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暗夜里燃烧的玫瑰,热烈而又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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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五月天,晌午时,在太阳底下穿短袖也会冒汗。
往年这个时候,这里早就进入了旅游旺季。
今年的夜市,还没热闹起来过,游客稀少。
特产街窄长的巷子里,好多固定摊位也没开张,瞧着有些萧条。
老马家胡杨焖饼店里,还没客人来。
店主马老六五十上下的年纪,手里夹根卷烟。
他溜达到范老太的干果摊前,伸手捏了几颗葡萄干,扔进嘴里。
一颗小脑袋从摊位里伸出来,朝他喊,“抓小偷。”
马老六吃了颗葡萄干,笑呵呵说,“你来,我赔你根大萝卜。”
关森森正对着题发愁,“男生人数是女生人数的四分之三,女生人数是男生人数的几分之几?”
关森森爸爸在兰州打工,他爷爷这星期去兰州看病,他住邻居范奶奶家。
原以为可以不写作业,没想到范奶奶比爷爷还严格,写不完作业不让玩。
关森森早坐不住了,扔了笔跑出来,“真的吗?什么萝卜?”
马老六把烟叼嘴里,伸手捧住关森森的小脸儿,稍用力,便把他提溜起来。
“拔萝卜。”
关森森气得连踢带打。
他从马老六手里挣脱出来,哭丧着脸对范明素说,“奶奶,他骗人。”
范明素正坐在马札上,低头夹核桃。
五月的天气,她身上穿件褪色的棉马甲,一头花白短发。
范明素闻言从摊子里面站了起来, 朝森森招招手,“过来我看看。”
关森森跑到范明素身边,扬起气鼓鼓的小脸给她看。
范明素黑着脸看向马老六,“脖子都掐红了,老六,你赔盒烟吧。”
马老六吓得摆手,“姨啊,您今年 76 了吧?咱俩也是老邻居了,您可不带这么坑我的。”
范明素,“我坑你什么了?”
马老六,“让您抽根烟,就跟要了您孙女陈汐的命一样——”
“上回有个青岛游客递了根烟给您,被陈汐逮了个正着,那人后来......”
马老六摇了摇头,一脸惨不忍睹,“您说,这市场上谁有胆子给您烟抽,给您烟卖?”
正说着,有游客逛了过来,马老六顾不得再跟范老太闲扯,忙迎了过去。
这时候,原本硬朗的晴天里,刮起了狂风。
一排摊子上挂着的文化衫和丝巾,随风摆起。
范明素抽了抽鼻子,抬头看了眼天色,“收拾收拾,回家喽。”
关森森不用写作业了,高兴地抓起练习册往书包里塞,“要刮沙尘了吗?”
范老太点点头,“大沙尘,麻溜的。”
关森森麻利收拾起书包,开始收拾货架上的葡萄干。
范明素把文化衫从架子上摘下来,一卷卷塞进蛇皮袋子里,再去收拾丝巾。
正忙着收摊,三个游客从长街一头逛过来,停在摊位前。
“葡萄干怎么卖啊?”
范明素忙着收摊,头也不抬地说,“不卖了,快走吧,要刮沙尘了。”
周宁撇撇嘴,大晴天哪来的沙尘?
她牵起男朋友王丹阳的手,朝下一个摊位走去。
两个人走出去几步,回过头,却看到同伴还站在摊位前。
“秦烈,走啦。”
男人朝他们摆摆手,示意稍等。
秦烈低头问道,“您这个帆布包是从哪买的?”
范明素听到秦烈的声音,这才注意到摊位前还站着个人。
这人身材高大颀长,体格健硕,五官线条硬朗,最醒目的是浓眉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跟他的轮廓一样,像被西北风沙打磨出来的,有种西北男人特有的野性。
但整个人的气场,又明显和他们敦煌当地人不一样。
范明素有点茫然,“问我呢?”
秦烈点头,往旁边的垃圾桶里,轻轻弹烟灰,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范明素,“问这个干吗?”
秦烈吐出口烟,指了指货架子上的旧帆布兜子,“这包上的图,挺有意思。”
范明素看向帆布兜,上面画着卡通仙女,光着脚丫骑在一只胖狮子背上。
她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心想,不就是莫高窟壁画上,随处可见的神仙吗?
