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谣》 原著小说《如月》作者:尼罗 第十六章 分歧

第十六章 分歧

忽然间的,她落了地,沈先生的声音随之也变得清楚了些,气流拂过她的耳廓,是他跪在她的身边,低低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惊惶悲痛,于是她知道了自己是死期将至。她不怕死,为了救他而死,更是死得其所,远远胜过一个人忍辱负气跑出去,在废墟之中孤零零的冻死。他的声音带了哭腔,是哭了吗?没必要哭的,他还是不懂她,不懂她对这个世界并无留恋,不懂她其实早就想离去。

乱枪之中,血花飞溅。她在剧痛之中腾空而起,是沈之恒抱起她跳下了车,一路冲进了旁边黑暗的小岔路里去。她在颠簸之中听见了他的喘息,是那样剧烈的喘息,仿佛他的灵魂都在震颤。

一股温暖而又酸楚的感情包裹了她的灵魂,她先是凭着这感情去为沈之恒挡了子弹,如今又被这感情托举着漂浮起来。这强大的感情源于何处?归于何类?她不知道。

所以在这绝境之中,她所作出的抵抗,便是伸开双臂抓住了车座两旁的扶手,极力的向前挺身出去,想着若是再有子弹来,她便要使足了力气,将它挡下。

她十五年来,一直活在黑暗之中与世隔绝,没人理会她,没人教导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三轮车夫是第一个倒下的,随后中弹的是米兰。子弹射入了她的胸膛,这一次她有了知觉,觉着那子弹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钉,猛的钉进了她心窝里,钉进去了还不够,还要穿透了她,去害她身后的沈先生,这怎么能行?她怎么能让?

她想告诉沈先生自己不疼,还想抬手给沈先生擦擦眼泪,然而,她没有力量了。

沈之恒还要说话,然而这时,迎面有两辆汽车开来,夜色之中,车灯刺目。沈之恒心中一动,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可是未等他反应过来,汽车停了,车门一开,跳下了五六名黑衣人,举枪对着三轮车就开了火。

用了最后一口气,她喃喃的说出了三个字。

米兰摇摇头:“不想吃什么。”

她说:“谢谢你。”

天要黑了,三轮车即将驶入法租界,沈之恒想起一件事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顺路买回家去,给你当做夜宵。”

谢谢你,做我长夜中的一轮月。

米兰迎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晚风,向后靠去,一颗心奇异的安定了下来:“不冷。”

与此同时,楼门开了,有人大步走了进来,是司徒威廉。

若是两个娇小女子,那是可以在三轮车并肩挤一挤的,可沈之恒这样大的个子,再怎么靠边坐,也腾不出位置给米兰了,又不能再叫一辆三轮车,让弱不禁风的米兰独坐。无可奈何,他让米兰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了她的腰,他让她往自己怀里靠,又问:“风冷不冷?”

司徒威廉愣在了当地。

沈之恒败下阵来,只得和医生约定了每日过来换药的时间,然后带着米兰办了出院手续。米兰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还是一位好心肠的看护妇借了她一条厚重的长裙子,像一卷毯子似的,将她从头到脚的裹了住。沈之恒拦腰抱着她走出医院——她临时出院,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只得叫了一辆三轮车,抱着她坐了上去。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轻轻的向前又走了几步,他在沈之恒面前蹲了下来。沈之恒垂头坐在一小滩鲜血里,怀里抱着米兰。米兰大睁着眼睛,如果不看她身上的鲜血和弹孔,那么她就像是正窝在沈之恒怀里发呆。

他清早出门,去医院陪伴米兰;陪伴一整天后,傍晚回家休息。到了第三天傍晚,他照例还是要走,然而米兰忽然变得很不听话,非要同他一起走,问她原因,她又说不出,也不像小女孩耍刁蛮脾气,就单是执着的要出院。沈之恒劝阻她,无效,换医生上阵劝阻她,依然无效。她披头散发的静坐在床边,两条细长的腿垂下来,两只眼睛定定的向着前方,看起来不是倔强,而是铁了心的冷酷。

他看了看米兰,又伸手在米兰鼻端试了试气息,然后收回手,小声说道:“她死了。”

两天过去了,沈之恒还是没有意识到厉英良与黑木梨花的存在。

沈之恒这时抬了头。

厉英良完全同意这一番话,而两人嘁嘁喳喳的密谋了许久,末了他们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连夜出门,分头行动去了。

电灯光下,司徒威廉看得分明,登时一惊——他的额角皮肉翻开,肩膀和脖子上各有一处枪眼,原来他也中了枪。

黑木梨花说道:“硬碰硬,我们不是沈之恒的对手,只能先下手为强,打他个出其不意。”

黑气从他的瞳孔中弥漫开来,他直视前方,喃喃说道:“我去找厉英良,给她报仇。”

厉英良皱起眉头:“反正不会是他自己去看病——会不会是司徒威廉或者米兰受了伤?”

说完这话,他把米兰放了下去,然后站了起来。司徒威廉慌忙拦住了他:“你说什么?厉英良找过来了?他敢在上海公开杀人?哎哟我的老天爷,那他一定是有备而来,你这么找他去,不和自投罗网是一样的?别去——”他抓住了沈之恒的衣袖:“你疯啦?别去!”

黑木梨花忽然又问:“他去医院做什么?”

沈之恒甩开了他的手:“我没疯。米兰为我而死,我理应给她报仇。”

“上海不比天津,我们不能在这里公开抓人,尤其他还住在法租界。”

“不行不行,你万一也有了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怎么办?你只顾米兰不顾我?在你心里我没有米兰重要?我没有一个死人重要?”

他先前曾经调查过沈之恒在上海的住址,本来只是调查着玩,没想到这信息竟会派上用场,所以“天不亡我”四个字,真是出于他的真心。黑木梨花做感慨状,也陪着他大叹了几声,随即问道:“我们何时开始抓捕?”

沈之恒轻声答道:“死就死吧,我受够了。”

不是他杀人,就是人杀他,他现在被一个“杀”字逼得走投无路,脑子里轰轰然的,几乎不能思考。而在听了特务的汇报之后,他转向黑木梨花,心中是狂喜的,然而表情和语气都像是要哭:“天不亡我。”

“谁死?你说谁死?我允许你死了吗?你想死我还不想死!回来!你给我回来!沈之恒!我让你回来!”

他算是把沈之恒得罪透了,沈之恒能饶了他才怪。况且天津那边还等着个横山瑛呢——横山瑛现在一定也恨透他了。

沈之恒充耳不闻,依旧是走。司徒威廉看出来了,米兰的死刺激了沈之恒——他不相信沈之恒对米兰有什么如海深情,他看沈之恒纯粹就是受了刺激。

“怕”救不了他,他如今只能自救,而自救的唯一方式,就是对沈之恒追击到底、斩尽杀绝。要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让时光倒流?把自己射向沈之恒的子弹全收回来?

司徒威廉知道沈之恒即便是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心底深处也还是意气难平。这么一个常年含恨的人,又受了一场折磨与囚禁,精神自然可能濒临崩溃。而那个米兰中了邪似的一味的对他好,如今又为他挡枪死了,他一时发个小疯,也不稀奇。但现在乃是非常时期,那厉英良风头正劲、胆大包天,谁知道他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大?万一沈之恒这一去是以卵击石,那么留下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

厉英良现在已经顾不得怕了。

紧追慢赶的在门口撵上了沈之恒,他狠狠一扯沈之恒的手臂,扯得他一侧身。这一侧身,让他看清了沈之恒的容貌。

厉英良刚一怀疑,还没有找出证据,黑木梨花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军用飞机。两人也没向横山瑛报告,就这么私自结伴,带着残余人马飞到上海来了。

沈之恒的面貌,很狰狞。

契机难得,所以她表面不动声色,行动上却比厉英良更热心。在得知平津两地都没有沈之恒的消息之后,厉英良怀疑这人是逃去了上海——今年这个春节,他不就是在上海过的吗?

黑气弥漫了他满眼,甚至皮肤之下都有黑色筋脉浮凸出来,细小血管网住了他的面孔,他看起来有了非人的恐怖。

沈之恒就是她的契机。她要抓住这个危险的吸血鬼,亲自把他交给相川大将。届时,抓获沈之恒的功劳将属于她,而之前放跑沈之恒的罪责,则会被大将归于横山瑛和厉英良。到了那个时候,军部自然会有大人物向横山瑛施压,也自然会有大人物借着论功行赏的机会,在横山公馆内给她划出一份地盘,让她可以开始和横山瑛分庭抗礼。

这回,司徒威廉也急了。

她有她的计划,而计划的启动,需要契机。

双手抓住了沈之恒的衣领和腰带,他把这人高举过头狠狠掼下,然后一抬腿跨坐下去,他压住了他。沈之恒向上一挺身,直接带着他站了起来,他猝不及防的滚落在地,随即一跃而起再次扑到了沈之恒:“镇定,米兰还没死,你听我的话,我可以——”

信的与不信的,形成了两股力量,其中一股力量来自关东军里的相川大将,而相传大将正是黑木梨花的老上司。黑木梨花自从进入了横山公馆,暗暗也知道横山瑛猜忌自己,所以一直是韬光养晦,可韬光养晦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打散横山公馆,重组新的特务机关。

沈之恒当真是失去神智了,竟然伸手掐了他的脖子。司徒威廉勃然变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还想杀我?”

