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鼓》、岳母大人和我(精编版)

(一点说明:我先前已在头条发过本文的完整版本,因篇幅过长分为五段五次发表,有些散乱。此次重发的是五篇压缩后的版本,大幅删减了原文内容,读者朋友可以在一个2000多字的篇幅之内了解我的故事。这个短篇是我参加某“文学大奖赛”的作品,因主办方限制文字数量和篇幅不得已将原文压缩成这样的。我对这样的压缩不以为然,因为它删掉了很多我想表达的东西。但是也有好处,就是在当下社会人们步履匆匆很难有耐心慢慢读一篇长文,尤其当这篇长文被分割成数个独立的篇幅,更会打消人阅读的热情。所以,短小精悍的文章也是不错的选择。

顺便说一句题外话:当下盛行的各种所谓“文学大奖赛”都是圈钱的生意,文学爱好者诸君不要上当。)


头顶着你的手 / 随你去天堂 / 天堂里有没有尼玛的笑脸

人人都向往天堂 / 为什么人们一见就回头

头顶着你的手 / 随你去地狱 / 地狱里有没有达娃的泪水

人人都害怕地狱 / 为什么人们一去永不愿归

——《阿姐鼓》第四首歌词


《阿姐鼓》是一张唱片。它陪伴我已有28年,而送我这张唱片的人,我的岳母,却已离开我,离开她的闺女,离开她一手带大的外孙,20年了。

1995年初秋的一个周末,我在住处附近一家音像店发现了《阿姐鼓》。这张唱片不仅制作精美、高端大气,而且早已鼎鼎大名,电视和广播里推介播放过多次,我每听一次都深感震撼,一直对它心向往之。

一问价格,182元,不还价。可我那时的月收入还不到千元。回家跟妻念叨此事,一旁带外孙玩的岳母听到了,说一句“我给你买”,撩起衣襟,从手巾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我。老人家不懂什么CD什么音乐,种地以外并无其它收入。她愿意资助,只是因为我要买。也许她觉得买那样一张片片100元足够。我添了差价买下那张碟,仍然认为那是岳母为我买的,算是对得住老人的一片心意。

岳母出了钱,自然也会多一点关注。所以老人家有时候也跟我一起听。她对第六首《卓玛》特别感兴趣。这首歌很特别,歌词只有两个字:“卓玛”。创作者用这个藏人最经典的名字赞美生命和轮回,讴歌兴旺多彩的生活。先是激越高亢的“卓玛”反复咏唱,接着以热闹欢快的衬词旋律载歌载舞,再以更热烈的打击乐烘托和渲染。

老人听得专注,兴致蛮高。我就问她,大娘您能听懂吗?老人说:咋不能懂哩,就是孩子找妈啊(“卓玛”),—— 孩子多啊,咯气拌嘴(音乐以一群孩子由远而近、重重叠叠的语声开始),就找妈妈来评理。找啊找啊找不着,狼来啦(衬词“郎哩咯……”),猎人上来又打枪又开炮(鼓和跋热烈的演奏),把狼打跑了。闹哄完了也没找着妈呀,还找着呢(音乐在无限重复的“卓玛”和孩子们绵密的语声中淡出)。恁说闹心不。然后又教育揽在怀里的4岁的外孙:小儿哩,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跟紧妈妈,不介,你满世界找妈,累不?还得防着大坏狼!

岳母是鲁西南农村人,48岁上守了寡,独自带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过活,2002年去世时刚过74岁。妻总是自责,说一直被母亲的乐观和健硕蒙蔽,早该留意,给她查查身体啊。然后又是不尽的遗憾,说她只看了一眼我家新买的楼房,说她看都没看过一眼我家后来买的车。

妻比我小6岁。她在老家上过两年高中,因不满意当地的教育质量,辗转数百里来到她姑妈所在的省重点中学重上高一。那时她已22岁。我说这些细节是要给后来发生的事情一点逻辑性,尽管并不能减轻罪愆:她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我。把高中生的恋爱说成“罪愆”有些过分,这主要用来说我,因为她的恋爱对象是我,她的班主任老师。

《阿姐鼓》讲了一个女孩循着召唤心灵的鼓声离家出走,寻找灵魂归宿的故事。对于我,妻似乎就是歌里唱的那位“阿姐”。我说的“罪愆”,不仅是我触动了表层的社会秩序,更是我扰乱了她朝觐的步伐,改变了她追寻的方向:她的命运,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过早地因我而定了。

我永远记得在她姑妈家见到未来岳母时老人看我的眼神。她坐在桌旁,抬头凝神看我,眼中有愤懑也有难过,有谴责也有无奈,唯独没有一丝杀气,反而让我觉得温暖。我8个月大时就失去母亲,跟爷爷长大成人。也许她老人家对我的身世已经了解,不然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慈爱从何而来?为何初次见面我就感受到母亲的宽厚和安详?我打击了她,她却不忍还手。老人看着我,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话,就像一个迷了路又无助,茫然四顾的人:俺孩子是来上学哩,弄成这,恁说咋治?