总是穿得花花绿绿,露着肚脐眼在天上飞,也不怕着凉拉肚子。
她抬头一笑,眼睛里满是精明,“给根烟抽,我就告诉你。”
秦烈怔一怔,然后无所谓地笑笑。
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支,递给老太太。
范明素接过来深吸了一口,五脏六腑被尼古丁涤荡一遍,瞬间觉得全身舒坦。
关森森伸手抢老太太手里的烟,着急喊,“奶奶,你不许抽烟。”
范明素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按住森森的小脑袋瓜。
“别跟陈汐说,晚点我给你买雪糕。”
关森森不抢烟了,陷入良心的斗争。
周宁和王丹阳走回来,问秦烈怎么了。
秦烈对他们说,“等我跟老太太说几句话。”
他等她浑然忘我地抽了半支烟,才又开了口,“可以说了吗?”
范明素深吸一口烟,飘飘欲仙地吐出来,看秦烈的目光亲切了很多。
“要不这样吧,你帮我去买盒烟,我就告诉你。”
秦烈无语,没见过烟瘾这么大的老太太。
范明素从袋子里掏出一件 T 恤,递给秦烈,“不让你白跑,钱我出,买回来,再送你一件。”
秦烈目光落在 T 恤图案上,觉得这图案也挺有意思,跟帆布包上的图案是一个人画的。
他问范明素,“去哪买?”
范明素笑逐颜开,忙给他指路,“顺着这条街走到头,往右拐有个小超市,硬如意 13 块一包。”
秦烈提眉头问她,“您真知道,这包从哪买的吗?”
范明素点头,“我不光知道包从哪买的,还知道上面的画是谁画的,快去吧。”
“那您等着。”
秦烈扔了烟头,迈开长腿,朝范老太指的方向走去。
周宁跟上他,纳闷地问,“老秦,你跟那老太太玩什么呢?”
王丹阳手里拎着在夜市上买的土特产和纪念品,一路小跑。
他不解地说,“是啊,怎么还给她当跑腿儿的了,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秦烈单肩背着包,里面搁着王丹阳的无人机,手上也拎着一大兜特产。
这几天,他陪着王丹阳和周宁到处逛,还要忍受两个人的聒噪,早不耐烦了。·
秦烈答非所问,“你俩什么时候走?”
王丹阳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笑说,“看你啊,你同意回京,咱马上订今晚的机票。”
周宁一脸无辜,“别冲我来啊,我就单纯来旅游的,早想来敦煌玩了。”
秦烈往前走两步,索然无味地说,“别等了,我不考虑回去。”
王丹阳和周宁闻言,沉默下来。
三个人走到街尽头,又起一阵风,风里有股淡淡的沙土味,。
北京的风再大,也没有这风里彪悍的味道。
周宁把刚从夜市上买的纱巾裹在脸上,挡住扑面而来的沙子。
秦烈找到范老太说的小超市,买了一整条她要的硬如意。
王丹阳看着秦烈手里的烟,又问了遍,“你给她买烟做什么?”
秦烈随手把烟抛起又接住,回答,“帮你们,找人。”
王丹阳,“找什么人?”
秦烈,“角色设计师。”
王丹阳无语,“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北京?你只要回,咱们就能和从前一样啊。”
周宁附和,“是啊,你在这能干什么?你甘心就这么一直混日子吗?”
秦烈没说话,黑沉沉的眼睛让人看不透。
他摸出根烟点上,径直朝外走。
王丹阳和周宁连忙跟上。
三个人走出小超市。
周宁一抬头,尖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恐。
秦烈也抬头。
西边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拔地而起一道遮天蔽日的沙墙,朝着他们汹涌过来。
周宁吓得呆住了,秦烈说声快跑。
周宁和王丹阳跟着秦烈往街里跑。
狂风把地上的纸片、塑料袋卷得满天飞。
黄沙在他们身后咆哮着追了上来,霎时间把一切都吞没了。
大风和沙尘颗粒让能见度变得很低。
秦烈翻起衣领挡住口鼻,两只眼睛瞬间迷了沙子,生疼。
范明素来不及收走摊上的葡萄干,用大塑料布把货罩上,再用几块砖,压结实。
她在沙尘暴扑过来之前,把森森赶进马老六的店里。
她自己叼了只剩一口的烟,站在马老六的店门口等人。
心里不太踏实,不知道小伙子是不是真给她买烟去了?
