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高中时相恋,分分合合七年,终于结束长跑决定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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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的四季很是分明,如今九月过半,萧瑟的冷意便已经席卷了过来。黑色宾利驶过长长的街道,旋转的车轮卷起一小片银杏落叶,随后在这金黄的落叶中飞驰离开。
车子驶入住宅区,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前,保安拉开铜制的雕花镂空大门。
这是陆盛野的私宅。
别墅前的喷泉水液涌动,女神雕像精致,几名佣人正清扫着落叶。
她们本还就怠懒,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装模作样地捏着扫把挥动空气,这会儿远远看见大门开了便立时互相给了眼神,讲些无聊的闲话。
“陆先生平日不到晚上不回来,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公司事情少吧?我看阮小姐今天也没去上班。”
“人家要当富太太的,哪里稀罕上班,要不说高中就套牢了这陆先生呢。”
“哪里是套牢,是能忍而已,以前陆先生花得很,最近收心了。”
她们挤眉弄眼地看着彼此,快活极了。却还未等她们笑完,便感觉面颊凉凉的,其中一个女佣一抬头便惊呼:“啊呀,下雨了。”
冰凉的雨来得极快,丝丝缕缕的水蒸腾出微醺的闷来。
露天停车场内,黑色宾利停好在角落。
“咔嚓——”
中控锁解开。
生活助理小张快步走近车辆,站在车门旁,把头低得和鹌鹑一样似的。地下车库更冷一些,微凉的风吹过,他看见一双颀长的腿率先迈出来,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带着点笑的低沉嗓音响起。
“南音在哪里?”
*
无边无际的云铺满了整个天空,太阳只在其中占据了小小的亮光,忽然的,淡淡的灰色从某一处开始蔓延翻涌起来。
细细的雨缓缓落下,蓝绿色的泳池里便被雨惊扰出大大小小的涟漪。
远远看过去,澄澈的泳池里却有一团影子浮在水中央。若是凑近看,能看见一人躺在泳池深处,黑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摇曳,那双似琉璃的眼珠定定地从水中往上眺望。
她曾溺水过,那时便是同现在一般在水里沉浮中仰望着天空。
后来克服了怕水的毛病却反而爱上了这种感觉。
阮南音定定望着波澜不定的天空,任由冷冷的水液浸染着微红的脸。许久,一些气泡从鼻间涌出,她也终于蹬脚踩着地上浮。
她刚游到岸边,却见一只有力的手臂深入水中箍住她的腰部,将她往上一拉。
刹那间,水花四溅。
阮南音吓了一跳,反倒是呛了几口水。
她缩了下身子,看过去。
男人身宽腿长,衬衫袖挽起,黑发乌眸,英俊的面容上颇有几分邪肆张扬。如今他一手挽着西装外套,半跪着在泳池前,一只手臂湿透,水色衬衫贴在手臂上。
他将她拥入怀中,单手抱着她脱离水中,胸膛的温热源源不断透过湿漉漉的衣服浸染到她微冷的身体,东方调的橡木苔松针味道涌入鼻间。像是安置一只娇小的娃娃一般,他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毛巾一把包裹住她,将她抱回了室内。
阮南音在地板上踩出一小串脚印,披着毛巾擦了擦身子才坐下。等她擦干身体披上毛毯,陆盛野已经换了身衣服出来了,灰色的西装马甲包裹着他健壮的身材,两袖的袖箍上黑宝石闪烁着些光。
阮南音摇头:“你要不捞我,就不用麻烦这一趟了。”
陆盛野勾起唇角,眼尾挑起些戏谑,“怎么恶人先告状,这么冷的天还下水,也不怕感冒。”
他坐在她身边,手臂一伸再次搂紧她,大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紧接着,薄唇便吻上她耳畔,亲昵的吻接踵而至,仿佛要留下更多印记般轻咬着。
阮南音白皙的腿从毛毯中伸出,柔软的脚在毛绒地毯上勾画了几下,眼睛只是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壁炉火光燃烧,细微的噼啪声在室内激起些躁动。
陆盛野扯松了下领带,面上浮上些餍足的红,静静地看了会儿阮南音。她仍是如同小动物似的,缩着娇小的身体,脆弱的脖颈上留下了些殷红,引人遐想。一双纤细的腿裸露在外,与深色花纹的毛毯形成鲜艳的对比,似一抹流动的奶般散发着鲜甜的气息。
他深呼了口气,轻声叫她:“南音。”
她便转头望他,黑发黏在脸上,水眸疑惑,安静又乖巧。
陆盛野用指节摩挲了下她的脸,“该去换衣服了。”
阮南音蹙眉,“什么?”
“今天下午,挑订婚戒指。”陆盛野笑起来,“你忘了?”
阮南音抿了下唇,最终也笑起来,“没有,刚刚在走神。”
“刚刚也能走神?”陆盛野挑起眉头,佯装不满似的道:“看来是我不够努力,让阮小姐不满意了。”
阮南音笑出声,用脚轻轻蹬了下他,“少来了,我去换衣服。”
她刚起身,却又被陆盛野攥住手腕一拉拉入他怀中。
阮南音贴着他的胸膛,手捶了下他胸口,“别闹了,时间真要不够了。”
她感觉他一连串吻又从额头落在脖颈间,磁性的嗓音里含了些叮嘱:“下次等泳池水加热了再去游,不然我会叫佣人直接抽干池子,叫你吃个教训。”
阮南音指尖动了下,抬头望着他。
他仍是笑吟吟的。
第2章 婚戒
阮南音指尖动了下,抬头望着他。
他仍是笑吟吟的。
她也只得扯出笑意,撒娇般说了些话,才让他放开自己。
阮南音起身走到更衣室,佣人已将衣服首饰挑选出来,正候在化妆镜。她其实已经习惯了,但这一刻却突然有些抵触,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几个佣人有些惊诧,其中一个道:“阮小姐,可是……”
阮南音没了以前好说话的样子,只是重复道:“出去。”
她们面面相对,只好同意,出去后却更加纳闷起来。
更衣室内,阮南音盯着化妆镜。镜中的女人面容淡漠,黑发微卷的发披在身后,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上并无表情,圆圆的杏眼上显出些疲惫。
*
临近下午,A市连锁购物商场的著名珠宝店内灯光华丽,但偶有人想要进去便会被告知不营业,叫人直呼扫兴。
店内,最内侧的贵宾室灯光黯淡,一排sales正在挨个介绍今年设计师最新季的珠宝。
陆盛野翘着腿,手指打在膝盖,面前的桌上是琳琅满目的珠宝。
阮南音坐在他身边,垂眸听着。
正在介绍的sales显然是刚入职的女孩,合身的西装裙衬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妆容精致,话音软糯。她弯腰托着锦盒,目光盈盈地看着陆盛野,“……这枚戒指是由屡次获得冰石设计奖的设计师设计的。”
陆盛野敲着膝盖,扫了眼她略微发粉的耳垂,低笑了声。
她身后的几个sales立刻看向阮南音,暗自看着好戏。可看过去,那乖巧干净的女孩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看着戒指在认真听介绍。于是她们立时心中有了答案,一时间心中也各自有了想法。
而被笑的sales不知道他在笑什么,顷刻间,耳垂的粉便蔓延到了脸颊,最后整张脸都红透了。
陆盛野勾唇,“我很凶么?”
那女孩彻底结巴起来了,绯红的脸上沁出细汗,“没、没有,陆总。”
陆盛野不置可否,不再说话。
女孩便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望了似的,继续介绍起来。
陆盛野看向阮南音,她的黑发柔顺地贴着脸,仍专注地想着什么似的。
他薄唇抿了下,突然道:“不用说了,先出去吧。”
几个sales不敢说什么,各自点头,鱼贯出去了。
阮南音这才看向他,露出乖巧的笑,“怎么了?”
陆盛野定定地看着她,“你最近怎么了?”
阮南音笑意淡了些,摇头,只是道:“我可能有些累了。”
“他们给你安排的工作太多了么?”陆盛野微微蹙眉,却仿佛有了答案,“等下我回去处理一下他们,这点事都做不好。”
“不是,我——”阮南音话音未落,陆盛野的手机便震动起来,他勾住她肩膀轻轻吻了下脸颊,“等我一下。”
阮南音点头,又道:“我出去透透气。”
她不等他回答便起身离开,走出贵宾室,关门前恍惚听见了“回国”之类的话。她并未停留,走到外面时,才发觉几个sales还候在外面,见到她便纷纷露出笑意要为她引路。她笑着拒绝,却扫视了她们一圈。
阮南音找到了方才脸红那位sales,盯着她的胸牌看了下。
宋清涵。
她又道:“可以交换个联系方式么?”
宋清涵面色苍白起来,有些害怕似的,“阮小姐,我刚刚不——”
“刚刚怎么了?”阮南音听不懂一般,摇头笑道:“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很喜欢你的介绍,想着若是这次定戒指的话算你的提成。”
宋清涵半信半疑起来,却还是强笑出声,“是么?谢谢阮小姐。”
直到交换微信后,阮南音才离开。
这家珠宝店在商场二楼,店面外便是长长的走廊,她便靠在走廊栏杆上打开手机。
她支着脸,点开微信,扫了眼宋清涵的微信朋友圈。
尽是些俏皮可爱的生活日常,有网红店打开,有天空景色照片,也有朋友聚会。
阮南音没忍住退出去看了眼自己的朋友圈,却看见了一道横杠。
这一刻,她突然很想笑。
阮南音收起手机,俯瞰着人来人往的一层商场。这会儿似乎有什么品牌的活动,商场中心架了个舞台,有个小丑在表演杂技,舞台周边聚了一堆领着小孩的家长。
她看了会儿,却陡然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游离在人群之外,衬衣洁白,下颌锐利,身形如松。他正在打电话,眼眸淡漠,冷得矜贵,身后几个男人拎着行李箱或是购物袋。
阮南音心猛地一跳。
那男人似乎感受到这道视线,抬头看过起来,阮南音立刻心虚一般地迅速转身靠着栏杆盯着手机。
许久,她才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唇,悄悄转过头看过去。
那男人已经离开了。
阮南音无来由有些恍惚,脚步一迈竟想奔向一楼,然而还未动身却感觉手腕被滚烫的温度攥住。
陆盛野的话音响起,“你要去哪里?”