他是瑟瑟发抖了,黑木梨花不动声色,其实另有一番沉重心事。华北的特务机关目前是由横山瑛掌控,但随着战事的推进,这位于北方的特务机关,将会总领半个中国的情报事务。将这样一副重担交给横山瑛,有人信服,也有人不信服。

然后他俯身低头,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颈侧。沈之恒猛的挣扎了一下,是颈侧爆发的刺痛让他瞬间恢复了痛觉。

厉英良和黑木梨花到达上海的时间,只比沈之恒晚了三个小时。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闯了一大堆的祸:放跑了沈之恒是一大桩,烧毁了五里地的铁路,是另一大桩,至于这两桩祸事引发出的其它大小麻烦,一时间也数算不清。总之,横山瑛虽然一直挺青睐他,但终究不是他亲爹,所以他扪心自问,只怕自己这次回了天津,会吃枪子。

痛觉先恢复了,然后是听觉与视觉,他如梦初醒一般,眼前一阵明亮,是又看见了灯光。

傍晚时分,他出了医院,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便衣特务。而便衣特务在看准了他之后,也当即撤退,一路撤出了法租界,撤到了厉英良和黑木梨花的面前,做了一番汇报。

光明之下,刺痛转为麻痹,他打了个冷战,而司徒威廉抹着嘴唇直起腰来,低头望向了他。

沈之恒在医院坐了大半天,他还能继续坐下去,但是米兰替他疲惫,一定要让他回去休息。他摸了摸米兰的额头,感觉她那热度又减了几分,身体分明是在好转,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他眼中的黑气正在消散,他正在恢复人类的理智。于是司徒威廉很满意:“清醒了?”

仿佛她真有一缕精魂附上了他的身,以至于只要他活着,她便死也无妨。

沈之恒盯着他,没反应。

米兰闭了嘴,这回只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妥协。不妥协也不行,她的心思,她自己都讲不清楚,又怎能说服沈之恒?她想沈先生一定只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受了大惊吓,吓破了胆子,所以害怕,其实不是的,其实她是想陪着他伴着他,她是想时时刻刻知晓他的安危。他若安然,她便也无所畏惧了。

司徒威廉又道:“我现在就去让米兰活过来,条件是你不许再闹着报仇。真是怕了你了,竟然为了个死人发疯,连你的亲弟弟都不管了,真不够意思。”

沈之恒柔声说道:“这里很安全,而且我也会陪着你,从早陪到晚,如何?”

沈之恒心里恍惚得很,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脑筋转不动,身体也是软的:“你救?她已经死了,你怎么救?”

“我不想住在医院里。”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害怕。”

司徒威廉无可奈何似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向了米兰。跪下来把米兰拉扯到了怀中,他自后向前的将她拥抱了,然后俯身低头,把嘴唇凑到了她的颈动脉上。

米兰无话可辩驳,可是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她还是不甘心就这样乖乖的听话。

牙齿刺破冰冷的皮肤,他开始咕咚咕咚的吮吸吞咽,片刻过后,他直腰抬手,把手腕送到了嘴边,一口咬下。

沈之恒哑然失笑:“那不行,你伤口感染得厉害,总要等到彻底退烧了,才能想出院的事。”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他似是完全没有经验,先把手腕贴上了米兰的嘴唇,然后才想到要捏开她的嘴。米兰歪斜着窝在了他怀里,鲜血顺着她半张的嘴唇流入,她保持着死不瞑目的模样,一动不动,又过了片刻,她猛一抽搐,像是沉睡的人被满口鲜血呛醒了,以至于她沉闷的咳嗽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了血珠子。

“我没事的,我也不疼。”她仰卧在床上,半睁着眼睛喃喃说道:“我今天可以出院吗?”

一声咳嗽过后,她缓缓闭了眼睛。

“他……他也没事,只有你受伤最重,别人你不必管了,你能快些养好身体,就是谢天谢地了。”

司徒威廉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胡乱缠了腕上伤口。把米兰往地上一放,他低头审视了她片刻,然后四脚着地的爬到了沈之恒面前:“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其实我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通常这招只对活人有效,不过她刚死不久,身体还是暖的,也许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死人。”

米兰又想起了司徒威廉,她对司徒威廉不是那么上心,不过既然是想起来了,她就顺便又问:“司徒医生呢?”

沈之恒盯着米兰,米兰仰卧在地,胸口有了隐约的起伏,像是睡了。

沈之恒听她简直虚弱得是气若游丝,便俯下身去,凑到她耳边回答:“我一点事也没有。”

一点一点的转过头,他注视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向他一笑:“干嘛?不认识我啦?”随即又对着他一伸手:“我救人有功,你得给我点钱。要不然我明天就要到南京路上要饭去了。”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沈之恒缓缓的一点头:“好,我给你钱,我还要你去买两张火车票,我要带米兰回天津。”

米兰听了这话,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她是可以拿性命去救沈之恒的,沈之恒如今却对她说这样生分的话,她不爱听,觉得是废话。

司徒威廉抬手抓了抓卷毛,莫名其妙:“你不是不敢回天津吗?”

沈之恒又道:“这次,我真是把你连累惨了。”

沈之恒笑了一下:“厉英良欺人太甚,我忍无可忍,也就无需再忍了。”

米兰在枕头上微微一点头。

在沈之恒踏上归途的那一天,黑木梨花抛弃厉英良,自行北上回天津去了。

一夜过后,他去看望了米兰,米兰锁骨下方有一枚子弹嵌在了肉里,昨夜已被医生取了出去。沈之恒清晨到来之时,她退了一点点烧,头脑也清醒了些许,沈之恒在病床边坐下了,找到她的手,握了住:“米兰,我们现在是在上海,我们安全了。”

她真是要被厉英良活活气死了。本来对待沈之恒,她有着更周密的抓捕计划,可厉英良慌慌的只是急着动手,催得她也失了立场,听了他的鬼话。结果如何?结果她简直怀疑厉英良和沈之恒是一伙的,厉英良故意要打草惊蛇、惊走沈之恒。

爱去哪里去哪里,他不关心,本来像司徒威廉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大个子青年,就应该是走到哪里都饿不死的,如今沈之恒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越发的不肯再牵挂他。

她先走了,厉英良随后跟上。他已经绝望了,所以决定临死也要拉上黑木梨花当个垫背的。横山瑛要惩罚,就连他带黑木梨花一起惩罚吧!

沈之恒不知道司徒威廉跑去了哪里。

第十七章 变身

“你想回家吗?”

米兰忽然扭头望向了他:“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了?我不用回家了?”

“不想!”

沈之恒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去:“从今往后,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等你以后长大了,如果你想,也可以随时离开我,去自立门户。”

“那就不回。”

她想得明白,可是说不明白,说不明白就不说了,反正她在这十五年的人生里,一直是活得很沉默。

“可以永远都不回吗?”

这就是她所说的救啊!

“可以。”

米兰起身走到长廊边坐下来,垂下了两条长腿。沈之恒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是从死亡里救了她,他是从黑暗里救了她。早在相遇的那个寒夜里,他就已经救了她。从那一夜开始,她单是想到世上有着沈先生这个人,单是想到沈先生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便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便能在那黑暗的世界里心满意足的活下去。

“真的?”

“不是我救的你,是司徒威廉。”

“真的。”

米兰摇了摇头:“不对,是你救了我。”

她眼睁睁的望着他,有点相信,又不敢全信,于是垂下头去,打算走着瞧。纵算沈之恒将来反悔了,她也不大怕。她现在有了一双好眼睛和一具好身体,她已经断然抛弃了黑暗的旧世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生的自由人。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对不起,自从遇到了我,你就一直受我的连累。”

她爱这光明的新世界,然而又仿佛不是慈悲温柔的好爱,因为胸中含着一波汹涌的快意——快意恩仇的那个快意。

米兰答道:“沈先生。”

沈之恒疲惫不堪,也就没太关注米兰的所思所想。反正这孩子是活下来了,只要活下来,就不会轻易的再死,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胃口也不会太大,隔三差五的补充一点鲜血,应该也就够了。还有米将军——米将军当然不会允许女儿无故住进陌生男人的家里,不过这是后话,等米将军发现女儿失踪了再说吧。

“米兰?”他试着问了一声。

接下来,就是厉英良。

沈之恒受了打扰,哼了一声,两人随即一起睁了眼睛。沈之恒盯着米兰,心里也有了一点不确定之感——面前这个女孩子穿着雪白的水手服和短裙子,披散着一头长发,面貌确实是米兰的面貌,然而除了面貌之外,她的神情和姿态全变了,她的大眼睛清澈有光,面颊清瘦紧绷,泛着淡淡的血色。

厉英良只是个奉命行事走狗,算不得是罪魁祸首,他知道。可厉英良——阴差阳错的——总能害得他死去活来。

她忽然又不确定起来,伸手轻轻捧住了沈之恒的脸,她闭上了眼睛,要用双手再做一次确认。

他也真是受够这个人了。

这就是她的沈先生呀!