砂砾打在脸上,她没什么感觉,年轻时,防风固沙,比这凶猛的沙尘暴见多了。
她等在风沙里,直到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从沙尘里冲出来,跑到她身边。
“给你。”
秦烈把一条硬如意烟递给范明素,
范明素在大风里笑逐颜开,吃了一嘴沙子。
她要一包烟,傻小子给了她一条,简直喜从天降。
她说,“帆布包是我孙女画的,我卖的 T 恤上印的都是她的画,一会儿多拿几件。”
秦烈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到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被狂风搅得稀碎。
他循声望去,见一辆摩托车,从风沙里冲了出来。
一个高挑的女人骑在摩托上,身上穿件藕色汉服长裙,裙子外面罩了件墨绿色的夹克。
她鼻梁上架着一副飞行员墨镜,红蓝两色的飘带和披散的长发,在大风里上下翻飞。
画面太有冲击力,秦烈跟两个朋友都看呆了。
范明素却突然把烟塞给秦烈。
她把先前刚抽完的烟蒂,连忙踩在脚底下,像考试作弊被老师抓到一样。
摩托车朝他们飙了过来,没有减速,擦着秦烈的宽肩飞了过去。
几个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上摩托车。
女人骑出去十几米远,突然来了个急转弯,橡胶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啦的摩擦声。
“陈汐。”
范明素讪笑着朝孙女招招手,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
陈汐没理她,嗡嗡踩了两下油门,骤然朝那边加速冲了过去。
秦烈还没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飙到他身侧。
车上的女人伸手抢过他肩上的包,在呼啸的风沙里扬长而去。
秦烈愣了一秒,旋即追了出去。
范老太拔高嗓门喊,“臭丫头发什么疯,快给我回来。”
而回应范老太的,只有女人身上迎风翻远的飘带。
秦烈和王丹阳飞奔着追出夜市。
一眼望出去,只看到远处的沙尘里一抹翻飞的红色,旋即被黄沙吞没。
王丹阳骂了声操,脑子还是懵的。
他吐出口沙子,喘着气,一脸不可思议,“这女的神经病吗?”
第二章
秦烈转身往夜市里走,语调平常,“找她奶奶去。”
马老六的饭店难得热闹,里面一半是避风的人。
秦烈抄着兜靠在玻璃门上,听范明素给她孙女打电话。
“到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人家在这等着呢,快回来。”
半个小时过去,秦烈还是没等到人。
周宁和王丹阳开始埋怨起老太太。
范明素觉得理亏,又把电话拨过去。
那边陈汐没说两句,就要挂电话。
范明素气得朝她喊,“你挂一个试试?”
秦烈见状拿过范老太的手机。
他对着电话那边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说,“包里有个无人机,大疆经纬 M300,售价 28 万,还有一部手机,华为折叠屏,售价 3 万。”
“你该知道,抢劫数额巨大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你抢走的东西价值 30 万,够上数额巨大的量刑标准了。”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淡淡说,“给你十分钟,不来我就打 110 报警。”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威胁我?”
秦烈,“警告你。”
他话音还没落,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了手机。
秦烈沉默两秒,拨了 110 报警电话。
范明素急了,连忙从秦烈手里抢走手机挂断,又给陈汐打了过去。
秦烈默不作声看着老太太横眉竖眼,跳着脚把电话那头的孙女骂了一通。
最后老太太朝他秒变笑脸,把手机递了过来。
秦烈接过手机放耳边,没吭声,等对方说话。
电话那边,女人简短地说,“来沙洲派出所。”
秦烈挑眉,“自首去了?”
女人没理他,又直接挂了电话。
秦烈低头,看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
没多久,眼前忽然一闪,一个东西被塞进他怀里。
他回过神来,看到烟瘾老太太皱巴巴的面孔上满是歉意。
“你喜欢这个包是吧,送给你。”
秦烈目光落在老太太塞给他的帆布包上。
范明素陪着好话,“不好意思啊,我孙女见不得我抽烟,看见有人给我递烟就冒邪火,犯浑。”
秦烈,“您刚才说,这包上的画,是她画的?”
