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中篇小说连载4)

第四章

“同志们要认真思考,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

吉亮总编辑在编辑部大会上讲话。今天的会议只有一个议题:推荐中层干部。

“第一,同志们要坚持原则,不能感情用事;第二,要出于公心,不能私字挂帅;第三,要坚持德才兼备,对党的事业高度负责……”

郁进呆呆地坐着,浑身疲软。每喝一场酒,他就好像大病一场,头晕,目眩,还伴有隐隐的恶心。真不该喝酒;然而没有办法。昨天晚上,他们从“迷你咖啡吧”里出来,夜凉似水,天光如雪。从远处广场上,传来台湾歌手齐秦的嚎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回家?”他问。

“回家?”芦苇接着问。

“还缺点什么呢?”郁进自言自语,“对,还缺一种沉醉。”

“酒?”郭嘉也兴奋起来。

大家终于明白:需要饮几杯!

“真抱歉,我不能奉陪了,”慧心说,“但愿不使你们扫兴。”

“不,慧心,你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安宁,我们谢谢你!”

“不客气。我告辞了!”

那时已是夜十一时,街上依然人影绰绰。卖冷饮、食品的摊子,星星一样散在四处。时而见一群群小青年半裸上身,坐在路灯下,有的打扑克,有的下象棋,还有的吆三喝四,不知为什么在起哄;而那恋人们的影子,相依相偎,浓浓淡淡的消融在路旁的树荫里,或花草间,只留了一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在轻柔的夜的音流里,像休止符似的,静静呆在那里。路灯是轻红色的,与天光融为了一体。走在大马路上,慢悠悠地前行,使你忘了星星,忘了月亮,更忘了牛郎与织女,只为一种流动的慰藉所拥,只为了一种心神沉醉的感受而陶然忘归。此时,你或者已经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一切,犹如禅家所启示:你与人间万物缘尽而散,只有一片空寂、一片空寂。

啊!我的不偏的心,不拘束的心,凝然不动的心!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黄沙掠过……

这凄恻悲怆的狼之音,哀哀的传来,叫出了一种深心里的愤慨与无奈。这匹在北方的旷野上哀吟的狼的影子,与此时郁进心头的空寂的禅境,竟如此美妙地揉合在一起!

郁进和芦苇、郭嘉,还有小安安,漫漫走在夜的大街上,他们在寻觅一家酒馆。不为了喝酒,只要这份儿万念俱灰似的寂灭之意,只要这份儿摇摇而陶然忘记忧与愁的意境!

  ……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他们终于来到一家“不醉不要钱”酒家。这店名真别致。人之饮酒,不为醉为何?李太白诗曰: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们没有万古愁,只有自己内心的一点点不如意。他们需要一种内心的祥和、默契、安宁。他们重精神更胜于物质,喜欢朋友更胜于家庭。芦苇在一篇文章中说:朋友是我生命的一半儿。

“芦苇,你说得真棒!”

郁进饮进一杯,大发感慨;而芦苇则有些发楞:“我说什么了?”

“你说,请你过来,你不过来——”

“——我就过去!”郭嘉接上说。

这句名言,是芦苇在一本杂志《春梦》上发表的《请你过来》一文中写下的名言。此文一发表,此言一出笼,在朋友圈儿里立时传诵一时,如今已成了她的标志性言论了。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太诱惑了!”

“这只是一种情绪,谁让你真过来了?”

芦苇对着郁进质问。

“谁说我过来了?我只不过是想过去而已!”郁进说。

有一段时间,郁进和芦苇轮流在《春梦》杂志发表皇皇大作。那一回,他那篇《哥哥》发表,自己读一遍,依然像写的时候一样热泪横流;此文后边,有一篇奇文《和小林子一起坐》,写作者在流浪途中的火车上遇到一个叫小林子的男孩,听他讲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很悲伤的故事。读罢一看作者大名,郁进呀地大叫一声:芦苇!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关系似乎贴近不少,在旁人看来,仿佛还有些暧昧,但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芦苇是郁进今生遇到的几个奇女子之一。他们的相遇,要追溯到大学时代。他郁进是堂堂的燕赵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生。这是一个响彻寰宇的名词。大四那年,他们的吃饭桌上忽然来了几位经济系的小丫头,真正的小毛丫头。“你们是上幼儿园的吗?”郁进逗人家。

其中一个丫头嘴一噘,嘀咕一句:“你才多大?”

这丫头就是芦苇,那时她刚14岁,已是经济系大一学生了。

后来郁进来到省城《天方夜谭日报》工作,芦苇大学毕业到了省城一家枯燥的《经济论坛》杂志社供职。虽在同一座城市,但彼此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年的有一天,芦苇到报社看一个老乡,恰好老乡不在,她忽然想起一位师兄郁进好像也在这里,于是就去看他;但郁进也没在,她便留下了一张字条——

郁大哥:

我来看你(顺便),你没在,还记得经济系那个小毛丫头吗?

我的电话是——1234567-8901

从此开始交往。这才发现,两人都激情四逸才情四逸,说起话来如黄河流水,写起文章来如身临其境,常常把自己写得热泪盈眶也把别人读得热泪盈眶。还有,两人都特喜欢一个台湾歌手齐秦的歌。那一次在郭嘉家里大家聚餐,他俩联袂向在座者献了一支齐秦的歌《火车快开》:

踏上开往南方的车

行囊却是一封信

那是一封你最让我担心的信件

在你每个字里行间

表露不想再流连

而我带着最后一些伤感

盼望最后一面

火车快开

别让我等待

火车快开

请你赶快

送我到远方家乡

爱人的身旁

就算她已经不愿回来……

在大家哗哗的掌声里,郁进和芦苇对望了一眼,不觉得热泪盈眶了。两人一时谁也说不出话……

在和芦苇的交往中,有两件事一直令他称奇。

一年夏天的一个午夜,他下夜班回家,蒙蒙夜色里从一个单位大门前冲过,忽然觉得从门里闪出来一个人,挥着胳膊喊他。他吱儿的一声刹住车,一看:天!芦苇!