咋治?好治啊。全心全意爱她,忠于她、呵护她,一生一世。我向学校申请调离,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另一所学校。三年后她参加高考,再过三年师范专科毕业。默默地,慢慢地,我们的小船经过6年颠簸,终于抵达彼岸。

写岳母,却端出儿女情长的往事,其实也很自然:女儿的价值观是妈妈给的。40年前在妻的老家,温饱不成问题,生活条件却仍然非常原始,指望嫁女改变命运几乎是父母普遍而又当然的观念。可是岳母在我面前无助念叨时没提一个“钱“字。当年我只是一个月入百元的穷书生,岳母也没有超人的远见,预知教书匠的前途会有改观。老人还有一句口头禅:恁就是个县长,俺也不稀罕。她稀罕的是什么呢?

我和妻的爱情长跑触线于1988年4月。早前在妻的家里,我俩和平常一样淡然度过寒假和春节,期间告诉家人,我们回去后就择日结婚,没有仪式,不发消息,不花一分钱。岳母默默地为女儿置了嫁妆:一床里外三新大红缎面的棉被。离家时,大舅哥拿出两幅大红禧字贴在门上,又燃放了一挂鞭炮。我和妻带上棉被刚要出门,又被岳母拦住。她从堂屋拿出一把崭新的笤帚。那是大舅哥用当地特产材料编制的,金黄的笤帚苗儿软软的暖暖的,细长柔韧又不掉毛。岳母把笤帚隔着院墙扔出去,闪到一边让给我们出路。妻告诉我这是当地习俗:嫁闺女送笤帚是一种特别的祝福,却不是“扫地出门”,所以不能拿着它过门口哦。

一床棉被加一把笤帚,这就是妻的嫁妆。棉被太厚,我们用不上,笤帚合用,我们却从未舍得用过。32年过去,它早已不知所踪,——那也并无遗憾,就像我的岳母,人早已去世,却每日每时生动地活着,在妻的心里,也在我的心里。

“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也有不愉快的时刻。有一年冬天的某日,阳光很好。我去阳台,发现带外孙晒太阳的岳母在给他吃花生。当时儿子不到两岁,她老人家把花生嚼了,再吐到手上,然后抹到孩子的嘴里。可能由于我当时神情恐怖,儿子本来就怕我,仰着脸瞪着眼惊恐地看我,嘴边满是花生浆,活像他歌里唱的花脸儿雪糕。我转身回屋,揪住妻就厮打起来。岳母坐在沙发上淡定地观战。直到我把妻按到了地上,岳母才上前拉我。盛怒中的我使劲一推,老人家跌坐到了茶几上,那钢化玻璃的茶几碎成两截(所幸没有扎伤老人)。我扬言不用岳母带孩子了,我请她回老家,我宁愿花每月300元请保姆。

这次事件使我认识到,人的劣根性膨胀起来是多么的可恶和丑陋。很多情况可以使人膨胀,大富贵,大成功。这两样我一样也没有,可是完美的浅薄也可以使人膨胀。而这“完美的浅薄”正是平淡到美好的生活所致。事后我郑重向岳母道歉,得到了她老人家的宽恕——其实她没有记恨过我,岳母经历过很多磨难,这个不到50岁就独自担当一个大家庭的老人心胸就像老家的土地一样宽广。

还有一件小事常常刺痛,又常常给我温馨。2001年暑假中我收到继母寄来的一包衣物,那是台湾的舅舅回大陆探亲带来的。拆开包裹,全是男人的衣服。我逐一展开在身上比试,妻在一旁酸溜溜地唠叨,抱怨没有她的一份。她说得太多,我一时性起,开始使劲撕扯那些衣服,手撕不坏,又放地上拿脚踩着撕扯,终于纷纷开了线。然后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在我抓狂的过程中岳母一直默默观看,等到它们进了垃圾桶才站起身来,捡起那些衣服,说道:这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俺捡了,拿回家给孩子们穿。

岳母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如果知道那是她老人家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演那样一出丑角戏。岳母下葬后我回到家里,打开衣橱看到那几件被我撕破的衣服,都被老人仔细地洗过熨过、叠得整整齐齐,还用细密的针脚重又缝好了。

大娘啊。感谢您给了我母亲的包容和关怀。您老人家准是去了天堂,正像《阿姐鼓》里唱的。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们总会时常见面?

2018.3.14 - 21初稿

2022.10 - 11.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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