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小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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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天仙的少奶奶吊死了,连尸体也被人牙子拖走。
我拼死阻拦。
人牙子踹了我一脚:「拦什么,你家少奶奶卖身的钱,刚好够买病鬼少爷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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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西土地庙死了个女乞丐,白花花的膀子白萝卜一般,插在土里,腿也大剌剌地敞着。
「啪」。
王妈妈拍了我的脑壳,手上的肥肉还颤着。
「看什么,别沾了晦气,耽误少爷的喜事。」她的口水噼里啪啦迸在我的脸上,可她自己的眼睛还在不住瞟着。
我低着头往前走,手里拎着采买的东西,摇摇晃晃。
王妈妈突然又拍了我脑壳一下:「死丫头,带帕子了没。」
我摇摇头。
王妈妈便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篮子,把里面玉米青绿色的皮都扒了下来,一片一片铺在女乞丐的屁股和大腿上。
女人便不再像萝卜,像个大玉米。
我扑哧笑出了声,王妈妈脸上松垮的皮一抖,小小的三角眼一眯,第三次拍了我的脑壳,我的脑袋都有些发晕了。
「莫要笑,女乞丐穿件衣服不容易。」王妈妈说着,又把头巾摘下来,铺在了乞丐脸上。
2
府上这两日很忙,因为大少爷要娶媳妇了,我和王妈迟到家了一会儿,管家就揪着我的耳朵喋喋不休起来。
王妈说我路上拉肚子耽搁了时间,她的头巾给我擦屁股了。
我有些生气,王妈撒谎,为什么管家不揪王妈的耳朵。
我还生气,为什么人的耳朵要长在这么好揪的脑袋上,却不能长在肚脐眼上,没准长肚脐眼上还能挡挡风,就像一扇小门,不让我拉肚子。
只有一个坏处,听声音怕是要挺着肚子吧。
我又笑了。
管家气得涨红了脸,王妈叹了口气:「罢了,小福是个傻的,别揪坏了。」
「让她做事去吧。」
王妈给了我一个馒头,我便被放到厨房去打杂。
厨房里乱糟糟的,各种动物的尸体横在一旁,鱼的,鸡的,鸭的,明日全都要进入人的肚子。
「明天有的忙了,大少爷娶亲,一定要仔细点。」厨师咂巴咂巴嘴,烟灰扑簌簌往锅里掉。
他掉一点,我擦一点。
「大少爷自打瘸了腿,脾气可不太好,你别撞上。」厨师对小帮工们反复叮嘱,小帮工们一个个低着个头,时不时点一点。
大少爷我只见过一次,大部分时间他都锁在屋子里看书,脸白白的,瘦瘦的,活像个僵尸。
厨师嘴很碎,又赶上主子们都睡了,眼前都是些小辈。
他说大少爷以前不是这样,大少爷以前是个俊秀郎君,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可惜,去京城的时候被马匪截了,瘸了一双腿,就那么光着屁股被丢在城门口。
大家都沉默了。
「咦,怎么是光着屁股。」我好奇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多问,这仿佛是个人人都懂的问题。
我不吱声了,用勺子撇去锅里泛起来的浮沫,骨头汤咕嘟咕嘟的。
「还能什么,马匪爱当搅屎棍呗。」有人小声嘀咕一句。