沈之恒睡了一天,然后出门露面,结果发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还真是无足轻重。

抱着膝盖歪了脑袋,她开始静静的看他。他多大了?不知道,她还不会看人的年龄,反正对她来讲,他是个“大人”。

大部分人都笃定的认为他是出门旅行去了,而且还确定他是去了上海。如今他回了来,倒也还是那么的受欢迎,酒会晚宴的请柬像雪片子似的往他怀里飘。这天晚上,他应邀前往意大利俱乐部,参加意大利公使一家举办的跳舞会,跳舞会乱哄哄的很热闹,而他在跳舞厅里,遇到了司徒威廉。

长廊比下方草坪高了几个台阶,廊柱顶天立地,带着古希腊风,沈之恒倚着廊柱席地而坐,一条腿蜷起来,一条腿伸长了,仿佛是在休息乘凉。米兰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这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已经睡了。

司徒威廉是跟着金静雪来的,可见他这些天的求爱很有成绩,已经有了陪伴金静雪赴宴的资格。他西装革履的打扮着,偶然一回头瞧见了远处的沈之恒,他立刻向着他招手一笑。

在楼后那一道白石砌成的长廊里,米兰找到了沈之恒。

沈之恒没理他,扭过头去和身边的朋友谈话。

“厉叔叔,谢谢你杀我。”她在心中低语:“司徒医生,更谢谢你救我。”

司徒威廉收回目光,把笑容的余波送给了面前的金静雪。他现在很快乐,因为美丽的金二小姐这几天给了他许多好脸色,让他的心房中充满了阳光与蜜。他想自己定然是继承了母亲浪漫的天性,所以才会如此的喜欢爱,需要爱。母亲不就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子吗?那么自己爱上一个人类女子也不稀奇。况且不爱人类爱谁去?难道他身边还有异性的同类吗?

摸着摸着,她忽然睁开了双眼,望着眼前的水手服,她缓缓绽放笑容,一扭头再望向窗外,窗外还有一整个花红柳绿、无边无际的大世界!

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原来沈之恒给的,先花着,沈之恒的汽车,崭新的,也先开着。沈之恒还在和他赌气,没关系,让他自己赌去吧。他如今正忙着追求佳人,等忙完了这件头等大事,再去向他服软也不迟,顺便再向他要笔钱,用来租洋房买汽车雇仆人。据说组织一个小家庭,花费是很大的,尤其要是组织一个配得上金二小姐的小家庭,那更是寒酸不得。

指尖抚过那薄衫子上的大翻领,她摸到了领子上镶着的一道道阑干。这样的衫子,叫做水手服,她知道。

司徒威廉盘算得头头是道,越想越美,对着金静雪一味的眯眯笑。金静雪心不在焉的回了他一个笑,心里则是另有其人。

他买回来的两套衣裙,让米兰摊开来欣赏了好半天,各种颜色的名称,她全不懂,她只是觉得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太美丽——美丽,更奇异,繁复到令她目眩。闭上眼睛伸出手,她又换回了前十五年的活法,在前十五年里,她只能用手指来了解她的新装。

她想的人,是厉英良。

等她出了浴室,沈之恒也从外面回了来。他方才强打精神出门去,到百货公司里买了两套女装和一些女士所需的小零碎,半路还遇到了法国人福列。福列足有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然而不以为奇,因为他算是个富贵闲人,完全有理由和资格出远门旅行一个月或者半年。

厉英良连着失踪了许多天,不知是死到哪里去了,也许根本就是在故意的躲着她,横竖他现在有了日本爸爸了,不需要她金家的庇护和抬举了。厉英良不稀罕她,那她也不稀罕厉英良,爱她的男子成千上万,她怎么就非得和个学徒出身的汉奸较劲?现在司徒威廉是她的新宠,司徒威廉高大英俊,一头卷毛尤其新鲜好玩,瞧着活脱就是个西洋青年,又总是那样天真热情,她觉着自己要是收了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大概也不坏。

在沐浴之前,沈之恒用三言两语,讲清楚了她这死而复生的原因,此刻用手指戳了戳那几枚圆疤,她不疼不痒,真是想象不出几天前,曾有一粒子弹将自己穿了个透心凉。

司徒威廉这也不坏,那也不坏,可金静雪和他在一起,总是有点提不起精神,舞会尚未结束,她就提前离场,让司徒威廉送自己回了家。

冷水让她的肌肤泛了红,她穿了沈之恒的大衬衫,衬衫下摆垂到了她的大腿,露出了她瘦削玲珑的膝盖。站在浴室内的玻璃镜前,她对着自己看了许久,又扯开领子,去看自己心口上的那几枚红色疤痕。

她是真的疲惫,到家之后也懒怠请司徒威廉进去坐坐,径直自己走进了楼内。结果刚一进门,家里的丫头小桃迎了出来,对着她低声说道:“二小姐,良少爷来啦。”

米兰洗了个冷水澡。

金静雪吃了一惊:“谁?他?他怎么来了?”

非常难得的,他竟也有了几分困意,想要睡上一觉。

“来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而沈之恒抱着个光溜溜的女孩子,一时间也忘了他的绅士礼仪。他被米兰哭得心力交瘁,连饥饿和沉痛都忘怀了,单是跪坐在地,连个哈欠都不打。

金静雪拔脚就走,一个急转弯进了客厅。客厅内亮着吊灯,灯下的长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厉英良。不见厉英良的时候,她总是恨恨的惦记着他,如今他坐在她眼前了,她把小脸往下一沉,反倒爱答不理的放松了。把手袋往丫头怀里一扔,她在厉英良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而厉英良站起来向她浅浅一躬,礼数还是那么的周到:“二小姐,抱歉得很,这一阵子事忙,一直没有过来问候你。”

初次见面,应该隆重。

她从鼻孔哼出了两道凉气:“这话说得稀奇,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来问候我?况且我也不敢当。”

沈之恒陪在她身边,她却偏偏就不看他——不舍得看,她要先去洗个澡,洗得心明眼亮了,然后再面对他。

说完这话,她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又瘦了一圈,面颊都凹陷了,虽然分头梳得锃亮,下巴刮得干净,然而那种憔悴忧愁的模样,是掩饰不住的。心中微微的一动,她又想也许厉英良没有说谎,这些天他是真的忙。

哭尽了泪水之后,她抹着眼泪望向窗户,窗外朝阳初升,给了她一个更灿烂的新世界。处处都是颜色,处处都有形状,她应该从何看起?她怎么看得过来?

于是扭头望向门口,她摆着冷淡姿态,高声呼唤丫头上茶,一方面表明自己没有逐客的意思,另一方面还要表现出自己对他是爱答不理。而厉英良坐回原位,先是不言语,等丫头送上热茶和蛋糕糖果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抬头说道:“我出了趟远门,这是刚回天津。”

苦海无边,沈之恒拥抱着她,是她的舟。

金静雪也端起了一杯热茶,慢吞吞的抿着,心想你爱去哪儿爱回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今夜忽然想起向我汇报了?

她哭得东倒西歪,满脸都是头发,满身都是热汗。渐渐的,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赤裸,可是人类的文明礼貌她都顾不得了,她忙着哭,哭得四肢百骸都通畅了,几乎就像是在自己的泪海里遨游。

厉英良又道:“我闯了个大祸。”

米兰大哭了一场。

金静雪一愣,万没想到厉英良会说出这话来。首先,厉英良是贫苦出身,最有心机,根本就不是那惹是生非的人,况且他现在有日本人做靠山,就真是惹上那了不得的人物了,大不了搬日本人出面抵挡一阵,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失魂落魄。

“我不是瞎子了!”她哭得热气腾腾,长发蓬了起来,涕泪几乎喷到了沈之恒的脸上去。沈之恒跪在她面前,向她张开双臂,她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哇哇的嚎啕起来。

“那……要不然,你和我回家去,避一避风头?”

惊惧过后,便是狂喜。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一边哭一边从沈之恒怀中挣脱出来。双手抚上印着凹凸花纹的壁纸,她一点一点的摸,一点一点的看,看过墙壁,再去看家具,看她睡了三天的大床,看羊毛地毯上织着的大团红牡丹。最后她跌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胳膊,看自己的身体。

厉英良摇了头:“不行,避不开的。”

米兰从小盲眼,不知道光明为何物,所以当她的黑暗世界忽然变得五颜六色光怪陆离之时,她第一反应,是又惊又惧。

金静雪狐疑的看着他:“你到底惹上谁了?”

沈之恒这时才发现米兰的眼中有了神,瞳孔里有了光。

“沈之恒。”

米兰颤抖着向他仰起了脸,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才抖抖索索的说出了话来:“沈先生……我、我好像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好像……好像是看到了……”

“沈——”

沈之恒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了自己:“你的眼睛怎么了?”

金静雪几乎被嘴里的热茶呛着,伸手把茶杯往茶几上一顿,她皱着眉头啼笑皆非:“我当你是惹了谁,原来是个沈之恒。沈之恒是有点本事,可还不至于把你吓成这副模样吧?再说你为什么会惹上了他?是不是你仗着日本人的势力狐假虎威欺负了人家,人家一急眼,就请了法租界的青帮老头子出头,要找你的晦气,对不对?”

浴巾落在地上,米兰在他怀中发出颤音:“我的眼睛……怎么……变了……”

“要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米兰挣扎着坐起来,抬手狠命的揉眼睛。沈之恒以为她是眼睛疼痛,想要为她查看,可她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去,又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裹在身上的浴巾散开了一角,她不知羞,继续踉跄着在这屋子里乱撞。沈之恒冲上去抱住了她:“米兰,你不记得我的声音了吗?我是沈之恒,我们安全了!”

金静雪来了兴致:“奇怪,你这是和我认真讨论起来了?难不成这个难关,我能帮你渡过?”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我就说嘛,平时三催四请都请不来你,要不是今天有求于我了,你也不会大晚上的登门过来问候我。可是我的本事,你都知道,我又能怎样帮你呢?”

沈之恒立刻答道:“是我,别怕,我们安全了。”

厉英良向她那个方向凑了凑,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注视了她,眼白缠着红通通的血丝,像是含泪已久,一开口,嗓子也是沙哑的破锣嗓子:“司徒威廉,你认识吧?”