范明素连忙点头,想起什么,忙弯腰拉开蛇皮袋子拉链。
她从里面翻出一卷 T 恤,起身塞进秦烈怀里。
“这些衣服上都是她的画,你要是喜欢就随便拿。”
秦烈把 T 恤放在一旁的餐桌上,随手拿起一件抖开看。
范明素继续赔不是,“这事儿怨我,不该让你去给我买烟。”
“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别跟那臭丫头一般见识。”
老太太絮叨的工夫,秦烈挑了几件不同图案的 T 恤。
他把 T 恤叠起来,放进帆布包里,对老太太说声,“谢了。”
他让王丹阳和周宁在店里等,自己拉开饭店玻璃门往外走。
范明素连忙叫他,“小伙子,再等等,她就来了。”
秦烈朝背后摆摆手,“我去找她。”
市内巴掌大点地方,不到几分钟,秦烈的越野车,就停在了派出所门口。
风沙依然很大,天地间,一片苍茫的黄。
秦烈快走两步,隔着灰扑扑的玻璃窗,看到女人高挑的侧影。
她上身还是那件墨绿色的夹克,藕色长裙,换成了牛仔裤。
陈汐没带墨镜,侧脸线条利落,锋锐。
她抱着肩站在两个蔫头耷拉脑的小伙子身旁,听民警给他们训话。
外面,秦烈的目光从其中一个染着红发的小伙子身上扫过,又猛然看了回去。
这头发和背影,怎么瞧都有点眼熟。
愣神的工夫,里面的三个人,已经从派出所走了出来。
陈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派出所门口的男人。
她走上前两步,摘下右肩上的包扔给他。
“喏,要检查一下吗。”
她声音冷冷的,眼神里气还没消。
秦烈接过包,目光却看向陈汐身后染了一头红发的少年,那是他堂弟秦展。
“你怎么在这儿?”
秦烈看到秦展眼角和嘴角的淤青,眉头皱了皱。
这小子上周刚跟他借了 10 万,说要买辆八成新的吉普,租给游客玩沙漠越野。
车没见着,人却进了派出所。
秦展一脸惊讶,“哥,你怎么来了?”
看到陈汐递给秦烈的包,秦展恍然大悟,“汐姐,你说的大傻逼是我哥啊。”
陈汐,“……”
哥俩都是大傻逼。
她掏出墨镜戴在脸上,当没听见。
秦烈懒得跟这女人计较,继续问秦展,“出什么事了?”
秦展郁闷地说,“别提了,卖我车那人说车是八成新,我跟他挺熟,就没仔细检查,回来才发现是个事故车,发动机都快报废了。”
秦烈,“合同上怎么写的?”
秦展,“这不是熟人吗,没合同,找那王八蛋退钱,他不肯,就打起来了。”
秦烈,“对方人呢?”
秦展,“刚被捞走。”
他拍拍身旁鼻青脸肿的小伙子,介绍说,“我哥们儿,刘伯洋。”
秦烈朝对方点点头,这名字他有印象。
秦展技校毕业后跟人学修车,应该就是他了。
刘伯洋笑笑说,“哥,听秦展说你在北京做大生意。”
秦烈没接话,反而问他,“秦展是想跟你,合伙开修理厂吗?”
刘伯洋点点头,抬手一指陈汐,“还有我姐。”
秦烈看了陈汐一眼,对方的冷眉冷眼被大墨镜遮住,看不到表情了。
“你姐?”
这倒有些意外,却也不太意外。
小地方就这样,七拐八绕都是熟人。
刘伯洋忙点头,“她妈是我大姨。”
眼看刘伯洋就要跟秦烈热络起来,陈汐懒得听他们说话,抬腿走向停在树下的摩托车。
她跨上车,听到身后男人沉磁的嗓音,带着粗糙的颗粒感,像此刻刮过脸颊的沙。
“就这么走了?”
陈汐一条长腿支在地上,回头看他,“不然呢?听你跟我道歉吗?”
秦烈简直要被她气笑,“你抢我包,我跟你道歉?”
陈汐,“你给做过肺叶切除手术的人递烟,我还要谢你,是吧?”
“你看我奶奶,像个健康人吗?”
