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是珈蓝寺捡来的弃婴,师兄们都被活生生地做成了肉身佛。
我是珈蓝寺捡来的弃婴。
福尘师父说,我与佛法有缘,将来或可坐化成寺里又一尊肉身佛。
他说这话时,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
不知怎的,我竟毛骨悚然,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回想起,我才知道他说的不是客套话。
因为我的师兄们都被活生生地做成了肉身佛。
1,
齐鲁地界,问哪里香火最灵验,当属珈蓝寺。
岚雾靡靡的山顶上,庙宇盖得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每日来祈福求签的香客络绎不绝。
张家新妇求子,福殊法师诵了一晚上观世音菩萨求子疏,两个月后张家便传来喜讯。
李家鳏夫对亡妻念念不忘,诚心为寺里捐了二两的功德钱,不日便听闻亡妻入梦与他相见。
……
别说平民百姓,不少达官贵人都是珈蓝寺的座上宾。
所求之事越紧要、越重大,供奉给佛祖的香火钱就越多。
寺里的菩萨佛祖们,哪个不是金光灿灿,就连罗汉,一年都要在脸上刷三次金漆。
但我却知道,寺里最重要的不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铁菩萨。
而是后山上,活人所制的肉身佛。
2,
珈蓝寺一直都有高僧肉身成佛的传统。
我十岁那年,二师兄慧空曾经无限向往地说:“生前被小僧侍奉,死后还能肉身成佛,被香火侍奉,多快活啊!”
转而眯起眼睛问我:“师弟,你也想成就肉身佛吗?”
我只恭敬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的佛缘并不比得上二师兄。”
说这句话没过多久,二师兄就被选中,去后山侍奉准备坐化成肉身佛的大法师。
在珈蓝寺,这基本上等同于指定他为大法师的接班人。
如无意外,身后成就肉身佛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二师兄一脸兴奋,习惯性地一拍我脑袋:“慧明,你师兄我要先你一步得道了!”
我看着他因激动而满脸通红的样子,只得把一些隐约的担忧咽回肚子里,转而恭喜道:
“祝贺师兄心想事成。”
然而我一直都对肉身佛心存疑虑。
因为我的师父,福尘大法师曾毫不避讳地对我说:“慧明,你与佛法有缘,将来或可坐化成寺里又一尊肉身佛。”
烛光葳蕤,仔细打量着我的师父被照得有些狰狞。
这个画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敏锐地察觉到,师父说起肉身佛时,态度并不恭敬,甚至带着点狠毒。
但是这是为什么呢?
珈蓝寺的肉身佛不是得道高僧自愿留下的遗蜕吗?
从那以后我就时时留意被选去后山侍奉的师兄们。
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些共同点。
比如均为体格高大健硕之人,又比如出身大多为贫寒农户,甚至不少是捡来的弃婴。
想到这里,我有些后背发凉。
我恰恰也是弃婴。
3,
二师兄去后山那天,我悄悄地跟在后面。
后山的看守一向森严,但是我的师父福尘大法师是专门交接后山工作的,故而我知道后山的看守分布。
也知道今天,看山的福信师父在后半夜会偷偷溜下山玩骰子。
这就是我的机会。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疑问,驱使我一定要冒一回险。
我在崎岖的山坑里屏息挨到后半夜,然后一股脑钻进专供高僧坐化的佛窟。
没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永生难忘。
石窟内部十分大,岩壁被凿出一个个凹槽,放上照明用的油灯。
我谨慎地贴着墙壁慢慢前行,不期然撞到一个东西。
我抬起头,一双暴凸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并没叫出声,因为我早已被吓得失语。
一时间只觉得双脚如扎进泥潭中,动弹不得。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这不是人,这是一尊被刷了漆的佛像。
不对,我仔细地看着他生动的表情,和逼真的肌肉纹理。
这应该就是肉身佛。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做肉身佛,竟是这么痛苦的吗?
且看他挣扎的双手,扭曲的表情,似是并不情愿。
洞窟的更深处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我赶紧把这尊怪异的佛像抛在脑后,翻身攀上石窟上沿,俯视下方。
一个人影走近,直到他整个身影被我看清。
却是福信师父。
怎么回事?他不是下山去了吗?
4,
福信师父没有发现我,他费力地扳正这尊肉身佛,对身后的人说:
“可惜了这具好肉壳。怎么做事如此不小心,竟让他露出如此狰狞的表情。”
那人回答:“药下少了。想着事后让人把手脚摆弄一下,脸上多敷几层金粉就好。”
这声音我十分熟悉,正是福尘师父。
福信师父不满地低声喝了一句:“胡闹!”