她随即扭过脸朝向了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沈……沈……”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是你吗……”

金静雪微微一笑:“怎么,你调查我?”

准确无误的,她和他指尖相触。

厉英良继续说道:“我听说,他最近和你走得很近。”

然后,她慢慢抬起了另一只手。

金静雪恍然大悟:“你不会是要请司徒威廉做说客吧?可司徒威廉只是个傻小子,他虽然和沈之恒是朋友,可在沈之恒面前,说话未必有分量。”

米兰将他的手指抓紧,缓缓牵到了自己眼前。沈之恒先是不明所以,后来,他忽然看到米兰的眼珠一转,瞳孔转向了自己的指尖。

厉英良情不自禁的反驳:“他有,他别的没有,分量有的是!”

这一声是如此的迷茫和惊惶,让沈之恒以为她还沉浸在噩梦中。伸手拂开了她脸上的几丝乱发,他安慰道:“别怕,我们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金静雪扭开了脸,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不和他争辩。

米兰大睁着双眼,慢慢合拢手指回握了他,又轻轻的“啊”了一声。

厉英良伸长脖子,向着金静雪凑了凑,继续追问:“明天,你和司徒威廉有约会吗?”

沈之恒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俯身握住了米兰的手,他柔声唤道:“米兰,是我。”

“怎么?你要管我呀?”

她轻轻的呻吟出声,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沈之恒拧了一把热毛巾,擦拭了她的脸和手。她的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在喘息,也像是要说话,忽然向上一挺身,她从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沈之恒以为她是在干呕,然而她落回床上,大大的透过了一口气,胸脯也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长睫毛向上一掀,她睁开了眼睛。

“你只告诉我有没有就是了。”

黎明时分,米兰有了苏醒的征兆。

金静雪颇俏皮的一歪脑袋:“明天下午我和他一起看电影去,看完了电影还要共进晚餐,怎么啦?”

这样想来,司徒威廉那天并非大放厥词。无论他承不承认,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们确实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只不过,他误以为那是友谊,所以连金钱带感情,一并错付了出去。

厉英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双手夹在两腿之间,一个脑袋几乎探到了金静雪眼皮底下。两只遍布血丝的眼珠子紧盯了金静雪,他压低声音问道:“司徒威廉,是不是对你动了真感情?”

沈之恒忽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从认识了司徒威廉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为了食物而劳心费力过,司徒威廉让他维持住了他那体面的生活方式。

金静雪冷不丁的听了这么一句话,先是惊讶,随即一扭头一扬脸:“对我动真感情的人多着呢,很稀奇吗?”

沈之恒自己也饿了,他不敢离开米兰,然而干饿着也是不行的,他不知道何等程度的饥饿会让自己失控。如果司徒威廉还在——

“那……你对他呢?”

入夜之后,她再一次惊厥抽搐,几乎从沈之恒的手腕上咬下了一块肉。幸而这回她的胃口很小,一点点鲜血的滋润就让她恢复了平静。

金静雪觉得厉英良那呼吸已经喷上了自己的面颊,烘得她面红耳赤,所以僵着脖子,她是死活不肯回头:“我还没想好呢。”

米兰昏睡了一天。

她这话说得硬邦邦的,厉英良觉察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像条蛇似的,竟把脑袋探出了如此之远,怪不得金静雪气色不善。把脑袋往回缩了缩,他说道:“二小姐,明天你去见司徒威廉,可否带我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只知道自己正在制造一个新的怪物,也不是人,也不是神,不甘心做鬼,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活。

“两人约会,带你干什么?”

沈之恒看着米兰,像是看着另一个崭新的自己。

“我想……我们毕竟还有一层兄妹的关系,你对司徒威廉似乎很有好感,那我去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是好,我也就放心了。况且家里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天津,我若是对你不闻不问,将来干爹知道了,恐怕也是要怪罪我的。”

一夜过后,就在这到达天津后的第一个清晨里,她忽然抽搐起来,沈之恒先是望着她抽搐,后来他挽起衣袖,将手腕送到了她嘴边。如同婴儿寻找乳房一般,她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手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大口大口的吞咽,睫毛同时剧烈的忽闪,像是运了浑身力气,要拼着性命睁开眼来。

金静雪不置可否,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厉英良连忙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打出一朵小火苗,用双手笼着送过去给她点了烟。她浅浅吸了一口,然后嘬起红唇吁出了一道白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悠悠一转,她向厉英良射去了目光:“你是真的关心我?还是想通过我联络司徒威廉,请他帮你运动沈之恒?”

用干毛巾把她的长发擦得松散了,他用浴巾包裹了她,把她抱去了卧室。

厉英良攥着打火机,累得似乎连眼珠都转不动了,就那么木呆呆的看着她:“我惹了一个沈之恒,别的事情就都顾不得了?我就不可以一边对付沈之恒,一边看看你的新男朋友是何许人也?”

花了不少的工夫,沈之恒给米兰洗了头发。

金静雪一撇嘴:“哟,急啦?跳了一晚上的舞,我也怪累的,你要急就急,我可懒得理你。”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这样大好的一个少年,余生漫漫,最大的事业竟然就是觅食。

厉英良站了起来——在直起腰的那一瞬间,他原地一晃,金静雪慌忙起身要去扶他,然而他定了定神,已然自行站稳了。

接下来,她就要像当年十四岁的他一样,和整个人间世界保持距离,然后寻找猎物,杀生吮血,填饱肠胃。

“见笑了。”他哑着嗓子说话:“这几天可能睡得太少,总爱头晕。我不打扰二小姐了,二小姐早些休息吧。明天——明天中午吧,我打电话过来。”

他们现在连人都不是了,生死都难预计了,还分什么男女?她赤裸裸的仰卧在浴缸内的浅水里,肋骨条条分明,紧绷着细嫩的皮肤,胸前有疤痕,背后也有疤痕,有些陈旧褪色,是她母亲留给她的痕迹,有些鲜红刺目,是正在愈合的弹孔。沈之恒看着她,看得满怀悲凉。她有着优雅修长的体态,刚刚开始发育,仿佛是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已经没有前途了。

他对着金静雪一鞠躬,然后退了一步一转身,向外走去。金静雪大声招呼丫头,让丫头送良少爷出门。

放在先前,米兰再怎么年少,沈之恒也要当她是一位小小的女士,对她抱有相当的尊重;可是现在,他扒掉了她身上那肮脏的长裙,拧了一把手巾,开始擦拭她的身体。

等厉英良真走了,她徘徊在客厅里,先是心不在焉的吸着那一支香烟,香烟吸到一半,她忽然眉飞色舞的暗笑起来,甚至穿着高跟鞋原地转了几个舞步。她想良哥哥平时不服不忿的,非要自己出去闯荡江湖,结果现在终于踢到了铁板,知道外面江湖险恶,还是做她金家的好姑爷最便宜。

米兰在路上发了两三天的高烧,热度高得可怕。于是在回到天津家中之后,沈之恒先把她抱进了浴室里,给她洗了个温水澡。

良哥哥总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她不奢望他能和自己甜言蜜语的恋爱一场,只要他肯收起那一身的棘刺,好好的和她相处,她就心满意足了。良哥哥是苦出身,苦得怕了,活得穷形尽相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反正她是能体谅他。

沈之恒回到天津之后,并没有立刻大开杀戒,而是闭门不出,只守着米兰。同他一路回来的,还是司徒威廉,他依旧是不理睬对方,硬生生的把司徒威廉“冷”了走。但司徒威廉也并非一无所得,他从沈公馆搜刮了出了几百块钱揣进兜里,并且又把沈之恒的汽车开跑了。

“唉。”她美滋滋的想:“虽然司徒也很可爱,可是如果良哥哥肯爱我,那我就要对不起司徒啦。反正司徒年纪还轻,将来还会遇到新的爱人的。”

第十八章 陷阱

“我试试吧。”他最后对厉英良说道:“不过我不敢打包票,我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搭理我。但无论成功与否,你都要履行你的承诺。”

他向司徒威廉百般譬喻,司徒威廉乖乖听着,有点提不起精神,但是又想先弄五万块钱花着也不错,五万块钱花完了,自己和沈之恒应该也已经和好了。而且他在天津活得挺开心,不希望沈之恒在这里和日本人闹得太僵。沈之恒顶好是留在天津多发几年财,等自己在这里住够了爱够了,再跟着沈之恒换座城市。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你肯帮忙,这就已经是我的大幸了。”

“当然,杀了我是很解恨的,可解恨之后呢?日本人将会永远和沈先生为敌。沈先生是个要正正经经做事业的人,和日本人结仇,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这一下午,厉英良说了个天昏地暗,说得司徒威廉眼睛都直了。

厉英良根本不信司徒威廉会真和沈之恒闹翻。司徒威廉拿假话来抵挡他,他却以真心相待,在咖啡桌上直接开出了条件:如果这一次司徒威廉肯从中斡旋,那么他先奉送五万元辛苦费,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并且司徒威廉将来若想做官发财,也都包在他的身上。

傍晚时分,他终于放走了司徒威廉和金静雪。他看出来了,司徒威廉诚意不足,或许只是惦记上了那五万块钱,不过没关系,他肯参与进来就好,求人办事就是这么的不容易,所以不做大官是不行的,没有权力是不行的。

厉英良和司徒威廉的谈话,金静雪十句里面只能听懂三四句,不过她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厉英良和司徒威廉,可惜这观察的结果又很令她扫兴,因为厉英良对待司徒威廉除了卑躬屈膝之外,就是公事公办的讲些俗话,当真是一点醋意都没有。而司徒威廉大概是看出自己别想跑了,所以死心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厉英良。

厉英良几天来第一次感到了饥饿,正好这咖啡馆里也卖西餐,他点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啤酒,连吃带喝的饱餐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他溜达出去,上了大街。

金静雪笑微微的不置可否,司徒威廉则是以手扶额,哀叹了一声:“唉,你找我是没用的呀!”

