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盖房时在院中枣树下挖出一只老鳖,直到现在仍然很愧疚
暮夜人定,散步河堤,蛙鸣虫吟,水雾升腾,有刹那仙境之恍惚,探不清前路,望不见归途。抬头望月,竟似有棵弯曲之树盘旋其中,忽而明了,这应是你提着玉盘一般的灯笼来寻我。
从我记事儿起,院中就有棵枣树,成年人一抱粗细,干裂的树皮,蜿蜒的树身,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小时候,奶奶经常约人在枣树下打牌,我则会爬上枣树求枣。
乡野之间,男孩女孩之间的界线似乎也不是那么明了,比如家中这棵枣树,我爬得上,且轻松,很多同龄的男孩子却望而生惧,每每被我嘲笑。
枣树下,一群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打牌,枣树上,皮猴子般的我撅着屁股用力晃动树枝。
树枝摇晃间,枣儿伴随着树叶零星落下,砸在老人们身上,她们浑不在意,仍旧专心打着自己的牌,我则在树上乐得咯咯直笑。
树上树下,稚童老人,相映成趣。

村里有个在我心中极为神秘的老人,他一百零几岁了,每天坐在自己家门前,闭眼假寐,似乎在等天黑,又似乎在回忆过往的岁月。
我曾经问过他我家枣树几岁了,他摇头说不记得,只知道,从他记事儿起,枣树就已经存在。
如此说来,一百多年了!
超过百年,村里就不会有人真正知道它到底多少岁,因为人的寿命局限了真相。
也许,它的诞生只是个意外,可能是多年前,一个人随口吐出的枣核;也许,是个像我一般的稚童,从别处获得一枚枣儿,吃完后,用心把枣核埋在了此处。
百年轮转,沧海桑田,当年的枣核,长成了一棵蜿蜒盘曲的大树,昔日埋种它的人,则早已成为一柸黄土。
它之所以生长在我家里,纯属偶然,别说百年前,就算是几十年前,这片宅基地也并不属于我们家。
听我奶奶说,以前还是生产队时,这里是生产队大院,只不过后来划分宅基地时,划给了我们家。
所以,这棵枣树并不真正属于我家。
我的年少岁月,就在枣树下一年年度过,老枣树绿了又黄,农村的时光缓慢而悠闲,似乎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当初那个皮猴子一般的孩子慢慢长大,我也从那个最初那个费力爬上枣树,撅着屁股用力晃动树枝求枣的稚童,变成了一个觉得枣儿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好吃的“大人”。

长大后的我,想要逃离这里,想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家。
我终于如愿以偿,开始外出见识更大的世界,走得毅然决然。
从此以后,我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枣,也再没有躺坐在枣树下乘凉的那份悠闲和自得。
为了吃奔波,为了钱疾走,老家里的枣树,似乎已经被我忘记,一并忘记的,还有枣树下的年少时光。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还会再次回到家乡,回到那棵枣树下。
我那倔强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啊,使我忘记了根在何处,家在何方。
终于,因车祸导致身体受伤的我感觉到了强烈孤独,身心俱疲的我在外面每日每夜都在思念家中的老房子,想念那棵老枣树。
我是因为什么才会离开家乡?因为穷!
我是个穷怕了的人,我想要改变生活,想要让穷困远离我。
所以,我离开了老屋,丢弃了老枣树,像一枝没根的浮萍般漂浮在这片名叫人间的苦海之中,咬牙切齿,想要寻找到一片属于我自己的长青岛。
但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名叫轮回的玩笑,离开家乡时,我一无所有,出事受伤花光了所有,回来后,我仍然一无所有。
所不同的是,离开时雄心万丈,回来后悲悲切切。
当年那个皮猴子般的姑娘,已为人妻,为人母。
院里的老枣树,两根树枝枯死,只剩下一枝活着,倔强显示着自己那顽强的生命力。
站在树边,我潸然泪下。
枣树仍在,却已然物是人非。