秦烈闻言微怔,烟瘾老太太那张皱巴巴的脸,乍然闯进他脑海里。
经她这么一提,他才察觉到,老太太脸上似乎是笼着一层病气的。
陈汐,“没事多洗洗眼睛,西北风沙大,却还不至于把人眼睛刮瞎。”
她说完戴上头盔,一脚油门飞了出去。
秦烈默默看着摩托车消失在漫天黄沙里。
回头时,他看到秦展和刘伯洋已经走到他车前。
“哥,捎我们一段呗。”
秦展咧嘴一笑,牵动嘴角的伤,笑容变成了龇牙咧嘴。
刘伯洋的修车店开在三号桥,左边是个烟酒小超市,右边是个烧烤小店。
秦烈之前开车从这条路上经过时,从没注意过,藏在老柳树后面,这些不起眼的临街小店。
刘伯洋下了车,秦展也要蹿下副驾驶,被秦烈一把拎了回来。
秦展只好匆匆跟刘伯洋说声拜拜。
秦烈踩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
这小子好几天没着家,他爸妈正着急呢。
车窗外昏昏濛濛,夜幕提前笼罩下来。
平时九点来钟天才能黑下来,今天不到八点就黑了。
宽阔的街上没几辆车,路旁也是行人寥寥。
秦烈忽然想起在北京,这个点正是晚高峰的时候。
从他办公室的落地窗,朝下望去,会看到三环上堵得水泄不通。
北京那么大,却仍是拥挤的。
敦煌这么小,却很空旷。
秦烈打了把方向盘,拐进昆仑中路。
余光瞥到,秦展正对着副驾遮阳板上的小镜子,查看眼角的伤。
他开口说,“买车被人坑,跟人合伙开修车厂也小心被骗。”
他没指名道姓,话里的火药味冲着谁,却很明白。
秦展啪地合上遮阳板,惊讶地看向秦烈。
“哥你说什么呢?”
“人汐姐是独资开修理厂,我跟刘伯洋死皮赖脸能混个技术入股就不错了,人家肯不肯带我们玩还不一定呢。”
秦烈打了把方向盘,随口问,“她修车?”
秦展,“你这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秦烈没吭声,微挑着眉梢,一脸不信。
秦展不高兴了,“哥,你别瞧不起西北姑娘,你去找人打听一下陈汐。”
秦烈表情仍带着一丝不屑。
秦展忍不住嚷嚷,“人在敦煌博物馆上班,工作可好了,来了外宾都是她给当导游,讲英文。”
秦烈,“工作这么好,那还开什么修车厂?”
秦展,“人家觉得没意思呗,不想干这种铁饭碗的工作了,想修车。”
秦烈轻嗤一声,“嗯。”
秦展,“你别看人是个女的,长得还那么漂亮。”
秦展说这话时恍了一下神,“人家修车的手艺不比老爷们儿差。”
“我买的那辆破吉普,好几个店看了都说修不好,刘伯洋也不敢修,汐姐说,她能修好。”
秦烈若有所思,秦展觉得他还是不信。
“你要不服,明天到刘伯洋的修车店来看,我就不信你不服。”
秦烈把车开进新一区,停在秦展家单元楼下。
秦展打开车门,风沙裹着曲子戏,铿锵有力的腔调,刮进车里。
秦烈看了眼不远处的小花园。
平时每到傍晚,有几个退休的油田职工,会在花园里唱曲子戏。
今天风大,唱戏的人不知转战进了哪家屋里。
秦展,“哥,上去吃个饭再走吧。”
秦烈摆摆手,“晚上有事。”
秦展,“那我走了。”
秦烈点点头,在他关车门前忽然问道,“明天几点?”
秦展,“啊?”
秦烈,“她明天,几点帮你修车?”
第三章
陈汐从派出所出来后,直接开车去了单位。
下午在鸣沙山录的视频,今晚就得剪辑出来,赶在五一期间发出去。
鸣山北路上,静静矗立着市博物馆。
风没那么大了,博物馆土黄色方方正正的建筑和昏黄的天色,几乎融在了一起。
陈汐在博物馆大门外减速,缓缓驶进院里。
她很喜欢市博物馆的建筑。
方正的展馆没有一丝多余的造型和修饰,像长城和烽燧,是历史粗粝的味道。
陈汐一直觉得,这座沙漠小城里的博物馆,就该是这个样子。
把摩托车停在办公楼前,摘下头盔,蹬蹬蹬迈上台阶。
这个时间已经是下班点,同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办公楼里很安静。
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着她的脚步声,空气里有种熟悉的味道,挺好闻的。
一个人在某处地方待久了,就会对那个地方的味道不再敏感。
今天或许是因为外面起风的缘故,陈汐又闻到了走廊里那种类似旧书报的味道。
这种味道,和她入职那天,走进这栋楼时闻到的一样。
陈汐忽然就想,她要这样过到老吗?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科长还在。
“您还没走啊?”
