下摇摇晃晃向远处漂去,晶莹的花瓣在日光下闪闪盈亮。
忽地,漂泊的花朵在河道转角撞上一块青石,它卡在青石棱角处,任由水流湍湍而过,不再前进半寸。
我才蹙眉,便见一只纤长洁净的手缓缓向下,指尖贴着花瓣轻轻一推,冰峭花得以绕开阻碍,继续顺着往看不见的远方漂去。
好似我心中所念不曾有阻。
我抬眸,一袭红衣映入眼帘。
他站在雪地里,乌发并着衣袍被寒风吹起,像是从丹穴山吹落的一朵凌霄花。
他亦望向我,凤眸中水光潋滟。
我尚惊愕,他已然飞身上了望雪台,将掌心摊在我眼前——
适才碰过冰峭花的指腹上,留下了灼烧的伤痕。
“冰峭花是至寒之物,你不该碰的。”
小太子闻言伸回手,侧目远眺,然而冰峭花已经消失在溪流尽头。他语气轻轻,“我也想要一朵。”
我笑了笑,没有回应他,转而问道:“神君为何会在此处?”
“前几日父王捉了几只吞云兽,浑身白毛,性情也算温顺,可今日忽然丢了一只,我循着它留下的气息才一路找到这里。”
“那神君找到吞云兽了么?”
他眉眼弯弯,“尚未寻到,不过想来快了。”
-
那只走丢的吞云兽,最后是在我宫殿的门外找到的。
既能吞云,我还以为是和白虎那般大的猛兽,结果它巴掌大小一只,脑袋缩在毛发里,捧在手上好似托了一团轻云。
我将这小东西交给小太子,他却没有接。
“本就是送与你的见面礼。”
我一双手僵在半空。
他垂眸低笑,“可还喜欢?”
我抿着唇,喜欢是喜欢的,只是一时不知他是为何意,故不知如何答。
昆仑与凤凰一族可还没到闲来无事会互相赠礼的关系。
就在我思忖不定时,周遭灵气翻涌,一抹青色身影乘风而来,站在殿外的仙侍朝来者微微俯身行礼。
“倒是本尊来得不巧了,扶殊神女竟是有客。”
声音冷冷沉沉,语调却稍有上扬,带着几分独属于帝尊的威严。凭这与生俱来的神威,除了司任水神一职的怀瑜帝尊,还能有谁呢?
父尊才告诫过我莫要去寻怀瑜帝尊,如今帝尊不请自来,我难免有些惊慌。
又禁不住好奇去看他。
怀瑜帝尊并不是我想象中刻板严肃的模样,他面容柔和,如果忽略去周身神威,更像是个风度翩翩的温润公子。
“帝尊应当是来寻我父尊的,那确实是不巧,父尊奉命降妖去了。”我不敢肆意打量,视线下移,掠过他腰间配着的、与身份不甚相符的精巧香囊,怔了怔,才继续道:“帝尊若是有事,待父尊回来后定会亲自上沂威宫拜访。”
怀瑜帝尊先是笑着摇头,一副懊恼的样子,“是本尊晚了一步,不过无需告知昆仑神,本尊改日再来便是。”
帝尊温文有礼的态度叫我有一瞬晃神。
这样的如玉君子当真会对小九下手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想要的其实是我。
是想要我做他的帝后,还是想要我的性命呢?
这时,小太子突然靠近一步,于是我眼底便只余他烈艳红裳,唯抬头越过他肩膀能瞥见一角青色衣袖。
他自帝尊出现便皱起了眉,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下来,“昆仑神临去西境前托我看顾你,我将暂住在此直至昆仑神回来,阿殊若遇上什么事,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双黑眸直直望着我,只是这话……虽是同我说得,又好像不是说与我听得。
确切来说,不是说与我一人听得。
我瞧不见怀瑜帝尊的神情,只听见他似笑非笑的声音。
“何必那么紧张,本尊忽然想起,先前那位在沂威宫留了东西给你,扶殊神女若想知道是什么,不妨来一趟沂威宫。”
我还不至于愚笨到信了这样的话。
不等我拒绝,小太子伸臂横在我身前,像是怕我这就要跟怀瑜帝尊走了。他语气坚定,毫无畏惧地对上帝尊,“若真留下什么物件,帝尊派几个仙侍送来便是了。”
怀瑜帝尊不再说话,只定定盯着我,眸中意味不明,一字一句道:“扶殊神女,再会。”
言罢,驾风而去。
帝尊一走,充斥在空气中的紧迫感乍然消散,我才意识到与小太子靠得过于亲近了。
我极有分寸地拉开距离,“少离神君当真受了我父尊嘱托?”
不怪乎我有此疑问。我如今也有两千余岁,又不是爱闯祸不能自保的小娃娃,怎么还需要旁人看顾?
再者,从未听闻父尊提起过这位小太子,即便确有其事,也该是托他那些个万年知交,为何会请来凤族的小太子?
“自然,”他眉间依旧悬着一丝担忧,隔了一会儿,问我:“你觉得怀瑜帝尊如何?”