福尘师父道:“事已至此,还是重做一件罢。正巧,材料今天送上山了。”
接着是一阵窸窣声响起。
打头的四个僧人抬着一个大缸从洞外走进,后又跟着四个僧人,抬着一个人。
我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据我所知,今天被送上后山的只有一个人,没有别的东西。
但是不管我怎么否定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它终究是血淋淋地印证在我眼前。
被抬上来的是二师兄。
福信师父上前,先是摸了摸二师兄的头颅和颌骨,然后又捏起他的下巴,观察他的牙口。
福尘师父则细细地敲打他的脊椎和四肢关节。
末了福信师父总算有点笑意:“不错,身量合适,表情也自然。”
我看着他们像打量畜x生一样打量着二师兄,心里已经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
而二师兄虽然一动不动,但是眼角却不住地流泪。
看来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我来的时候,福尘师父已经收了三个徒弟。
大师兄早早就被选去后山了,一直以来,“照顾”我的是二师兄和三师兄。
没想到二师兄当着我的面就要大难临头。
“阿弥陀佛。”心中暗道一声。
我救不了他,只能捂着嘴,克制自己的心情,默默地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两个僧人摸到二师兄脊椎所在,将一根长钉缓缓钉入。
二师兄的身体微微发颤,竟是痛得要挣脱药力。
“摁住他。”福尘师父说。
立刻有两个弟子上前压住二师兄的双肩。
周围的其他弟子在福信、福尘两位师父的带领下,低低唱起: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等铁钉掼到底后,又有两个僧人递上一根根粗长的铁钉。
分别从二师兄的双肩、双腿上刺入。
像晾晒的衣竿一样,把二师兄的身体“支”了起来,结跏趺坐。
众人又唱: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
然后便在阵阵佛唱中,擦拭起从二师兄眼口耳鼻中蜿蜒流下的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二师兄真的变成佛像一般,失去了全部生机。
他们便将二师兄的造型摆好,一手结禅定印,一手结无畏印,又提起二师兄的嘴角,拉下二师兄的眼皮,做慈悲状。
另有两个僧人开始为二师兄敷上香泥,然后用夹纶法以漆、布在其身体外部又作一层外壳。
并将二师兄的外壳放进那个两人合抱的大缸中密封。
缸里垫的是木炭、檀香灰和石灰,外侧却贴了一圈一圈的符纸。
末了,还有一张尺长的黄符正正贴在封闭大缸的盖子上。
全部流程走完,天光已经大亮。
晨钟敲过三下,众人皆出了洞窟,准备早课。
我翻身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装着二师兄的大缸。
5,
“……慧明?慧明!”
我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三师兄慧能皱起眉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整天心不在焉的?”
自那天从佛窟里出来,我时常会不自觉地回想起二师兄的惨状。
珈蓝寺金碧辉煌的模样,在我心中,早就是华贵门帘后面的魍魉鬼域。
只是没想到鬼域之后,更有无间地狱。
这种实话不能对三师兄说,我低声告罪。
按照三师兄的性格,本来肯定是要对我发作一番的。
不巧,今天他有一堆琐事在身。
他低喝道:“呆头呆脑,还不赶紧过来招呼贵客。”
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郎。
“这是淮南来的贵人。”
贵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阿弥陀佛,师父称我为巧娘就好。”
我对上她盈盈的目光,不敢多看。
低下头,只见得这位贵人的裙边,金丝银线仔细绣了两朵莲花,莫名有些熟悉。
但我口中说道:“阿弥陀佛,施主随我来。”
这时三师兄敲了我脑袋一下,语调暧昧地说:“带贵人去见福殊师父,别记错了。”
我的脚步顿住,回道:“我省的。”
也无怪乎三师兄会是那种表情。
香客来见福殊师父大抵只为一件事,求子。
这个世道,没有孩子的女人是没有依仗的,要么找门路过继,要么找灵庙真观求子,不外乎如此。
珈蓝寺的送子经灵验,福殊师父更是念送子经的佼佼者。
和一心想着成佛的二师兄不同,三师兄就好那口荤的。ӳʐ
他多次语带遗憾地对我说:“我当初要是拜在福殊师父门下就好了。给女施主送子,多是一件美事啊。”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是疑惑地问三师兄:“这,念送子经是什么美事吗?”
三师兄转而不屑地说:“果真是不经人事的呆子,我也是糊涂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在师父面前的时间少,受两位师兄照顾的时间长,故而我经常被指使去干两位师兄不想干的活计。
有一次,三师兄又偷懒不想去接待香客,他踢了我屁股一脚:“你代我去,回头就跟管事的师父说我来过了。”
没想到那次我却接待了一个来求子的香客。
6,
她看上去十分瘦小,垂泪的模样惹人可怜。
她说:“小师父,我想求个孩子。”
我摸了摸脑袋:“求子?那应该是要去见福殊师父。施主随我来。”
正巧慧觉师兄经过。
他拦住我:“哎,现在别去。福殊师父昨晚刚给三位女施主念过送子经,现下歇着呢。”
“那这位施主安置在哪里好呢?”我疑惑道。
慧觉乃福殊师父门下大弟子,当时二十出头,却眼袋拉长,面色发青,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他浑浊的目光如毒蛇吐信一般,寸寸舔过女施主姣好的身躯后,咧开嘴笑道:“送到我那里去也是一样的。”
慧觉师兄的态度令我有些反胃。
刚产生这个念头,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嗔戒,赶紧暗念阿弥陀佛。
“既然师兄这么说,那就送去师兄那里安歇吧。”
人走后,我回到正殿前门,发现女施主掉了一个香囊,又连忙给她送回去。
才走到厢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慧觉师兄的笑声。
“张家小娘子,这送子经讲的是一个心诚。”
“我是十分心诚的,年节都会给佛祖捐香火钱呢。”女施主回道。
“哎,这是外物,说不得心诚。真正的心诚,讲就是坦诚相待。”
“这……如何坦诚相待呢?”