陈汐把包扔在办公桌上,打开电脑。
马科长点点头,“有个老同学,明天带她的学生来参观,我准备个发言稿。”
陈汐怔了怔。
科长的发言稿,平时都是她或胡菲菲准备,内容大差不差,没见他这么郑重过。
她好奇地问了一嘴,“什么同学让您这么上心啊?”
马科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一个硬骨头。”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问她,“你吃了没?我刚点了面条,给你加一份?”
陈汐,“陈记的?”
马科长看她眼睛放光,就知道她还饿着。
他点点头,掏出手机加单。
陈汐,“大宽,特辣,加卤蛋。”
说完加上一句,“谢谢领导。”
马科长加完单,随口问陈汐,“视频拍完了吗?”
陈汐点点头,“还挺幸运,把沙尘暴起来的画面也录下来了。”
马科长,“咱们科今年的重点工作,就是把视频号做起来。”
“拍完这个飞天舞,你跟小胡再琢磨琢磨其他吸引流量的题材,最好你每期都能出镜。”
陈汐笑说,“万一我成网红,辞职怎么办?”
马科长,“你又不傻,这么好的工作,你舍得丢?”
陈汐没答,坐下来输入开机密码。
胡菲菲已经把下午录的视频上传到了网盘,陈汐负责剪辑。
她下载视频看了一遍,比预期要好些。
多亏了闺蜜韩素素是个舞蹈老师,教了她几个简单的飞天舞动作,还借了他们一台小鼓风机。
视频里的她仙衣飘飘,背后是大漠黄沙,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陈汐剪辑视频的工夫,马科长把发言稿又修改了一遍,终于满意了。
外卖不一会儿送来,陈汐打开餐盒,房间里立刻窜起扑鼻的香。
陈汐弯腰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壶醋。
“要吗?”
她问马科长。
马科长点的牛肉炸酱面,他摇摇头,哭笑不得地说,“你可真行,把醋搁办公室。”
陈汐往漂了厚厚一层红辣椒油的面里,倒了一气醋。
“我奶奶自制的米醋,离了这个什么面都没味儿。”
她坐下来,挑起一筷子裹着辣油的宽面吹一吹,吃一大口。
“陈记的辣子不错。”
马科长点点头,“香的呔。”
吃完饭,陈汐继续干活。
马科长起身倒了杯水,走过来对陈汐说,“有个事,你得走点心了。”
陈汐边干活边问,“哦,什么事?”
马科长,“老宋明年就要退了。”
陈汐,“嗯?”
马科长,“还用我说的,更明白点吗?”
陈汐正在选音乐,脑子慢了半拍,一脸茫然看向他。
马科长,“你说你,聪明劲儿都没用在正经地方。”
咱们科就你和小胡两个学历够资格竞聘副科长,据我所知,她已经在活动了。”
陈汐哦了一声,依然无动于衷。
马科长,“你专业能力比她强,可没人家会来事啊。”
“提干的事,我会尽力帮你,可有些人情,还得你自己走动。”
他拍拍陈汐的桌子,“上点心吧,姑娘。”
陈汐哦了一声,一抬眼,对上马科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谢谢马叔。”
她干巴巴地补了一句。
马科长摇摇头,“我走了啊,你也别太晚回家。”
陈汐点点头,视线回到电脑屏幕上。
马科长是陈汐爸爸的徒弟。
年轻时候,他跟着陈汐爸爸常年在野外修复壁画。
结婚后,为了稳定就换了工作。
而陈汐爸爸却为了这份工作抛家舍业。
他对师父感情很深,也很愧疚。
马科长收拾东西回家,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想起什么。
他回头对陈汐说,“明天下午两点钟,你来给那些孩子们讲解吧。”
陈汐回头问他,“什么孩子?”