今天他是坐了金静雪的汽车来的,自己的汽车和保镖远远跟着,这个下午就停在面前这条大街的街口,咖啡馆这边一旦有变,那边一脚油门就能冲过来,此刻他站在咖啡馆的玻璃门外,昂起头抻了抻自己的脊梁骨,就发现这夏天真是来了,傍晚时分还是这么的暖热,街上的摩登小姐已经有穿纱裙的了,他虽然没有什么审美的眼光,但是看着异性们衣袂飘飘,也觉出了几分愉快。将西装上衣脱下来搭上臂弯,他有了一点闲情逸致,开始往街口方向踱步。

厉英良也知道自己坐在这里挺烦人,不过性命要紧,他硬着头皮说道:“二小姐,非常的对不起,我想占用你们这一下午的时间,和司徒医生好好的谈一谈。”

踱了没有两三步,一条手臂从天而降环住了他的肩膀。他被那手臂搂着原地转了个圈,一屁股跌坐进了一辆汽车里。随即那人欺身而上挤得他向旁一栽,等他挣扎着再坐起来时,那人已经“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金静雪问厉英良:“我们是有安排的,要去看电影了,你呢?你的话谈完了没有?”

他直眉瞪眼的看着对方,惊恐之下,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一边被那人重新环住了肩膀。汽车夫调转车头驶向前方,而后排的厉英良被肩上手臂压迫得弯腰驼背,只能扭过头仰起脸,颤抖着发了声:“沈先生?”

“我们闹翻了嘛!沈之恒又不许我去他家里,谁知道他和米兰怎么样了。”然后他转向金静雪:“静雪,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出发如何?”

沈之恒俯视着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厉会长,几天不见,清减了。”

“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然后他伸手在厉英良的腰间摸了一把,确认了他身上没带手枪。厉英良像被毒蛇盯住了似的,佝偻在沈之恒的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只能拼命挤出一线又细又高的声音,仿佛要唱一段花腔:“你……要带我……去哪里?”

司徒威廉干脆的摇头:“不知道。”

沈之恒向后一靠,望向前方:“去个僻静地方,与世隔绝,无人打扰,只有我和你。”

“那个……米大小姐,现在还好吗?”他小心翼翼的又问。

厉英良咽了口唾沫,要不是他见识过沈之恒的速度和力量,那么拼着丢去半条命,他也要跳车逃跑,至少也要撞碎车窗玻璃,伸头出去狂喊几声救命。喊不成救命,那么记住路线也是好的,也许沈之恒不会立刻宰了他,那他就还有逃生的机会。转过脸望向窗外,他正要定睛细看,可后颈忽然受到沉重一击,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厉英良的目光在这一对青年男女脸上盘旋了个来回,最后感觉自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就看自己的能力和运气如何了。

厉英良不确定自己是昏迷了多久,应该是不久,因为当他睁开眼睛时,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的沈之恒还保持着绑架他时的形象,而周围空气冷飕飕的,让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残留的热度——一顿大餐和夏日傍晚联合起来,留给他的热度。

司徒威廉站到门口,一掀帘子叫了西崽,要了咖啡点心,然后回来坐到了两人中间,对着厉英良答道:“一言难尽,总之短期内,我和他的友情是不能恢复的了。但是我无所谓,我有静雪一人足矣。”随即他转向金静雪,眯着眼睛一笑。金静雪也一翘嘴角,算是回应。

他的后脖颈很疼,后脑勺也很疼,以手撑地支起上半身,他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先是垂眼望向了面前那一双踱来踱去的脚。那双脚穿着锃亮柔软的皮鞋,鞋带系成整齐的活结,鞋面一尘不染。

厉英良回头看看门口,料想自己此刻应该是安全的,便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司徒医生,你和沈先生发生什么矛盾了?以你们的交情,这个……不应该啊!”

他盯着沈之恒的脚,直盯了好一阵子,才一点一点的回过了神,抬起头一路向上望了去。沈之恒在他面前停了步子,低头也凝视了他,于是厉英良忽然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不见沈之恒时,他怕死了这个人,想一想都要心悸;可如今真真切切的坐在这个人的眼前了,他却又平静了下来,是心如死灰的平静。

司徒威廉一耸肩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你找错了对象,我和沈之恒闹翻了,别说替你去传话求情,就连我本人,现在都进不去他的家门了。”说着他转向金静雪,拉开了一把椅子:“静雪,请坐。”

旁人到了绝境,是听天由命;他不听天,他得听沈之恒的,听他由命。

厉英良的表情僵了一下,紧接着一笑:“所以我得趁着自己还活着,赶紧出来想想办法。司徒医生,对于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再次向你诚挚的道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如果我的力量不能办到,那么我们的机关长——他是日本人——也会出手相助,总之一定让司徒医生满意就是。”

“那一夜,我没想杀你。”他哑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喃喃开了口:“可是黑木梨花看见我举枪对着你了,我不能不开枪。”

“没想到你还活着。沈之恒最近在忙什么?他没找你报仇吗?”

“不想杀我,为什么举枪对着我?”

“没想到什么?”

“我知道我不想杀你,可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怕你会先杀了我。”

司徒威廉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神情:“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

沈之恒叹了口气:“那在上海呢?”

一鞠躬完毕,厉英良直起腰望向司徒威廉,见司徒威廉一脸的惊讶,便又说道:“司徒医生请不要怕,我这一次是独自来的,没有带随从,也没有带武器,这一点二小姐可以作证。而我这一次来见你,坦诚地讲,我是来道歉和讲和的,我希望能有机会和你讲和,也希望能有机会通过你,和沈先生讲和。你——”他摸了摸脸,几乎心虚:“司徒医生,请问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那是黑木梨花的主意!”他吓得几乎哭叫出来:“她是日本人,我怎么敢违抗她的命令?”

说完这话,他毕恭毕敬的,又向司徒威廉鞠了个躬。金静雪在一旁看着,心里倒是有些难受,虽然幼时她也没少欺压厉英良,但她欺压他是小孩子闹着玩,他对着旁人鞠躬,就是他受了天大的折辱和委屈。

“我不信。”

厉英良向她一弯腰:“因为沈先生的缘故,司徒医生定然对我有些意见,我若贸然前去拜访,只怕司徒医生会闭门不见。”说着他又转向了司徒威廉,依然是点头哈腰的:“司徒医生,我先向你道歉,之前我对你多有冒犯,还请司徒医生大人有大量,体谅在下一二。”

厉英良猛的咽下了一声更咽,瑟缩着沉默了片刻,他爬起来跪了下去,低头说道:“我知道,我没脸再求你饶命,我几次三番的害你,如果你不是沈之恒,你是个普通人,那你早就死了。”

司徒威廉迟疑着不回答,金静雪回头又去瞪厉英良:“既然你认识他,不需要我作介绍人,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联系他,非要麻烦我一下子?”

“我确实是,不胜其扰。”

金静雪问司徒威廉:“是吗?”

厉英良仰起头看他,一时看他很陌生,一张面孔也是虚情假意的冷面具,一时看他又还是地牢里的沈之恒,衣衫不整胡子拉碴,在虚弱茫然的时候,会把手指抠出血来。

厉英良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了,我和司徒医生有过交往——”他对司徒威廉察言观色,把自己这话又修正了一下:“我们是认识的。”

两种印象交错闪烁,真作假时假亦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裤脚,厉英良蜷缩着俯身低头,将额头抵上了他的鞋面:“沈先生,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含笑回头,得意洋洋的横了厉英良一眼,随后转向司徒威廉,又道:“让我先做一番介绍——”

沈之恒一脚蹬上他的肩膀,把他蹬得直飞了出去。他疼得屏住呼吸,过了半晌才又发出了声音:“我还有用,我能帮你,我可以为你做事,做任何事。你不是和司徒威廉闹翻了吗?换我来,让我顶替司徒威廉,我去为你找血,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不跟日本人了,我跟你。”

单手搭在椅子靠背上,他愣在了原地。而金静雪将两道柳叶弯眉一皱,露出了烦恼相:“司徒,报歉得很,我们的约会,要受这不速之客的打扰了。”

沈之恒向他迈了一步,然后单膝跪了下来。

司徒威廉连忙起身,欢喜得快要笑出声来,人也向前迈了一步,要为金静雪拉开椅子,然而一步迈出去后,他发现了金静雪身后的厉英良。

“你说那一夜,你没想杀我,我信。”

金静雪和司徒威廉约定了,先在一家咖啡馆里碰面,然后再同去电影院,司徒威廉早早的赶去了咖啡馆,占据了一间雅座,一边等待一边想着心上人,越想越美,就在他美得要上天时,雅座的门帘子一动,正是心上人到来。

厉英良眼巴巴的看着他,原本以为他最不能信的就是这句话,没想到他信了他。世上竟有他们这样心心相印的宿敌,以至于厉英良有一瞬间生出冲动——他真的想抛弃先前的事业,跟沈之恒。

用力晃了晃脑袋,他把这些古怪念头甩了开,正好工友把热水也端进来了,他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西装。等到了中午时分,他和金静雪通了电话,得到了和她一同赴约的许可。

然而,沈之恒随即又道:“但是后面的话,我就全不信了。”