第3章 往事
阮南音有一瞬间又像溺水了一样,耳朵里漫进了水,隔绝了她与外界的关联,脑子混混沌沌的。她的心脏泵血泵得很快,四肢冰冷,唯有脸热得和发烧一样,呼吸急促。
回答他。不要拖延了。快张开嘴!
她努力挣扎在水里,想要把脸伸出去,把嘴巴打开。
陆盛野奇怪地盯着她,黑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然后他笑着松开手,转而将她搂进怀里。
他低声凑在她耳边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终于,阮南音如灌铅沉水的身体找到了依靠,所有牵扯她的力量散去,新鲜的空气灌进肺部。
她轻轻推了下他,话音仍是含着笑的,字音黏连成融化的糖。
“嗯,或许吧?有点闷,就想走走散散心。”她说。
陆盛野点头,又道:“她方才低头时,你不觉得很像你高中缠着我的样子么?尤其是耳朵——”他比划了下,唇畔又勾起点怀念,“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但连耳朵都红了。”
阮南音试图去回想,终于想起来了一些零星的画面。
高中时,她是被夸到令人疲倦的小书呆,戴着眼镜,总是在看一些厚重的书。跟别人的交流仅限于他们问题,她讲题,又或者是出了成绩后被明褒暗贬互相较劲。
陆盛野相反,叛逆,身高腿长,运动好,又长得够帅。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他,甚至连屡屡被顶嘴作对的老师们也喜欢他。
他们两人并不在一个班级,甚至从未说过话,但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莫名其妙地纠缠不清了起来。
无论后来他们分分合合了多久,高中的回忆如今想来应该还是青涩且带着甜蜜的,阮南音想。
可是问题坏在时候不对。她很努力想要和他沉浸在往事中,可无论怎么努力,脑中却都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大多数都坐在教室里看书,偶尔也会与陆盛野搭话,更多时候不在学校里,忙着参与各种校级项目或者是各种比赛。
阮南音记得,高中毕业时陆盛野举办了聚会,他全程在看电脑敲键盘。她唯一一次跟他搭话时,问他:“要不要喝点饮料?”
他眼神淡漠地盯着屏幕,道:“茶就可以。”
于是她点头,离开了。
再后来听到他的消息,是陆盛野提过,他出国了。
此后几年,再无音讯。
回去的路上,陆盛野临时去处理些事,车便停在一处公园附近。阮南音透过车窗看见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们在打球,铁丝网将画面切割成一个个孔洞,却框不住他们蓬勃的青春气息。
她又想起来,陆盛野高中时也是如此,逃课打球看球赛,每个课间都能看见他的身影。甚至热衷收集签名篮球和限量球鞋,每每收到合心意的东西便拉着她介绍它的独特,眼睛又亮又得意。
全然不管她根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不过它们应该已经落灰很久了,毕竟他继承家业以来,忙得脚不沾地。
“咔哒——”车门被打开。
陆盛野坐下,下意识松了下领结,狭长含笑的黑眸侧头望她,问:“看什么呢?”
阮南音便指了指窗外,道:“在想如果你把你的收藏亮出来,能不能当他们的大哥呢?”
“啊,那些啊。”陆盛野系好安全带,语气随意,“现在应该不行了,前不久处理掉了,那间宅子我打算腾出来。”
阮南音想了几秒,干巴巴地“哦”了声。
车子徐徐启动。阮南音在心里想。
难怪耳朵清净了这么多年。也挺好的。
风景一直倒退,那群少年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远。
阮南音状似不经意地道:“对了,你刚刚打电话说什么回国,是之前提过的那个项目合作人?”
“不是你老说公司以外谈公事很烦吗?怎么如今这么上心了?”陆盛野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食指点了点,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看来订婚的确有必要,你这会儿倒是有女主人的自觉了。”
他低笑起来,挑起眉头,望向后视镜。
阮南音也下意识看后视镜,正正对上他的视线,黢黑深沉的眼眸里并无笑意。
她放在膝上的指尖弯曲起来,却迎着视线,弯了弯眼睛,“那是,我现在就打算嫁入豪门呢,当然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万一以后离婚分财产呢?”
“你都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陆盛野顿了下,像是开玩笑,“下家看来也找好了。”
阮南音扯了下嘴角,“下家哪里比得上陆家大少爷有钱有势啊。”
她的指尖捏住了安全带揉搓起来,眼睫翕动,“连我跟谁来往都得严查。”
陆盛野一怔,正想说话,却又听阮南音淡淡道:“绿灯了。”
车内一片安静,唯有淡淡的熏香缭绕。马路上车来车往,行人络绎不绝,模样稚嫩的少年少女们骑着车说笑。
陆盛野踩下油门,从车窗溜进来的轻风吹乱整齐的黑发,几缕发搭在他英挺的鼻梁下,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第4章 怨偶
翌日下午,深秋的风吹下些枯叶,但天气尚且不错,阳光落在庭院中,照得人暖洋洋的。下午两三点,几个穿着考究的人已经戴着手套托着几款订婚戒指为她介绍,这是昨天那家珠宝店派来的。
陆盛野自然是又在公司,他并购的会议已经开了两三天了,仍然没有谈拢。毕业继承家业这两年,他永远脚不沾地,一开始她还愿意在总裁办陪他一起参加各种行程,待了一年身体迅速垮掉后便决定这同林鸟还是不做为好。
他虽然没空在现场,但还是打了电话过来。
阮南音开了扩音,将手机放在了一边,分店经理与店长的介绍声夹杂着手机里传来批阅文件的唏嘘声,一时间倒让她觉得挺热闹的。
“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开个视频看看?”
阮南音坐在编制藤椅上,拢了下身上的披肩。
“嗯?”电话里传来陆盛野的声音,他显然反应了下才道:“不用,你喜欢就可以了。”
“行。就这两款吧,有类似的可以再给我看看。”阮南音伸手随便指了下,又似不经意地对经理道:“之前你们店里有个seals我还挺喜欢的,她没来么?”
“是哪位呢?因为我们品牌十分注重像您这样的客户,这次自然也是请资历更深的人来,您说的那位要么是只负责柜台客户的招待,要么可能是资历还不够。”
经理又赔笑道:“如果您喜欢,下次我们也可以让她来。”
阮南音斜睨了眼电话,勾起嘴角,“好像是叫宋清涵,下次让她来吧。”
她话音落下,电话里翻阅文件的声音便顿了下,重了些的呼吸声与极小的电流声交缠起来。
经理恍然大悟,又搭话:“她啊才毕业,小姑娘么,也难怪您喜欢。”
“这话说得,我年纪大了么?”
阮南音笑起来,黑眸弯弯。
“呃啊,怎么会怎么会,瞧我这话,我是说啊,您跟她差不多一个年纪,肯定是更聊得来。”销售连忙圆场,又笑呵呵地转移话题,“不过想想,阮小姐您和陆总这么年轻便已经有六七年的感情了,真是佳偶天成。”
他们又说了许多好听话才走。
“你听见了吗?佳偶天成这话也敢下口,不到最后谁知道如何?”阮南音微笑了下,将膝盖上的毛毯拢了拢,长久地凝视着手机,“毕竟结婚和恋爱又不一样,说不定到最后反而成了一对怨侣。”
手机屏幕时不时熄灭,通话界面的电波曲线起起伏伏,只有呼吸声传来,逸散在空气中。打火机齿轮被拨动的声音陡然响起,紧接着是陆盛野的声音,“我还以为我们大学时就提前做过夫妻了,原来你不这么觉得。”
“那时候我们不就是一对怨侣了?”阮南音直起身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总觉得电话里的人能看见她似的,令她心烦,“住在一起也不过是天天吵架。”
那时陆盛野俨然是个大忙人了,各种国奖项目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团队靠着他指缝间漏出来的零星资源就能比别的团队领先十几步。
他们并不同校,却已经住在一起。
没课的时候,她就会回去住,时不时还会做做饭打扫卫生,等他回来。明明才大学,却已然有些小夫妻的模样了,于是连吵架冷战闹分手也带了点老套的味道。无非就是他太忙了,他又被告白追求了,他跟谁暧昧不清了。
陆盛野显然也忆起了这段往事,道:“我和她们没有什么,那时——”
“没事,都过去。”阮南音又道:“我有点累了,先去小睡下。”
她掐断电话,连同他的声音与记忆也从脑中掐断。
阮南音曾经很介意过,介意他为什么从不与那些对他有好感的女孩保持距离,恨他为什么吵架从不低头,嫉妒所有张扬的可以肆意去追他的女孩子。她的自卑与阴暗自出生时便被贫困的父母种下,又被她以乖巧温驯掩藏。
但伪装不可能长久,她还是亲自除下假面,不体面地歇斯底里。陆盛野天生骄傲,她难不成就要迁就?
吵过无数次,就再也没什么好吵的。
分手分过无数次,就再也没有分手的力气了。
她也终于不介意,相信陆盛野也很满意她的不在意,不然怎么会走到订婚。贫民女孩靠真爱与王子成婚实现阶级跨越的故事人人都爱看,那她陪着陆盛野演下去就是,演到有一天再无台词可说出口。
*
阮南音一觉睡到晚上,没多久便收到了大学室友方雪的信息。
大学时,方雪显然是霸总文学的爱好者,曾屡次劝她赶紧甩了陆盛野让他来个追妻火葬场。如今上班几年,方雪则深刻意识到资本家的冷血无情,现在只会劝她在陆盛野找小三前多捞钱,以及诅咒有钱人都破产。
就像现在,十一点多了,方雪还在骂她的老板。
阮南音窝在休闲室看电影,四周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大荧幕闪烁的光时不时映在她脸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方雪聊着,但方雪抱怨完才纳闷起来她居然还没睡。
她想了会儿才回答。
[南音:挑了订婚戒指,想着这件事,没睡着。]
[snow:?]
