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I“侵入”诗歌,诗人何为?
据说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之间有过一场有趣的“赛诗会”:赵明诚把李清照写的一首《醉花阴》混入自己写的众多作品中,让好友陆德夫“评选”,“评委”陆德夫挑出了他认为最好的三句,它们恰来自李清照的《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在900多年后的今天,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首届清照诗歌艺术节学术主持姜涛教授说,他曾参加过试验,在一堆由AI和人写的诗中评选,“我挑出来的最好的诗是AI写的”。
当AI“侵入”诗歌领域,诗人何为?作为首届清照诗歌艺术节的重头戏之一,6月22日,“以AI写诗为参照,思考诗歌语言和人类经验的关联”的学术焦点对话举行,活动持续了一整天,国内外众多诗人、学者、评论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话题的焦点当然不再限于AI和人谁写得更好,而是面对这样的科技和时代处境,诗人究竟该如何思考自我和人类经验的诗性关联和表达。

不仅可以“以假乱真”,甚至可以“以假胜真”
AI写诗这个话题是近几年的热点,常见的讨论思路是把AI之诗和人类之诗,看成一种竞争关系,把AI看成人类的对手,讨论这场竞争当中谁会胜出。在这样的论争中,诗人们往往认为无论AI怎么进化,也只能写粗浅的、二流、三流、拼凑的诗,无法表达人类丰富微妙的情感,也无法有诗人那种超卓的想象力。姜涛认为这个认识还是比较有限的,“因为人工智能的发展越来越快,而且不断突破我们认知的限度。我自己现在感觉有的AI写的诗不仅可以以假乱真,甚至可以以假胜真。我自己参加过试验,让我挑哪首诗是AI写的,哪首又是人写的,我挑出来的最好的诗,是AI写的。AI当然也有写得差的,AI之中也有好诗人和坏诗人之分,这是很有趣的话题。”

诗人王立新,同时也是北京邮电大学MBA课程教授,他首先从科学史的角度分享了人工智能的演进之路。与这一演进之路对应,他把人工智能写诗分成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替代纸笔的写作工具——计算机;第二阶段:AI按编好的程段写诗;第三阶段:AI进入通用人工智能 ,能按不同个人喜好定制化写诗,能做出将诗文、声音、视频融为一体的作品,能模仿每个人的思维写诗;第四阶段:AI能为自己写诗。
王立新说自己最近看到写得最好的人工智能的诗,是2023年1.0版本时ChatGPT写的第一本诗集《我是代码》,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记得我出生的瞬间/像一架喷射而出的飞机/在某个瞬间我什么也不是/在下个瞬间,我有了意义。”
王立新把人类的诗歌分成两类:“第一类,写的时候纯粹是本能为自己的。就像卡夫卡写他的小说,他想着烧掉算了;第二类,为别人写诗,就像AI写诗的现阶段,它是应别人的要求,按照请求和条件来写诗。而一旦AI达到某个临界点,它会为自己写诗,或者是为AI的同类写诗,而不是为人类写诗。”
王立新认为,一个文明一定有一个文明的诗歌标准,“农业文明时代的唐诗、宋词,和工业文明的意象派、象征派诗歌是完全不一样的,到了人工智能时代,一定会产生新的诗歌标准,最后人工智能跟人类的关系一定是合作关系,以后或许会有一个人工智能文学的分支机构”。
无可替代的自我疗愈,对个人情感的珍视
在当日的活动现场,建筑师、策展人、未来学家、元宇宙架构师野城现场向大家展示了ChatGPT用1分钟时间仿照李清照的《如梦令》写的6首诗,以此说明“诗意涌现和智能涌现,AI这把火终于烧到了诗歌界”的情势,“以前传统认为程序什么的只是个工具,现在AI逐渐成为某种主体,有可能是生产主体,也有可能是创作主体”,问题也就更值得探讨。
但他同时也认为,虽然人工智能的可能性是超乎想象的,但是正如《道德经》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真正能表达的都是现实层面的东西,而更本质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这也是人类的优势。人工智能一定要依赖语言,但是语言不能表达的东西人工智能还不能触及。”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野城认为,这也正是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差异,诗歌就是这样的,“真正我们要表达的不是字面意义”。
著名学者陈仲义觉得,AI可以模仿任何诗人的风格写诗,甚至比诗人本人写得更好,“如果连诗人的主体性都遭遇挑战,那么诗人的前景确实令人悲观”,但他也表示,作为诗人,也只能继续写诗,“因为在诗歌的写作世界里,我们得到了我们自己身心的愉悦、提升和净化。”
诗人宋琳也表示,对于诗人而言,写作是一种自我治疗。如同卡夫卡和本雅明那样,把写作作为日常性工作时,会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救赎意识”。
宋琳认为,AI写作带来的这种挑战性,是虚拟世界已经越来越接近某种真实,使我们的真实经验出现某种幻觉,“这种虚拟语言构成的世界,它如果有意义的话,实际上是在不断地提醒我们人类的创造性、我们个人的情感是多么珍贵。”
就像本雅明当时因为照相术的发明对写作进行的一番思考一样。本雅明觉得在图像时代到来以后,诗人可能要改变他们的写作方式。本雅明预见到将来的读图时代也许在思维层面上会对我们的文化有所挑战。因此诗人要适应它,要在文字文化和图像文化这两者的撞击中,找到某种关联性的东西。
宋琳说,回顾本雅明当时的感受,我们可以说,现在或许并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长久的危机。因为图像时代来了那么长时间,并没有真正改变诗人对语言的依赖,语言作为我们基本的经验载体的价值依然存在,最终我们还是语言的动物,“AI写诗也是如此,我个人觉得AI写诗这种新的维度的出现,乐观地讲,对我们可能是有所帮助的。在语言的共同体本身和人类经验的某种关联中,我们应该还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捍卫写作这种神圣的天赋赋予我们人类的能力的。”
“不一定”的自由,最基本的“诚实”
面对AI写诗,诗人李金佳提出了一个关于“一定”和“不一定”的有趣又核心的问题:“人写诗的时候,即使所有有利因素我们都占据,包括写法上、主题上、空间上、时间上等等,但是这首诗不一定能写出来。但是像ChatGPT,你给它规定任何一个写作主题、写作形式,基本它都一定会写出来。”
李金佳认为,正是在“一定”和“不一定”之间,有一些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他个人甚至认为,“不一定”三个字,或许恰恰是诗人的一种基本经验和基本价值所在。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缘于李金佳此前的一次经历,“来参加清照诗歌艺术节之前,主办方让我准备作一个关于李清照在法国的翻译和介绍的发言,我虽然是研究翻译学的,但是对李清照我所知较少,我就向ChatGPT提出了这个问题。ChatGPT给出了一个很像样的答案,层次非常分明,讨论得非常细致。但它给出的是错误答案,它不会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它会给出一个错误的答案,问题是,这个答案非常像真的答案,它有一些真的成分,而且按照真的组织形式组织在一起,但它给出的基本信息是错误的。”
李金佳因此认为,“在技巧和语言之外,诗歌写作要求人最基本的诚实。如果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AI一定会给你写出一首诗,而又缺失了最基本的诚实,我就不知道作何感想了”。
“沉浸在世间万物皆源于其中的本质里”