大约是父尊同他说了什么,我摇了摇头,“神君放心,我不会去沂威宫寻帝尊的。”
小太子叹了口气,随即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吞云兽。那小东西已经从我掌心慢慢爬上了我肩膀,轻轻软软一团。这会儿被他一戳,晃晃悠悠就要掉下去。
我连忙合起双手接住。
“你倒是要紧它。”
语气里藏着几分嗔怪,忽地又笑了起来,“你喜欢就好。”
我视线落在他指尖。
他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腹上还留着被冰峭花灼过的几道伤痕。伤口细小,但因着被至寒之气侵入血肉,大约要养上好几日才能愈合。
我突然想起,沂威宫里确实该有一件东西是小九从昆仑带过去的——
那日我亲手交给她的冰峭花。
-
小太子本是要搬进琼章殿的,在我的极不情愿下,最后住在玉京殿后面的一处小苑。
那里离玉京殿很近,只隔了一座木廊,我还是听仙侍说起才想起那处小苑被我堆放了好些杂物。
让凤凰一族的小太子跟杂物住在一块儿,我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我领着几个仙侍迈进小苑时,小太子正侧躺在榻上看书。他习惯同小九一样,喜欢一手支在脑后,另一手捏着书脊下方。他露出的一双眼先是看着我弯了弯,又左右瞧了瞧,最后带着困惑再次看向我。
小太子随手放下书本,懒懒坐起身子,“扶殊神女这是做什么?”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不由这样想。
我与他不过才相识几日,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相处起来却没有半点生分与尴尬,一切都自然而然。
包括他昨日唤我“阿殊”,我并不觉得唐突,今日唤我“扶殊神女”,我亦不觉得疏远。他正襟危坐或懒散随意,于我眼中,都是他该有的样子。
我指着室内多余的物件,解释道:“少离神君当用不着这许多东西,腾出去也好清净些。”
“确实用不着。”他眯着眼,声音温润却不难听出隐忍的笑意。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仙侍抱着一大堆衣裙往箱子里装。
我的脸刷得一红。
小太子沏了杯茶递到我手边,“劳扶殊神女费心了。”
我才伸过手,一个白色小毛团从袖中滚落,精准无误地跌进了茶杯中,吸溜两下便将茶水饮尽。
“它怎这般顽劣?”小太子从茶杯里拎起吞云兽,“我沏给你的茶都叫它给喝了,早知就不带它来了。”
“无碍的,我并不口渴。”
小太子轻哼一声,捉着吞云兽放到我掌心,又重新沏了杯茶给我,“想来扶殊神女有许多话要同我说。”
我点点头,顺势在他对面坐下——确切地说,我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仙侍们都已离开,吞云兽贴着我袖口慢悠悠重新钻回去,暖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落。此刻安静极了,小太子一双黑眸柔和地映着我的面庞,眼神中藏着丝丝缕缕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斟酌一番,缓缓开口:“怀瑜帝尊想要取我性命,对吗?”
他搭在茶杯杯沿上的指尖一顿,我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果然,他微微颔首,“所以你离他远些,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信。”
我又问:“为什么呢?昆仑与沂威宫并无仇怨,我也不曾得罪过帝尊。”
“不知。”
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讶然:“不知?那你们……你和我父尊怎么会知道帝尊想要害我?难道仅仅凭他请旨赐婚吗?”
“不是。”
小太子声音忽然落寞,我瞧见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攥紧,少许茶水溅到了手背上。我本该寻一方帕子予他,却在听见后半句话时诧异地睁大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是因为你曾与他结契,殒落在了沂威宫。”
-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床头的烛火浸在蜡水里,将灭不灭。
听到了这样令人震撼的消息,实在很难入眠。
横竖是睡不着了,我索性下了床,披了件薄衫在身上。寝殿里尚昏暗,我端着烛台窸窸窣窣挪腾到书案边,借着微弱的烛光铺纸研墨。
交纵复杂的事情,写下来或许能看得更清楚。
时间在专注的思考下不知不觉滑过,等我将心中困惑一一排列着写完,天色已然破晓。
而我心中的云雾仍重重绕绕。
困与累交织,我趴伏在案上,有些呆滞。
吱呀——
在一片寂静中,小窗被推开的声音响起,我下意识抬头看去。
小太子正站在窗外,一身绯色衣裳恰如雪中红梅,光线自他身后而来,绝艳的面庞落在阴影里。
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像极了。
从前小九来寻我的时候,也是这般推开窗子。窗下就是梳妆台,往往我还在添妆,小九便倚在窗口等我。
那双明澈的凤眸,就那样静静看着我。
嗒——
我怔愣着,墨汁自笔尖滴落,在纸上洇晕出一片墨渍。
-
【少离】
这是第三次。
回忆起来恍如隔世,但其实那段被反复覆盖的光阴只我一人记得。
-
司命星君手上有一个命盘,其上刻画着数不清的命线,有百缠千绕的,也有永无交集的。
我曾出于某种不能明了的心绪偷偷窥探过一眼,我与昆仑那位神女的命线,不过堪堪交错而过,再各自奔赴不同尽头。
而这唯一一次相交,是在我千岁时第一次涅槃。
涅槃着实难捱。真火将我重重包裹,好似一个火焰的茧房,灼热的烧炙令我头昏脑涨,只想找个方法让自己好受一些。
这个念头造成的结果便是——我在偌大的天界磕磕碰碰飞了一圈后,遵从身体本能的意愿,跌进了昆仑瑶池中。
昆仑有着万年不化的冰雪,冒着寒汽的瑶池水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我体内的燥热。
嗯……还将我周身的涅槃真火浇灭了。
这是我第一次涅槃,没想到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是被一位容貌清冷的少女捞出瑶池的,她眉梢轻轻蹙着,声音泠泠如万古雪化。
“哪里来的小鸟?怎么这般不小心。”
她将掌心覆在我背上,溢出丝丝暖意烘干了我湿透的羽毛。
我听了她的话有些生气,怎么能将凤凰认成小鸟呢?可是下一秒,我从她清澈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便讪讪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了。
真火烧了我一半的羽毛,可是没有长出新的来。尤其是我那最引以为豪的尾羽,就像被月宫里的兔子啃过的草皮。
我有些难过,又有些羞愧,垂着脑袋将自己伪装成一只不知名“小鸟”。
那少女十分好心地帮我驱除了体内残留的寒气。
其实不需要的,区区瑶池寒气,我自己就可以用真火逼出来——当时只是被灼得神志不清才会被浇灭了。
“你自己能回去么?”