“你我除去身上所有外物,赤裸相见,才算坦诚。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要先见空,佛祖才能知道你的心诚。”
……
“别动,我的小心肝。我这就让菩萨上身,你想要多少孩子我都给你!让我好好疼疼……”
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懵懂之间明白过来,赶紧飞也似的逃走了。
慧觉师兄紧闭的房门一瞬间好似择人而噬的兽,森然地闭着口,只待“有缘人”。
7,
“施主,这里就是福殊大师的禅房。”
我停下脚步,片刻后,终究还是叹息道:“施主身份贵重,何苦来寺中求子?”
良久没有回音。
我忍不住抬起头,却撞入一双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睛。
“我行事,但凭本心。小师父找到自己的本心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内心震动不已。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画面。
一会儿是我在说:“师父保重,山高水远,弟子去也。”
一会儿是有人对我说:“师弟,万望珍重。”
不对,不对!
我的师父是歹毒残忍的福尘,我怎么会对他说出这么郑重其事的话?
更何况,我的师兄们也都不是善类,怎么会期盼我平安?
这到底是什么?这是我的记忆吗?
头疼,疼得厉害,耳边响起锐利的轰鸣,激得我气血翻腾。
不知何时,周围没有了行人,连夏日的鸣蝉也噤声不语。
只有眼前的贵人,叹息一声,抬手在我头上轻敲三下。
“魂兮归来。师弟,你还不醒悟?”
8,
数个月前。
有个男子半夜叩响了玄元观的山门,向守观的道士求救。
我和师姐当时都在观中,听到声响,忙上前查看。
只见这男子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至极,七尺的身躯却骨瘦嶙峋。
扶他起身时,我感觉到手里轻飘飘的。
“道长救命!我娘子要杀我的孩儿们!”
他嘶哑地喊道。
“无量天尊,莫慌,你且细细说来。”师姐说。
原来这个男子姓李,因对亡妻思念成疾,听说珈蓝寺的香火灵验,就去求问缘法以解思念之苦。
接待他的是福尘大师。
福尘说:“施主所求,对鄙寺而言,小事耳。只是,闻听信众心愿的肉身佛,还没来得及上漆……”
李郎咬咬牙许诺:“那我便为宝寺捐些金漆,万望福尘大师收下。”
福尘脸上露出笑意:“明日此时,你再来找我。”
第二天李郎便又去珈蓝寺。
福尘一路引他上后山,进了佛窟。
“那佛窟被数千根灯烛照得透亮,他令我一直往里面走。先是走过了一个大厅,再进去,就要钻进一个两人宽的小洞。然后……”
师姐用水沾了沾他的嘴唇,他继续说道:“然后我便见到一个圆拱形的山壁。一排一排往上凿出数个半人高的凹槽,每个凹槽中都坐着一尊金灿灿的佛像。
福尘大师对我说:“这就是肉身佛。你且跪下,行五体大礼,心中所想,就能实现”。
我和师姐面面相觑。
只要下跪行礼就能实现一切愿望的肉身佛,怎么听都透露着一股邪性。
“我当时也心存疑虑,但是福尘大师只叫我回去,我想,钱也花了,就相信珈蓝寺一回。”
李郎的眼睛忽然睁大,像是回忆起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
“我在梦里见到了娘子。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坐在屋门口的水井上,双手一动一动,不知道忙活什么。
“我走上前,发现……发现我的大女儿血淋淋地躺在娘子的身边。
“娘子回过头,她脸上居然没有皮!
“她说:‘郎君,你且等等,让我扒了孩儿们的皮,给自己缝上。’
“第二天醒来,我的大女儿就变成了一摊烂肉。
“还有两个小子受到惊吓,不会说话了。”
李郎大口喘着粗气,忽然紧紧抓着师姐的手:
“求求道长,救救我的孩儿!”
师姐安抚道:“莫急,我和师弟这就去看看。你且先安顿休息一下。”
“不能休息!我不能休息!”
李郎惊恐万分:“我只要一睡着,娘子就会找到我,扒我孩儿的皮!”
我赶紧说:“居士放心,观内有镇邪的大阵,邪祟是进不来的。”
后半夜,虽然李郎的情绪已经镇定下来,我和师姐却心事重重。
“师姐,我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我揉了揉眉心:“珈蓝寺是齐鲁地界有名的佛寺,每天迎来送往,多少贵客都与寺中的大法师交情匪浅。如果李郎所言不虚,珈蓝寺那古怪的肉身佛恐将为祸深远。”
李郎的愿望比较简单,最终祸及了自己的孩儿。
如果是更加贪婪、更加庞大的愿望呢?
肉身佛又会怎样实现?
师姐亦满面愁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何才能进入珈蓝寺的佛窟中查看?”