当年那个爬上枣树的孩子,再看不到枣树下那群白发苍苍打牌的老人,这些人里,也包括自小疼爱我的奶奶。
短短十年间,她们走了,走了,都走了!
望着自己粗燥的双手,想想自己那颗年轻却如同树皮一般龟裂的心,才知道自己小时候究竟有多么愚蠢,竟然想着快快长大。
除了粗糙的双手和越来越市侩的心,我还得到了什么呢?一无所得!
当然了,还有那永不后退的年龄,以及逐渐长满皱纹的脸庞。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有多少年没有平心静气站一会儿了?我有多久没有身心放松躺在树荫下睡一觉了?我有多久没有真正看看自己的内心?
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好像只是一个眨眼间。
在外面遭遇的车祸,对我脆弱的内心造成了严重伤害。
身体之伤易好,内心之伤难愈,车祸带给我的,是刨开我的伪装,揭开我的画皮,剥开我那被裹得严实的铠甲,将一个真实的我展现在自己面前。
我还是那个小时候容易害怕的小姑娘!
那些彷徨无助的岁月里,我躺在枣树下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不要气馁,不要害怕,不要放弃。要活着,要勇敢,这只是人生的一次挫折罢了。
忽有某日,我看到枣树龟裂的树皮下,枯死的树杈间,抽出了一枝嫩芽。
我站在凳子上,抚摸着这枝嫩芽,它是那么娇嫩,却又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
当我每日悲切自怜时,它却在想方设法活下去。
我站在凳子上,摸着这枝嫩芽,在院子里失声痛哭。

我颓废太久,必须要做点什么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年少时,经常听村里老人讲故事,那是我对外面世界的最初了解。
故事里有妖魔鬼怪,有孝子烈妇,有魑魅魍魉,有王侯将相。
望着满天星光,用我那贫瘠的想象力,去构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放肆梦想。
我想写东西。
年少羞涩,不敢对别人讲。
长大后俗事缠身,四处奔波,钱物充斥着内心,年少时那个想要写东西的梦想,慢慢被挤在心的角落,并且被一个叫虚荣的东西给掩埋,几近忘记。
我拿起了笔,用起了电脑,开始笨拙描绘曾经小时候最为放肆的想象。
我几近破碎的内心得到了平静,获得了长久的平和。
跟世间所有事一样,写东西,同样需要天赋,我只是个做过写作梦的人,却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无所谓,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万千缤纷,方法或巧妙,或笨拙,只要能够展现出来,便也是一种成功。
在我内心的创伤慢慢痊愈时,写的东西竟然也开始赚钱。
这就像是命运对我开的一个玩笑,寻觅多年,奔波半生,竟还是小时候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拯救了我,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极渊边拉了回来,并且还准备了一些零星鲜花,对我进行奖励。
我很满足!

家里的老房子比枣树年龄小,但已经四处漏雨。
刚从外面回到老家时,只做了简单收拾,慢慢赚了点钱后,2015年,想要把老屋给翻新一下。
我想盖新房,院里老枣树碍事。
其实,我内心受到创伤后,家里人为此四处奔波,什么方法都想了,什么地方都去了,只是想让我好起来。
甚至找过那些靠哄骗为生的所谓大仙,他们都认为,我之所以成为这样,是因为院里有这棵老枣树,院子四方,中间有木为困,所以,这棵枣树要刨掉。
我不舍得,也便坚持了下来。
因为我自己很清楚,我内心的创伤,跟年少时的某些经历有关;跟我柔弱怯懦的内心有关;跟我受到挫折后,长时间的愧疚以及后悔有关;唯独跟这棵老枣树没有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它拯救了我,是它让我内心得到了平静,是它让我在那些彷徨无助的日子里,给了我一片荫凉,同时也给了我再抽嫩芽的勇气和毅力。