她声音当真好听,我扭头看了看自己双翼上残缺的翎羽,大约是飞不起来的。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此处是昆仑地界,你一直往东即可离开。”
她虽说了这样的话,面色却有些迟疑,好在自远处传来一道催促的声音,趁着她分神之际,我从她手下挣脱出来,飞快跑开了。
昆仑正飘飘扬扬着细雪,等我跑开一段距离再回头望时,身后留下的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少女也不见了身影。
但我听清了唤她的那声称谓,她是昆仑的扶殊神女。
-
应是这遭经历过于难堪,后来几次宴会上我总不自觉去寻那位神女的踪迹——看看她坐在哪儿,然后离她远些。
看得多了,竟变成了习惯。
由此,我也注意到,她好像并不喜欢热闹,常常一个人坐在偏僻的位置,不过有时也会同别的仙子说上几句话。
她不爱喝酒,每一回落座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啜一口杯中佳酿,然后微微蹙眉让仙侍把她的酒换成甜口的花酿。有次我也将酒换成了花酿,一口饮入喉,花的甜香混着极淡的酒香直入心脾,入口清冽回味甘甜,竟觉得有些像她。
我耳后微微发烫。
所幸,她从不关注宴席上旁的人或事,自然也不曾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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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千岁的光阴里,不超过百次的会逢,我记住了她喜爱的衣着款式、糕点菜肴……我的目光总追随着她。
直到收到沂威宫递来的请柬,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与其并列的,是水神怀瑜帝尊。
我这才惊觉,即便我这般熟知她,我们却从未有过交集。
也是这一日,我去司命殿偷偷瞧了一眼命盘,原来我与她的命运本就互不纠缠。
婚宴上,我坐在角落里,视线照旧寻她而去。
落入眼中的是极为热烈的、甚至有些刺眼的红色,她穿着婚服高高坐在帝后之位,笑得比以往都灿烂。
啊,我记得她不喜欢穿那么鲜艳的。
衣襟上缀的小花太多了,口脂应当再淡一点,发饰不要戴金的……大抵是我记错了,她那样高兴,所以是喜欢的。
我收回了目光,以后都不能再看了。
这场宴席办得些许仓促,数样糕点没有一样是她喜欢吃的,酒酿是天帝赐的醉春风,这样浓烈的酒她惯来不会喝的。
我也不喜欢。
不过既是她的喜宴,我便多饮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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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
扶桑新神诞生的宴席上,只怀瑜帝尊孤身前来,连霏仙子问及帝后时,帝尊只道她身体不适。
平日里我勤于修习,几乎不会有闲心想别的事,更没必要特意去打听她的消息,等有关她的消息再度传来时,竟然是已经神殒了。
距离参加她的婚宴,好似才过了一年。
听洒扫的仙侍说,昆仑神因着痛失爱女闯上了沂威宫,与怀瑜帝尊打了一架。此事惊动了天帝,但天帝也只是宽慰了几句昆仑神,道因果如此。气得昆仑神回了昆仑,再也不上天界了。
几个仙侍聊起这件事来眉飞色舞,我问了一句:“那扶殊神女是怎么殒落的?”
他们没想到我会插嘴,一个个噤了声,最后还是胆子大的一个仙侍站出来说道:“好像是因为帝尊爱上了别的仙子,扶殊神女心生怨悔,郁郁寡欢,这才身消道殒了。”
他觑我一眼,急忙撇清道:“这是在沂威宫当值的仙侍传出来的。”
原来她过得并不好。
我叹了口气,为她感到惋惜。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此以后月亮不会再亮了,虽然并不会影响我分毫,可夜晚也不再美丽了。
当然,我知晓望舒神女从不会忘记点亮月宫——我只是有些惘然。
但是很快,这份藏在胸口的怅惘被灼热取代,体内燥意翻涌,我不受控制地幻化成凤凰真身,炽热的真火包裹着我。
两千岁的涅槃,来得这样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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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听说过涅槃可以使时间倒流,然而确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本该在涅槃后愈加明艳的凤翎没有丝毫变化,灵识探息传来的反馈告诉我,周遭的一切都不对。
是时间不对。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彼时我尚不知晓重复这一段时光有何意义,只道是涅槃又失败了,便更加专注于自身的修炼。
不久后,我又一次参加了怀瑜帝尊和扶殊神女的结契大典。
与我而言是时隔一年的再相见。
我仍旧坐在靠着角落的位置,仰头看向一身红衣的少女,她一双素净纤长的手正端着酒杯,小口小口抿着醉春风。
那双手曾将我从瑶池抱起,覆在我背脊驱除刺骨寒气。
我想到她身消道殒的结局。重复的时光,意味着她要再一次奔赴那样的命运吗?
尽管是互不纠缠的两个人,毕竟我注视了她那么久,我不愿意她神殒的。
或许,我可以试着帮助她。
我能感觉到,内心深处已然沉寂的某种情愫,重新鲜活了起来。身体里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快,或许是醉春风的作用,我微微醺红了脸,不可名状的兴奋冲击着每一根神经,混乱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对,我要救她。
这是第一次重生,那时我并不能准确捕获心中潜在的想法,只是简单地不想看她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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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瑜帝尊没能尽到作为伴侣的职责,她是孤寂而亡的。于是我幻化成了一位女仙,常常去沂威宫陪她说话。
当她也终于将目光投向我时,我的心陡然一颤。
即便她眼中倒映的是我的幻身,即便是最寻常一眼,但本该平行的命运在这一刻交汇了,而我站在桥上,在向她走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比之千年前多了一缕温柔。
是怀瑜帝尊令她如此吗?