我们四目相接,顿感山雨欲来。
玄元观是一个小道观,师承十分简单。
我的师父就是观主。
包括我和师姐在内,年轻一辈的弟子一共十二人,都是观中的中坚力量。
师父常年闭关,我和师姐既要教导底下师弟师妹们的功课,又要看管道观的山门,接待客人,防范宵小。
我对师姐说:“你我二人须有一个留下守观。不若我先扮作香客,潜入珈蓝寺。若是我久去不归,师姐再来找我。”
师姐虽然担忧,但是也明白,这件事情,我辈修道之人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
我到师父闭关的山洞前,抱手行礼:“师父保重,山高水远,弟子去也。”
师姐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师弟,万望珍重。如事不可为,及时撤走,不要逞强。”
“师姐放心吧,我就是去看看,不会贸然行动的。”
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我转身就走。
9,
因师姐在我脑袋上敲了三下。
我眼前的迷惘如受烈阳,顿时散去。
“师姐,我出门多久了?”我问道。
“五个月了。”师姐说,“我在观中等你许久,终究是不放心,就来找你。”
我环顾四周,发现已是日中。赶紧抓着师姐的手说:“福殊的生活作息向来昼夜颠倒,现在快到他起床的时候了。去我禅房再说。”
却不知道,在我走后,福殊禅房的门,忽地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肥硕的身影悄然出现,死死地盯着我和师姐离去的方向。
进了自己的禅房,我先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经过,便把房门和窗户关紧。
回过头,瞥见师姐的脸色,我问:“师姐在路上可是遇到什么事?”
师姐苦笑着说:“果然瞒不过你。我下山后不久,黄河决堤,水淹了边上二十多个县。可是,有个县明明就在水害中心,却毫发无伤。
“我感到奇怪,询问一番才得知,县太爷的老母亲曾经来珈蓝寺上过香,求的是今年本县风调雨顺,不受洪涝。
“于是黄河水一到此县就改道他处。其他县受害越深,此县就越平和静好。”
“和李郎的情形相似啊!”
师姐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可见,凡是来寺里许过愿的人,其心愿皆会以歪曲的方式实现,损人利己!师弟,你来寺中可是查出什么了?”
“说来话长。”
我把当初在佛窟中的所见所闻细细说与师姐听。
“难怪,难怪!活人受此极刑必然怨气冲天。但珈蓝寺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怨鬼塑身成佛,以符阵束缚,以香火供奉,使其听人差遣。”
说着,师姐却摇摇头:“可惜,此法伤天害理,怨鬼从信众的香火中汲取力量,必将成为世所罕见的魔头,为祸人间。”
她顿住,忽然叹气道:“我方才见你,双眼圆睁,灵智困顿,不得已才用师父的方法把你敲醒。现在想来,这寺庙的怨气已经能将你迷惑至此,怨鬼气候将成啊!”
我脸颊涨红,嗫嚅道:“是我学艺不精,令师姐操心了。”
说罢,又将我被迷惑的事情讲来:
“我一开始也是冒充香客进了珈蓝寺,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忘却了前尘往事,一心当起寺中的沙弥。
“我以为自己是珈蓝寺捡来的弃婴慧明,师父是福尘大法师。
“奇怪的是,寺里的其他人竟也真的将我当成了慧明。”
师姐柳眉皱起:“这寺庙水深得很。以你我二人之力恐怕难以应付,不若我们回玄元观,请师父他老人家出手。”
我刚要答应,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叩叩”敲了两下。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慧明在屋里吗?我是你福殊师父。”
我与师姐对视一眼,师姐赶紧往我身上塞了张符纸,随后翻身隐蔽在房梁上。
我这才把房门打开。
“福殊师父有何事?”
他不搭理我,只把肥硕的身体挤进来,眼睛在屋内到处扫视。
“福殊师父?”
我心道不妙,回身挡住他的视线:“福殊师父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福殊终于正眼瞧我:“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什么她?弟子不知啊!”
我嘴上糊弄,手中早已捏紧了师姐给的符纸。
“你不知道?”
福殊勃然大怒,暴喝了一句:“你不知道?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越说越急,将眼角睁至开裂。
他的头颅转来转去,四处寻找:“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最后脖子上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竟是直接转了一圈,他又看着我:“她在哪里?”
我不再犹豫,直接将符纸对着他扔出,同时朝房梁上大喊一声:“走!”
话音刚落,师姐双脚一点就跃出禅房,我紧随其后,但出去时鬼使神差用余光瞥了眼屋内。
只见福殊一身肥肉坍塌在地上,盖住了下半身,致使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的两只手却像竹节一样,一节一节,长长地伸向我。
“她在哪里!!!”
我心中警铃大作。
师姐惊骇道:“不好,他化魔了!”
10,
符纸只能阻碍他片刻,我和师姐转身就跑。
过前厅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个肉做的山堆从我的禅房中冲出,怒喝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
“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师姐从腿边抽出一把桃木剑,扔向我:“师弟接着!”
没想到师姐竟然带着师父的宝贝出门。
我心中一暖,知道这是专门为我带的。
随即又苦中作乐地想,要是能活着回去,宁可再挨师父十顿骂。
继续跑出几丈远,一群僧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其中一个放下扫帚,问道:“慧明,你不去正殿侍奉茶水,在这里偷懒做什么?”