马科长,“山里来的孩子。”
陈汐剪辑完视频已经快十点。
中间范明素给她发了段语音,说姑姑带了辣卤羊蹄,叫她早点回家吃。
陈汐还在生她的气,没理她。
今晚姑姑过来住,陈汐不用去沙洲夜市接奶奶回家。
从单位出来时风已经停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沙尘的味道,夜空却澄澈如洗。
陈汐骑上摩托,在空旷的街上飞驰。
从鸣山路拐进文博路,一直向西,不一会儿就到了七里镇上一处空旷的场地。
这是她中意的地方,交通方便,是自驾来敦煌的游客必经的路段,不愁客源。
陈汐把车停在生锈的铁栅栏外,看了看里面黑魆魆的平房,院子里杂草长到半人高。
她从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支,坐到摩托车上默默吸了几口。
这场地的租金,还能不能再降点?
她卡上有将近二十万,一部分是工作五年来的工资,一部分是帮人修车赚的钱,还有一部分是爸妈给的。
刨去租金和设备就不剩什么钱了。
陈汐正琢磨事,手机突然响了,是白宇宁打来的。
这周他在医院值夜班,每天十点前都会给陈汐打电话说晚安。
陈汐接起电话。
“喂,睡下没?”
白宇宁问她。
“还没。”
陈汐朝夜色里轻轻吐出口烟。
白宇宁,“干嘛呢?”
陈汐,“在外面呢。”
白宇宁,“哪啊?”
陈汐,“七里镇这边,我刚加完班,过来转一圈。”
白宇宁,“大晚上的,别在外面晃了,早点回去睡觉。”
陈汐点点头,问他,“你今天值班忙吗?”
白宇宁,“刚从病房出来,一个病人术后出了点问题。”
陈汐随口问道,“什么问题?”
白宇宁,“刀口愈合不好,还有点胸腔积液,不是什么大问题。”
陈汐有点心不在焉,低低嗯了一声。
白宇宁,“今晚刘大夫不在,屋里就我一人,不然,你来?”
陈汐明知故问,“来干吗?”
白宇宁低低笑了,“送温暖。”
陈汐轻轻磕掉烟灰,声音索然,“不来。”
白宇宁,“怎么了?听你声音好像不高兴。”
陈汐默然片刻,忽然说,“我想辞职了。”
白宇宁沉默几秒,像是惊讶得忘了说什么。
“真的想啊?”
陈汐听出他声音认真起来了。
陈汐,“嗯,真的。”
白宇宁,“辞职干嘛?”
陈汐,“开修理厂,地方我都看好了。”
她听到电话那边白宇宁深深吸了口气。
“这事你之前也提过几次,我一直当你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陈汐,“为什么不能当真?”
白宇宁,“你现在的工作多好啊,多少人想进你们单位都进不去。”
“你还是正式编制,工作稳定,收入也不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汐不说话,低头默默抽烟。
白宇宁,“而且你在单位很受器重,来了领导和外宾都是你接待,多少人羡慕你的工作。”
“马科长说你们副科长要退了,你有机会往上走一走,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非要去修车。”
“我觉得你冷静冷静,别想一出是一出。”
陈汐,“可我觉得,挺没劲的。”
白宇宁,“普通人的一生不都是这样的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工作这么好,男朋友也好。”
说到这,他笑了笑。
“有房有车,还是市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请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陈汐想想,确实没什么不满意的,可也说不上有多满足。
白宇宁,“咱们成家后,生个男孩,再生个女孩,我名字都想了,男孩叫张掖,女孩叫张沙。”
他声音变得轻快,像是已经开始畅想起,他们美满的小日子。
陈汐打断他,“生儿育女,然后呢?”
白宇宁,“把孩子好好养大啊,让他们考上好大学,跟咱俩一样优秀。”
陈汐,“然后呢?”
白宇宁怔然片刻,“然后,然后你就享福啊。”
陈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之前提到开修车厂的事,两个人也总是鸡同鸭讲。
“算了,改天再说。”
陈汐挂了电话,抬头看向夜空。
星星很亮,突然撞进眼里,让她心头的烦躁缓解了些。
夜深人静,远处大漠戈壁起伏的轮廓,像熟睡之人绵长的呼吸。
她默默呆了一会儿,然后跨上摩托,往杨家桥奶奶家的方向驶去。
秦烈陪王丹阳和周宁在街边吃烧烤,。
一阵风摇动街边的白杨树,一辆摩托飞快地驶过。
“看什么呢?”