死气活样的在沙发上坐了,他等着工友送热水进来,同时心中忽然生出了个奇异念头:如果自己也变成了沈之恒那样的怪物,拥有了沈之恒那样的力量和寿命,会不会活得更痛快些?沈之恒一提起自身的异样,就流露出几分怨夫的气息,可厉英良想了想,感觉做个吸血怪物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是要在饮食上受些限制,不过他本来也不馋,吃饱了就行。

厉英良说道:“你可以看我的表现。”

夜里是最危险的,只要沈之恒还想维持他那绅士的假面,就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过来。他睡得腰酸背痛,须得一点一点试探着起,费了好些工夫,才算坐直了身体。

沈之恒摇摇头:“你唯一的一次表现机会,就是在火车上,但是你没有珍惜。”

汽车把他载回了建设委员会,他现在失眠得厉害,又想睡,又不敢睡。身边陪着五六名便衣特务,他在办公室内的小沙发上打了个盹儿,一睁眼见天亮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是又熬过了一夜。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们应该算是有缘的,可惜有缘无分。你杀了我几次,我没有死;现在我们换一下,换我杀你。”

厉英良无暇去关注黑木梨花,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要活着。后悔的话就不必说了,说也没用,全都晚了,他只能赶在沈之恒动手之前先做准备,至少,是不能坐以待毙。

话音落下,厉英良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子,抓得死紧,仿佛抓住了他这只手,他就没法子再杀人。掌心的热汗立刻渗透了衬衫袖口,沈之恒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抬眼告诉他:“别急,今天不杀。”

黑木梨花随横山瑛骂去,满不在乎。她已经听闻了沈之恒的现状,知道他又像个没事人似的出现在了租界里。他如果不肯吃哑巴亏,一定要报仇的话,有横山瑛和厉英良在前面顶着,他也不会先找到她头上来。而沈之恒若是真能把横山瑛宰了,更好。她一直就没看出来横山瑛哪里高明,这个机关长若是由她来做,局面一定要比现在好得多。

说着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厉英良的裤兜,从兜里勾出了一小串钥匙。然后扯开了厉英良那汗津津的热手,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办,你等我回来吧。如果我一切顺利,心情好,那我会回来的。”

厉英良在横山瑛面前做过几次傻瓜,“大傻瓜”的评语倒还是第一次得到。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吓得汗出如浆,恨不得跪地叩首乞求机关长的原谅,可如今沈之恒的阴影覆盖了他,有沈之恒对比着,机关长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转身推开前方一扇小门,弯腰走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来,一边对着厉英良一点头,一边伸手关闭了小门。厉英良后知后觉的扑了上去,一头撞上了小门,撞出了“轰隆”一声大响。

他是昨夜才和黑木梨花一起回到天津的——半路他追上了黑木梨花,而黑木梨花似乎是消了气,也就原谅了他。两人一起到了横山瑛面前,他是首犯,黑木梨花是从犯。横山瑛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个人都变了形,指着这一对男女二犯,机关长大骂:“两个大傻瓜!”

他几乎是被小门弹了开,撞门的半边身体像是散了架子,而小门安然无恙。他忍痛爬起来凑近了再瞧,这才小门包着一层铁皮——不知道是包了一层铁皮,还是干脆就是一扇铁门。

汽车是防弹汽车,李桂生和汽车夫也都是全副武装,厉英良本来想在衬衫里穿一层防弹衣,后来又觉得没有用,如果沈之恒真把他堵住了,那他除非把自己锁进钢铁箱子里去,否则沈之恒有一万种方法宰了他。

小门是撼动不开的,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小灯泡,放出一点昏黄的光。屋角倒是还有一扇半截子木门,他推门向内一瞧,只见里面的空间只能容一个人站立,这么小的空间里,只放了一只空马桶。

厉英良出了金公馆的后门,没敢往两边看,直奔了自己的汽车而去。汽车后排坐着李桂生,提前推开了车门,以便他能以离弦箭之姿一头扎进车里。等厉英良冲入汽车了,李桂生欠身一关车门,前方的汽车夫早已发动了汽车,此刻不消吩咐,一踩油门直接上了路。

是由她来做,局面一定要比现在好得多。

说着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厉英良的裤兜,从兜里勾出了一小串钥匙。然后扯开了厉英良那汗津津的热手,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办,你等我回来吧。如果我一切顺利,心情好,那我会回来的。”

厉英良在横山瑛面前做过几次傻瓜,“大傻瓜”的评语倒还是第一次得到。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吓得汗出如浆,恨不得跪地叩首乞求机关长的原谅,可如今沈之恒的阴影覆盖了他,有沈之恒对比着,机关长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转身推开前方一扇小门,弯腰走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来,一边对着厉英良一点头,一边伸手关闭了小门。厉英良后知后觉的扑了上去,一头撞上了小门,撞出了“轰隆”一声大响。

他是昨夜才和黑木梨花一起回到天津的——半路他追上了黑木梨花,而黑木梨花似乎是消了气,也就原谅了他。两人一起到了横山瑛面前,他是首犯,黑木梨花是从犯。横山瑛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个人都变了形,指着这一对男女二犯,机关长大骂:“两个大傻瓜!”

他几乎是被小门弹了开,撞门的半边身体像是散了架子,而小门安然无恙。他忍痛爬起来凑近了再瞧,这才小门包着一层铁皮——不知道是包了一层铁皮,还是干脆就是一扇铁门。

汽车是防弹汽车,李桂生和汽车夫也都是全副武装,厉英良本来想在衬衫里穿一层防弹衣,后来又觉得没有用,如果沈之恒真把他堵住了,那他除非把自己锁进钢铁箱子里去,否则沈之恒有一万种方法宰了他。

小门是撼动不开的,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小灯泡,放出一点昏黄的光。屋角倒是还有一扇半截子木门,他推门向内一瞧,只见里面的空间只能容一个人站立,这么小的空间里,只放了一只空马桶。

厉英良出了金公馆的后门,没敢往两边看,直奔了自己的汽车而去。汽车后排坐着李桂生,提前推开了车门,以便他能以离弦箭之姿一头扎进车里。等厉英良冲入汽车了,李桂生欠身一关车门,前方的汽车夫早已发动了汽车,此刻不消吩咐,一踩油门直接上了路。

第十九章 眼睛

“可以。”

“我要二十万!”

“我改主意了,你的财产我全要了,明天你让律师准备文件,能转让的全转让给我,然后你自己滚出天津卫吧!”

“可以。”

沈之恒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只是走。司徒威廉紧跟了他,摸不透他的心思。两人走到了马路边,沈之恒在自己的汽车前停下来,转身面对了他:“司徒赫也是你的奴仆之一吧?”

司徒威廉哑口无言,可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他,于是又说道:“我要本票。”

司徒赫就是司徒威廉的义父。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司徒威廉已经是活得相当长久。倒退个七八年,在司徒赫收养司徒威廉时,司徒威廉的模样看起来应该和现在差不多,绝不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

“我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

从来没有收养大小伙子的,所以这里头一定有蹊跷。而司徒威廉干脆利落的摇了头:“他不是,他没资格。”

“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空头支票骗我。”

沈之恒狐疑的看着他。

“明天下午,我派人把支票送去你公寓里,你等着就是了。”

司徒威廉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低头一踢路面的石子:“其实我也一直在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就回了北方,我想你也许有一天会想回家乡,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去,不如留下来等一等,碰碰运气。可是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反正人类的思想,我经常不能理解,我总是得罪人,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需要有人照顾我,需要花钱,需要——很多很多。”

放开了沈之恒的肩膀,他的声音冷淡下来:“那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说到这里,他对着沈之恒笑了一下:“本来这些都应该是你为我做的。”

他真的是不明白,不明白沈之恒为什么能够如此无情。他需要沈之恒,正如沈之恒也需要他,他们之间是平等互惠的合作,而三年来他对沈之恒一直尽职尽责,他对得起他!

沈之恒也一笑:“嗯。”

司徒威廉听了这个“好”字,几乎当场翻脸。

“所以,我就临时抓了个司徒赫……反正就是威逼利诱那一套……”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我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需要一个立足之地。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打扰过司徒老头,也没再花过司徒家的钱。”

司徒威廉狮子大开口,倒要看看沈之恒怎么回答,哪知沈之恒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

沈之恒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十万!”

司徒威廉眼巴巴的注视了他:“那,你原谅我了吗?”

“想要多少?”

沈之恒开门上车,摔上了车门:“不原谅。”

司徒威廉猛的望向了他——随即转向前方,吐了一口气:“对,我没钱了,来勒索你了。”

然后他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沈之恒缓缓的向前走,问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沈之恒今夜快刀斩乱麻,心里倒是有几分痛快。一夜过后,他神采奕奕的下楼进了客厅,见米兰正在听无线电,便随口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不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和我一刀两断的,你用不着我了。”

米兰抬头向着他微笑:“吃过了。”

如他所料,沈之恒果然被他激得开了口:“你这话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米兰?”

沈之恒见她蹲在无线电旁,听得还挺来劲,便又问道:“有什么新闻吗?”

司徒威廉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拿我当个宝贝,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亲人。现在你有米兰了,就用不着我了,是不是?正好米兰还是个女的,正好她还特别喜欢你,过两年你们一结婚,兴许还能生出个小孩子呢!”

米兰的微笑转为茫然:“好像是要打仗了。”

沈之恒没理他。

沈之恒停了脚步:“打仗?”

司徒威廉一抬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亲亲热热的带着他往前走:“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还真跟我生分了啊?”