起初的交好并不顺利,她十分有礼,故而也分外疏离,难以亲近。
可我也不需要亲近她,我只要确认她没有为情所困,以致悒悒不乐。然而她笑起来太好看了,我不介意多花些心思哄她开心,倘若她会因我而展露笑颜的话。
我自然不会去问她和帝尊之间的事,她也从不会主动提及。我带她去灵雾岛看神鹿、去南山采蘑菇、去海边听鲛人唱歌,她总安静跟在我身后,眉眼之间皆是温柔。
只偶尔眼中会流露出淡淡哀愁。
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愿意同我亲近,甚至会留意我的喜好,我可以亲昵地唤她“阿殊”。
我竟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虽然她送我的礼物多是些女裙首饰,这有什么所谓呢?
她能活下去了,能长长久久地同我说话,我已然很高兴了。
然而事与愿违,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半年,我再次前往沂威宫寻她时,被沂威宫的几个小仙侍拦下了。
理由是:帝后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我当然不会信,三日前我还陪着她坐在云镜前看凡尘景象,怎么可能这就开始病了?
除非这是怀瑜帝尊有意为之。
我有不好的预感,却也不能莽撞地和仙侍争执,只好转头去了一趟司命殿。
供奉着命牌的偏殿里,属于阿殊的那一块已经黯淡了。
我捡起掉落在地的命牌,指尖不住颤抖。
原来她是在这个时候便神殒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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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有了羁绊,对于阿殊的殒落,我不再仅仅觉得惋惜,明显地,胸口像是灌满了海水,苦涩又发胀。
直到第二次涅槃重生,我犹忘不了那种伤恸。
阿殊她,绝不是、绝不是因为心生怨悔才将自己消磨神殒的!
我恍然惊觉,是以第二次睁开眼后,直接御风去了昆仑,向昆仑神表明了与阿殊缔结婚契的意愿。
既然去沂威宫有危险,那为何不能嫁与我呢?
我是绝不会伤害她的!
倘若她当真喜欢满目艳红,我院子里的矮墙上缀满了凌霄花,她一定会喜欢的。
我也愿意并期盼着日日夜夜与她相守。
“扶殊对神君的凌霄花不感兴趣。”
冰冷疏离的声音一下扑灭了我殷殷情意。
“承蒙神君垂爱,然扶殊与神君此前不曾相识,无处生情。既无情,何谈结契?”
她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睫,站得离我很远。
我定然是昏了头才会这般冒失,她尚不认识我,哪里会同意与我结契呢?
“是少离唐突了。”
可是待我冷静下来,却又不得不去想——难道她嫁与怀瑜帝尊,竟是有情的?
我想了许久,一想到前两次她与怀瑜帝尊结契的场景,心口便有什么酸得要溢出来。
彻夜难眠。
等窗外响起金乌的啼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单单是想要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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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先前的唐突,后来几次去昆仑,阿殊都对我避而不见。
在那之后,我又去了一趟沂威宫拜访怀瑜帝尊,不过没有见到帝尊。仙侍告诉我,帝尊正在凡世历劫。
帝尊在凡世是个行脚大夫,一生积善行德,家中琐事有妻子操持,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也温饱有余。
唯一叫人觉得遗憾的,是妻子长年多病,纵他博览医书也不得根治之法。
但那都是凡世的事,待帝尊重回天界,身为俗人的妻子投胎再生,两人之间的因果就消散了。
掐算时间,应是怀瑜帝尊在回到天界后立即向天帝请婚,阿殊亦答应了。
是在这之前他们便相识了,还是只是看在天帝出面的份上才没有推拒?
我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原来还是凡人的怀瑜帝尊,为了治好妻子的疾病,不远万里徒步行至昆仑,想要摘取医书上记载的珍贵药材——千年雪莲。只是他没能采到雪莲,最后在寒风的摧残下昏倒在冰原上,被阿殊救了回去。
我想我知道怀瑜帝尊为何一定要与阿殊结契了。
凡世所言的“千山雪莲”,正是生长在昆仑悬崖峭壁之上的冰峭花!
顾不及惊讶帝尊竟对凡世的妻子如此念念不忘,我匆匆赶到昆仑想将此事告知阿殊,然终究是晚了一步。
至此,命运不可回头地再次走向相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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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也就是此世。
我无法以真实身份在短时间内得到阿殊的信任,又因体内藏有真火不易隐藏,只好刻了一个玉人幻做“小九”接近她。
雕刻玉人用的寒玉,与昆仑血脉极为相似,加之被我施了法术,这才让昆仑神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小九”身上有我一缕神识,我原本还有些紧张,生怕阿殊排斥。意料之外的,阿殊对于“小九”很是亲近。
第一次重生时,我也曾化作女子陪伴了阿殊半年光阴,但那时并非日日相见的。如今尽管只是一缕神识相伴,却可以时刻不离,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皆像是花蜜流淌进我心中。
这应是我最为珍视的三个月。
三个月后,“小九”在阿殊之前救下尚在历劫的怀瑜帝尊,再之后,顺理成章地以“昆仑神女”的身份与怀瑜帝尊结契。
倒也不是那么顺利,昆仑神到底察觉到了“小九”的身份,我斟酌之后只得告诉他怀瑜帝尊要对阿殊不利,至于我说得是真是假,“小九”自会验证。
昆仑神半信半疑,这也是他最后同意让“小九”而非阿殊嫁去沂威宫的原因。
“小九”殒落的那几日,我坐在司命殿的偏殿里守着阿殊的命牌,生怕无法替她挡去命中这一劫。
所幸,无事发生。
其实有一事我尚不能明,若只是需要冰峭花来医治那位凡人妻子,怀瑜帝尊又为何要针对阿殊?