厨师有些尴尬,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后怕起来,打开窗子四面瞧了瞧。
不管如何,这么些年大少爷一直讨不到老婆,好的不肯嫁,不好的老爷夫人瞅不上,如今终于讨来一个。
听说是杀猪那户人家的女儿,虽然家里差了一点,长得赛天仙,杀猪户赌博,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给了咱们府换钱。
看到了赛天仙,大少爷也难得同意了。
3
大少奶奶叫乔二,乔屠户家的老二,出嫁的时候人家嫌弃不好听,改成了乔二娘。
我觉得也不好听,老让我想起来水浒传的孙二娘。
她被热热闹闹地迎进门。
我们府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就连我们这些下人都被允许吃些酒。
我不能吃,王妈说我是小孩,脑子又不好。
正因为我是个傻小孩,我被留在大少爷的屋子外面当值。
屋子里面咿咿呀呀,像唱戏一样,床板也嘎吱嘎吱响。
我知道,这叫洞房花烛夜。洞房花烛,喜庆,喜庆不就得唱戏嘛。
我抱着水桶,把下巴支在边缘,试图在这唱戏声中找到些节奏。
我一直在打瞌睡,打瞌睡,打瞌睡。
少爷一直让我打水,打水,打水。
一直到半夜,我听见里面轻轻的呼噜声,才抱着水桶离开。
第二天一早,王妈就给了我两个鸡蛋。
我吃着鸡蛋,感到很烦恼。
「王妈妈,我不会唱戏,以后怎么成亲呢。」
「什么唱戏。」王妈用她皮松肉垮的手扣鸡蛋的壳,替我剥鸡蛋。
「就是昨晚,少爷和少奶奶对唱了一整宿。」
王妈又用鸡蛋砸了我的脑门,把另一个鸡蛋也砸出裂痕。
「小孩子家家,别胡说话。」
我有点委屈:「王妈妈,你别把我砸得更笨了。」
「你哪里笨了,谁说的。」王妈妈有些义愤填膺。
「你说的。」
王妈妈老脸一红,摸摸鼻子。
「哎呀呀,那是哄你玩呢,我并不说你真的笨。」
「为什么要哄我。」我不依不饶起来。
王妈妈突然指着后面,神情激动。
「看,新娘子。」
我的心思立刻就飞到新娘子身上了。
新娘子推着大少爷,要去给老爷夫人敬茶。
大少奶奶背对着我,我只看到她露在衣衫外的脖颈,长而白,像观音的窄口玉净瓶。
大家都凑过去看。
果然是赛天仙,一张小巧又饱满的脸,水润含情的眸子。
她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唇珠上的一颗小痣上下跳跃。
大少爷的脸也是笑盈盈的。
突然,大少爷看到了我,招了招手。
王妈赶紧在我耳畔嘀咕:「记得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上前,少爷捏着一小块元宝,环视四周,将元宝放入我手中。
「昨晚辛苦小福了,跑了那么多趟。」
少奶奶羞得抿嘴,面上飞霞。
王妈挤眉弄眼,让我说些恭喜的话。
「祝少爷少奶奶早生百合,好年贵子。」
满屋哄堂大笑。
夫人摸了摸我的头:「是个有趣的,留在大房服侍少爷少奶奶吧。」
王妈呼出一口气,庆幸我因祸得福。
我把元宝塞给王妈:「王妈,留着,我们吃鸡蛋。」
王妈干巴的眼睛眨啊眨,涌出些许泪花。
碎嘴的厨师一边剁肉一边和帮工说话。
「你知道大少爷为什么要当众奖赏吗?」
帮工顺着他的话:「为什么?」
「他想让人知道,他一晚上还可以换好多水,他还是个男人。」
「谁信啊,一个瘸子,怎么能满足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呢。」
没有人顺着他说话了,厨师觉得奇怪,抬头看了看,没看到什么。
我看到了,拐角处露出一抹衣袖,不知是谁的。
王妈也看到了,督促我快点收拾东西。
末了,她叹了口气:
「小福,记住,少说话,祸从口出。」
4
我从此就在少奶奶这里当值。
少奶奶和和气气的,有她在,少爷也和和气气的。