[snow:我草!你真要嫁入豪门!!]
[snow:妈的好羡慕,这个班我是一天不想上了,我也想当富太太!!]
[南音:我也是要上班的。]
[snow:……你根本就是过去谈恋爱的好吧!]
[南音:在公司里我倒也不是很想见他就是了。]
[snow: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订婚了!居然还要我问你才说,服了你了,还当不当我们是朋友了?!订婚诶!难怪你这么晚睡,春心荡漾了吧!]
[南音:没有。]
阮南音的手指在手机上敲敲打打,方雪的信息刷屏许久,她才终于敲出来一句话。
[南音:我只是有点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陡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她下意识熄屏将手机塞进了怀里。没多时,一个带着水汽与薄荷香的身影坐在身旁,将她拉拢进湿漉漉的怀抱里。
阮南音抬头,见他头上还搭着块毛巾,便道:“怎么不去休息?”
陆盛野鼻子哼出声音来,捏她的脸,“那你呢?怎么大半夜跑来这里看电影了?在公司忙了这么久,回到家实在是孤枕难眠。”
他看向荧幕,蓝绿色的光在英挺的鼻子上打出侧影,“看的还是嗯——爱情片?”
阮南音听见他话音的犹豫,有些想笑,她正在看的是三四年前的一部青春爱情片。都是当红的明星,老脸刷着厚厚的粉,把校服穿得像盲流,然后排列组合地恋爱,打架,堕胎。
她道:“今天你说起了读书时期,我这不就找点校园恋爱片回味下么。”
“这跟我们的高中好像也没什么相似之处,我们高中比这漂亮多了,制服也没这么土。”
陆盛野摸着下巴说,带了点故作的高傲,“课没有这么多,设施也好,最重要的是——这段感情也没有电影里这么脆弱,不是吗?”
他凝视着她,夹杂了铁锈颜色的琥珀瞳孔逐渐聚焦,使得他的神情带上了探究。
阮南音睫毛翕动了下,半晌才抬起脸,“怎么样结束才不算脆弱呢?”她伸手指着荧幕,“有人插足?被渣了?失去了想要的东西?堕胎?家人反对?车祸?失忆?”
他眉心猛地一跳,手攥住她的手指收回怀里,他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该继续说下去,于是道:“开个玩笑而已,只是觉得你最近总是无精打采的。”
她没有说话,于是他接着道:“你这样总是让我想起来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就一直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也不接,去找你你也不理我,我每次都觉得受不了,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特意去你那里受气?再后来,看到你的时候又觉得,其实也很好。”
电影荧幕的光仍在闪烁,偷溜进来的风偏偏扯东纱帘,他将她拥在怀里,湿漉漉的薄荷味黏在她身体上作乱。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脖颈,觉得这样能让她心情好一些,慢慢的,他看见她笑起来了。
陆盛野明知故问:“笑什么?”
阮南音不说话。
她在笑他健忘,却还能如此美化自己。
他们吵架最多那几年,他明明最爱的是冷暴力,拉黑,大吵大闹,幼稚至极。她的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总是劝,男人都幼稚,得引导,得教化,得包容。她起先曾听过劝,但两次过后她便只觉得厌烦,无法容忍自己的自尊心为爱情折腰。
于是再后来,他们吵架了便只会断联,一天,两天,一周,两周……
他们都在等对方先打电话,他是因为高傲,她是因为不愿意妥协。他们都想过,如果对方不发过来多少时间就算分手,想到这个可能性时他们彼此又都生出主动的心思来,可是到最后依然没能打过去。
阮南音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守着手机在想,如果就这么分手了,他会不会后悔,自己会不会后悔……想到最后,心肠却和变硬了一般,只有一道隐秘的声音悄悄和她说:
得失不论,你总要赢的不是吗?就像以往那样,跟陆盛野恋爱,上好大学,选喜欢的专业……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你都可以得到,不是吗?分手了又怎么样?这场赌谁更爱的比赛里,你总是要赢的。
阮南音觉得自己或许是笑了有些久,以至于陆盛野攥着她手腕的力量越来越重,最终却瞬间失却了所有力气。
荧幕上的电影已经结束,鸣谢字幕一行行跳出,黑白光影闪烁。抒情悲伤的片尾曲缓缓流淌在空间里,愈发衬得他们这沉默如此鲜明。
阮南音什么也没察觉般看着他,“怎么了?”
陆盛野抽回了手,仿佛又觉这手怎么摆也不对一般,停止片刻才握住了浴巾。他擦了擦头发,一缕缕的黑发挡住深邃的眼眸,发梢的水柱顺着下颌落下,嘴唇牵起点笑,“没什么,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陆盛野起身离开,背影挺拔。
放映室灯光大亮,阮南音拿出怀里的手机,瞥见方雪发来绿轴的一串信息。
[snow:什么叫累了啊?去了很多地方吗?]
[snow:啊,不会是谈累了吧?]
[snow:别啊,都走到这一步了诶??]
[snow:你别发疯啊!]
阮南音没回复。
她也觉得她在发疯。
第5章 故人
A市逐渐步入深秋,空气愈发寒冷,太阳也被云朵遮蔽。
阮南音停好车,下车的一瞬间被湿润的风吹得瑟缩了起来。她用手拢了下黑发,将围巾裹得更紧了,又猛灌了几口热咖啡才快步走进公司大厦挤上电梯。
她是公关关系部的,事务向来繁忙。这会儿刚到工位没坐两分钟,一堆新项目文件送过来了。送文件过来的是项目部的小刘,她放下文件后先露出个神秘的微笑,然后亲亲热热地挤到她座位旁道:“你不去接待客人?”
这话一听便知,大概是又是哪个老同学老朋友来“拜码头”了。
阮南音与陆盛野的关系在公司内也算人尽皆知,不过她相对低调,业务能力不错,公司内部都不会把这事摆在台面上说。只有小刘,与她任务对接较多,关系不错,便老打趣她。其实多少是犯了职场的忌讳的,但阮南音知她不过是性子活泼,便也不太在意,只是接过文件翻看,“这个项目不太好审批,最近下了新政策,不能像以前一样办。我现在列一下纲要给你,你跟项目部反映一下,一部分活动策划必须改。”
小刘盯着文件,肩膀挤她肩膀,“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没反应啊。”
“什么反应?”阮南音从文件里抬起头,恍然道:“我们小陆总那可是A市交际花,我可不要过去争奇斗艳。”
她这打趣听得小刘眉开眼笑。
小刘缓了会儿才道:“但这次不一样诶,我听前台说,这次来的可是超级帅哥。”
“有多帅?”阮南音敷衍着,拿着笔在文件上打批注,“对了,上次那个项目,对接人说今天会给具体消息。”
小刘摸着下巴道:“说是清冷挂,还挺年轻,叫江什么来——”
“呲啦——”
黑色钢笔笔尖划破纸背,发出窸窣声。
小刘顿住话音,奇怪道:“怎么了?项目条款有问题吗?”
阮南音盯着黑色墨水在纸上洇晕出痕迹,握笔的指尖有些苍白,却十分冷静地道:“钢笔摔坏了,笔尖有些问题。”
“钢笔是这样的,全公司也只有你还在用了。”小刘耸肩,“条款没问题就好。”
椅子滚轮摩擦地板声响起。
阮南音突兀起身,在堆积的文件下抽出一份往外走,“我有份文件没有交,先去交了。”
她走得不急不慢,只是攥着文件的手逐渐发冷,抓握的纸也逐渐湿润起来。穿行过许多工位,经过一间间办公室,与面容模糊的人乘上电梯,又听见他们聊天那朦胧的声音。出了电梯,被走廊玻璃窗的光映得浑身更冷。
她望着走廊今天的会客室,突然发觉从这里走过去太近,而从这里走回办公室又太远。
清脆的脚步声敲在地板上,她走到会客室门口,发觉门并未关拢。
会客室内,男子坐在沙发上,西装合衬,两条颀长的腿交叠。他一手抵着下巴,面前放着一杯茶,袅袅的烟雾之中,冷峻的眉眼也仿佛柔和了许多。
阮南音的下颌颤动了下,有几分钟,她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那种如同溺水一般的感觉再次被唤醒,她脑中仿佛有一道轰鸣声,搅动着视线与神经。
这道沉默的窥探的视线在空气之中仍然有形一般,被他准确捕捉到,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也正在这一瞬间,她迅速转身后退了几步藏于门的另一侧,攥着手抵住墙深呼吸。
她快步离开,呼吸凌乱,发丝飞舞起来。冰冷的空气如刺刀一般将她的脸皮剐干净,将那点心虚展露无疑,阴沉的太阳在窗外紧跟着她。
突然的,空气凝滞,太阳啪嗒一声碎掉。
阮南音狠狠地撞进了一个胸膛,一只手钳制住她的腰部,宝格丽冰峰香水特有的杜松姜味侵入她的嗅觉。
陆盛野眉眼戏谑地看着她,“看到鬼了?”
她耳边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我想送个文件,刚要到会客室就发现漏了几页。”阮南音岔开话题,“客人已经走了?”
陆盛野挑起一条眉毛,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也有了丢三落四的毛病了?”
