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黄鹤楼情结”
有人说,作为湖北的女婿,李白有不可救药的“黄鹤楼情结”。据旅美作家哈金统计,他一生在诗歌里先后有50余次写到黄鹤楼。这在唐代的诗人中,无疑算得上是Number one。在李白的诗中,黄鹤楼不仅是一座“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名胜,还是他风华绝代时的记忆,是诗酒风流的见证,也是他这位“楚狂人”人生之旅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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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李白第一次登上黄鹤楼的表现却显得有些出人意料。
这是唐开元十三年。这年的春天,25岁的李白第一次自蜀入楚。当他乘着帆船,自万山雄峙的䕫门冲出三峡,平野如砥,大江漫流,诗人视野顿时豁然开朗,这让他那若有若无的离乡惆怅,被兴奋和向往所代替。诗人的第一站是荆州首府江陵,在这里,他碰到了赏识他的道长司马长祯。司马长祯是“帝王师”,唐玄宗李隆基亲受符箓,皇妹玉真公主拜其为师。但此人虽然在皇室面前“频征不起”,却对气质不凡的李白大加激赏:认为这个年轻人有“仙风道骨”,才识过人,一定会鹏程万里。道长的嘉许坚定了李白的人生信心,他据此修改了自己的《大鹏赋》。“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乎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他以大鹏自诩,用极其夸张的笔墨,抒写大鹏之巨大与气势之恢宏。

李白一生行走图
这年的夏天,据詹鉠先生考证,他在游历了洞庭、岳阳和长沙之后,第一次来到了长江与汉江交汇之处的江夏。
当时江夏属鄂州郡,郡治设在江夏夏口城。这里是政治文化中心,夏口城对面的汉阳和江中的鹦鹉洲,帆樯云集,那里才是繁华的商业世界。不过,这一次李白要登临的是天下闻名的黄鹤楼。
黄鹤楼雄踞在紧临大江的黄鹤矶上,俯瞰鹦鹉洲,与鲁山隔江相望。当时,这座两层飞檐斗拱的塔楼已经不再是东吴将士的戍楼,而是一座达官贵人和文人骚客“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名胜。唐人阎伯瑾在《黄鹤楼记》中写道:“观其耸构巍峨,高标巃嵸,上倚河汉,下临江流,重檐翼舒,四闼霞敞,坐窥井邑,俯拍云烟,亦荆吴形胜之最也。”它和赣江边的滕王阁、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同时被称为江南的三大名楼。当然,滕王阁是因人得名,岳阳楼是因地得名,而黄鹤楼却是因为附着在其身上众多美丽的传说而闻名。
最早将这座军事戍楼与黄鹤联系到一起的是南北朝的科学家祖冲之。他在志怪小说《述异记》“驾鹤之宾”中写道:“荀瓌字叔伟,事母孝,好属文及道术,潜栖却粒。尝东游,憩江夏黄鹤楼上,望西南有物,飘然降自霄汉,俄顷已至,乃驾鹤之宾也。鹤止户侧,仙者就席,羽衣虹裳,宾主欢对。已而辞去,跨鹤凌空,渺然烟灭。”第二次将这座名胜与黄鹤联系在一起的是《南齐书》,这在部正史的《州郡志》下记载:“夏口城据黄鹤矶,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上也。”前述阎伯瑾的《黄鹤楼记》则记载道 “《图经》云:费祎登仙,常驾鹤返憩于此,遂以名楼。” 他认为源自蜀汉的大臣费祎,黄鹤楼名是因此而得之。除此之外,还有民间传说认为黄鹤楼与赫赫有名的吕洞宾有关系。
这些扑朔迷离的传说为这座古楼增添了谈资,也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过,李白寻访的目的并不是猎奇求仙,而是希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览山水之胜,结天下高朋,一展其报国之志,同时,也想在这个江南名楼上题写新作,进一步扩大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
在名胜处题写自己的诗歌,借以达到传播的目的,在唐代以前已有这种风尚,不过,在诗歌立国的大唐,唐代题壁的诗人们,更是大显身手。据罗宗泽先生统计,唐代题壁的作者上有帝王、后妃、太子、公主、文臣、武将,下有处士、书生,还有僧侣、道士、闺秀、姬妾、妓女等。其中僧人寒山题壁诗最多,达到三百多首。这些诗人往往即兴在寺院、驿亭、公廨等一切利于传播的场所题诗,当然,能够得到允许在名胜之地题诗,影响会更大,传播的效果会更好。这些诗人用毛笔或者硬物把他们即景、送别、感怀、悼亡、乡愁等内容的诗题写在名胜之地能够传播的介质上,希望得到更多的人赏识。这种题壁的动机,诗人有时是为了一抒情志,但更多时候是为了逞才,竞技。

《长安三万里》中,李白登上黄鹤楼