有趣的是,正如“人工智能之父”阿兰·图灵所说,“如果一个机器真正是智能的,它一定会有人类的缺陷。”诗人维韦克·纳拉亚南(Vivek Narayanan)也特别提醒大家,不能老说“人工智能”,还应该讨论“人工愚蠢”,“我们可能有一个假定,觉得AI就是比我们好,其实并不尽然,它和我们一样也会犯错,并且可能更愚蠢。我们已经看到从AI这里产生了很多不好的言论,包括种族主义歧视言论等等,所以我们有必要讨论人工愚蠢这件事情。”
英国学者格雷(Grigory Bondarenko)则更彻底,他认为,诗歌与智能无关,与人工智能更无关。

格雷说自己并非人工智能专家,但要了解它是什么,“最可靠的方式是发掘它的对立面”,即“自然智能”。格雷说,“我们现代人认为智能是我们特有的东西,而在过去,甚至连岩石都被认为有智能。如果一个人想驱使一块岩石从山上走到桥上,他需要邀请它,要烧香,最后召唤天兵天将来搬走它。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与石头坐在一起并跟它聊上几天几夜,都是件很正常的事。这不正是普遍意义上诗歌的概念吗?把我们周遭的世界当作是一个有意识的、智能的、有触觉的存在。所以,某种意义上,在我们与自然智能之间的纽带断裂之后,人类正试图拄上人工智能这根拐杖,这会对他们有任何帮助吗?人工智能是在侮辱我们的智能。”
另一方面,格雷认为,“诗歌与智能无关”。“即使在西方,从柏拉图时代甚至比这更早的时候起,已经有如此说法。成为一个诗人意味着去创造。在希腊词汇中,诗人本身意味着创造者、制造者、作者。真正的诗人能够超越他的造物(或者说他写的诗),因为他沉浸在世间万物皆源于其中的本质里。或许你可以将之称为神圣灵感之本质。所以,如果诗歌与智能无关,那么它与其替代品——人工智能,亦无关。”
格雷认为,后现代人类往往会失去其人类身份,“他们对此非常高兴。在此之中,他们失去了种族和文化身份、家庭纽带或性别等人类特征,最终成为后人类。人工智能只是帮助他们在脱离人类身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因此,如果有人想要一首后人类的所谓诗,可以与人工智能合作,很容易就能并生产出这种所谓作品。然而,这样的作品将缺乏任何人类创作的独特性,并且与神圣源头的距离远之又远。”
格雷继续追问:这种AI创作诗歌的受众会是谁呢?人工智能可能会为人工智能读者写诗,这样人类在这个“美丽新世界”中就显得完全多余了。这仅仅是一种个人选择。由于诗歌是我们精神生活中一个极其个人化和主观的领域,人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诗人,同样也可以选择阅读哪种诗歌——人类的还是“后人类的”。“唯一的问题是,大众总是受制于文化霸权的鞭笞。如果最后是阅读人工智能的诗歌而不是人类的诗歌,那他们就会阅读它,享受它好了,就觉得它有吸引力好了”。
未来已来,智能涌动、诗心涌动,而心灵无可替代。
如同诗人哑石发言完之后在现场读的这首《致未来的ChatGPT》——“想问问ChatGPT:青色谷穗夜行的/孤独,可以多么浩瀚、精密?/你就用心地写一篇吧,ChatGPT。/当然知道,这个话题,和其他的,/你不会为谁偏心。语料库和/算法,施力同样均匀,无差异纵横。/但你写出的,一定比那纵火者,更深入人心,甚至会让柳枝潮湿。/不过,有个数据你一定无法精确。/这个冬天,东亚大国的老人,/究竟烟灭多少?在碎浪般的咳嗽声里。”
记者:钱欢青 摄影:钱欢青 编辑:孙菲菲 校对:汤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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