除非……他还有别的目的。
若真如我所想,那阿殊仍身处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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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殊神女一夜未眠?”
我习惯性地推开窗,梳妆台前不见她身影,微微偏过目光才瞧见她正伏在案边,神情困乏。
她好似有些发愣,笔尖墨水滴答落在纸上,我轻轻叩了叩窗扉,她才回过神来。
“是……是有些倦。”
“少离神君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她起身时发梢拂过宣纸,沾染上微不可察的墨渍。
我摇了摇头。
我来找她,只是想见她罢了。
“打扰扶殊神女了。”想着她约莫还要小憩,我合上窗,转身欲走。
“等等!”
她追出来,站在门外叫住我,“昨日听你说了那样的事,我心中害怕,神君可否就在玉京殿内坐会儿。”
我知晓她并非真的因为害怕才邀我,而是告诉我她是相信我的。
她定然猜到了什么。
我走到她身侧,替她拢好滑落的外衫,又用指腹捻去她发梢上的墨渍,笑着问她:“扶殊神女不介意我做这样的事么?”
她果然略微往后退了一步,眸中骤然生出几分疏离,只不过很快又柔和下来,带了些许紧张和不自然。
“尚且有些不适应。”
她别过脸,兀自进了殿内。我跟在她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扶殊神女,切莫把我当成了旁人。”
我与“小九”到底是不一样的,自也不希望她将我当成“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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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殊】
是他。
我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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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子除了每日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大多时候是拿着卷书坐在玉京殿外的庭前,有时甚至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坐着。
总之他离我不会很远,我很难不注意到他。
事实上,即便他在小苑里不出来,我也一定会找借口去打扰他——现下的我对他好奇极了,总忍不住将他纳入视线当中。
我忍不住去找他身上与小九的哪怕一处不同,我留心他的一举一动,透过他去找小九的影子。
即使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小九,我仍乐此不疲。
他看书的时候相当安静,静到似乎时间都凝滞了,只有他翻页的声音会打破静止。
那个时候我就会趴在窗台上偷偷看他,大胆且放肆。
他只有那双凤眼和小九如出一辙,眼尾微微上斜,垂眸看书的时候莫名显出几分慵懒。
明艳的感觉有一半是凤眼带来的,还有一半则是轻薄红润的嘴唇,唇峰微微上翘,唇瓣像花瓣引人采撷。
看得久了,许是我目光过于炽热,他时不时也会抬眸回望。
他看我的一眼,好似道尽千言万语。
这时我又知晓何为羞涩了,便往窗子旁一躲,待心跳平复再去看时,隐约能瞧见他嘴角浅浅抿着的笑意。
我不知如何形容对小太子的感觉,分明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心里的距离却一直在拉近。
“扶殊神女。”
小太子合上了书,语调轻缓颇有些紧张,“我新酿了一坛花酿,可要……尝一尝?”
我目露惊喜,“你何时酿的?”
“在来之前,”他顿了顿,“我知道你喜欢花酿。”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我慢慢悠悠走过去,脚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
不一会儿小太子便拿回来一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瓷坛,一打开塞子就漫出花酿的醉人香味。
“好香,”我不禁感慨,“有好些时日没喝过了。”
我端着酒杯,看小太子往里斟满。
闻着香味的吞云兽从我袖中爬出来,我想了想,将它提溜着放到石桌上,让小太子给它也倒了半杯。
两人一兽就这样坐在庭院中品尝花酿。
这应当是用桃花酿造的,白玉杯中的酒液泛着淡淡粉色,不过……这桃花酿比我往常喝过的都要甜,却也不是蜜糖的甜味。这甜味萦绕在我舌齿之间,其中清香仿佛置身桃花园林。
奇妙极了!
我抬眸去看小太子,“花酿中放了什么?”
“没有别的,”他轻轻一笑,“丹穴山上有一眼醴泉,泉水甘甜,酿出来的酒便要甜上几分。”
“扶殊神女喜欢吗?”
分明只是一句寻常的问话,我却轰得一下红了脸,莫名其妙的热意攀上双颊,我只好捏着耳垂点了点头。
我已喝了五杯花酿了,定然是酒意醉人才醺红了脸颊。
我又将满满一杯花酿饮尽,更坚定了自己醉酒的想法,便光明正大地盯着小太子看。
横竖酒后失态的神仙多了去了,寡言如连霏仙子喝多了还会当众高歌呢!我只是看看,也不算很失礼。
我瞧着小太子的脸上也浮上一片绯红,果然,是这桃花酿太香了,连小太子也醉了。
他眼尾藏着春意,声音被染上了桃花的颜色,“扶殊神女为何这样看我?”
他一说话,就像下了一场春雨。
我心念微动,按捺不住土地里怦然无声的萌芽。“你我非亲非故,少离神君为何救我呢?”
举手之劳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去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呢?
小太子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侧过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果你有一朵很喜欢的花,你也不想看着它凋谢吧。”
我怔了怔,“我是那朵花?”
“那不是重点。”
我忽然笑起来,“那日你唤我‘阿殊’,你还记得吗?”
“是……当时情急,有些唐突了。”
“没有,”我努力忽略擂鼓般的心跳,“我喜欢你那样唤我。”
小太子愣愣看着我,随后眸中绽开万千光彩。
“阿殊。”
他唤了我一声,温柔又坚定。
其实无论是凤族小太子还是小九,我愿意信任的是他们本身,而不是他们的身份。
又几日过后,沂威宫的仙侍送来了声称是“先帝后”遗留下来的一堆物什儿,其实就是些首饰。我翻了翻,没有看见冰峭花。
冰峭花是至寒之物,有益灵固魂之效。
怀瑜帝尊自身灵力磅礴,无需靠外物增进,自然用不上这冰峭花。
我同小太子说起这事,他并不惊讶,反而皱着眉头问我:“那昆仑血脉也是至寒之物吗?”