少奶奶说我像她的小妹,于是我常常有瓜果点心吃。
我会偷偷藏一些,带给王妈妈。
王妈妈一边骂我,一边夸我是好孩子。
她一向这么别扭,我习惯了。
厨房里的厨师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面孔,连帮工都变了。
「以前的厨师呢?」我问王妈。
王妈捂住我的嘴。
「消失的人就当他没存在过,别多问。」
「他啊,被拔了舌头,丢了出去。」
我吓了一跳,赶忙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回去吧,少奶奶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我拍拍衣服上的褶皱,点了点头,又掏出一个元宝给她。
「王妈,吃鸡蛋。」
王妈愣愣的,我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同我告别。
我转身,慢悠悠地走。
身后传来王妈的声音:
「小福,王妈今年给你纳双顶好看的鞋子。」
我沉浸在有新鞋的喜悦里,觉得甜滋滋。
少爷在教少奶奶写字,我多看了一眼,少爷和少奶奶一起教我写字。
小福的福太难写了。
怪不得福气那么难得到。
少爷少奶奶仿佛找到了特别的游戏,少爷教少奶奶一个字,少奶奶就教会我一个。
久而久之,少爷重拾了信心,准备继续进京赶考。
老爷夫人开心坏了,直夸少奶奶是福星。
少奶奶一高兴,少爷就高兴,少爷高兴,我就得赏钱。
这样的快活日子过了一年。
夫人突然看少奶奶不顺眼了,她说少奶奶怎么敢叫赛天仙,连个母鸡都比不过,一个蛋也下不出来。
我觉得夫人说话很没道理,谁能比得过母鸡啊,夫人也比不过,母鸡一天能让我吃两个蛋,谁家好人一天能下两个崽。
我把心里话说给少奶奶听,少奶奶抿嘴,想笑又不敢笑。
从此我又多了活,夫人张罗了好些生子秘方,都递给我,让我熬给少奶奶吃。
黑泥鳅磨成汁水,黑漆漆的,闻着就让人难以下咽,喝下去人的牙都变黑了。
少奶奶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嘴唇都沾染黑汁。
少爷递给少奶奶一颗奶糖,很少有的奶糖,微笑着点头:「你很好。」
少奶奶吃了甜蜜的奶糖,心里也甜蜜起来。
「少爷真好。」她说。
我不敢说话,我不觉得少爷好,少爷好就不该让少奶奶吃这些奇怪的东西,什么泥鳅汁,什么香灰土。
我偷偷吃过一口,难吃极了,这么难吃的东西怎么能助孕呢,孩子都得吐出来。
少爷要第二次进京赶考了。
少奶奶也怀孕了。
夫人喜笑颜开,又夸少奶奶有福气。
5
大少爷走了,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爷不是夫人的亲子,是一个姨娘生的。
大少爷出事后,夫人心里不快,总觉得是姨娘在背后惹事,姨娘就消失了。
老爷心里也不快,但姨娘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儿子还在。
二少爷去日本留了几年学,辫子没了,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戴着夸张的帽子。
他拜见老爷,拜见夫人,拜见嫂嫂,拜见王妈。
为什么有王妈呢?
「王妈妈,身体还好吗?」二少爷掏出好些瓶瓶罐罐,一个一个摆在王妈床头。
原来王妈是姨娘的陪嫁丫鬟,王妈陪嫁的时候,和我差不多大,十岁。
姨娘家里本是不错的,可惜父母死得早,留下一大堆银钱守不住,剩下一点,给二少爷留学去了。
「孩子,你吃苦了,这次回来还走吗?」王妈想摸摸二少爷的脸,又觉得自己的手不好,摸了两把空气,也就放下了。