年轻英俊的李白兴致冲冲地登上黄鹤楼,凭栏远眺,碧空如洗,远山如黛,从家乡蜀江流来的滚滚波涛,在黄鹤楼下汹涌而过,他灵感迸发,诗情澎湃,急于一吐为快,便向早已恭候在旁的酒保要来笔墨和清洗一净的诗板,正待挥毫,他抬头忽然看见了三年前崔颢题写在上面的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中,三次出现“黄鹤”的意象,复沓徘徊,增加了音乐感。黄鹤已去,黄鹤不归,所以在“日暮”时分,让人生出无限的离乡惆怅。回环的结构与句式,可谓卓见特出,开风气之先。虽然宋人严羽曾考据崔颢此诗受到过初唐沈佺期《龙池篇》的影响,但崔诗在原有的基础上脱胎换骨,已经是别有洞天。
李白虽然在此之前也写过一些让人称诵的诗歌,高自期许,有“大笑一声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但毕竟识高见广,一眼看出崔颢的这首七律的结构、句式,对日暮乡关的描写,对人生归宿的感叹,无不独出机杼。崔颢年轻有为,几年前已经高中进士,诗歌为时人传颂,李白毕竟有自知之明,自忖技不如人,不由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不情愿地搁笔而去。
可想而知,年轻气盛的李白心头并不服气,他要寻找一个机会,与崔颢一决高下。
机会在这年的秋天便降临了。李白在游历了江夏后,顺江而下,来到了金陵,登临凤凰山,触景生情,写下了那首气韵高古的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他在诗中将天荒地老的历史变迁与悠远飘忽的传说故事结合起来,用来表达自己的历史思考与现实的困惑。其中因为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之句,后人认为李白此诗是模仿崔颢的《黄鹤楼》诗。从两首诗的意象、句式、主题看,李白毫无疑问借鉴了崔诗。但是,在清乾隆敕编的《御选唐宋诗醇》中,却称二人“意象偶同,胜景各擅”,不能以先后论伯仲。从文学史上看,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屡见不鲜,正如前所述,有论家认为崔诗源于《龙池篇》一样,其实崔诗在沈佺期原有基础上已经大有拓展。不过这桩公案至今仍众说纷纭,因为在最早的唐诗选本《国秀集》中,崔诗标题还是《题黄鹤楼》,开头一句是“昔人已乘白云去”而不是“黄鹤”,后面几句中“此地”是“兹地”,“芳草”是“春草”,再后来的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又玄集》中,个别文字上又有所变化,特别是今人发现的敦煌抄本上出入更多。真正将“白云”改为“黄鹤”的刻本,滥觞之举是宋代何汶的《竹庄诗话》。围绕着“白云”与“黄鹤”的版本之争,学者各举其例,我的武大校友、学者盛大林先生在《唐诗正本》一书中,对《黄鹤楼》一诗中关键词异文现象做了梳理,列出了从唐自清61个版本的差异。优秀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显然属于在传播的过程中,不同环节的参与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在不断加以完善。其实,“白云”与“黄鹤”之争,却使我们前面提到的李白“搁笔”之说,平添上了一道疑问。如果崔诗开头一句原来是“白云”,那么李白的“凤凰台上凤凰游”一诗,就不能算是崔诗的仿作。甚至有人认为,不是李白模仿崔颢,而是后代崔颢的崇拜者,看了李白的诗后,又去改动崔颢的《黄鹤楼》一诗。当然,究竟是“白云”还是“黄鹤”更为贴切,应当说,各有千秋。我以为,李白后来创作的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一诗,不是李白与崔颢的捉对厮杀,而是李白对崔颢《黄鹤楼》的致敬之作,也是他本人对缺席黄鹤楼创作的一种心理补偿。李白只有占领凤凰台这个文化高地,才真正说明他并没有“搁笔”。
不过,李白的第一次黄鹤楼之游,虽然没有在此题诗,但却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今天的黄鹤楼公园里,有清人孔尚任倡议修建的“搁笔亭”,以纪念崔李咏诗之文坛雅事。江山名胜,因诗人而增光添彩,则是江城之幸,诗歌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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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李白看见崔颢的《黄鹤楼》一诗后,知难而退,没有动笔写黄鹤楼,但他并不是就此“搁笔”。恰恰相反,自称“楚狂人”的李白,将湖北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在诗歌中,反复将黄鹤楼作为笔下的意象,或实写,或虚写,留下了一系列关于黄鹤楼的篇章。据周积明先生等编选的《李白杜甫寓鄂诗文选》,李白在鄂期间创作的诗文达143篇(首)之多,其中有多篇写到了黄鹤楼。这些与黄鹤楼有关的诗篇,不仅塑造了文学的黄鹤楼,而且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宝库。
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这句话用在李白身上也很合适。
开元十八年(公元730),距上次李白登上黄鹤楼的五年后,他再一次来到黄鹤楼,这一次,他注定要在这个曾经让他铩羽而归的黄鹤楼上铭刻下自己的文学印记。