“我也是人,犯错很正常。”
阮南音面色平静地道。
“可是我认识的阮南音从没在这种事上犯过错。”
陆盛野低头,一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往上抬。
她余光只瞥见他挽起袖子的手腕上戴着百达翡丽的机械表,宝石表面折射出幽蓝色光芒,仿佛要一路流入他手背的静脉血管中一般。
阮南音撞进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心跳陡然加快,却对着他笑得眼睛弯弯,“怎么,原来一直不犯错带来的是一次错都不能犯啊,好严苛,小陆总。”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松开手,扯起唇角笑了笑,“我的不对,不该这么逗你的。”
陆盛野俯身亲她唇角,揽着她的腰部将她转了个方向道,“正好你也来了,跟我一起去见见时津,他刚回国,等等替他接风洗尘。”
“不了,我和他接触也不多,你们哥俩好去吧。”她笑着将他的手从腰上拿开,握着文件拍他胸膛,“你们这些年没见,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她转过身,柔顺的黑发被甩动出小小的弧度,发丝中一点冷光闪烁。那点光闪得陆盛野恍惚一瞬,他眯了眯灰眸,看清楚那是她的耳钉。
窗外云朵骤散,太阳终于施舍点光辉,金光一缕缕从窗户里流出到长长的走廊上。
陆盛野望着她步伐平稳的背影,突然感觉耳边传来嘈杂至极的声音。周围学生拥挤在走廊上,男生女生你追我赶,教室后门的水桶不知被谁踢翻。他靠在走廊栏杆上,搭着手,看着那浑浊的水顺着不平坦的地板蜿蜒流着。它绕过桌椅,默默听着后排男生女生的吼叫,努力向教室外攀爬。初初冒头,还未来得及放肆,一双有些发黄的白色帆布鞋却一脚踩下。
水花飞溅。
不,那水并没有这么多,怎么会激起大水花呢?
那就是小小的水花,被踩踏溅起来而已。
陆盛野纠正着回忆,顺着鞋往上看,看见个穿着宽大校服的瘦削女孩。她抱着书从他面前走过,额前的黑发随风飘起,露出小小的白皙耳垂和尖尖的下巴。
他下意识直起身,想要抬起手,但她却已翩然走远了。
天气冷极了,风戏耍似的,骤然涨满她的校服又骤然包裹她。
明明这么小的个子,走路这么快。
真奇怪。
眼前画面变了又变,脑中思绪千回百转。
陆盛野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里。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灰色眼眸中浮现出些怔忪,却只是将手插入西装口袋中,也转身走向会客室。
“咔哒——”
陆盛野拧开门把手,却先听到一道十分平淡的话音:“刚刚好像有人来过,你的员工?”
他动作顿了下。
第6章 习惯
“刚刚好像有人来过,你的员工?”
陆盛野听见对面人的问话,动作顿了下,却只是坐下。
“叮”声过后,烟雾缓缓流淌在会客室内。
他将长腿翘起,斜睨着指间缓慢燃烧的烟丝,又抬头望过去,“你没见到?”
阳光射进百叶窗内,正正照在黑发黑眸的男人侧脸上,映得他眉眼清冷矜贵。他此刻握着茶杯,淡绿的茶叶蒸腾着雾气,氤氲了他堪比画中仙的古韵美人脸。
江时津蹙起眉头,那清冷便透出些凌厉来,“味道很大,掐了。”
“你怎么这么多年了也不改改这臭脾气。”陆盛野陡然大笑起来,骨节分明的指节拧住烟头,摁灭,“行,看在你刚回国,我就迁就你一下。”
江时津充耳不闻,起身走向窗边,唰啦一声将百叶窗彻底拉起又打开了窗户。
寒冷的风瞬间刮入室内,吹拂着他的黑发与硬挺的鼻。
“草了,你这人别老是跟臭石头一样好不好。”陆盛野骂了脏话,被冷风刮得一抖,却又被气笑了,“我说真的,你怎么不死国外算了,一回来就这么多事。”
他伸出手开始念江时津的麻烦,“先是问我要项目,又是要问我要场地,今天来十有八九又是想问要人吧?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你爹。”
江时津抬起一条眉毛,冷冷地睨他一眼,“这本来就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成果,你要是吃不到利怎么会这个节骨眼才抱怨?”
“行行行,没办法,谁让技术授权在你手上呢?”陆盛野笑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你这就完全没必要再去国外读这么多年,浪费这些时间你还得重新起步,看你这样,你家是不打算让你直接接手咯?”
“我并不觉得过早接手江家一定更好。”
江时津话音冷淡,垂下眸光。
他们情谊匪浅,但却也并非无话不谈,即便是闲聊却也带着你来我往的试探。
江时津此刻已经给出愿意透露的信息,便轻易将话锋踢回他ℨ身上,漫不经心地勾唇道:“倒是你,我听家里说,你似乎快订婚了?这么早安定下来,不像你。”
“快吗?才刚提起,估计还要三四个月。”陆盛野很喜欢这个话题一般,含着茶水点头,灰眸里含着灿灿的笑,“虽然也足够筹备婚宴,拟定宴请名单了,但很难说有什么变故。”
他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比如,项目临时夭折。”
江时津微怔,却又立刻会意。
前不久中北老城区那块地皮拟定参与竞标,但条件极差,位置也占劣势。然而内部消息称,A市在三年内会开两条新的地铁线。届时若是地铁建成,那里会成为何等寸土寸金的商业中枢?许多公司都虎视眈眈,瞄准了即将展开的竞标。陆盛野倒是城府颇深,竟打算借订婚宴的由头将对手与裁判们一网打尽。
他黑眸泛起波澜,“为了套竞标底价订婚,小心把自己玩进去。”
陆盛野笑起来,“也七年了,不过是两全其美。”
“看来还是高中那位。”江时津下颌抬起,淡漠的眼眸里浮起兴味,“长情之人。”
“都七年了,情或不情很重要吗?”陆盛野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水,神色晦暗不清,“习惯比感情重要得多,只是如今我要为这习惯上一层锁。”
江时津并不意外,只是勾了下唇角,不说话。
陆盛野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我行我素,肆意浪荡。七年估计早就让他的爱意消磨干净,他也早就过了由激素控制大脑的青春时期了,比起爱情,合适才更重要。
而合适的前提,往往是某一方对退让的习惯。
江时津对阮南音了解不多,只记得她是个文静寡言的女孩,家境也一般。这样的女孩,想必是十分习惯忍受陆盛野的毛病的。
不过即使他能理解他的变化,却仍然揶揄道:“可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盛野莫名,“什么?”
江时津十分难得地轻笑了下,矜贵的面容便徒增几分寒雪融化的和煦气息,“我记得那时,有人被家里停了生活费,于是大雪天走了四十分钟去给他的女朋友过生日。”
陆盛野薄唇微抿,垂落眸光。
他或许走神了几秒,或许只是在想回答,总之是好一会儿,他才翘起了嘴角,话音很低,“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啊?不会是暗恋我吧?好兄弟,这可不行。”
江时津挑起眉头,却不再回话。
他自然不可能说出实情,实情就是他觉得太蠢了,并且再次认同一句话: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毫无例外都是疯子。
江时津的理智与矜持使得他自傲于对感情的淡漠,但他却从不表现出来,因而只是伸手指了指茶杯,“还是来谈合作吧。”
陆盛野又沉默了几秒,笑起来,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道:“你要谈什么来着,哦对了,公共关系对策咨询是吧?”
*
阮南音敲下回车键,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将文件在系统内部提交上去。
她看了眼时间,正正好下午三点。
阮南音直接提交了下班申请,走向衣架收拾围巾与大衣。
她将将披上大衣,围巾还未搭上,便见项目经理带着小刘推门进来。小刘跟在经理后面,抱着一大堆文件,却不望探头,“欸?南音你下班啦?”
“嗯,今天刚好有约,怎么了,有急事?”阮南音看向经理,认命地将围巾摘下来,“是哪个项目文件出了问题吗?”
公共关系部是弹性工作,只要完成任务是可以提前下班的。
项目经理“呃”了声,脸上堆起笑来,“没事没事,不是大事,你走吧,我找你们主管聊也一样。”
“不用,说吧,是哪里出问题了。”
阮南音笑了下,将两人引到办公桌前。
项目经理与小刘对视笑了下,有些尴尬似的,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沙发上。经理将文件一铺开,指了指道:“这里有个条文就责任范围这块没写清楚。”
他又翻了几页,接着道:“还有这里,这里的行政条例也没弄清楚。”
项目经理笑起来道:“不过没事,不是大事,不过你呢一向严谨,有时候松懈一点也很正常。人无完人嘛,还是要注意,别松懈。”
阮南音一言不发,仔细看了一遍。
“这个条文有引申,在附件文件细则里。”她得出结论,“至于后续的行政条例不清楚是因为今年政策对这个项目甲方提供的资源有要求,但还没发布细则,所以存疑。我记得我今早让小刘跟你解释了,所以这只能作为参考的初版。”
阮南音看向小刘,淡淡道:“你没说,还是没说清楚?”
小刘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眼经理,恍然大悟,“哦对,是说过今年政策有变化,我当时比较着急,就、就忘了说,对不起啊。”
项目经理也愣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与小刘指间流连,最后只是一把捞起文件道:“哈哈哈哈解释清楚就好了,我今天看到还在想,小阮的专业水平一直可以的,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有着专属于这年龄段男人的啤酒肚与圆滑。自然又是一番自以为聪明的圆场,顺便夹杂几句对年轻人的提点,最后话还是落到一句:“今天这事就不追究了,这文件呢我还是找老张聊聊。”来敲打。
小刘望着项目经理径自往公关部总监办公室走的背影,又看了下阮南音,好一会儿才挽她手道:“南音,对不起啊,我当时真的光想着八卦了。没想到都说清楚了,他还想去告状……要不这样,我请你吃顿饭吧?包你一个月的奶茶也行啊!”