二少爷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天上飘着几只模糊的雀。
「走的。」
「王妈,你就像我半个母亲,你同我一起走吧。」
王妈摆摆手,拉过我。
「我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能漂洋过海的。」
「更何况,这个丫头是个傻的,我陪陪她。」
王妈让我点头。
我点头,规规矩矩喊了一声:「二少爷好。」
「你好。」二少爷看王妈喜欢我,对我也和睦了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块,看起来像一块甜蜜的屎。
我不敢接,哪有人送屎的。
王妈妈见我畏畏缩缩,牵着我的手去拿那块屎,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二少爷笑了,牙齿白晃晃的,直接把棕色方块塞到我的嘴里。
我嚼也不是,咽也不是,但很快口腔里弥漫起甜丝丝的味道。
「这叫巧克力,是糖果。」
二少爷又多给了我两块,我没吃,用帕子包起来。
「二少爷,你什么时候动身。」王妈妈从床垫下抽出一双鞋子。
「给你做的鞋子。」
二少爷立刻脱下脚上油光锃亮的大皮鞋,穿上王妈的布鞋。
「明日就走了。」
王妈一惊:「怎么这么急。」
二少爷眼睛里划过忧伤:「要打仗了。」
6
打仗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听说呢,应当是假的吧。
我小心翼翼包着巧克力,送去给少奶奶尝尝,少奶奶害喜,什么都吃不下,脸颊都渐渐凹下去,像芒果核。
夫人开始不满足少奶奶怀孕,她还要少奶奶生个男娃出来,于是夫人又开始张罗生男娃的秘方。
我不知道生男娃有什么好。
所有的男娃都想找到女娃,让女娃生男娃。
如果人人都生男娃,谁来生娃呢,总不能从男人的屁股缝里挤出来吧,人和屎还有什么差别呢。
夫人简直太坏了,她想让人绝种。
少奶奶刚喝完生男秘方,是牛血混蚱蜢腿,她床边的白瓷碗边口,还跷着一条蚱蜢腿,细细的,一根草似的。
在我印象里,牲畜才吃虫喝生血,现在这两样都被喂给了少奶奶。
我的脑门冒出一点冷汗来,他们,难道都不把少奶奶当人吗?
「小福,你回来啦,你去哪里啦。」少奶奶见我来,略微提了提嘴角。
我忙从口袋里掏出小心呵护的巧克力。
「少奶奶,二少爷给的巧克力。」
「我留给你尝尝。」
帕子打开,我呆住了,巧克力变成黏糊糊的一片,残存的巧克力像帕子蹿的稀,惨不忍睹。
「傻小福,糖都是会化的。」少奶奶撑起身子,靠在枕头上。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觉得十分愧疚,虽然也不知道愧疚从何而来。
我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还好,还是甜的,巧克力融化了,甜味没有融化。
「小福,把帕子给我吧。」少奶奶伸出手。
「少奶奶,你也要舔我的帕子吗?」
少奶奶一愣,嘴唇抿起来,小小的梨涡浮出来。
她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我。
「小福,好孩子。」
她真的舔了舔帕子上残存的巧克力,浓密的睫毛泡在蓄满的泪水里。
「至少,这是人吃的东西。」
我想用袖子帮少奶奶擦擦眼泪,可我的袖子上全是鼻涕干,只能作罢。
少奶奶泪痕未干,夫人又托婢女端了东西进来。
温婉的少奶奶打碎了碗,对着夫人屋子的方向骂出了我从未听过的脏话。
夫人气急,带着剪刀,把少奶奶的头发剪了。
少奶奶垂顺浓密的头发尽数落地,像被收割过的麦茬。
夫人还让管家把我也打了一顿,王妈说我的屁股肿得像羊屁股蛋。