这一次,他是送好友孟浩然到扬州一带去漫游。
孟浩然是襄阳人,大李白十二岁,早年隐居在家乡的鹿门山刻苦读书,虽胸怀大志,但入仕之路始终不畅。李白来到湖北入赘安陆许家后,曾漫游鄂地,专程去拜访过孟浩然。李白的诗风虽然与孟浩然不同,一个是热情澎湃,一个是淡远高朗,但二人遭际相近,旨趣相通。李白与孟浩然一起游鹿门山,一起逛襄阳大堤,一起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李白对孟浩然一直怀有敬意,将孟浩然看作亦师亦友。他后来在《赠孟浩然》一诗中写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顔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特别强调孟浩然“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品格,两位诗人在这一点上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孟浩然不重功名富贵,李白曾有所耳闻。据说荆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史韩朝宗要向朝廷举荐他,约他相会。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却还在与友人饮酒谈诗,没有赴约的迹象。有人提醒他,他却责怪别人:“我在饮酒,哪还管得了别的事,人生不就是行乐吗?”于是一直到席散,他也没有去赴约,举荐的事也就告吹。不过,孟浩然一直也没有为此事后悔。后来他去京都长安,与在宫中值守的好友王维谈诗,忽然唐玄宗驾到,要躲在床下的孟浩然出来赋诗。孟浩然没有歌功颂德不说,还吟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样的句子。玄宗听后不悦,说:“并不是我不用你,是你自己不来任职,怎么反倒写出这样的诗呢?”结果孟浩然做官的路从此断了。后来李白应召赴京,担任玄宗的私人秘书翰林学士,玄宗带着杨贵妃泛舟白莲池,召李白来写诗助兴,结果李白当天喝得醉醺醺的,只好由太监高力士扶他上船,杨贵妃亲自给他拿来醒酒汤。后来李白的做派让玄宗很不满意,便让人给了他一笔钱,赐金放归。
这一次,好友孟浩然要到吴越一带漫游,他没有从襄阳坐船直达江夏,而是从旱路,由襄阳而安陆,专程去造访李白。李白喜出望外,二人喝酒谈诗,达旦不止;野外论文,流连忘返。尽管在此之前李白去拜访过孟浩然,二人已经在一起盘桓数日,但再见面似乎仍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孟浩然到了要起程的日子,李白还有些难舍难分,便执意要送他一程,这一送就送到了江夏城,于是二人相约登临黄鹤楼。

元代界画《黄鹤楼图》,夏永绘
李白虽然已经来过黄鹤楼,山水依旧,亭台翼然,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朝夕之间,黄鹤楼景色各殊。何况这正是开元盛世,春和景明的三月,绿意盎然,繁花似锦,李白与好友携手登上黄鹤楼,顿时觉得天高地阔,楼台有意,草木含情。二人凭栏远眺,把酒言欢,李白欣欣然,举杯预祝孟兄浩然旅行顺利,佳作迭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李白将孟浩然送上东去的帆船,看着那白帆渐渐消失在浩渺的长江天际之上,虽然分手的那一刻李白心中忽然升起依依难舍的情愫,但他为孟浩然与自己一样,能漫游扬州,欣赏江南美景而高兴。青春是多么美好,远方是多么令人向往,何况是浪漫的扬州,诗意涌上心头,他即兴创作了一首七绝。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的这首诗,以绚丽斑驳的烟花春色和浩瀚无边的长江为背景,绘出了一幅意境开阔、色彩明快的送别图。此诗虽为惜别之作,却写得飘逸灵动,情深而不滞,意永而不悲,辞美而不浮,韵远而不虚。宋代陆游《入蜀记》载:“八月二十八日访黄鹤楼故址,太白登此楼送孟浩然诗云:‘征帆远映碧山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盖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清高宗乾隆敕编《御选唐宋诗醇》,评价此诗“语近情遥,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此诗后来入选各种选本,成为中国人送别的代表性诗作。黄鹤楼,因此也成了送别的代表性意象。
关于这首诗,流传中也出现了些微差异,在《李太白全集》中,这首诗的标题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碧空尽”作“碧山尽”。不过,这些细微的差异并不影响李白的这首诗成为其代表作,成为中国文学中送别的优秀篇章,也成为地理上的黄鹤楼一个标志性的文学徽章。
