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诗经》札记九十五

背景

此为《诗经·齐风》第一。

《郑风》里，有《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和本诗的“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异曲同工，都是赖床诗。

这首诗也是成语“鸡鸣戒旦”或者“鸡鸣候旦”的出处。宋徐鉉有诗：“鸡鸣候旦宁辞晦，松节凌霜几换秋”。

在《女曰鸡鸣》里，明确地点出“士曰昧旦”，男主人公是“士”，乃是一个卿大夫一类的臣子。而《鸡鸣》通诗纯用对话体，从言语中看，鸡叫了不起床，东方发明也不起床，早朝要结束了还不起来，如果是大臣断无此胆，是以那个赖床的家伙是个国君的可能性比较大。

因此清方玉润《诗经原始》所云“此正士夫之家，鸡鸣待旦，贤妇关心，常恐早朝迟误有累盛德”站不住脚。

古制，国君鸡鸣则起视朝，卿大夫提前入朝侍君。《左传·宣公二年》载赵盾“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

所以《毛诗序》断此诗诗旨为“思贤妃”，“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按，齐哀公荒淫田游，因紀侯谗言，后为周天子（夷王）烹杀，死后其异母弟齐胡公继之。

陈子展《诗经直解》完全赞同，谓《小序》说“合与诗合”。高亨《诗经今注》亦基本取《小序》之意。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卷六云：“此似刺齐侯之诗……三章‘会且归矣’君谓朝会者且欲归而治事矣；‘无庶予子憎’谓庶几无使人憎予与子也，是倒字句法，以见君天明方起，尚留恋于色而为辞也”。基本迎合《毛诗序》说法，但“且归”而未归，方起而未起，迟到谈不上，因为他根本就没上班。

综上，讽刺君王不早朝似已坐实，又因为收录在“齐风”，因此齐哀公的面儿大。倒是“劝诫早起不贪睡之歌”的说法显得有些以全盖偏，拿错课本了。

傅斯年《诗经讲义稿》也说：“妃戒其君以应早朝”。

宋朱熹《诗集传》云：“赋也。言古之贤妃御于君所，至于将旦之时，必告于君曰：鸡既鸣矣，会朝之臣既已盈矣，欲令君早起而视朝也。然其实非鸡之鸣也，乃苍蝇之声也。盖妃当夙兴之时，心常恐慌，故闻其似者，而以为真。非其心存警畏，而不当于逸欲，何以能此？故诗人叙其事而美之也”。

朱熹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把鸡鸣和苍蝇孰是孰非叫做到实处，颇伤诗意。故方玉润《诗经原始》说：“至谓鸡声与蝇声大小不类，此又诗人之词，多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不必以辞害意也。若必巧为之辩，则兴会索然矣”。

钱钟书《管锥篇》谓“男女对答之词”。

清崔述《读风偶识》言“美勤政”。

方玉润说：“众说不一，皆无确据”。

《诗经》里，又有哪一篇的背景是板上钉钉了！只看谁猜得像真。

原文

《诗经·国风·齐风·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译文

“雄鸡已叫，百官来朝。

还不起床，莫睡懒觉！”

“哪有鸡鸣？苍蝇来闹。

再眯一会，为时尚早！”

“东方欲晓，晨曦普照。

人已来齐，文武全到。”

“天色未明，星月闪耀。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青蝇嗡叫，香冷金销。

帐內风光，别有妖娆。

我岂不愿，共度春宵。

朝会将散，勿惹耻笑。”

注释

齐风：齐国之诗。十五国风之一，总计十一。齐，吕尚开国，在今山东东部。

朝：朝廷，朝堂，群臣与君聚会的地方。诸侯会见天子，或大夫会见诸侯。一说早集。

盈：满。朝既盈矣，指朝堂之上的官员已满。

匪：同“非”，不是。

则：犹“之”，在。

苍蝇：俗称绿豆蝇，个头较大，声响也大。嗡嗡嗡嗡黏黏糊糊，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喜欢穷追不舍。我去吉林辉南三角龙湾旅游，车上买了一些香瓜，绿豆蝇如获至宝，从停车场跟出去十里地，一场大雨才叫它们落荒而逃。

昌：满、盛。意指人多，上朝的人已多。

虫：即上文所云之苍蝇。

薨薨：音轰。飞虫的振翅声。同“嗡嗡”，象声词，虫子群飞声。

甘：愿，甘心，乐意。

子：你。

同梦：共寝，同入梦乡。

会：朝会，上朝。

且：将。

归：归去，犹言散会，散朝回家。

无庶：同“庶无”，免得。庶，希望，但愿，幸。

予：我，一说给予。

子：你。

憎：憎恶。“予子憎”，犹“憎予子”，恨你我，代词宾语前置。

鉴赏笔记

1、关于本诗的表释方式，主要有三种说法：“诗人介入式”、“半联句式”、“问答联句式”。

“诗人介入式”，代表观点是唐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句读为“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前两章首二句为夫人之言，下两句为诗人评判。卒章皆为夫人之辞。始终为夫人说话，男人无语，诗人介入解说。

“半联句式”，代表观点是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句读为“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方意首两章上两句为夫人之言，下两句为丈夫言，末句全是夫人之话。

这种观点是一般读者的第一反应，文从字顺，易于理解。

“问答联句式”，代表观点来自程俊英的《诗经注析》。句读为“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句式同上，但首二章上两句为夫人之言，下两句丈夫答，末章上两句为丈夫言，下两句夫人之语。

个人觉得第二种“半联句式”最让人读着舒服，理解顺畅。

也就是说，夫人是本诗的主人公。由始至终，她都是在劝夫君早起上朝，三章有递进关系，一次比一次紧迫，随着时间的推移，口气也逐渐加重，但仍不失委婉轻柔，谨慎的态度颇似国君和妃子。

2、全诗对话体是《鸡鸣》最大的一个特色。五言、四言杂之，句式错综，变化运用“富韵”，全诗散文化，别开生面地以对话展开贵族的私生活，构思新颖，生活气息浓郁。鸡鸣、蝇飞、月光和妻子的催促，构成了一个即将忙碌的达官贵人凌晨寝室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