“这是自然。”
神族乃汇聚一方灵气而幻化成形,昆仑血脉从诞生之初便凝聚了昆仑的冰雪寒气。
闻言,小太子眸光一沉,过了半晌才神情复杂地说道:“看来怀瑜帝尊很爱他在凡世迎娶的那位妻子。”
他说这话时,指尖压在案沿上,指甲边缘压出一阵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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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召我时,我正和少离逗玩吞云兽。
吞云兽虽然小小一只,但却能吐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白云。我起了坏心眼,摘了一朵紫色小花在指尖碾碎,想要将紫色的汁液喂给它,瞧瞧它会不会吐出紫色的云朵来。
哪想它机灵得很,舔了一口汁液后噗噗往地上吐口水。
少离就站在一旁笑,我索性将沾着紫色汁液的指尖往他衣袖上一按,按出一朵花瓣颜色浓淡不一的小花。
他今日穿着银白暗纹的衣袍,于是袖上多出来的小花分外惹眼。
他也不恼,扯着袖子看了眼我的杰作,再看我时满眼宠溺。
“这花太寡淡了,衬不上你。”我如是说,正要擦去方才的恶作剧,却被他拂袖避开。
“我觉得很好,我很喜欢。”
他忽然收了笑意,脸色认真,“我想带你去丹穴山。”
“丹穴山从来不下雪,盖满山坡的是青葱树林,在那里可以看见第一缕日光洒落。我的住处种了很多很多凌霄花,也可以换成别的你喜欢的花。”他想到什么,皱了下眉,“不过丹穴山上没有昆仑这样安静,林间有很多飞禽,晚上会有虫鸣,但是都可以用结界隔绝开来。”
“你会喜欢那里吗?”
仙侍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毫不留情地打破旖旎氛围,饶是少离再好的脾性,也忍不住轻哼一声以示不悦。
我敛起笑意,问仙侍:“天帝突然召见我,是为何事?”
“怀瑜帝尊向天帝请婚,想要与扶殊神女结契,”仙侍没看到少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兀自回道,“昆仑神尚未归来,天帝怕委屈了扶殊神女,故想听听神女是什么意思。”
“劳烦你回去禀告天帝,扶殊并不愿意。”
仙侍:“此话理应扶殊神女亲自同天帝说。”
我和少离对看一眼,他攥紧了我的手,“我与你一同前去。”
-
天帝正与怀瑜帝尊交谈,见我和少离一起过来,了然一笑。
天帝亦是身出水神一脉,与怀瑜帝尊尚有些血缘关系,凡事总偏向怀瑜帝尊一些。是以,即便他猜到了我的答案,当着怀瑜帝尊的面仍是象征性地问我,“昆仑的小神女,可愿意做这沂威宫的女主人啊?”
我朝天帝略一行礼,“天帝忘了么,扶殊的妹妹已然与怀瑜帝尊结契了,不过当了十天的帝后便神殒了。”
天帝面上笑容一僵,低低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孩子。”
“扶殊神女,”怀瑜帝尊出声,只是脸色并不好看,“本尊原以为昆仑只你一位神女,这才出了岔。但若非本尊对你爱慕之深,也不会这样急于向你表明心意。”
“本尊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爱慕我?”我不由觉得好笑,想不到贵为帝尊有朝一日也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帝尊腰间还挂着妻子缝制的香囊,怎么敢说爱慕我呢?”
“妻子?”天帝视线落在怀瑜帝尊悬挂着的香囊上,声音沉下来,“怀瑜,可是你做了什么令扶殊神女不满的事?”
一直沉默的少离此刻插话,“帝尊在凡尘有一位妻子,感情甚笃,即便重回天界也未了却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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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威宫的景致很是寻常,可以看出怀瑜帝尊并不在这方面上心,但是在最深处的一座偏殿外,有几株盛开的月季,花瓣娇艳欲滴,显然是精心照料的结果。
长发挽髻的女子推门而出,正是在小九与怀瑜帝尊结契大典那日,我瞧见的那位神伤女子。
她明亮的眼眸在看见我们后瞬间局促不安起来。
我亦是震惊得紧紧攥住了少离的衣袖,谁也想不到,怀瑜帝尊竟真的敢将凡人带上天界。
以凡人的身躯是无法承受九天之上的灵气的,除非夺了其他仙子的神格。
何其残忍!
天帝大怒,降罪怀瑜帝尊,但到底念在同出一源的份上,只是罚其于清源池自省万年。而那位凡人女子则需剔除仙缘,此后十世不得善终。
她本就是凭靠一缕仙气吊着命,剔除仙缘后只剩魂魄,柔弱无依,直接被召来的无常鬼带去了地府。离开天界时哭哭啼啼,一副无辜可怜模样。
少离不知想到什么,侧过身挡住了我视线。
我转过身,在他惊讶的眼神下轻轻抱住了他。
“谢谢你。”
后来那凡人女子投胎时,我又去了一趟地府。
她看见我,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我问她:“你知道帝尊为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我劝过他。”她将散在额前的碎发往耳后勾去,语气里满是无奈与自责,“我告诉他,能与他有一世情缘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本就是凡人,怎么敢奢望同神仙长相厮守呢?”