另一个说:“慧明惯是个死脑筋,估计又因为顶撞了哪位师长,被罚去倒夜香了吧。”
“哈哈!”
其他人哄笑起来,肚子越笑越鼓。
师姐看着他们弯下腰,趴在地上,鼓起小腹好像蛤蟆一样,脸色十分难看。
“全都入魔了。师弟,这珈蓝寺好大一个魔窟!”
面临如此险境,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前有狼后有虎,那便做过一场,看看是佛陀堕魔厉害,还是我修的剑法厉害!
“师姐,我一想到这种时候你在我身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瞪我一眼:“你还有心情说笑!”
转过头,还是被我发现她通红的耳尖。
玄元观中,师父他老人家的功力自然深不可测。
不然我们区区一个小观,怎么敢独占一个山头?
师父收的十二个弟子则个个都修有一门绝学。
其中师姐精于符箓,我则精于剑术。
此刻师姐也不藏私,上好的五雷符就掏出了七张,口中颂念雷祖宝诰,就要引天雷除魔。
我则执桃木剑,脚踏罡步,轰鸣的剑光一闪,一剑就是一个小魔。
挥出四五剑,师姐引动的天雷到了,当头劈下,那群鼓腹的僧人连惨叫声都未曾发出,就如冰雪般消融。
一招得手,却也不敢逗留,禅房那只巨魔马上就要追到眼前。
“快走!”
师姐招呼一声,我们俩双脚一点,纵掠出三丈。
紧接着,我们刚才所在的地方就被一只禅房一般大的拳头捣出一个大窟窿。
这一拳的余波后发先至,将我和师姐掀翻在地。
一只遮天蔽日的巨脚转瞬就覆盖在我二人头上。
不好!我心中暗道。
刚想起身挣扎,忽然眼前一黑,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嘘,别动。”
11,
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福尘禅房的后院。
面前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于风中簌簌作响。
因为整座珈蓝寺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的菩提树,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
“师姐呢?师姐!”
我低低唤了两声。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嘘。”
是师姐!
我差点喜极而泣。一想到师姐不见踪影,心脏都要不跳了。
转过头,才发现师姐面前还有一个人。
他的身形十分虚幻,像一层雾一样浮在空中,透过他的身影,能看到他身后的青砖白瓦。
毫无疑问,他是个鬼魂。
但是他的模样令我感到十分熟悉。
“你是……?”
“我是慧明。你借我的身份行走这么久,居然不认得我了。”
他说。
我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是你救了我们?”
“准确地说,我已经救过你两次了。”
我的脑海一震,被蒙蔽的记忆徐徐展开。
那时我假扮香客,到珈蓝寺借住。
慧明接待了我,他说:“珈蓝寺有几条规矩,请施主谨记。
“第一,晚上子时之前必须入睡。如若无法入睡,也必须保持安静,不可喧哗,不可点灯。更不可以擅自走出房门。
“第二,如无尊者召唤,不可以靠近后山。
“第三,若拜神佛,不得供奉香火,不得许愿。”
珈蓝寺的这些规矩透露着古怪,不查清其背后暗含的深意,本来是不该擅自行动的。
可是珈蓝寺戒备森严,白天我根本接近不了后山。
我思考了良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在夜间出门。
却没想到,珈蓝寺夜间的巡逻根本不是人。
“难道又是魔?”师姐惊疑道。
我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一出门就知道坏事了。
“门外是几百道瘦长的鬼影,每道鬼影又高达数十丈,站在珈蓝寺的各个大殿、厢房和院落旁边,彻夜盯着珈蓝寺内的风吹草动。
“我差点就对上其中一道鬼影的眼睛。赶紧一个翻身挂在房檐下。”
师姐攥紧了袖口,我不敢让她继续悬着心,快速地往下说道:
“却没想到珈蓝寺还有寸许长的夜游神,就聚在房檐床底等角落里候着。
“我没法子,只好与他们杀将起来。奋力杀了几个鬼影,惊动了守山的大魔,差点被开膛破肚。
“幸好为慧明所救。
“他说,他可以让我借他的身份行走于珈蓝寺中,这样寺中的妖魔就不会主动攻击我。
“但是我也会渐渐忘却原本的自己,如若不能坚守本心,我就要在寺中永远沉沦。”
说到这里,我疑惑地问道:“你这一手着实厉害,竟真能将珈蓝寺上下都蒙住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慧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因为贫僧是肉身佛。”
我“咵”地一下,差点掏出桃木剑把他捅个对穿。
12,
师姐按住我的手:“既是如此,为何大师不像其他肉身佛一样待在佛窟中?”