“广播里说,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那里演习,夜里向宛平县城开了炮。”

沈之恒向一旁躲了躲:“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之恒听到这里,还没太当回事,他是上午出了一趟门后,“可以。”

“我要二十万!”

“我改主意了,你的财产我全要了,明天你让律师准备文件,能转让的全转让给我,然后你自己滚出天津卫吧!”

“可以。”

沈之恒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只是走。司徒威廉紧跟了他,摸不透他的心思。两人走到了马路边,沈之恒在自己的汽车前停下来,转身面对了他:“司徒赫也是你的奴仆之一吧?”

司徒威廉哑口无言,可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他,于是又说道:“我要本票。”

司徒赫就是司徒威廉的义父。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司徒威廉已经是活得相当长久。倒退个七八年,在司徒赫收养司徒威廉时,司徒威廉的模样看起来应该和现在差不多,绝不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

“我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

从来没有收养大小伙子的,所以这里头一定有蹊跷。而司徒威廉干脆利落的摇了头:“他不是,他没资格。”

“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空头支票骗我。”

沈之恒狐疑的看着他。

“明天下午,我派人把支票送去你公寓里,你等着就是了。”

司徒威廉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低头一踢路面的石子:“其实我也一直在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就回了北方,我想你也许有一天会想回家乡,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去,不如留下来等一等,碰碰运气。可是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反正人类的思想,我经常不能理解,我总是得罪人,有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我需要有人照顾我,需要花钱,需要——很多很多。”

放开了沈之恒的肩膀,他的声音冷淡下来:“那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说到这里,他对着沈之恒笑了一下:“本来这些都应该是你为我做的。”

他真的是不明白,不明白沈之恒为什么能够如此无情。他需要沈之恒,正如沈之恒也需要他,他们之间是平等互惠的合作,而三年来他对沈之恒一直尽职尽责,他对得起他!

沈之恒也一笑:“嗯。”

司徒威廉听了这个“好”字,几乎当场翻脸。

“所以,我就临时抓了个司徒赫……反正就是威逼利诱那一套……”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我只是需要一个身份,需要一个立足之地。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打扰过司徒老头,也没再花过司徒家的钱。”

司徒威廉狮子大开口,倒要看看沈之恒怎么回答,哪知沈之恒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好。”

沈之恒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十万!”

司徒威廉眼巴巴的注视了他:“那,你原谅我了吗?”

“想要多少?”

沈之恒开门上车,摔上了车门:“不原谅。”

司徒威廉猛的望向了他——随即转向前方,吐了一口气:“对,我没钱了,来勒索你了。”

然后他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沈之恒缓缓的向前走,问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沈之恒今夜快刀斩乱麻,心里倒是有几分痛快。一夜过后,他神采奕奕的下楼进了客厅,见米兰正在听无线电,便随口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不是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和我一刀两断的,你用不着我了。”

米兰抬头向着他微笑:“吃过了。”

如他所料,沈之恒果然被他激得开了口:“你这话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米兰?”

沈之恒见她蹲在无线电旁,听得还挺来劲,便又问道:“有什么新闻吗?”

司徒威廉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拿我当个宝贝,是因为你没有别的亲人。现在你有米兰了,就用不着我了,是不是?正好米兰还是个女的,正好她还特别喜欢你,过两年你们一结婚,兴许还能生出个小孩子呢!”

米兰的微笑转为茫然:“好像是要打仗了。”

沈之恒没理他。

沈之恒停了脚步:“打仗?”

司徒威廉一抬胳膊揽住了他的肩膀,亲亲热热的带着他往前走:“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你还真跟我生分了啊?”

“广播里说,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那里演习,夜里向宛平县城开了炮。”

沈之恒向一旁躲了躲:“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之恒听到这里,还没太当回事,他是上午出了一趟门后,才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中午他坐在家里,四面八方的通电话,米兰坐在一旁听着,听得了不少的信息——天津城里的学生组织了战地服务团,要去前线救护伤员,于是沈之恒出资买了一批西药,支援给了战地服务团,而他的行为并非独一份,像他一样出钱出力的人是大有人在,租界里也一样弥漫开了激愤的空气。

这一回头,他差点和司徒威廉接了个吻。司徒威廉把脸直凑到了他眼前,给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大哥,可让我逮着你了!”

米兰听得心里慌慌的,自己也不知道慌得究竟是什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问沈之恒:“日本鬼子要是打了胜仗,厉叔叔会不会又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的感官向来敏锐,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是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如今这只从天而降的手掌就把他吓了一跳。吓归吓,他可是连个哆嗦都没打,直接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沈之恒答道:“他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膀。

米兰听到了远方传来了呼喊口号的声音,又问:“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天已经黑透了,沈之恒出了仓库,在夏夜风中向码头外的马路上走。仓库周围也都是仓库,四处暗影重重,远方有海浪拍岸的声音,海浪懒洋洋的,拍也拍得拖泥带水。他放下了厉英良,转而去想米兰——米兰没什么可想的,她像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样,心满意足的活在他的家里,活得也像一株花,不大说话,也不大索求。也许再长大几岁,她会变得麻烦一点,可到底是怎么个麻烦,他目前还想象不出。单身汉做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大了解青年女郎是怎么过日子的。

沈之恒当即驳回:“不行。你就给我好好的待在家里。只要你平平安安,我这颗心就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对待这么一位神经质的仇敌,沈之恒本不想太过认真的和他斗。可厉英良对他似乎是不祥的,这个人分明本领平平,然而总能阴差阳错的往死里害他。就算害不死他,也要把他的小恩人变成吸血鬼,也要把他的好兄弟变成陌路人。

随后他一拍脑袋,想起了司徒威廉——下午还得派人去给司徒威廉送钱。

交还仓库之前,他会先把厉英良的尸体处理掉。他一度想直接杀了这家伙,可事到临头,他面对着他那双困兽一样的红眼睛,又不知如何下手。厉英良和他所有的仇敌都不一样,沈之恒总觉得他这个人感情过剩,排山倒海的专向自己一个人倾泻,对自己不是恨得要死就是怕得要死,要么就是“仰慕已久”。

他派去的这个人,在司徒威廉的公寓吃了闭门羹。因为司徒威廉早把金钱抛去脑后,现在正满世界的寻找金静雪。

小铁门一旦关闭,不但隔光,而且隔音。门外一道铁梯直通上层,上层是一座仓库,就位于海河附近的码头里。沈之恒去年和人合伙做了一阵子运输生意,租了这间仓库存放货物,后来生意告一段落,仓库和仓库下面的小地下室便一起空了下来——也空不久,到下个月,租期就满了。

今天中午他见外头人心惶惶,便想去给金静雪作伴壮胆,哪知道他一到金公馆,就得知二小姐清早出门,也没说干什么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之恒锁好了这扇小铁门。

而金静雪素来是中午起床,从来没有清早出门的记录。

晚了一步,他摔了个大马趴,眼看小门在自己眼前又关了上。

司徒威廉四处奔波,姑且不提,只说这金静雪连着看了几天的报纸,又一直联系不到厉英良,心里急得火烧一般,又怕他是被日本人杀了,又怕他是被中国人杀了,昨夜熬了一整夜之后,今早她感觉再在家里这么傻等下去,自己会等出精神病,故而把心一横,跑出去了。

他还活着,可是能感受到死亡一寸一寸碾压了自己,碾压得他肝肠寸断、骨断筋折。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沈之恒的双脚走向了门口,他慌忙又扑了过去:“带我,带我一起——”

她先去了日租界——这个时候往日租界里进,很是需要一些勇气,但她是无知者无畏,昂着头直奔了厉英良的家。厉英良那个小家敞着院门,她迈步往里一进,就见正房台阶上站着个男人,那男人背着双手,正是个来回溜达的姿态,闻声抬头望向了她,那男人显然是一愣。

这么多年,他白忙了。

金静雪生下来就是阔小姐,天生的底气足,见了谁都敢说话:“你是谁?怎么在厉英良家里?厉英良呢?”

他一无所有了!

那男人才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中午他坐在家里,四面八方的通电话,米兰坐在一旁听着,听得了不少的信息——天津城里的学生组织了战地服务团,要去前线救护伤员,于是沈之恒出资买了一批西药,支援给了战地服务团,而他的行为并非独一份,像他一样出钱出力的人是大有人在,租界里也一样弥漫开了激愤的空气。

这一回头,他差点和司徒威廉接了个吻。司徒威廉把脸直凑到了他眼前,给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大哥,可让我逮着你了!”

米兰听得心里慌慌的,自己也不知道慌得究竟是什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她问沈之恒:“日本鬼子要是打了胜仗,厉叔叔会不会又来找我们的麻烦?”