可惜,孟浩然并没有与李白写出唱和之诗,但他并不是没有写过黄鹤楼。他同李白一样,曾在这里送别过友人。他有首五古《江上别流人》,写的是在江边送别一位将要贬谪到外地的朋友。诗中写道:“以我越乡里,逢君谪居者。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驿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不知从此分,还袂何时把。”黄鹄楼即黄鹤楼,因此地原名黄鹄山,故名,在古文中,鹄、鹤是通用字。因为孟浩然此次送别的是一位即将流徙外地的朋友,所以诗中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和同情。孟浩然还写过一首《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这首诗写得灵动活泼,优美感人。诗曰:
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洲势逶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沙头。沙头日落沙碛长,金沙熠熠动飙光。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
李白与孟浩然,他们的友谊与诗作,注定要与黄鹤楼一起,成为我们这个汉语世界里世世代代传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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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一生到底登了多少次黄鹤楼呢?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统计。不过,据李白自己在乾元二年,即公元760 年重返江夏时所作《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提到自己登临黄鹤楼的次数:“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从语境上看,“三登”是实数;但从诗歌艺术上来看,又是一个虚数。李白一生在黄鹤楼送别、宴饮、聚会,肯定不止三次。下面这些诗中,李白便提到了自己在黄鹤楼迎来送往的情景。
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凤无琅玕实,何以赠远游?徘徊相顾影,泪下汉江流。
这首《江夏送友人》是他在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所作。这时他已经定居安陆,有了一双儿女,但他积极干谒求仕,希望与明君相识,但苦于怀才不遇,于是寄情于黄鹤,希望它能够飞到“帝王州”,实现自己报国之志。他在诗中写于黄鹤楼畔送友人,虽没有点明所送是何人,但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不会是空穴来风。
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庭流。中年不相见,蹭蹬游吴越。何处我思君?天台绿萝月。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
这首《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作于公元756年,当时李白为了躲避安史之乱,与宗夫人居住在庐山屏风叠半年之久。他怀念旧友,写下这首酬赠诗。其中写到他们在黄鹤楼分别后,四处漂泊的经历与心境。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这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写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李白遇赦后经江夏往浔阳重游庐山时,作此诗寄卢虚舟。这位卢侍御当年与他一起游览庐山,二人是从黄鹤楼起程的,李白另有一诗纪其胜,也写到了从黄鹤楼出发的情景。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作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前后,李白因永王李璘事件受到牵连,长流夜郎,路经江夏时游黄鹤楼所作。当时他的朋友史钦为了安慰李白,陪他一起游历黄鹤楼,李白因而写下了这首苍凉而传颂久远的诗作。
当然,李白在诗中写到黄鹤楼,决不仅仅只有上面几首。他的《江夏行》《望黄鹤楼》《送储邕之武昌》《送元公归鄂渚》《江夏寄汉阳辅录事》等诗中,或写到黄鹤楼,或写在黄鹤楼上送别、聚会、宴饮,在李白心目中,黄鹤楼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的所在,而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可是,有一天,李白却对黄鹤楼怒发冲冠,扬言要让黄鹤楼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对黄鹤楼一直钟情,向往、仰慕的李白,为什么在《江夏赠韦南陵冰》这首长诗中恨不得要一捶捶碎这个由他参与共同建构起的地理及文学上的名胜呢?