我屁股疼,拉屎都得一粒一粒拉,我现在全然变成一只羊了,有羊屁股蛋,又拉得出羊屎蛋。
我疼得睡不着。
王妈吹灭蜡烛,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
「小福。」
「别和少奶奶靠得太近,我们下人的命贱着呢。」
我抽噎了几声。
「王妈妈,可少奶奶被当下崽的牲畜养。」
王妈沉默,良久,她沙哑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小福,你以为,咱们就是人吗?」
7
我又被调回了厨房,再也没有和少奶奶说过话。
少奶奶的肚子大了,人也膨胀了,脸上生了许多红疮,完全没有了赛天仙的模样,脖子从玉净瓶变成夜壶。
夫人摸着少奶奶的大肚子,满意极了,不住喊乖孙。
我觉得夫人看起来很恐怖,就像要吃唐僧肉的妖精。
老爷从来不关心女人和子嗣的事,他觉得他的任务就是有个夫人,和夫人睡觉,再有个孩子,然后有几个姨娘,和姨娘睡觉,再有几个孩子。
至于孩子怎么样,那是夫人和姨娘的事情。
老爷很忙,宫里的老佛爷要过六十大寿了,从他的庄子里预订了许多红灯笼。
做好的大灯笼一趟一趟运走,运了连续一个月。
「官爷,灯笼还要多少个,我好再准备,别误了那位的大寿。」老爷谄媚地给押运的士兵递上烟叶子,眼珠子往我这里一滚。
「呆愣着干什么,上茶!」
我急忙去端茶,耳朵却还留在门口听着声。
士兵把烟叶子塞进烟嘴,咂巴咂巴,心满意足。
「估摸着还要一万个,这次的排场,一个字,大!」
老爷喜上眉梢,送出去的灯笼等于流回来的白银,但为了确保宫里能够顺利结账,老爷还是侧面打听了一下。
「哎,对了,官爷,前些日子不是说海上打了仗,如何?」
士兵听出言外之意,满不在乎地从鼻子里挤出白烟。
「早输了,全军覆没,要签条约呢。」
「不重要,老佛爷大寿要紧,你别担心了,钱都紧着大寿用呢,少不了你。」
铜水壶的皮肤在火舌下变成玫瑰色,烧开的水宛如待宰的猪般嚎叫,我手忙脚乱端起笨重的铜壶,心绪随着茶叶起起伏伏。
大家似乎都不关心打仗的输赢,只关心老佛爷大寿过得开不开心。
我送上茶,老爷鼻子动了动,猛然甩了我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打开了我鼻子的阀门,鼻血混着鼻屎流了出来。
「奶奶的,你是怎么泡的,浪费了我的好茶叶。」
我耳鸣得厉害,听不清楚,只看到老爷的嘴一张一合。
王妈妈今天没有哄我,因为少奶奶肚子疼了,她被夫人叫过去伺候。
老爷饶有兴致地去看了看自己赛天仙的儿媳妇,看到少奶奶人胖发稀,大失所望,皱着眉头紧急踏出大门。
少奶奶肚子疼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生了一个豁嘴的女婴。
女婴刚出生就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大大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偏偏生了一张兔子的双瓣唇。
夫人在少奶奶还淌血的下体前冷笑。
「你不是赛天仙吗,天仙怎么生了个妖怪呢?」
我怕夫人,等半夜才偷偷摸摸起身,怀里揣着攒下的大鸡蛋。
少奶奶的屋子里黑漆漆,门窗都被闭得死死的,往日里当值的婢女都被夫人撤走了,只剩下青白脸的少奶奶和怀里的女婴。
夫人想让少奶奶和婴儿自生自灭。
我探了探少奶奶的鼻息,摸了摸她的嘴唇,她唇上的小痣都干裂开来。
「水。」她说。
「水。」
我没带水,心里不想再跑一趟去取水,万一被发现了,我又要挨打。
可少奶奶一下子猜到了我。
「小福,是你吗?好孩子。」
我叹了口气,罢了,去拿水吧,她都猜到是我了,如若把少奶奶渴死了,鬼魂记恨上我怎么办?