“不用了。没事。”阮南音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拨下去,道:“以后注意就行,这种事,我也算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我真的就这一次分心了,对不起嘛。”
小刘又想缠上去,但阮南音已经转身走向衣架了,留给她一个纤瘦的背影。她慢条斯理地披上大衣,将围巾绕着脖颈一圈圈缠上,才回头。
阮南音的黑发被围巾压住,靠近脸颊的发丝弧度蓬松,衬得她的脸愈发白皙小巧。她淡淡笑了下,眼睛弯弯,语气却带着惯有的平静,“不是说你,放心吧。”
小刘还没追问,却见她已经拎着包走了。
她有些纳闷,却还是一转身赶忙进了总监的办公室。
项目经理与总监老张倒是聊得开心,文件撇在一边,男人高亢又得意的声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人家说没错就是没错呗,你还非得来我这里说两句。”
“怎么你这么大排场,说她你还不乐意,你是陆总?”
“你这人——哎,小刘你来了啊,咳咳咳,放心放心小问题。”
小刘也跟着他们笑,却好像突然明白了阮南音说习惯了是什么意思。
*
七点钟,天空陷入昏黑,黯淡的星子闪烁。
路人来往匆忙,街道路灯闪烁,一处坐落在墙角的club颇为不起眼。
club内是复古红砖墙和各式各样的煤油造型的灯,驻唱歌手弹着抒情歌曲,侍应生们端着餐盘来回行走。
咖啡色的靠窗卡座内侧里,女子身旁放着大衣,清丽的面容上倒映着手机的冷光,神情专注。
短发的女生背着手,从卡座后侧探头窥她,喊了声:“阮南音!”
阮南音肩膀一抖,手机差点没握住,心脏都要跑出喉咙。她回头,盯着方雪,哭笑不得,“你干什么,要吓死谁?”
方雪这才嬉皮笑脸,绕过卡座,坐在她对面,“跟谁聊天呢?这么专心致志?”
阮南音拍了下心口,将手机放到一边,“新东家。”
“嗯?之前找你那家?”方雪大喇喇靠在卡座上,翻开菜单,“这就谈拢了?”
“说实话,没谈拢。”阮南音喝了口水,笑道:“不过下午又受了点气,所以我没把话说死,正观望要不要去。”
方雪笑个不停,“你也是能忍,为了刷资历能待这么久。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嘴长他们身上,但是真正的好处都在你身上,真没必要放弃这份工作。毕竟在业内,他们公司是薪资福利真的很顶。”
阮南音耸了下肩膀,“你也知道是老话,说多少遍我都不爱听。”
“是,我说的话你反正一句也不爱听,哦对了。”方雪点了几道菜,突然往前仰身,道:“我刚刚停车时,你猜我看见谁了?”
阮南音想也不想,道:“陆盛野。”
方雪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好兄弟回国了,给他接风洗尘呢,刚刚还给我发定位问我要不要去。”阮南音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水杯中的吸管,道:“定位就在附近。”
“好哇,我还以为可以捉奸呢。”方雪很是气愤,却又道:“不过为什么不去?总不会是跟我有约吧?”
阮南音只回她前半截儿话,“那倒不用你来捉,我自己捉都能捉一打。”
方雪又被逗乐了似的,笑起来,“你这人真是,我真搞不懂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说你不爱吧,你们都谈了七年了。说你爱吧,你对他又一副子随便他的感觉。”
“那你就没有想过我是曾经爱过,现在不爱了,但是眼看着要当豪门少奶奶了才强忍一切吗?”
阮南音云淡风轻地说,捏着吸管喝水,全然不觉自己的话多么市侩难听一般。
她看着方雪,又突然笑道,“开玩笑的,只是习惯了。”
方雪仔细琢磨着“习惯”这个词。
阮南音道:“家境差的人总是很容易习惯,容忍不了半点动荡。哪怕过得并不算开心,但是无所谓,足够安稳就可以。我小时候,每一次的变化都带来更差的结果,所以我习惯了习惯。”
她看向方雪,方雪果然开始斟酌起来怎么回话。她知道她不太懂,方雪是A市本地人,纵然家境并不算富裕,但是可以让她工作第一年就开上车。即便方雪自诩是普通人,但她并不清楚,很多很多的普通人工作一生都住不起A市一套几十年的旧房子。
对话出现了空白,好在侍应生适时地端上菜来,缓解了她们这般略尴尬的氛围。
方雪拿出手机开始拍照,修了许久才发布上去。
一顿饭结束。
两人在店门前还未分别,阮南音便接到了电话。
接通的一瞬间便先传来嘈杂的背景音,接着才是陆盛野含笑的话音,“你吃完饭了吗?我等等去接你?”
阮南音愣了下,还未问出口他怎么知道,便听见陆盛野的声音:“你朋友发了个朋友圈,我看见了,就在我在的酒楼附近吧?”
阮南音望了眼方雪,方雪有些莫名,她便又移开视线,“不用了,我们已经吃完了,我准备走——”她话说一半,听见手里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把安全带系上,这是我的车,我不想刚回国就吃罚单。”
陆盛野装没听见,继续跟她道:“快到了,你等着。”
第7章 旧账
阮南音失语片刻,竟不知再如何推拒,耳边里传来挂断声。
一旁的方雪伸出手在她面前晃,“喂喂喂?回神啦!电话里说什么啊?”
阮南音的眼睛一时间找不到落点似的,好一会儿才停下,“陆盛野说来接我。他看见你朋友圈,认出在附近了。”
“哦,难怪你刚刚看我。”方雪将手插在口袋里,又问道:“那你愣什么,吵架了还是什么?”
“没什么啊,风太大吹得有点头晕。”阮南音找回了谈话的节奏,笑道:“好了,这么冷,别傻站了。”
“这就赶我走,行行行,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方雪摇头,笑着跟她摆手,“那我先去开车啦,拜拜!”
阮南音点头,望着她背影消失后,她才一转身攥住店门口的扶手。铁制扶手传来点滴寒意,逐渐蔓延在掌心之上,又随着血管将冷意带到全身。
其实不过是见一面而已,届时或许连寒暄都不会有一分钟,怎么就这样失了分寸了。
她在心里深深地疑惑,他之于她,不过是年少曾暗恋过的人而已。明明在与陆盛野纠缠的这些年里,他的一切都被锁进了内心深处的盒子里,从未露过头。为何多年后的现在,只是看见他的背影就想躲藏,听闻他的消息便想奔赴见面却又仓皇离开?
来往行人匆忙,阮南音早已站在了门的另一侧,间或有客人进出。玻璃门推开又合上,带来人工的微风,它吹响风铃,也将店门口的顶灯吹得摇摇晃晃。她在这一刻化作了第三视角窥视着自己的心,这心起初还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在她严厉的审视下,它才结结巴巴地吐出真话:你害怕啊,你害怕变化,但也害怕习惯。
她得到答案,于是将这颗被拷打的心再次锁在角落,她还不忘留下冷酷的背影。这一刻,她一定很像电影里不看爆炸的特工,因为她做出了对一切都最好的选择,把引起所有情绪波动的元凶绳之以法。
在理性回归之际,店门被重重合上,闷风吹响最后一声风铃,顶灯也彻底照亮了阮南音,将所有阴暗的角落全部驱逐。
黑色宾利车的车前灯亮起,正正停在她面前。
阮南音带着已经收拾干净的心,冷静的,却又带着兼具得体与疏离的笑靠近那辆车。她已经准备好迎接属于成年人的,隐藏好所有隐秘心思的社交。
“咔哒——”
中控锁解开,副驾驶门打开。
陆盛野两条长腿一起迈出来,几缕黑发落在额前,熨帖的黑色西装也微微凌乱。他张开两条长手臂,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深邃的灰色眼眸灿灿的,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阮南音被猝不及防拥住,身子晃了几下。陆盛野一手揽住她的腰部支撑住她,却又恶作剧一般将脑袋放在她肩上,要挂住她似的,道:“等很久了?”
“没有很久,等下,别这样。”阮南音有些受不住他这样的粘人似的,伸手去推他,“你好大的酒味,喝了很多吗?”
“唔——”陆盛野拉长了话音,扯起唇角,侧脸亲了她两口,“喝了点。”
“喝了点是多少,你先起来,我站不住了。”阮南音有些无奈,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用力推他肩膀,“有人在看。”
“有什么人在看,只有司机啊。”陆盛野又墨迹了会儿,才揽住她起身,给她让出上车的位置,“走了,回家。”
阮南音这才看清楚,驾驶座处只有个面相憨厚的司机,他对着他们笑了下。她望着司机戴着的白手套,好像想了会儿什么,又没有。
陆盛野好像真有点醉了,眼神有些迷离,“看什么?”
“啊,没什么。”阮南音下意识搪塞,却又立刻接话问道:“这是新来的司机?”
“不是,江时津的,顺路送我。”陆盛野拉着她打开后座的车门,又跟八爪章鱼一把扒着她靠在肩上,“头有点晕,让我靠靠。”带着酒味的热气呼在她脖子上,他的头下滑贴住了她的心口。
“你心跳好快,啊,不行了,我头有点疼。”陆盛野半睁开眼,又彻底躺在她膝盖上,伸手去摸她的黑发。他的手指圈圈圆圆地绕着她的发丝,薄唇勾起弧度,灰眸认真地望她,“我来接你,你不开心?”
阮南音也伸出手,边问他哪里痛,边帮他按摩太阳穴。从这个角度俯视他时,他便很没有锋芒毕露的棱角,只显出柔和的,令人爱怜的,没有伤害性的俊美。
这种氛围令她有一瞬间忘却了自己的疲惫,仿佛灵魂的每个褶皱都被熨平了一般。于是她不自觉露出了微笑,努力以一种自然随意的语气道:“如果你每天也总是被乱七八糟的信息骚扰劝分手的话,你也不会开心的。”
就在三个月前,陆盛野的下属以私权得到了她的私人号码,经常发信息辱骂她。有一段时间,甚至在她的社交平台上造谣她。
陆盛野微微蹙眉,冰冷的指间触上她的脸颊,珍惜又爱怜地替她将耳边的发挽在一边,“可我已经处理过她了,她已经离职了。”
他又笑起来,揶揄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要翻旧账了。”
前面司机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车内气氛仿佛好极了。或许是真的好极了,司机觉得在看小年轻谈恋爱,陆盛野觉得自己开玩笑,但阮南音却只觉得一阵眩晕。
她揉搓他太阳穴的动作顿住了,感觉自己刚刚那一句试探简直愚蠢至极。她自诩聪明人,但在他身上时,却总是在犯蠢。这种蠢只让她感觉到难堪,狼狈,这是难以忍受的。于是她松开手,再次露出微笑:“你猜错了,我前几天才觉得,既然我们要订婚,也不能总翻旧账。其实现在也挺好的,不是吗?”