《太白行吟图》,南宋画家梁楷绘
这就不能不考虑作者写作时的背景。这首诗一般认为是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所写,当时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又一次回到了江夏,韦南陵为李白接风压惊,在黄鹤楼上与一帮朋友宴请李白。韦南陵即韦冰,曾任南陵县令,与李白过从甚密,其子渠牟年十一赋《铜雀台》绝句,深得李白赏识。李白在诗中回顾了二人自安史之乱后,各自东西漂泊,却又在此地意外相遇的过程。他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醒之后,犹感悲愤。所以李白口吐狂言:我要为你捶碎黄鹤楼!其实,他要捶碎的不是这个他魂牵梦绕的地理上的黄鹤楼,而是那个让他“不得开心颜“的悲剧现实。
所以,李白要“捶碎黄鹤楼“并不能表示他现在解开了心中的黄鹤楼情结,而是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黄鹤楼在他的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他在另一首诗中回答了黄鹤楼捶碎后的设想。
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这首诗借神话传说中的丁令威化为黄鹤的典故,说黄鹤虽然远走高飞,但现在又回来了。楼被我捶碎了不要紧,玉皇大帝安排太守再修一座黄鹤楼。“新图粉壁还芳菲”,墙粉刷好了,那我就再来题壁了。这一次,你们不要再笑话我了。诗人想象丰富,机锋重现,言外之意,上次因崔诗让我搁笔,这次我要来大显身手了。这首诗构思巧妙,所以有人认为,此诗非李白所不能为也。
明代的学者杨慎却质疑这首《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并非李白所作,而是宋代的禅僧借李白黄鹤楼搁笔一事敷衍而成。宋代的和尚在庙里打趣李白:“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清人王琦不认可此说,认为李白此诗是承《江夏赠韦南陵冰》所设之辞而写,如果人们不认为前诗是伪作,那么就不能因为有僧人窃用李白的诗做偈语就否定这首诗不是李白的创作。因为这种前面写诗后面以诗作答的先例并不少见,如李白在创作《登金陵凤凰台》之后又写过《金陵凤凰台置酒》一诗。其中也有类似的作答模式。因此,李白的《醉后答丁十八》明显是脱胎于作者的上一首诗。
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探讨李白为什么要用语言的暴力捶碎黄鹤楼了,实际上,他在用押韵的汉语,再一次建构了心中的黄鹤楼,再一次表明了他的黄鹤楼情结。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他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怒发冲冠的诗人形象,一个总也言说不尽的文本。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曾提及,“楼以诗名世,诗以楼长存”,李白和他同时代的诗人们以天才之姿,为黄鹤楼留下了无数优秀的诗篇,黄鹤楼的形象已经文本化,已经成为文学史、文化史上的重要地理标识。他们的诗篇,他们留下的轶闻趣事,不仅成为新的地理名胜,而且成为后代文人墨客们重要的文化资源。历代的诗人们用不同的形式演绎着黄鹤楼,塑造着我们的城市记忆。作为武汉的市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以此文,致敬我们的先贤。
参考文献
《李白评传》周勋初著,凤凰出版社2022年版
《通天之路:李白传》哈金著,汤秋研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商伟著,三联书店2020年版
《李白杜甫寓鄂诗文集》周积明等编选,湖北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
《孟浩然诗集笺注》佟培基笺注,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胜景留踪:黄鹤楼与名人》俞汝捷 余启新著,武汉出版社2013年版
《唐人题壁诗初探》罗宗涛,《唐代文学研究》1992年辑刊
【责任编辑:周小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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