幸好老爷接了宫里大寿的活,家里体面起来,有望搬迁到京城。
夫人想着以后到京城去做夫人,是要一个善良好名声的,她又恢复了少奶奶的吃食。
可惜她做京城夫人的美梦破灭了。
大少爷回来了,血淋淋地回来了。
他的子孙根被剁了,三条腿,全废了。
府邸周围还围着官兵。
8
一直到夜里,整个府邸都灯火通明,官兵在府里进进出出。
老爷的咆哮穿梭在每一个角落。
他不顾儿子的痛苦,双目赤红,死死拽着大少爷的衣领。
「你签字了?」
「你签字了!」
大少爷颤颤巍巍点头,闭上双眼。
「我签了,父亲。我是在《上清帝第二书上签字了》。」
「志士演讲震撼人心,甲午惨败!割地赔款!何其屈辱,何其悲痛,上书清帝,拒和变法,迫在眉睫,我深受鼓舞,心中激荡,就,签了字。」
老爷瘫倒在地,仰天长啸:「蠢笨!这天下哪里是皇帝的,是老佛爷的啊!」
「老佛爷岂能容忍你们助长皇帝之势,必当杀鸡儆猴。」
「宫里用着我的灯笼,知我名讳者遍地,你偏偏又是我的儿子。」
「我们!就是儆猴的这只鸡啊!」
王妈搂着我,我们所有的仆从都站在空地。
一个肥头大耳的太监清清嗓子:「圣旨到!」
「甲午年抄商人张有财,先于伊宅查有:金二千两;银十万两;金银宝石器皿八百一十二件,重三千两;金银首饰一千五百六十八件,重二千二百两。」
「正屋七进二十间,花园露台十座,地亩三百顷,当铺三家,灯笼铺四家。尽数抄没。」
太监说罢,又瞅了我们一眼。
「另外有仆从五十五人,充入本地官员府中。」
老爷不仅没拿到做灯笼的白银,还被抄了家,一把年纪变成了穷光蛋。
夫人哭得更加哀恸,哭着哭着,冲向少奶奶,夺下她怀中的女婴,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这个妖怪克我全家!」
「我杀了你!」
大少爷接住了孩子。
「娘!这是儿子唯一的孩儿了!娘!」
夫人这才如梦初醒,搂着儿子默默流泪。
我和王妈被分别分到了知县和主簿家中,继续当下人。
老爷,夫人,少爷和少奶奶,住到了闹巷一个三开间的屋子。
老爷受刺激中风,少爷又是个残疾,全靠少奶奶和夫人维持生计。
女婴一直没有名字。
我和知县说王妈妈是我的亲娘,知县便每五天给我放半天的假,准许我去看望王妈妈。
主簿家里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王妈就服侍这个最小的儿子。
王妈妈瘦了好多,和树一样,人的年轮也越变越多。
但人和树又不一样,树可以长命百岁,枯荣轮回,人生来便奔赴死亡。
主簿的小儿子抽大烟,主簿便把他的手脚捆住,我在王妈的屋子里都能听到他戒大烟时发出的痛苦的哀号声。
王妈妈拉开衣领,她脖子上是密集的血痕,是主簿的小儿子抓的。
「抽大烟的人,都变成野兽了。」
「我去喂饭,一不留神让他挣脱了去,我从不知道人的手也可以这么锋利。」
我心里酸酸的,但是拿不出元宝给王妈妈了。
「王妈!」又有人喊王妈。
「小福,王妈要忙活了,你回去吧。」
确实,时候不早了,我快步往外走。
一个苹果砸中我的后背,我转头,从窗户的缝隙里对上一双细长的、闪着红光的眼睛。
「你来,你是王妈的女儿?」红眼睛的主人朝我招手。
我的脑子里又闪过王妈说的话,抽大烟的人,会变成野兽。
我把苹果丢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巷口走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被阴影里的一双手拉进黑暗,紧接着丢出女人的衣衫,没过一会儿,又丢出一个赤裸的女人和几个铜板。
女人抬起头,我愣住了。
她的唇上一颗小痣。
9
少奶奶快速穿上衣服。
「小福。」
她似乎想和我说什么。
一阵恶毒的辱骂缠住了她的脚步。
「乔二娘!你死哪里去了?」
「你这个贱蹄子!今天的钱呢?」
立志当京城贵夫人的夫人,已经全然适应了自己老鸨的新身份,她的儿媳妇变成她的头牌。
少奶奶捏着铜板,向夫人走去。
她的背影缓缓而去,与初次相遇时重合。
她的脖颈,细细长长,可以轻易被任何人折断。
巷口的另一边,探出头来看热闹的,是少奶奶杀猪的爹,他并不记得出嫁的女儿乔二娘,或者说,他并不记得卖出去的许多女儿。
10
知县家里的子女都已经成家,我没有要服侍的少爷小姐,知县夫人信佛,每日把自己锁在房里捻着佛珠,敲着木鱼,我三顿按时送素面素菜进去即可。