但翻新房子,它则必须要刨掉。
怎么办?
最终还是对它动了手。
这棵生长在院子中的超百年老树,在我的注视中被断根,被挖倒,直到成为一截毫无生命力的树干。
人生两苦,想要不能得,拥有却失去。
老枣树终于倒下,就像我心中的某根支柱轰然坍塌。
挖的时候,下面有不少尚未拱出地面的蝉,它们数年蛰伏,只等一场夏雨,便会破土而出,借泥水冲刷身垢,于夏风中晾翅,而后振翅破空,活完自己那短暂而炙热的一生。
但若将它们提前挖出,便等于要了它们的命。
谁会在意呢?
我其实挺在意!
我从来不知道,树身竟会埋在地上那么深,不是树根,是树身。
向下挖了将近一米五,仍然还是树身,并不见树根,这说明,在过去的岁月中,这片土地向上抬高了太多,每抬高一次,树身便被埋下一截。
百年一弹指,这棵树竟也有自己的独特记录方式。
见树根时,挖到了一只老鳖。
只有碗口大小,它就俯身卡在树根间,静静接受着重见天光。
确切来说,它不是个活物,并且不知道已经死去多少年,下面的皮肉皆已经腐烂,仅剩下碗口大的鳖盖。
最初,我以为是片黑瓦,人们也以为是别的东西。
任谁也没想到,会是一只老鳖。
当捡起来后,所有人都非常吃惊,还伴随着不解。
我想不明白,大家也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到的树下?为什么困在了树下?
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只能随意猜测。
鳖盖被他们扔到了一边,我蹲在它的面前打量,乌黑的鳖盖,像是这棵枣树的灵魂,但我还是想弄明白,它是怎么到的树下,又为什么死在了树边。
脑中突然想到一件事,听奶奶说,以前我们这边曾经涨过一次水,平地之水深达丈余,当时村里的房子多半被泡塌。
它应该是那个时候随着出槽的河水来到这里,并且被卡在了树根间,想挣脱而不能,被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新房在2016年盖好,我终于告别了家中的老屋,住进了自己亲手盖的新房中。
老枣树的树干有不少人想要买走,一直没舍得卖。
但它已经没有了生命,剩下的只有慢慢腐朽,就像我一样,再不是那个求枣的孩子,偶然照镜子,已能看到青丝间的根根白发。
枯木终将腐朽,岁月无声白头。
曾经翠绿的枣树,成为了躺在墙边的一段腐朽木头,但就算是腐朽,也是它存在过的唯一痕迹。
看到它,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骑在树枝间,用衣襟兜着枣儿,晃动着双腿,满脸黑泥却满足得把眼睛笑成月牙的小姑娘,她用豁牙啃食着枣儿,哼着那独属于稚童的歌谣。
那月牙般满足的双眼,是我永生无法再遇的海!
枣树被刨时,我拍了照片,那是它正在死去的某一刻留念。
有时候我想,枣树如果有意识,也许它并不会感觉遗憾,相对于人类来说,它活过了漫长的岁月,见证了人间所有的悲欢喜乐。
也许它活着时,同样也经历过无奈、愤怒、恐惧、寂寞和孤独。
但在倒下的那一刻,便跟一生的坎坷达成了和解。
就像人一样,当年老体衰,卧身病榻,过往一切,不全是云烟吗?
那些曾经的爱、恨、悲、欢,难舍的,放弃的,怨恨的、深爱的,都会在那一刻得到和解。

老枣树被困于世间,又泯灭于世间。
老鳖被困于老枣树的树根间,悄无声息腐烂了躯体。
我被困在这个名叫人世间的方寸之地,有过倔强、彷徨、恐惧和无奈,最终又释然。
枣树以超百年树龄,默默记录着所有的发生,说是枣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世间万物的一生?
早晚我也会满头白发,就像当年那群坐在枣树下打牌的老太太,去回忆曾经并不绚丽又平凡普通的人生。
时光无言,寸阴是竞。
岁月无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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