第四章
周宁顺着秦烈的目光,望向洒满路灯的街上。
只看到一辆驶远的摩托,车上的人,长发在风中飞扬。
“没什么。”
秦烈收回目光,喝了口啤酒。
周宁很喜欢喝这边的杏皮茶,酸甜的杏子味,还有一丝陈皮淡淡的药材味。
一杯喝完,她又问老板娘要了第二杯。
今晚的客人,只有秦烈他们这一桌。
掌柜在后厨忙完,出来抽烟时看到秦烈,笑着跟他打招呼。
“我说是谁要吃白饼加油泼青辣子,够不够?再给你夹两个?”
秦烈摇摇头,说够了。
他从前读高中时就爱吃这家小店自己烤的白饼,面香味很足。
饼原是夹肉卖的,他却喜欢夹晚.晚.吖油泼青辣子,在北京偶尔馋这一口,却找不到地方吃。
王丹阳是个人来疯,邀掌柜来喝杯啤酒。
掌柜摆摆手,“啤酒跟水一样,有啥喝头。”
说完走到马路牙子边蹲下,点了根烟,美美嘬了一口。
王丹阳拿起一串裹满辣子的红柳烤串,咬下一大块羊肉,登时被干辣椒呛得脸都红了。
周宁忙把手里的杏皮茶,递给王丹阳。
王丹阳灌了一气杏皮茶,还是猛咳了一阵,咳得眼圈都红了。
等他止住咳嗽,忽然两眼红红地看向秦烈,“老秦,你还恨我吧?”
秦烈,“你想多了。”
他抬眼迎上王丹阳的目光,乌沉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烈和王丹阳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时一起成立了游戏工作室,名叫破晓。
在工作室成立的第五年,他们终于拿到一笔天使投资,两年后他们的“隧道”横空出世。
那是一款玩家可以在古代世界和未来世界自由穿越的开放游戏,一经问世,就引爆了网游圈。
随着一轮轮融资,破晓成功上市,秦烈和王丹阳跻身富豪榜。
破晓也从一叶小舟仓促膨胀成了一艘航船。
可惜好景不长,两个创始人,对这艘航船的方向产生了分歧。
秦烈主张投资科技研创,搞 AR 和 VR 技术研发,抢占虚拟领域的技术地位。
而王丹阳却觉得这样的投资简直就是做公益,投出去的钱就是打水漂。
秦烈说一不二,王丹阳觉得他疯了。
那时破晓已经上市,秦烈的主张也引起了其他几个大股东的强烈反对。
董事会改选王丹阳担任董事长。
秦烈索性不再参与破晓的运营,转让了部分股份,当起了年底分红的股东。
他离开短短两年时间,隧道就因为运营作死,流失了一大批玩家。
而新上线的苍穹之剑也因为圈钱的骚操作太过明显,被很多玩家抵制。
不久后,公司还跟风炒元宇宙概念,赔了个一塌糊涂。
王丹阳借着酒劲恳求,“老秦,管了两年公司我才知道,我就是个技术宅,根本扛不起来公司运营的事,你不回来,破晓怕是迟早要毁在我手里。”
见秦烈不说话,王丹阳继续说,“3.0 的新增地图是古丝路,这个游戏是你一手开发的。”
“你又在敦煌这个丝路古城,呆了快两年,没有人比你更懂这个游戏该怎么做。”
周宁也说,“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隧道 3.0 上线的效果,虽然之前流失一大批玩家,但隧道还是有一批忠实玩家的,只要 3.0 上线能把口碑赚回来,破晓就还有希望。”
两个人说完,眼巴巴看着秦烈。
秦烈静静抽着烟。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他硬朗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良久,他抽完手里的烟,起身去结账。
周宁急了,这趟来敦煌,他待他们两个和从前一样。
可只要一提到回北京的事,他就油盐不进。
她猛地站起来追上秦烈,红着眼睛说,“秦烈,丹阳这次是来求你的,条件任你开。”
秦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两人,“丝路这个版本,我来找人帮你们做。”
事关破晓,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但志向不同,他们再也回不到同一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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