闲着的时间,我就在各个地方,反复写少爷少奶奶教我的字,或用手指或用树枝。
「你叫什么?」知县夫人的木鱼声停了。
「多大了?」
我以为是我打扰到她,吓得不敢大声说话。
「回夫人,我叫小福。」
「十三岁。」
知县夫人惊呼一声,珠子掉下了地。
「哎呀,福宝,是你回来看娘亲了吗?」
我这才知道,知县夫人有个小女叫福宝,聪明伶俐,能做好长的文章。
十四年前,聪明的福宝被知县嫁给了京城一个大官做妾,被折磨死了。
从此知县夫人日日梦到可怜的福宝。
看到偷偷写字的我,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福宝。
知县夫人开始教我写字,想让我也写出福宝的文章。
可我是小福,不是她的福宝。
我不是她的珍宝,我做不出文章。
知县夫人就让我看福宝的文章,让我没日没夜地写。
「你别皱眉,那样不像福宝。」
「福宝爱笑。」
我就龇着大牙在知县夫人面前傻笑,从早笑到晚。
我去看王妈的时间少了,一方面知县夫人说福宝不喜欢往外跑,另一方面主簿家的少爷总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瞅我。
我除了学福宝的字,还要去药房给知县夫人拿草药,知县夫人脚上生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红色的皮里漾着白色的汁水,奇痒无比,抓抓挠挠,抓破之处长出更多的水泡,让她无法安眠。
偶然我在药房见了几次少奶奶,她也要来抓药,但每一次她身上都挂着白。
她把那点铜板数过来数过去,八个就是八个,数再多也变不成九个。
我掏出知县夫人给我买糖的钱,递给了少奶奶。
「少奶奶,孩子怎么样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佝偻着给我鞠躬。
「嗐,我哪里还是少奶奶。」
天色不晚,我就和她并排走着,她见我盯着她的白花,脸上浮出一点释然的笑。
「老爷去了。」
「他中风这么久,终于解脱了,我也能少做脏事,我也解脱了。」
「白花别人戴着伤心,我戴着心里快活。」
到了少奶奶住的三开间,她一直也不和我说孩子的事,我与她告别,她让我等等。
「小福,好孩子,我拿东西给你。」
她眼角的皱纹都开始发芽,曼妙的身躯也爬上了沧桑的味道,不一会儿,她拿给我一方帕子。
是我装巧克力的帕子,粗糙廉价,洗得干干净净,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小福,每次看到你这帕子,我都想到巧克力,真甜啊,我曾经也是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需要帕子了,你拿走吧。」
我拿着帕子,站在门口,面前枇杷已经金黄,在太阳下亮晶晶的,宛若涂蜡,空气里都是甜蜜的味道。
我摘了一个,枇杷甜蜜的假象涩得我直吐舌头。
许久不回来的知县第二日凌晨突然赶回了家,似乎是遇到了烦人的事。
城东一户人家出了事。
媳妇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相公和婆婆,自己吊死在了门口的枇杷树上。
「哦,还有这样的事。」知县夫人敲着木鱼。
知县喝了口水,他不是在为死人烦恼,而是在为死人死亡的时间烦恼。
「偏偏这时候死,老佛爷的大寿还没结束呢,晦气。」
「这户人家一直晦气,被抄了家,还全丧了命。」
知县夫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媳妇怎么这么绝情,一下子要了一家人的命。」
我感觉我的腿突然很沉,涩枇杷的味道从我胃里涌出来,我开始猜想少奶奶在药房买了什么。
我不顾一切冲到枇杷树下。
三开间围满了人。
地上摆着三具尸体,一口棺材。
「这家的小孩呢?」我抓住看热闹的人。
同巷的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早被卖了,给那个中风老头买棺材。」
「卖给戏班子,砍断腿脚,展览去了。」
「那个老女人看儿子也不行了,就如法炮制,把媳妇卖给人牙子,给儿子买棺材。」
「这不,这口棺材就是给儿子的。」
少奶奶卖身的钱,刚好够买少爷的棺材。
一家人,老爷有棺材,少爷有棺材。