“怎么是你?”

“少罗嗦。走!送我回家。”

“我怕你老公打我。”

“滚!”

“这深更半夜的,多不方便啊。”

“你要死啊?”

芦苇在他背上擂了一拳,郁进也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芦苇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头轻靠在他的背上,甚至,右臂还伸出来轻轻揽住他的腰,就像那些情侣们一样。一种异样的、火辣辣的感觉从丹田升起。他明白,这种感觉不很干净,甚至就是一种情欲。

他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然后向前飞驰而去……

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夏天的夜晚哪!

又一年冬天的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郁进决定请芦苇吃饭。

“在哪里?”

“你想去哪里?”

“国际大厦?燕春饭店?”

“你宰人挺黑。告诉你,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然后他买来啤酒火腿肠榨菜花生米松花蛋什么的,专心致志地等她。他发现,有个好朋友正在来看你,你正在等她,只觉得距离一点点近了、近了——这种感觉,真是太美了!

还有,他今天特地为芦苇买了一盘赵传的盒带《我终于失去了你》。他特别相信,她会喜欢。

芦苇飘飘的进来,径直坐到他的对面。那里,平时坐着小成。小成经常在写稿子写烦了,或写不下去时,就开始骚扰他——

“诗人,来!给咱读两首歪诗,如何?”

或者,一把拽过他手中的稿纸,“别写了!别写了!破稿子有什么好写的,快,给我买几块巧克力去!”

郁进只好笑着看她“大发雌威”。

这回请芦苇 ,他把小成撵走了。她说参加,他说插足。她撇撇嘴,走了。

“准备好了?”芦苇淡然一笑,把一个塑料袋往桌上一放。郁进一看,居然是一包菜蔬:黄瓜、袖珍西红柿,等等。

“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请你呀?”

“没有理由。给,还有一件礼物给你。”

芦苇说着,递给他一盒磁带。他接过来一看,居然也是一盒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

他讷讷地把自己准备的盒带拿出来递给芦苇,“对……对不起,我正准备送给你呢。”

芦苇接过来看了一眼,再也无话。

那天的夜宴结束时,已是午夜。送她离开时,他很绅士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只是轻轻的,如蜻蜓点水一般。她笑一笑,伸臂环拥了他一下,然后就像一节湖面上的芦苇一样,静悄悄飘然而去。

即使过了好几年,这个故事依然让郁进心动。那两盒磁带,使他忆起了世界名篇《麦琪的礼物》。这是美国著名作家欧 亨利笔下的动人故事:年轻的麦琪和妻子在圣诞节来临之际,各自心里想着要给对方买一件对方喜欢的圣诞礼物。妻子卖了引以自豪的一头秀美长发,买了一条精美的表链给丈夫;殊不知丈夫正好卖了祖传三代的金表,换来一套为妻子装饰头发的玳瑁梳子。圣诞之夜,这对贫穷的小夫妻手捧各自的圣诞礼物,相拥而泣……

麦琪的故事曾经深深打动了美国人的心,进而感动了全世界。郁进搞不明白,他和芦苇之间,到底有一些什么。他当然曾经设想过,他们之间应该发生的浪漫故事;所有的朋友,都或明或暗地说到过这一点。有一个时期,他十分的渴望发生些什么,但向毛主席保证,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是朋友,好朋友。这让郁进想起了赵传的那支歌——我终于失去了你……

今夜,在这个“不醉不要钱”酒家,郁进当然忆起了往事,感到了往事对人的情绪的摧残,于是不再说话,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刘伶醉,不错。默饮一杯,再默饮一杯。一时间沉静下来。

店里好空啊,只有两桌,而另一桌,则孤独地坐着一位书卷气很浓的年轻人。他眼光迷离,连连饮着,嘴里却喃喃地说着什么,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似醉非醉的样子。

他们一时都望着这个小伙子。

“妈妈,我困了,想睡觉。”安安说。

只这一句话,如鼓锤儿轻敲,让郁进心头打了个激灵。他记起了寄养在姥姥家的女儿,还有正上夜班的妻子。一种痛悔、内疚的感觉,开始在心间弥漫。妻子不善言谈,不喜欢交往,但勤快能干,不怕吃苦受累;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对他关怀备至。他渴望那种心灵的对话与交流,渴望一点天然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能明白你的所思所想——但她似乎不太懂(?)。他感到郁闷。一种无法排遣的强烈的孤独感,让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忧郁痛苦。两个人面对一种孤独,岂不很可怕?还有,等两人都老了,会出现怎样令人恐惧的情形?

多少次,他真诚地批判自己,骂自己水性扬花,缺乏道德;多少次,他告诫自己,要谨记老父亲的嘱咐,规规矩矩作人,老老实实做事,忠于这份儿婚姻。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好,都是因为自己太不安分;但他就是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天耶天耶!谁让他有着这么一颗躁动不安的灵魂?

“都是我不好,请原谅……”

郁进低柔地、喃喃地说着,向着妻子和女儿道歉……

“你为什么那会儿让小米子走了?你为什么不能再选择一次?”

那一次,芦苇这样问他。他只有摇头:“我要对妻子负责,我要对女儿负责。一个男人,应当有这份儿职业道德!”

“真是可敬!”芦苇哂然一笑,“我可不想一辈子拴在一个人的裤腰带上……”(未完待续)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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