陆盛野微怔,握住她的手,立马起身,“你又生气了?”
他的确喝了不少酒,面颊泛出些红,黑发微乱,愈发衬得他芝兰玉树。如今他攥着她的手腕,无限贴近她,灰眸湿润,“阮南音,我们已经要订婚了,再之后就是结婚。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你突然就生气,一切都让我猜,低三下四去哄你的那个年纪了。”
“低三下四?”
阮南音咀嚼这这句话,却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她没再说话,车内的灯光有些昏黄,她恍惚中看见一张同样俊美却略显青涩的脸颊。
那是年轻时的陆盛野,他握住她的手腕,压低话音哄着她:“是我不对,我没想到会牵扯你,让你跟我一起罚站。要不这样,明早我给你带早餐?”
走廊的大叶绿植盆栽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微风吹过,少年站在少女面前低头望她,灰眸里满是讨好。娇小的少女捧着书挡着脸,就是不看他。
“不要早餐?那我送你一套辅导书?”
“有了,我帮你值日。”
“阮南音,你别闷着不说话啊。”
哄到最后,陆盛野没了耐心,他挑起眉头一转身站到离她好远的位置。但是刚站两秒,又忍不住“啧”一声,一转身快步走回去一把将阮南音按在墙上,扯下她面前的书。
“阮南音,对不起,不要生——”
陆盛野咬牙,正想一字一句再道一次歉,却见阮南音抿着嘴,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弯得连缝儿都没有。她见事情暴露,终于忍不住蹲下来,闷笑着。
阮南音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小小声说:“我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很好笑。”
她抬起头,却见陆盛野静静地望着她,薄唇紧抿地问她,“看我低三下四很好笑吗?”
他长得很好看,但是不做表情时,却总有些很凶的感觉。她一时间被吓到了,咬了下下唇,没敢说话。
陆盛野却半蹲下来,伸手掐了掐她笑红的脸,“是挺好笑的,这就被吓到了。”
她一愣,望向他,他灰眸温柔,薄唇含笑。
往事如烟消散,阮南音被抛到冰冷的现实中。现实是车内一片安静,连司机都有意识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敢打扰后座这对男女。
陆盛野手中的力道松弛了些许,感受着这片安静,却只觉得有些慌乱。酒后的阵痛袭来,他几乎有些无法思考,心脏也在用力泵血。
不是的,他不想这么说的。
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明明阮南音就在身边,就在对自己笑,他却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劲。
陆盛野听见阮南音的声音,惯有的轻柔,也是惯有的平静。
她道:“你说得没错。”
陆盛野下意识道:“什么?”
阮南音却重复道:“你说得没错,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陆盛野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无措,惊愕地望着她。
他是个精明老道的商人,雷霆手段与狡猾狠厉在商场上人尽皆知。但是在这一刻,他竟然无法分析出来她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不确定自己要说些什么来进行这一场谈判与博弈,然后他就犯了谈判桌上最大的错误——被烟雾弹迷了眼。
因为阮南音伸出手来,很温柔的,也很耐心地抚摸他的脸,“我不该老是这样生闷气,其实不值得的。”
阮南音并不算十分漂亮,但她的脸很白,五官小巧,长得很是乖巧清丽。然而或许是她的双眼有些细长,又或者是她过于纤瘦,所以总显出一种莫名的韧劲来。她的黑眸在车灯下显得格外的漂亮,是那张黑曜石般的墨色,在这眼眸里映衬出一个小小的他。
陆盛野再次心安理得地拥住她。
第8章 处理
阮南音一连两天没有上班,一是那天等陆盛野时犯了傻,呆呆站在门口许久受了冷感冒了。二是,她又约了一场面试。
第三天到了公司,刚进门,便感觉工位上传来各色的眼光。
她便知恐怕又有些不上台面的流言了。
但他们很快便神色如常,照样与她搭话,亲切问她身体如何,更有主动送些吃食的。等阮南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手里已经捧了不少东西。他们的关怀不见得是假,但那些小心思却也有几分真。人与人的交往大抵如此,若粗心些便能顺遂不少,可惜她却对目光过分敏感,才总是这般疲惫。
阮南音坐下来没多久,才在内网看到一则通知:项目部经理因为受贿与乙方勾结被革了职。
她像是没有看懂一般,重新开始看那则通知,在心里一字一句的读。读到最后,她又觉得眼花缭乱,喉咙塞了棉花一般。
阮南音静静地关掉页面,开始处理今天的任务。她是有这样的本事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无论心情如何,无论周遭怎样,她都能雷打不打地完成目标。
工作是如此,学习也是如此。
初中时,窄小的客厅里,昏黄的灯光下,关在卧室里的夫妻的吵架声,都不能影响她。她握着黑色水笔,一笔一划地做试卷,老旧的吸顶灯里聚集了太多死去的无名飞虫的尸体,斑驳的光影便投射下来。
“你他妈的给家里挣过一分钱吗?今天他找你借五千块钱你就借了?阮志伟你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在兄弟面前装什么大款!”
“我没给家里挣过一分钱,这五千块是谁的?天上掉的吗?你每天就在家里带孩子,跟那帮贱女人打牌享福,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没资格?当年嫁给你的时候,你家里出了多少钱?”
“你敢打我?!”
房间里传来翻天覆地的动静,男人的怒吼声,女人尖利的叫喊声全部都蒙上了一层雾,它们被老老实实地收拢在卧室这个水泥钢筋铸成的小方盒里。
这是婚姻的常态。
婚姻的本质是个体组成最小的可以抵御风险的单元,但是在抵御风险之前,它的表现就只是零和博弈。男女站在盒子里,绞尽脑汁去汲取对方所有的,强调自己所无的。
阮南音不在那个盒子里,但是如果有需要,她也会出现在那个盒子里。
下一刻,女人怒气冲冲甩开门,一把将客厅的她拉进卧室。
“好,我是拖累,我跟她都是拖累!有本事你再也别管我们!”
世界也只是个大盒子,盒子里套出一层层其他的盒子。阮南音只是在不同的盒子中逡巡,客厅到卧室,教室到宿舍,自己的办公室到陆盛野的办公室。
她进门时,陆盛野正在处理文件。
他的办公室采光十分好,落地窗前帷幔飘扬,黑与橙交织得正好的主色调,点缀气氛的艺术画作,只给人一种明亮简洁的科技感。但唯一不同的是,陆盛野身后挂着的巨幅耶稣像。浓郁的宗教气息并未使得它与这里格格不入,反而很是和谐。
陆盛野的外婆是名信教的英国人,这也是陆盛野的灰色眼睛与深邃轮廓的由来。
这幅画自然也是她特意送过来给他的。
画幅中,十字架特意以金箔与宝石粉末做了点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在陆盛野的黑发上打下了细碎的光,也投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阮南音有一瞬间想笑,感觉他才是那个背着十字架的人。
陆盛野抬起灰眸,见她来却笑,“感冒好些了么?我昨晚回到家还听你有些咳嗽。”
“小感冒而已,今天不咳了。”阮南音缓缓走过去,坐在他面前,又道:“刘经理那件事。”
陆盛野一手支在下颌上,并不意外,甚至了然。他从容地望着她,淡淡道:“怎么了,你和他很有交情?但是太晚了,人都走两天了。”
他的薄唇勾起弧度,“当然,我是说另一个走。”
“我对说我闲话并以此为乐的人可没有这么大同情心。”
阮南音也勾起笑,但面上仍是冷淡的样子。
“哦,既然不是来求情,那——”陆盛野伸出手,开始摆弄她额边的发丝,“是来感谢我的?”
阮南音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头发解放出来,又道:“感谢自然是要感谢,只是感觉陆总还真是手眼通天,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也能劳您打架。”
“那个项目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也能被翻出来定罪。”她笑吟吟的,黑眸却冷清至极,“该说不说,我翻旧账也不过是在记忆里倒腾,你翻起来恐怕是连夜住在公司打着手电筒翻卷宗吧?”
“不至于,科技还是很发达的,尤其是我记忆力很好。”陆盛野被逗笑了一般,宽阔的肩膀微微抖动,灰眸眯起来,快活极了,“再不济,我也有好几个秘书。”
他蓦然正色,故作正经道:“当然,严正声明,都是男的。”
陆盛野惯会如此转移话题,他们的对话被他轻松带向这种氛围。特别是他这张天生英俊多情的脸,一笑起来,多半让人沉沦于他带来的氛围之中,忘却最初要说的话。
但阮南音偏偏又是一个绝不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人,她的专注毋庸置疑。不过她却没有再用充满计算与妥协的言语将话题绕回去,而是直接问道:“东泰传给你的消息?”
东泰正是那天下午她约见会面的公司。
“我以为你会猜阅传。”
陆盛野收起了笑,不咸不淡地道。
阅传是她昨天面试的公司。
阮南音闭上眼片刻,她神经剧烈跳动,血液聚集在额头一般教她脸上也发热。她睁开眼,开始寻找一切可以反光的物体,好验证自己是否红了脸。她的视线缥缈许久,找不到合适的落点,又只能狼狈地停在陆盛野那张脸上。
她道:“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我安心留在这里?”