“他为我做了错事,其实都怪我,都是我拖累了他。”
说着又是泫然欲泣。
只不过那双闪着泪花的瞳孔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丝的得意。
她这般内疚并不能使我产生同情以至于原谅,毕竟某位仙子的神格是真真切切换到了她的身上,冰峭花也为她所用。
我不欲接她的话,只施法从她脑海中截取了一段记忆出来。
那是小九殒落前的一段记忆。
她站在一旁泪眼婆娑,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帝尊将小九体内的至寒之气剥离,然后哭着任由帝尊为她固魂。
我一把捏碎了这段记忆。
“神女何必多此一举,反正我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一样的,”我认真道,“她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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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少离想带我去丹穴山,正巧丹穴山来了请柬。凤凰一族的灵炎神女花了三百年终于把蛋孵出来了,广邀群仙前去看小凤凰。
灵炎神女是少离的姑姑,十分热情,她不知我是和少离一块儿来的,只是见他正好在旁,便同他介绍道:“这是昆仑的扶殊神女,我与她母神算是旧友,她长你三百岁,论起来你得叫声姐姐。”
不知少离怎么想得,竟真叫了一声“姐姐”。
我微微耳热。
“扶殊没见过小凤凰吧?”灵炎神女指了指少离,“你第一次来丹穴山,等会儿让少离带你去看。”
我点点头,不过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我其实是见过凤凰的。
“千年前在瑶池里捞出过一只凤凰,这么大,”我比划着,“也不知道算大的还是小的。”
灵炎神女失笑,“瑶池里怎么会有凤凰?”
“凤翎烧焦了,兴许是想借瑶池寒水凉快一下。”
“现在的小辈也真是,涅槃真火都不要了!说起来我记得少离第一次涅槃……”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少离打断了,“姑姑,我先带阿殊去入席了。”他拉着我快步离开,身后跟着灵炎神女恍然的一声,“原来你们认识啊!”
我跟在少离身后,可以看见他自脖颈而上透出的粉霞。
“你怎么了?”
“没……就是有些口渴,我们先入席倒杯酒水。”他挑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熟练地唤仙侍端来一壶花酿,先为我斟了一杯,又空出手来剥了颗葡萄。
凤族的宴会上多是鸟族,善歌善舞者众多,丝竹环响,不绝于耳。
宴会行至一半,少离忽然挠了挠我掌心,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阿殊,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好不好?”
这般混杂着甜香气息的请求,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灵炎神女的住处往东千里便是丹穴山最高的一座山峰,我和少离紧挨着坐在山顶的树枝上远眺,吹拂在面上的风清爽却并不凌厉。
丹穴山不同于昆仑的肃杀凄清,随处可见是盎然生机。少离指着远处葱郁之间的一片红霞,“那里就是我的住处,院中小池引了醴泉水过来,池边有一棵千年梧桐,那些红色的一片一片是攀在矮墙上的凌霄花。”
我荡着悬空的双腿,想象了一下他描绘的场景,点点头,“很漂亮,所以呢?”
“所以……”他眉眼低垂,长睫轻颤,“你愿意住过来么?和我一起,以后千千万万年,都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陪你看朝霞夕阳,可以给你酿花酿,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
“南海的鲛人落珠、蓬莱的海市蜃楼、三途川的彼岸花开,还有云镜下的凡尘俗世,我都想带你去看。
“无尽的岁月里应当会很寂寞,但是如果是和你一起度过的话,我会认真地期待每一天的到来。”
我安静听着,风从他的身侧穿过,带着他的一字一句撞进我心里。
“我以为你知道答案的,”我将右手放入他掌心,仰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现在知道了么?”
-
等我们再回到宴席上时,众仙正围在一起看几个鸟族展示自己的漂亮羽毛。
最受瞩目的当属孔雀族的一位小仙,青绿色的尾羽在身后扇式展开,羽毛上的花纹像一颗颗宝石莹莹耀眼,引得围观的众仙一阵惊呼赞美。
我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少离蒙住了双眼。
“别看,不好看。”
他就站在我身后,语气里是少见的沉闷不乐。
是以,我默默把原本要说的“很漂亮”咽了回去。
回了席间,他仍是十分在意地问我:“阿殊觉得那只花里胡哨的孔雀好看么?”
我默了默,违心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似的,又开始为我添酒。
我盯着他柔和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日去司命殿时司命星君指给我看的命线。可这哪里是什么天命,分明是他甘愿入我命局。
当然,如今我也是甘愿与他纠缠此命的。
-完-
【番外1】
我与少离的结契大典,在他两千岁涅槃结束后。
自丹穴山送来的礼服是一套裙摆底下缀着金红羽毛的红色嫁衣,我好奇地问他这羽毛不会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吧,他忍俊不禁。
“自然是假的,怎么会是真的凤羽。”
闻言我有些失望,凤凰的羽毛向来都很漂亮,可惜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少离的凤羽是什么样的,也不知有没有这假羽毛好看。
兴许是看出我的小心思,少离笑得有些无奈,他打开带来的木匣子,里面装着一套华美发饰。
“原先是一顶凤冠,我见你从不戴金饰便自己用凌霄花做了一套发饰。”
发饰做得小巧精致,凌霄花形状的发簪颜色从深红渐变到橘红,用在发上只做点缀作用,不会显得我一身都是单一红色。
“你有心了。”
他笑了笑,低头亲手将小簪花和几支珍珠小簪一一装饰在我发间,又顺手勾起我一缕发丝,一个吻便轻轻落在我发上。
“阿殊,你穿红衣真好看,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习惯了昆仑山上常年的银装素裹,其实鲜少碰这样热烈的颜色,就连庭院里栽得梅花树都是白梅。难得穿一回红衣,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会不会衬得我容貌更清淡了?”