“因为贫僧的肉身不在那里。”
“难道是制作失败了?”我问道。
慧明摇摇头,向我们讲起了他的故事。
慧明是珈蓝寺捡来的弃婴。
知道身世之前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他照例将张家小娘子引到慧觉厢房处。
到珈蓝寺求子的规矩是一个月来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张家小娘子认得慧明,因为第二次她来时,慧明对她说:“施主,你是不是不愿意被慧觉师兄欺负?如果不愿意,我就禀明师长,让慧觉师兄住手。”
没想到被慧觉师兄听了去,他狠狠地往慧明身上招呼两脚:
“你以为你这是在做好人,在救她?我告诉你,她只要怀不上孩子,迟早还会再来。不是我,就是福殊师父,或者其他师兄弟。
“这么多年了,来寺里求子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可是,要是没有孩子,她在婆家就是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愣头青!让师兄把你脑子里的水踹个干净!”
张家小娘子哭着抱住慧觉师兄:“别打了,我愿意的。”
慧觉得意地看着慧明,啐了一口,对张家小娘子说:“你且进来。”慧明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掩上房门。
“阿弥陀佛,施主请。”慧明双手合十行礼。
张家小娘子歉意地说:“上次让小师父挨了打,妾心中过意不去。这瓶伤药请小师父收下。”
慧明站定不动:“阿弥陀佛,是小僧的世事未曾修行明白,自己招来的。请施主不必自责。”
她红了眼圈:“小师父还是怪我。”
慧明没有办法,只好将伤药收在手里。
不料伸手时,僧袍短了寸许,露出他手臂上一朵梅花形的胎记。
张家小娘子睁大了眼睛:“你这个胎记,我认得的。”
慧明的亲生母亲来了。
她对着福尘点头哈腰,把今年福尘名下几座庄园的产出名录一一给福尘过目,才敢偷偷瞧上站在旁边的慧明一眼。
福尘语带警告地说:“不是让你不要来寺里吗?今年怎么是你来送名录?”
她说:“张管事病危。另一位管事奶奶可巧又被调去接收官家送来的新田和佃农,也脱不开身,我这才来了。”
福尘哼了一声:“今天就饶你一回,没有下次。你且好好地在庄子上当你的管事奶奶,旁的事情不要多想。”
她走后不久,慧明也要到偏殿洒扫,跟着出去了。
这对母子弯弯绕绕,就见过这么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13,
我和师姐都十分震惊:“你竟是福尘和田庄管事的儿子。可他又为何如此狠毒,要将你做成肉身佛?”
慧明垂下眼睑:“佛洞里的肉身佛,都是珈蓝寺的财产。福尘需要一尊属于自己的肉身佛,最好与自己血脉相连,这样驱使起来容易,他用精血供养我,也能让我的法力变得更加强大。”
“自己的肉身佛?强大的法力?”我感觉脑子发痒,越发糊涂。
慧明无奈地笑了:“实现越大的愿望,就需要越大的法力。二位来珈蓝寺的时候,是否看见山脚下的农田和庄园了?”
师姐点点头:“田连阡陌,目测有几千亩。”
“这只是九牛一毛罢了。除此之外,珈蓝寺还在秦淮、巴蜀等地占有田庄无数,佃农万人。贵客送的香火钱,皇家赏的奇珍数不胜数。
“珈蓝寺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庞然大物。谁都想分得珈蓝寺的富贵,可是即使有这泼天的富贵,还是不够分。珈蓝寺上下倾轧,为了权力和钱财斗得你死我活,福尘也不能免俗。
“他不仅要得到,他还想永远地享用下去。”
慧明绕着菩提树缓缓地踱步:“这里埋的大概是我的某一个兄长,这里也是……”
“不仅要做肉身佛,竟还要借子孙寿吗?”师姐厌恶地说。
慧明的话令我震撼不已
玄元观是个小观,师父实力强大,但是也只要了个山头。
他的徒弟们自耕自作自给自足,从来没想过,外面还能有修道之人享尽了荣华富贵。
我感叹道:“肉身佛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东西,确实是适合珈蓝寺的好东西。”
慧明道了声阿弥陀佛:“第一尊肉身佛,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第一尊肉身佛?”
“在佛窟中,就放在所有肉身佛的最上首,蒙着红布,不受香火。
“他的形容枯槁,体态佝偻。除了脸上金漆,倒是一点佛像都没有,反而更像具普通的干尸。
“相传他是珈蓝寺的第一任住持,发下宏愿,要绝食断水,肉身证佛,为珈蓝寺开山立派,留下法本。这才是肉身佛最初的来源。”
慧明说着,又露出他标志性的苦笑神情:“后来,珈蓝寺有人开始用肉身佛的把戏除掉自己看不顺眼的僧人,却意外发现这种手段会产生法力强大的怨鬼。
“再后来,你们就都知道了。”
慧明的身形越发虚无缥缈起来:“好了,前因后果我已向二位禀明,如果二位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就送二位一程。”
我和师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那你呢?”
“阿弥陀佛,小僧已经深埋在寺中二十载春秋,就留下来,随着这座寺庙腐朽罢。”
14,
我没想到,慧明居然已经死去二十年了。
他微微一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随手一挥。
我感觉到灵台一清,被开了天眼。
珈蓝寺的玉槛丹阶,雕梁画栋,全部变成了陋室空堂,衰草枯杨。
只有冲天的魔气缭绕。
这珈蓝寺,早已一个活人都不复存在。
我握着师姐的手,说道:“我们还是先回去找师父吧。看这气象,群魔乱舞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师父师父师父!就知道找师父!修行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心中大喜过望,赶紧号道:“师父救我!”