殚精竭虑的夫人没有棺材,低眉顺眼的少奶奶没有棺材,无名无姓的孙女也没有棺材。
有棺材的人被官府葬了,没棺材的随意丢到了哪里。
11
我被知县夫人打了一顿。
她让我泡在汤药中,去去晦气。
我泡着,感觉自己像药膳鸡。
刚去完晦气,晦气就来了。
王妈妈服侍的那个主簿家的儿子,指名道姓要我,王妈老了,那就王妈的女儿来。
我立刻想起那颗砸到我的苹果。
主簿和知县讨要我,左右一个小丫头。
可知县夫人听说此事,像疯了一般。
「你又要把我的福宝给别人!」
「福宝到那烟鬼手里,哪里还有活路。」
她死死地把我搂在怀里,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
知道县还是同意了。
主簿上面有点人,答应知县把最近的凶案销了,这样报上去不至于太难看。
于是知县把疯魔的知县夫人塞进满是佛像的房间,让她自己冷静冷静。
王妈妈找上了我。
她直僵僵地走路,皮都包在骨架子上,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
「小福,王妈给你带东西来。」
布包里是一双崭新的鞋子,阵脚密密的。
她说着话,摇摇晃晃地头挂在脖子上,分外吓人。
「王妈,你怎么了?」我的眼泪就要往下掉。
王妈枯槁如树枝的手擦去我面颊的泪珠。
「小福,哭什么,王妈只是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
「小福,穿上新鞋,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浑浊的眼睛将我从上看到下,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方正的纸。
是一张船票。
「小福,这是二少爷给我的一张船票。」
「王妈脑子笨,记不清楚。」
「甭管目的地是哪里,你坐船过去,你下了船,二少爷在那里。」
我不管不顾地摇头,这是二少爷给王妈妈的。
这不是一张船票,这是活下去的机会。
「啪。」
王妈妈用她枯枝一样的手拍了我的脑门。
「傻小福,当务之急,你先过去。」
「二少爷还会托人给我船票的。」
明天一过,我就要被送给主簿家的儿子了。
我捏着船票,黑夜跟在我后面,弯月悬在头顶,像一把锋利的屠刀。
我的手就放在门把上。
只要我跑出去。
跑到码头。
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心仿佛暂停了一瞬。
「福宝,你要逃走吗?」知县夫人的声音轻而缓,平静得吓人。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但我突然想起来福宝爱笑,我哆嗦着嘴唇,露出难看的笑。
「福宝,这次娘让你逃。」
「娘听到了,你要去坐船。」
知县夫人拔下头上的金簪子,抹下手上的玉镯子,一股脑塞给了我。
我叮叮当当地跑着,两旁的树露出阴森森的獠牙,野兽一般追赶我的影子。
码头越来越近,微微泛白的天空勾勒出轮船的轮廓,我感觉我的背上要生出翅膀,扑棱棱地闪动,马上就要飞起来。
呜呜的汽笛声响起,轮船的屁股上翻涌着无数的气泡,我穿着新鞋,站在甲板上,天已大亮。
我在船舱中沉沉睡去,无数的人挤进我的梦,我梦到了少奶奶唇上的小痣,梦到了王妈的头巾,梦到了知县夫人的木鱼。
那些回忆从我身上流过,我只是空空的河道。
「小福。」
「小福。」
「死丫头。」
「福宝。」
似乎是有人喊我,我怎么也睁不开眼,身体突然轻飘飘的,灵活得不像话,我变成了鱼吗?
12
二少爷站在码头,迟迟等不到航船。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翻船啦,翻船啦。」
「整艘船上,没一个活下来的。」
一根烟在二少爷指尖燃起,熄灭,化成他脚下的尘土。
他走了,不再等待。
(完)
天哪!妖异阴恻的老太后,腐朽华丽的权贵,疯魔麻木的人们,受害者全身溃烂裹满了脓腥的血,在黑沉沉的一潭臭水中无声地垂死挣扎,这是个什么什么世界?
王妈当初就应该带着小福跟二少爷走的~哎~
写的真好啊,那时候人真不是人呢?虽然小福也没活下来,但这就是那时候的时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