“笑起来就不会了,”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哑,“很动人。”
梳妆台上的口脂不知何时被他拿在手中,他翻开盖子,指腹抹了一层嫣红,一手扣着我的腰,在我唇上轻点。
动作认真,神情专注。
我放慢了呼吸,耳畔只余心跳声和他的呼吸声。
等他终于抹完,我正要转头看向镜子,却被他捧住了双颊,唇瓣相触,温热的鼻息扑在面上。
这是一个很生涩的吻。
很快,他松开手,眼底沾染了一层湿意,他抿了抿唇,唇上还印着从我这蹭到的口脂。
一层淡淡的红色,倒是衬得他愈发勾人。
“阿殊,这样更动人。”
我瞥了一眼镜子,镜中映出一张芙蓉面,面上含羞,眼波流转,抹了口脂的红唇因为刚才的亲吻多了一分水润光泽。
我羞得不行,他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红着脸嗔他,“你还想说什么?”
“我太高兴了。”他确实掩不住得欣喜,狭长的凤眼半弯起来,眼中盛满光亮。
我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
“对了,你过来。”我走到案前,裁了一张方纸,将笔递给他,“你帮我写张请柬。”
他有些困惑,一边写一边问我:“请柬都已经送好了,这是要给哪位仙子的?这样会不会太简陋了,若是你想邀的仙子,我可以用玉简写一份。”
“可用不上玉简。”
我笑了笑,看着他亲笔写下的请柬,施了个小法术将其烧成灰烬。
“我有个妹妹,我答应过她,等嫁得意中人时要给她寄一封请柬,这是寄给她的。”
少离拉着我的手十指紧扣。
“阿殊,她会知道的。”
-
【番外2】
少离是真的高兴,高兴到在结契大典上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后醉醺醺地牵着我回寝殿,几乎是半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
一进寝殿,他便摇摇晃晃地往浴池走去,我瞧他尚有几分清醒,扶着他在浴池边坐下,又仔细帮他解了腰带脱下外袍。
他微微眯起凤眼,神情迷离,一手拽着我裙子上垂下来的系带,隔着一片氤氲水汽问我:“阿殊不洗吗?”
我捏了捏有些发烫的耳垂,不敢对上他的黑眸,“你先洗。”
“不一起吗?”
“不。”
说着我将系带从他手中抽出,转身越过屏风。
好在他也没有执念于此,很快就从浴池里传出一阵水花声。
除了花酿,我也喝了一点点酒的,这会儿面色微红,整个人有些飘飘然。我便趴在书案前,盯着案上绪兰香升起的游丝,心跳跟着水声怦怦作响。
一直到浴池里安静下来。
应该是洗好了。
我又等了会儿,却没见少离出来。
难道醉意上头在浴池里睡着了?
“少离,你好了么?”我唤了一声,他没有应。
隔着屏风并不能看见里面的情况,我索性走了进去。
意料之外的,他没有睡着,此时正坐在浴池边上用帕子擦拭头发,身上披了一件单薄的深红色里衣。半截小腿浸在水里,整个人被蒙上一层朦胧水雾。
像刚绽开的红莲。
我脚步顿了顿,只觉得细细丝丝的水汽飘进了我脑子里,又湿又热。
“阿殊。”
他对着我笑,“你过来些。”
我攥着袖边深吸了一口气,才刚走过去就被他捉住了脚踝。
“你……你做什么?”
他没有回话,动作轻柔地脱下我两只鞋,拉着我坐到他边上。浴池边上都是溅出来的水渍,我一坐下,裙摆便洇湿成暗红色,说不出的旖旎。
攥着衣袖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然后十指相扣。
少离歪着头看我,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长睫上都挂着小水珠,有几根睫毛湿哒哒地粘在一起。
于是,他看我的眼神也黏糊糊的。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他忽地一个转身,与我正面相对。
然而这样他便又落回了浴池,半个身子在水中,一手扣着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腰,将自己压在我怀中。
“阿殊,”他亲了一下我下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不……不用……”我有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欲拒还迎。
他显然是这样理解的。
他紧紧抱着我不给我分毫逃离的机会,“阿殊,你看。”
嗯……我紧张到身体僵硬,不过预想中的事并没有发生,然后我就看见自他身后舒展开一根根尾羽。
还是湿了的。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很想笑。
他仍沉浸在脉脉之情里,仰着头问我:“我的尾羽好看么?”
我点点头,“好看。”
“比先前那只花里胡哨的孔雀呢?”
“你的好看。”
许是注意到我快要藏不住的笑意,他回头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只落水凤凰。
他抿着唇,用法力将尾羽烘干了,又问我:“现在呢?”
屏开的凤羽流光华彩,仿若生辉。
“很漂亮,”我真心赞叹,“你的尾羽是最漂亮的。”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随即温柔绵密的亲吻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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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离醒来的时候我也才刚起身,昨夜他抱着我亲了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我将他扶上床后又拾掇了一下自己,倒是睡得比他还晚。
我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的眼神从迷茫逐渐明亮起来,还掺杂着羞赧,便知道他想起昨夜做得荒唐事了。
他没有急着起身,被窝里一只手摸索过来勾在我腰上。
“阿殊,你看我尾羽了。”
他一手撑着床慢慢起身,整个人贴过来,呼吸扑在我脖颈处。
“你说它好看,阿殊,那你喜欢吗?”
“很喜欢。”
但是——
我按住他不安分往衣襟里钻的手,猛不丁撞进他满是情欲的眼眸。
“嗯?我心中的欢愉,也想叫你欢愉。”
他反握住我的手,带着我的手绕过去环在他腰上,“你要抱好。”
“现……现在是白天。”
他忽地一笑,手已然伸了进去,温热的掌心贴在我背上,“阿殊,做这样的事是不用分日夜的。”
好、好吧。
虽然但是,这样的事确实挺叫人欢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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