陆盛野反问道:“那需要我设立督察委,专门抓谁管不住嘴?”
他话音泛出点狠劲儿来,却大笑起来,“完了,说出来我居然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看来我果然昏庸。”
“你怎么会昏庸呢?我们之间的事成为公司轶事都多长时间了,你不过是觉得他们左右都得巴结我,一点难听话一点小绊子算得了什么。你哪里会在乎呢?身居高位的是你,最不堪的话也得绕开你。”阮南音嗤笑一声,怒火点亮她的眼睛,“你开除他说到底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是我的错,忘了你陆家是多鼎盛的豪门,这点事自然瞒不过你。”
陆盛野安静地倾听她的话,手指摩挲起来文件的字,手背的青绿色血管微微鼓动。许久,他等她说完了,才伸出这双好看的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低头望着自己。他的灰眸锋锐至极,紧紧将她的脸映在瞳孔中,语气却温柔地像是哄着孩子一般。
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南音。”
阮南音下颌微微发红,黑眸沉静,“是吗?”
“是,可惜你猜错了。”陆盛野又笑道:“我是在开除他后才得到的消息。”
阮南音一个字也不信,但她知道,她要顺着这个台阶下。刚刚按捺不住爆发的情绪已经是极限,她再继续下去,并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世界就是个大盒子,里面装着层层叠叠的小盒子。但阮南音走过多少个盒子,都永远会回到父母吵架的那个盒子里。这一次由她与陆盛野扮演主角,但巨大的阶级差距前,她却连博弈的筹码都没有。或许曾经有,是青春、是恋爱、是真心。
她柳眉弯弯,面上显出几分疲惫与犹豫,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助与忧伤,“我从来都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和小儿科的小绊子,但我只是没办法接受,明明我有能力,却每时每刻都要成为你名字的装饰品。”
这是实话。
这是她给他的台阶。
恋爱中的人都是疯子,但恋爱过的人,都在追求各退一步的体面。
谈婚论嫁的年纪,人们有这样秘而不宣的社交原则。
阮南音暗暗想:不过她退的一步要大些。
但陆盛野本人的野心显然不止步于谈生意,它已经蔓延到了生活之中。因为他一步都不打算退,他甚至发起了进攻的号角,侵略性的话语不假思索地吐出:“我们快订婚了,也快结婚了,你迟早都是陆太太。我们的名字会永远紧密相连,并列出现在结婚证、房产证、资产所有证明、甚至债券、不动产……一切需要证明的地方上。你应该习惯。”
阮南音语塞,只觉得他荒谬至极,仍冷静道:“既然我以后注定是陆太太,那我在哪家公司也都不影响当陆太太吧?”
这会儿轮到陆盛野语塞了。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下颌,灰眸紧紧锁住她,却笑着凑近与她交换了一个薄荷味的热吻。热湿润的气息互换,津液交缠,他们的脸颊都染上了红。氤氲的湿意从唇齿之间蒸腾到他们的眼睛里,化作动情朦胧的水泽。
阮南音紧紧攥住他的领口,将他的衬衫抓出褶皱。
许久,陆盛野松开了她,眼尾潮红,声音沙哑道:“看来,你来找我果然还是为了感激我。”
他伸手松开领带,垂落眸光,“只可惜在别的公司,陆太太可就没有陆总这个好用的工具了。”
得到陆盛野算是妥协的话,阮南音松了口气,却又转瞬间为自己这一刻的放松而感到嘲讽。她随意搪塞他几句才转身离开,却又转头问他:“对了,你刚刚说你是先开除的他才得到的消息?所以不是为了我咯?”
她笑着,仿佛是纯然的疑问。但她一点疑问都没有,内心平静地等着他编些瞎话说是移开话题,以此满足惯性退让到麻木的自尊心。
陆盛野转着笔,看着文件,一派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当然值得生气,不过闷气就不必了,所以有把柄的就优先处理,杀鸡儆猴。”
他抬眸对她微笑,“不过儆的不是你这只猴而已。”
阮南音想起来,这是陆盛野醉酒后,他们的对话。
她微微愣住,突然感觉指尖发冷,冷意窜进了血管里,又浸染到了骨头。
原来那天在车里,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一切都是试探。
也是,浸淫名利场多年的人,怎么会轻易醉酒。
但清醒至此,竟也只会觉得一切都可以处理掉,而过程中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被消弭。
第9章 偶遇
阮南音正收拾着办公室,小刘便推门进来了。
她先是唤了一声“南音”,又怯怯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阮南音倒是应了声,却没抬头,整理着抽屉里的东西。桌上堆着小山一样的文件,乍一看杂乱,但仔细一看却见已经用夹子归类好了。黑色的有些掉漆的架子上整齐地贴着标签,还有红笔的批注。
小刘踌躇许久,不敢打扰,直到见她终于坐下喝水时才凑近。
阮南音擦了下鼻间露珠似的汗水,跟她开玩笑,“怎么了,项目部派你来监工我?我记得文件我交了啊。”
听到这话,她一直皱着的眉头才舒缓,却仍有些不大好意思,“南音,我听晶晶姐说你一口气提了所有的年假。”
“也就三天吧,你们部门难道临时又有别的项目?”
阮南音疑惑地望向她。
小刘坐她对面,小小声道:“晶晶姐说你一口气全提了,十有八九休完回来就要辞职了。”
阮南音一时有些无奈,淡淡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什么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愿意告诉你她的猜测是信任你,但直接过来问是想替她打探消息还是有别的想法?”
“不是,不是这样,我就是想是不是我之前犯的错害你——”
小刘立刻着急探身,脸憋得通红。
阮南音摇头,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怀疑你,我对晶晶也没有别的意见,这件事我已经和人事部经理聊过了。离开只是时间问题,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是你不该这样冒失,在公司一分钟都要明白这是职场,不是同学聚会。”
小刘脸更红了,甚至有些想掉眼泪。
阮南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难过了,我没有训你。”
“不、不是——”小刘好一会儿憋出来这个词,又道:“我只是有点难受,就觉得你要走了,还有之前让你在刘经理那里尴尬了……还有就是,以后就没人跟我一块吃饭了。”
阮南音听着她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羡慕她这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还这么单纯。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年假回来我还要交接任务,不会这么快的。”
小刘这才止住难过的情绪,又道:“那正好你要休假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就当是之前的抱歉。”
阮南音几度推拒,却仍拗不过,最终也只得提着包与她去了。
离开前,她又回望了眼办公室,想着要收拾什么,却发觉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除却水杯、水笔本子、护手霜外再无其他。两年来也曾想过添置些生活用品放这里,但却每次都被搁置,仿佛早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是拖延到了现在。
*
小刘的道歉还挺诚恳,带着阮南音来到了A市人均不低的餐厅。玻璃旋转门带起风铃响,象牙白的餐桌、琉璃吊灯、锦绣餐桌布还有精致的餐具。侍应生们穿着合衬,来往有序,连开放式无火厨房里的大厨们都动作优雅。
阮南音落座时,没忍住苦笑,“你这又是何必,这一餐不便宜。”
“才不会!这是我在软件上买的打折餐券哈哈哈哈哈。”小刘笑个不停,朝她挤眉弄眼,“想着你跟陆总肯定是什么吃过了,还有点怕你瞧不上这顿饭。”
“这就夸张了。”阮南音开始点单,又笑道:“我跟着这位陆总平时也吃不上几顿饭。”
“啊?”小刘眨了眨眼睛,嘴一张又想问什么,却闭上了,“算了,我还是不问了,你说得对,我这张嘴总是分不清什么该问。”
阮南音翘起嘴角,“行了,想问就问吧,反正我过不久就走了,你就算真当个大嘴巴我也管不着你。”
“哎呀不会不会!那我问了哦!”小刘最终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嘴,一连串疑问吐出来,“为什么啊?是因为他很忙吗?”
“对,”阮南音又道:“不仅很少出来约会吃饭,平时应酬我也很少一起去,最重要的是,我跟他吃不到一块儿去。”
她说到这里,倒是罕见地多说了些话,“我呢,最喜欢吃的就是油炸香辣的,他偏偏只喜欢清汤寡水的。我就喜欢动物油脂做的菜,他却跟我说那个味道是肉骚,我听生气了几天都不理他。他被逼急了,亲自去买了几块肉说亲自炸猪油,为贬低我的口味道歉。结果买的是瘦肉,不仅油没有炼出来,自己还被溅了好多泡。”
“陆总现在这么沉稳,以前也会干这种事啊哈哈哈哈。”
小刘听得很是开心,笑得拍桌。
阮南音也笑着回了一句,“他那时候还是个傻子,毕竟高中男生都——”
她说一半便停住了。
小刘正入迷,连忙追问:“什么什么?”
阮南音摆手,起身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流水声响起,盥洗室内冷光明亮。
阮南音掬起一捧水望脸上浇,苍白的指节被水浸得微红,她却无暇顾及,只觉烦闷。为不值一提的琐碎的话,也为自己不经意吐露出来的往事。她照了照镜子,黑发白皮,五官清丽,明明正年轻,眉眼的冷清厌倦却怎么也压不住。她想露出个笑来,但唇角却只是耷拉着,她一时无言。
她转身准备出去,却见洗手间外的等候室做了一群穿着靓丽的女孩。
大理石圆柱周围依傍着绿色的软垫沙发,她们朝她望过来,抬起手,“这里这里,等你好久了。”
阮南音有些惊讶,往旁边站了下,回头看过去。
果然看见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她褐色的卷发垂在耳边,皇冠发卡斜戴一侧,妆容精致,微微上挑的眼睛都透露着张扬。她并未注意到阮南音,只是向女孩们望去,水晶美甲闪烁着点光,喊道:“明明就一会儿!”
阮南音心脏猛地一跳,却立时转过身。她不作任何停留,直视前方,脚步却并不停滞。但或许是她的生活过于平静了,所以老天爷总要想些办法挑起波澜,她没走两步便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她余光看见那璨亮的水晶美甲,又听到那道略微疑惑的声音:
“阮南音?”