回应我的,是重重砸在我脑瓜子上的老拳。
师姐勾起嘴角,悄悄转过脸去。
我哭丧着脸说:“师父你再打我一次,我差点以为我再也没机会挨师父的打了!”
师父没好气地说:“人家不是放你走了吗?哭什么丧了,晦气!”
跟在师父身后的,是原本留在观中的其他弟子。
“师父,你们怎么全来了?”师姐问道。
小师弟笑嘻嘻地说:“再不来,我怕师姐被师兄拐跑咯!”
师姐也给小师弟的脑袋瓜子上来了一下。
我看着哭哭啼啼的小师弟,心中十分温暖。
玄元观虽然小了点破了点人少了点,但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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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闲话少说。事情我都知道了,正好我与老熟人也有一个缘法需要了结。一并带你们来见见世面。”
说着师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尤其是你,身为大师兄,修行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以后出去别说是我的弟子,丢不起这个老脸。”
我讪讪地笑了,赶紧躲在师姐身后。
玄元观传承的是道门的一支,不过师父修行的法术却不拘一格,凡是他觉得有用的,他都会学上一手。
师父在山前站定,声如洪钟:
“我也有一愿。我愿,诸佛寺怨鬼,皆得解脱。”
这音调应当是混合了法力的真言,我不是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而是像感受天地灵气一样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师父翻手,又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了三炷香。
奋力一甩,三炷香精准地落在佛窟前。
“香火敬上,这愿望,你允还是不允?”
真亏师父想得出来,他竟以许愿,来和肉身佛斗法。
佛窟里传来一声声啼哭。
一尊又一尊的肉身佛,拖着如化蜡般滴滴往下溶解出大块血肉的身体从中爬出。
它们互相撕咬、吞噬。
“我要成佛!”
“不,我要解脱!”
“我不想死!”
“让我死吧!”
“我好饿,好饿……”
“爹!娘!”
“救命!救救我!”
肉身佛褪去一身佛光,说到底,原本也不过是沾染着各种欲望的凡人罢了。
不想死的肉身佛嘶鸣、哀号,赤红的双眼间满是对世间的迷恋。
想成佛的肉身佛则四处啃咬,连福殊、福尘、福信等大魔也要分食。
紧接着,它们又鲸吞了无数鬼影、夜游神等。
“我与你的约定就到这里,接下来看你自己的了。”
师父负手而立,淡淡说道。
“阿弥陀佛。”
佛窟中传来佛唱:
“断他咒术破罗网,解除横死消灾障,救拔一切冤苦业,清净光明更吉祥。”
一个佝偻的佛像从佛窟中走出。
佛光照在他干瘪皱缩的脸上,令他看起来不像一尊佛,更像一个沧桑的老人。
我猜他就是珈蓝寺第一任住持。
尔后,又有一声佛唱响起:
“最上作法金刚心,转轮成就北方尊,智慧正定戒根本,大圆满觉人天钦。”
却是慧明从福尘禅房的后院中赶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佛唱,肉身佛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解。
它们大喊:“不,不!你有什么心愿?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甚至长生不老我都能够实现!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随着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终究是化为了乌有。
两尊金光佛身来到师父面前时,身形已经缥缈得看不清了。
他们双手合十,向师父行礼道:
“阿弥陀佛。”
师父抱手成拳,回了一礼:
“无量天尊。”
16,
玄元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有一次我终究是憋不住好奇心,跑去问师父。
“师父,你认识珈蓝寺的第一任住持吗?”
师父一捋胡须,斜眼看我:“当初我二人论过几次经。”
我摸了摸脑袋,珈蓝寺建寺至今,有多少年来着?
师父这可真是老怪物啊!
他哼了一声:“平时催你们上进你们不听,不好好修行,师父就要黑发人送白发人咯。”
我抬头看了一眼师父乌黑的头发,和随风飘扬的小山羊胡,赶紧说:“弟子这就去修行!”
走到一半,还听见师父在小声嘟囔:“我早说了他那几个弟子心术不正,资质又驽钝,何苦留下珈蓝寺让他们糟践,都是惯的。还是我挑弟子的眼光好……”
番外·慧明
我已经想不起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世时的心情了。
也许是有过期待的,但是最终化作怅惘若失。
明明亲生父母都在,我却是个弃婴。
不过张家小娘子说,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
“因为闹饥荒,我全家逃亡北上,路上都饿死了,只剩我一人。就自愿到珈蓝寺的田庄当佛图户。
“有个管事奶奶不喜欢我,想把我发卖到更北方开垦雪地,是李管事替我求情,让我留下继续当佃农。
“李管事还给了我些钱粮,让我好生收着,莫要被其他人抢了去。
“她伸手时,我看见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胎记。”
我当时不明白,问道:“继续留下当佃农,就是好吗?”
虽然我不怎么和外界接触,但偶尔也会听师兄们提起随意打杀佃农、克扣粮食的事情。
如果寺里有大法师看上了佃农的妻女,甚至是佃农本人,佃农都不能说个不字。
张家小娘子凄然一笑:“佃农还有口饭吃,普天之下,多的是流民、难民,到处刨树根,挖观音土,活活把自己吃死。
“更何况,李管事还把我放出去,让我嫁给了正经人家。”
我又皱起眉头,正经人家会让自己的媳妇来寺里求子?
张家小娘子低下头:“他什么都好,只是我们没有子嗣,惹得婆婆不高兴。又因为信佛,所以他让我来求个佛子,也算是结上了佛缘。”
“你会不会,因此看轻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摇摇头:“阿弥陀佛。小僧不问世事,不知人间疾苦,一味在寺里念佛,还望小娘子不要看轻贫僧才是。”
她喜极而泣:“那就好。如果你想见李管事,我就帮你说说。”
我思索着,终究还是一个人活在尘世中的孤独滋味难以下咽。
我说:“那就劳烦小娘子了。”
那天我跟在娘亲身后出去,转了个弯,就看见娘亲在角落里等我。
一滴泪淌下,流过她眼梢的沟壑,流至发苦的嘴角。
那皱巴巴的嘴开合,低唤了一句:“我的儿。”
然后她轻轻地伸出手,想把我抱在怀里。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抱了娘。
胸前内襟顿时潮湿。
沉默了片刻,我终究还是问出那句话:“娘,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弃婴?”
这句话不带任何质询、愤怒和悲伤,纯粹是我想知道一个答案。
娘抿了抿嘴,开口说:
“我原本是个郎中的女儿,也曾真心爱过福尘。
“可是你刚出生,他就闯进来,把你抢走了。”
手中的帕子被绞作一团:“他始终不肯让我进珈蓝寺,我就在想,他是不是把你养在这里。
“我自请来珈蓝寺侍奉佛祖,福尘不让,我再三求情,才当了田庄的管事。
“这些年我始终望着珈蓝寺,想着我的儿。
“你看,我记得你这个胎记的位置,和我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同样的位置,同样一朵梅花。
“阿弥陀佛。”娘双手合十,说道,“我这辈子行善积德,就是为了能让老天保佑我儿还活着。佛祖果真听见了我的心愿。”
我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是有母亲的。
阿弥陀佛,我是有母亲的。
“儿啊,你等等娘,娘已经攒到一个铺面,五亩良田。娘马上就来接你走,一起找个珈蓝寺的手伸不到的地方过日子。
“娘瞧这珈蓝寺上上下下都不是好人,他们还打你。
“儿不怕,娘马上就来接你走。”
我摸着娘给我留下的玉佛和菩提子。
娘啊,来不及了。
儿马上就要成佛了。
福尘总说我与佛法有缘,我却不知道如何有缘。
有一天他说漏了嘴:“你刚出生时我就见着了,你有颗菩提心。”
直到我在剧痛之下,肉身成佛时,我才知道菩提心的含义。
肉壳手中紧紧握着的菩提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我却依然灵台清明,没有成为怨鬼。
当然也没有香火供奉。
福尘在我被做成肉身佛,埋进他院里后不久就堕魔了。
只因娘许愿,要他入地狱。
此后,整座寺庙陆陆续续变成人间鬼域。
可来寺里上香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我苦修了十年,才修出一丝幽魂,离开菩提树,来到山门前。
“阿弥陀佛。欲壑难填,回头是岸。施主还是下山吧。”
我想引香客离开。
被大魔察觉,虽然借着本体为肉身佛的便利能蒙蔽一时,终究还是被挖地三尺逮住了。
他们把我高高举起,拔出我的四肢和头颅,不断让我受“五马分尸”之刑。
我心中喟叹,都做鬼了,居然还能感觉到痛。
弥留之际,后山传来一个声音,他唤道:“慧明,慧明,慧明……”
一遍又一遍。
我辛苦修的幽魂碎了,只剩下一个头颅。
听见这个声音,我忽然生出了力气,头颅循着声音艰难滚去,滚进了后山的佛窟里。
最上方的洞中,干枯的佛像金光黯淡,在红布下佝偻着身体,力竭地唤了最后一声:“慧明。”
我问道:“阿弥陀佛,尊者唤我何事?”
他叹息:“不敢言尊,我只是一缕执念罢了。珈蓝寺犯下无数罪孽,终有一日要偿还。你可愿意随我修佛法,到偿还的那一天,破除珈蓝寺的魔障?”
我的内心生出一种喜悦。
人与魔,皆在苦海,无尽浮沉。
此等地狱,竟是可以超拔的吗?
我说:“阿弥陀佛,弟子愿听尊者教诲。”
“此后你便在菩提树下修行,等待缘法。”
我愧疚地说道:“可惜弟子法力低微,既无法指引香客脱离苦海,又无法阻止众僧堕落。”
佛像双手合十:“你我二人,只能灭却山中魔,却不能灭尽心中魔啊。”
他忽而又说道:“你有颗菩提心,若是我还在时,能得你为徒,悉心引导,珈蓝寺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悔恨,悔恨!”
说着说着,佛像流下泪来:“我心中亦有魔。”
作者:柳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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