第10章 女士
阮南音鲜少表露出对事物或人的厌恶感,但看到肩膀上这只手时,她仍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手的主人却像是催促,又像是刻意一般,重复地叫她一声:“南音。”
她的语气轻佻却又开朗,正如她的名字一般热烈如火。
阮南音终于将所有涌动的情绪收回,转过头看江七月,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江七月姿态优雅地收回手,上下打量她,道:“你变漂亮了啊。”
一如既往的高傲。
她真是从来不会变。
如果是高中时期的阮南音是乖巧沉默,且十分不起眼的存在,那么江七月则是反面。她从来不会低下头颅,漂亮张扬,气势凌人,且一定要活在众人的视线中心。
阮南音微笑,“你也更瘦了。”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江七月的眼角便眯了一下,气压变低了不少。
阮南音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
她当然有,还恶意至极。毕竟谁不知道江大小姐当初与陆盛野分手后暴饮暴食又催吐上瘾,一度瘦成皮包骨,不过即便如此倒还很有闲心找她麻烦,说得上精力无限。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记得真牢。”江七月最终还是展露出合衬的笑颜,符合她的优雅做派,然而却凑近了她,很亲热一般道:“我现在要去吃饭了,等会儿你不要急着走,好久不见,我们叙叙旧。”
阮南音微微怔住,身体比脑子更先反应出来状态,“可以。”
江七月拉开了距离,眯着双眼露出明媚的笑,朝着她招招手,话音甜腻:“宝宝,别先走哦,我先去跟她们玩啦。”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离开,背影风姿绰约,如小鸟回到族群与等她的时髦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她们手挽着手,一路说笑,声音聒噪又快乐。
阮南音静静地望着她们消失,快步走回到前厅。她走路的速度很快,餐厅里食物的香气缠绕在鼻间却只觉得油腻作呕。
再回席间,小刘显然是等久了,兴致有些消散了些。她道了个歉,也没什么心情再活跃气氛。一顿饭在不咸不淡的气氛中结束,时间也拨转到下午三点。
天空散发着蜜糖色的香气,连绵的云也泛出甜蜜的色泽。
餐厅位于连锁商场一楼,出了餐厅便先看到一小片僻静的花园,花园对面便是停车场。花园内部摆着不少错落的桌椅,提供咖啡的吧台小店就在不远处。
江七月坐在最中心的卡座内,手边的咖啡冒出袅袅热气,咖啡杯旁放着被调高的手机支架。看得出来,她刚刚应该po出了不少精致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
阮南音走过去,刚一坐下,江七月就着急地从鼻间发出声冷哼,又道:“你吃饭这么慢吗?以前你在学校餐厅吃饭不是出了名的快吗?”说完话就兀自笑起来,觉得很幽默一般。
但阮南音听着却觉得很是佩服。过去了许多年,江七月还能一句话让她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一帮女孩堵在厕所欺负的过去。
无论是让她放学别走,还是挖苦嘲笑她。
“我不像你们的家世一样好,没钱报补习班,自然要快点做事来学习。”阮南音望着她,眉眼弯弯,“你是希望我像以前一样这么解释吗?”
江七月一愣,酝酿好的刻薄话卡在喉咙中,又道:“这本来就是事实,像你这样的身份,傍上陆盛野不就是你最大的本事了吗?”
她说完,高傲抬起头颅,“不过那早就是我不稀罕的东西了,你捡垃圾我不拦着你。”
“那你大可不必拉我叙这个旧。”阮南音嗤笑一声,又慢慢道:“也大可不必在高中时做那些手脚。”
她说完,面上仍是淡笑,但放在膝盖的手却已蜷缩起来。脑中那些画面不断交叠闪烁,被泡软的书、写了脏话的桌子、抽屉里的垃圾、还有不知何时就会被堵住扯头发的回家的路。
江七月的手段层出不穷却又蠢到令人发指,每一次都能让阮南音和陆盛野的关系更进一步,然后得到教训。她就像是所有校园爱情小说里的催化剂,没有她,男女主还真不一定能成。
但是即便阮南音报复回去,逼得她休学,也达成了对她真正的报复——得到陆盛野,阮南音仍然没能彻底释怀。因为这些对江七月来说不过是人生的小小惩戒,她家世那样好,休学了又如何,档案有了污点又如何,被讨厌又如何,她仍有大把的资本去获得真正的快乐。
那段校园故事的最后,她失意退场,出国留学。而出国留学对于曾经的阮南音来说,却也许是规划没有任何意外,费尽全力才能修成的正果。
“你装纯装无知给谁看?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江七月冷笑一声,漂亮的美甲勾画着咖啡杯,“你敢不敢承认,你就是为了钱才和陆盛野在一起的?做小伏低的样子我看着都恶心,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
阮南音有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想再进行这样的对话了。
两个女人为了争一个男人而喋喋不休互戳痛处的对话,总是显得贫瘠且可笑。但很多时候,出身低微的人连裙角缝线脱线都会在意得坐立不安,家境优越的人却连当街对骂都能昂起透露骄傲至极。
江七月将她从头到尾贬低了一遍,却仍不觉得尽兴,于是继续打量她。
阮南音并不发憷,只是静静地等她下文。
下一刻,江七月道:“你不要高兴得太久,就算要订婚了,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毕竟罗阿姨前几天还跟我说,真可惜没能让盛野陪我出国。”
阮南音终于听不耐烦了,直戳她的痛处,“怎么,你觉得他和你一样没有家业要继承吗?”
江七月是江家的旁系,也是江时津的堂妹,自然是没有继承权的。
“是,那也比你好。”江七月面色变了变,嗤笑道:“你嫁给盛野又能给陆家带来什么,你自己又有什么,离婚也是净身出户吧?”
阮南音道:“陆家信托基金的经理人前不久才和我聊完,需要我推给你吗?”
江七月攥紧了咖啡杯,用力得美甲都苍白至极,许久才咬牙道:“他疯了吗?你们甚至都没订婚!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逼罗阿姨同意的!”
“他自愿的,只是阿姨管不住。”阮南音对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你都想不通吗?一切都是他自愿,他自愿跟你划清界限,自愿找你麻烦,也自愿被停生活费停卡。就像你自愿暴饮暴食,自愿倒贴,自愿发疯。”
她说完后,感觉这段对话应该马上就会结束了。
花园正对面的停车场,车门被打开。肩宽腿长的男人下了车,衬衫名贵,容貌俊美,视线逡巡了一圈才找到目标。
他的手插进西裤口袋内,闲庭漫步般走过去,清俊淡漠的气质引得不少人侧目。
另一边,阮南音话音刚落下,江七月就忍不住尖叫起来,站起身就泼咖啡过去,“你他妈的到底在骄傲什么,明明只会摇尾乞怜的贱货!”
看吧,进行到发疯这一刻时,也没什么要再说的了。
阮南音被泼了一身也并不介意,只是从包中取出纸巾擦了擦脸,神情冰冷,“你到底要蠢多少年才能明白,你这样真的很丢脸很难看。”
她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因为江七月已经气得发抖起,身子晃动着冲过一把狠狠揪住了她的领子往上提,“你以为把他抢走就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没了他你一辈子也赶不上给我提鞋!”
江七月胸部起起伏伏,手掌扬起一巴掌掴过去。
“啪——”
清脆的一巴掌扇得阮南音眼前一阵晕眩,耳边仿佛响起鸣叫,眼前昏黑。她身体轻微摇晃,但对方并不打算放过她,发狠一般又要扬起手。
下一刻。
“松开手!”
低沉的男声似乎响起。
紧接着,一个力道狠狠分开两人,一把按住她肩膀将她扶住。阮南音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往后倒,背后却传来炽热的温度。
那人再次扶住她坐下,雪松混合着打火石的味道极淡,问道:“你没事吧?”
阮南音捂着脸,一时间还未对目前的状况反应过来,接着便见那道身影与江七月对峙一般,话音有些冷漠,“你让我来接你,就是让我看你对别人大打出手?”
“哥!”江七月显然还在气头上,“为什么连你也要向着她?!”
哥……?
阮南音耳边再次泛起尖锐的耳鸣声,日光晃得她比方才挨了一记巴掌还晕,冷意从脊梁骨一路往上爬。她努力呼吸,努力不呼吸,努力到不知道在努力什么。
她无法克制地起身想要离开,想逃离这种窘迫的状况。
阮南音的动作过于匆忙,几乎要再次摔倒,又再次被江时津扶住。
他冷沉的话音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
然而这种话阮南音一概说不出口,她只能紧紧咬住牙齿,下颌的肌肉几乎要牵动脖颈。她没有说话,握住江时津的袖口,将他的手从手臂上拂下。
江时津微怔,有些诧异。
沉默,无尽的沉默。
阮南音只能沉默。
她若不沉默,只怕一张嘴,眼睛便会因这窘迫而落泪。
“你到底有什么好装无辜的?!哥,你不要被骗了!”
江七月仍在气头上,三两步走过来就要揪住阮南音的领子,却被江时津挡住。他一手握住江七月的肩膀阻止她靠近,如大提琴般的醇厚嗓音压低几分,“在外面泼人咖啡打人耳光就是你的不无辜吗?”
江七月攥紧拳头,委屈至极,“哥!”
江时津看了眼手表,“半个小时后我要开会,我不介意顺路把你带到叔叔面前讲清楚事情是怎么样的。”
他望向阮南音,“你没事吧?”
阮南音却垂下眼眸,被撞破这番状况的尴尬窘迫让她无端生出更深的恼怒来,硬邦邦道:“你觉得呢?”
江时津哑然,自觉问了个蠢问题,于是他又看向江七月,“道歉。”
他又道:“你和这位女士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但是动手打人是你的不对,道歉。”
这位女士?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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