他的感官向来敏锐,无论身在何处,都像是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如今这只从天而降的手掌就把他吓了一跳。吓归吓,他可是连个哆嗦都没打,直接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沈之恒答道:“他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时,一只手轻轻拍上了他的肩膀。

米兰听到了远方传来了呼喊口号的声音,又问:“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天已经黑透了,沈之恒出了仓库,在夏夜风中向码头外的马路上走。仓库周围也都是仓库,四处暗影重重,远方有海浪拍岸的声音,海浪懒洋洋的,拍也拍得拖泥带水。他放下了厉英良,转而去想米兰——米兰没什么可想的,她像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样,心满意足的活在他的家里,活得也像一株花,不大说话,也不大索求。也许再长大几岁,她会变得麻烦一点,可到底是怎么个麻烦,他目前还想象不出。单身汉做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大了解青年女郎是怎么过日子的。

沈之恒当即驳回:“不行。你就给我好好的待在家里。只要你平平安安,我这颗心就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对待这么一位神经质的仇敌,沈之恒本不想太过认真的和他斗。可厉英良对他似乎是不祥的,这个人分明本领平平,然而总能阴差阳错的往死里害他。就算害不死他,也要把他的小恩人变成吸血鬼,也要把他的好兄弟变成陌路人。

随后他一拍脑袋,想起了司徒威廉——下午还得派人去给司徒威廉送钱。

交还仓库之前,他会先把厉英良的尸体处理掉。他一度想直接杀了这家伙,可事到临头,他面对着他那双困兽一样的红眼睛,又不知如何下手。厉英良和他所有的仇敌都不一样,沈之恒总觉得他这个人感情过剩,排山倒海的专向自己一个人倾泻,对自己不是恨得要死就是怕得要死,要么就是“仰慕已久”。

他派去的这个人,在司徒威廉的公寓吃了闭门羹。因为司徒威廉早把金钱抛去脑后,现在正满世界的寻找金静雪。

小铁门一旦关闭,不但隔光,而且隔音。门外一道铁梯直通上层,上层是一座仓库,就位于海河附近的码头里。沈之恒去年和人合伙做了一阵子运输生意,租了这间仓库存放货物,后来生意告一段落,仓库和仓库下面的小地下室便一起空了下来——也空不久,到下个月,租期就满了。

今天中午他见外头人心惶惶,便想去给金静雪作伴壮胆,哪知道他一到金公馆,就得知二小姐清早出门,也没说干什么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之恒锁好了这扇小铁门。

而金静雪素来是中午起床,从来没有清早出门的记录。

晚了一步,他摔了个大马趴,眼看小门在自己眼前又关了上。

司徒威廉四处奔波,姑且不提,只说这金静雪连着看了几天的报纸,又一直联系不到厉英良,心里急得火烧一般,又怕他是被日本人杀了,又怕他是被中国人杀了,昨夜熬了一整夜之后,今早她感觉再在家里这么傻等下去,自己会等出精神病,故而把心一横,跑出去了。

他还活着,可是能感受到死亡一寸一寸碾压了自己,碾压得他肝肠寸断、骨断筋折。眼角余光忽然瞥到沈之恒的双脚走向了门口,他慌忙又扑了过去:“带我,带我一起——”

她先去了日租界——这个时候往日租界里进,很是需要一些勇气,但她是无知者无畏,昂着头直奔了厉英良的家。厉英良那个小家敞着院门,她迈步往里一进,就见正房台阶上站着个男人,那男人背着双手,正是个来回溜达的姿态,闻声抬头望向了她,那男人显然是一愣。

这么多年,他白忙了。

金静雪生下来就是阔小姐,天生的底气足,见了谁都敢说话:“你是谁?怎么在厉英良家里?厉英良呢?”

他一无所有了!

那男人答道:“我也是来找他的,你不知道吗?他失踪了。”

他猛的推开了沈之恒,双手抓着大腿,他跪在地上弓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喘息,这么喘息也还是不行,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花了,心脏也不跳了,体内最后的一点水分化为黏腻的冷汗,顺着他周身的汗毛孔,爆炸似的渗了出来。

金静雪听他口音僵硬,起了疑心:“你是……日本人?”

厉英良愣愣的望着他:“你是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那男人答道:“敝姓横山,横山瑛,是厉英良的上司。还未请教,小姐的芳名。”

他告诉厉英良:“你的前途,已经毁了。我不杀你,日本人也要杀你。”

“我是金静雪。”

他拍拍厉英良的脑袋:“我本打算提出款来给你,如果你有命活着逃出去,也可以带着现金直接去浪迹天涯,可惜你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会怎样处置你,而是机密文件从你手上流入新闻界,而你本人又无故失踪,日本人会怎么看待你。”

横山瑛还真听过金静雪这三个字,忘了在哪儿听的了,反正是久仰大名,如今见了本人——尽管金静雪一夜未眠,凌乱卷发全掖进了帽子里——但他还是认为对方名不虚传,真是一位高傲的大美人。

沈之恒低头看着他:“是的,我到你的办公室,还有你的家里走了走。除了这些文件,我还拿走了你的存折,怎么,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正金银行的十八万?”

“哦,久仰,久仰——”

但他犹未松懈,一手搂着大腿,一手接了报纸,他单手抖开报纸,看清了上面的头版头条。看完一张扔开,再看另一张,胡乱将一卷报纸浏览过了,他瞪着眼睛仰起了头:“你干的?”

未等他久仰完毕,金静雪已经开了口:“我听人说,厉英良其实不是汉奸,是潜伏在你们手下的卧底,专为了偷你们的秘密文件。现在他失踪了,其实是遭了你们毒手,你们把他暗杀了,有没有这回事?”

厉英良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读报纸?抱大树似的抱了大腿,他只用眼角余光扫了报纸一眼——一眼过后,他感到了不对劲。

横山瑛一听这话,当场委屈:“岂有此理,我们也在找他。”

然后他一把搂住了沈之恒的大腿,搂得死紧,要和这大腿同呼吸共命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沈之恒锁了小门,然后把胳膊夹着的那卷报纸向下一递:“要不要看一看?”

“你们真没杀他?骗人可是要遭雷劈!”

厉英良在空屋子里,与世隔绝的饥渴了三天,已经生出了绝望的情绪,以为沈之恒是要让自己活活饿死在这里。所以当小门打开、沈之恒走进来时,他不假思索,“唿”的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横山瑛感觉她像是在诅咒自己,为了表明自己不迷女色,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开骂:“你这个大美人,实在是太粗鲁了!”

第三天傍晚,沈之恒夹着一卷报纸,去见了厉英良。

金静雪看了他这个急赤白脸的态度,凭着直觉,倒是有点信他。横山瑛又问:“你和厉英良是什么样的关系?”

文件内容涉及到了日本华北驻屯军的些许机密和图谋,以及特务机关的两份计划。报纸一出,舆论大哗,英文报纸法文报纸随即转载了新闻。待到第三天,又有新文件内容流出,报纸清晨刚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我爹是他的义父,他是我的义兄,怎么了?”

在沈之恒得到文件的第二天,文件中的前三份见了报。

横山瑛问的不是这个,他知道厉英良和金家的关系,但据他观察,厉英良对金家毫无感情,可金静雪显然是十分关心厉英良。

米兰觉得他很美,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冷眼会融化,她的表情会流动,她甚至一直是笑微微的,仿佛他已经美到动人心魄。

他先是怀疑厉英良对自己隐瞒了实情,随即又摇了头——不能,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何况金将军也是亲日的。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刚欠身坐了起来,一手拢着腿上的文件,一手拿着一张字纸,他漫不经心的垂眼看着,眉眼是黑压压的英挺,嘴唇却是标致纤薄,很有几分文秀。

那么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美丽的金静雪,对厉英良落花有意。

米兰蹲下来,用裙子遮盖了膝盖,笑着望向草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懂的。”

这个推测就合理多了,横山瑛一直认为厉英良长得挺俊俏,年纪也算不得大,配得上金静雪这位大美人。但是话说回来,美人落花有意,厉英良却是流水无情,那么……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但偷是不对的行为,你可不要学我。”

横山瑛也是有过青春的人,尤其是在少年时代,春情勃发,四处暗恋,最了解这单相思一方的行为和心理。金静雪若是爱上了厉英良,那么心里眼里装的都是他,想放都放不下,厉英良先前若是有过什么古怪举动,旁人未发现,她却可能是早已看入眼中了。

沈之恒向她一点头:“对喽!”

于是横山瑛极力柔和了面庞,向着金静雪喟叹了一声,做了个忧郁嘴脸:“实不相瞒,英良君是我最忠诚的下属。现在人人都说英良君欺骗了我,但我始终不愿相信。以我对英良君的了解,他现在也许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不能出面发声。而我作为他的上司与朋友,很想找到他、救他出来,一是为了他的性命和前途,二是为了我自己的名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偷它做什么?是为了报复厉叔叔吗?”

金静雪听了这一番话,吓得毛骨悚然,再开口时,竟是带了一丝哭腔:“良哥哥会出什么事呢?他结仇也是为了你们日本人结的,都是你们逼他去做坏事,他才四处的得罪人。现在他落难了,你们可不能不管!”

沈之恒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是我从你厉叔叔的办公室里偷出来的,上面写的都是日文,我不很懂。下午找个通译来帮忙看看,就知道它有没有趣了。”

横山瑛侧身向着房内一伸手:“金小姐请进来坐,我有些话想要问你。也许你对英良君的了解更深,能够帮助我找到他。”

米兰现在已经学会了看画报,画报上的说明文字,她也能认识一部分,但是正式的书籍,她就看不懂了。文件不是书,也不是画报,她便又问:“文件,有趣吗?”

金静雪当即迈步进门,和横山瑛做了一番谈话。她是知无不言,可惜所知有限,所以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也就把话说尽了。横山瑛凝神听着,等她全说完了,才问道:“你是说,他曾经想要通过司徒威廉,去找沈之恒?”

沈之恒答道:“不是书,是文件。”

金静雪看着横山瑛,看了三秒钟,忽然狠狠一拍大腿:“啊哟,我怎么这么蠢?我怎么忘了沈之恒?他怕沈之恒怕成那个样子,肯定是受了沈之恒的威胁。他无缘无故的失踪,也肯定是沈之恒把他绑架了!”说着她挺身而起:“我这就去找沈之恒,大不了我出钱把他赎回来!”

“这是书?”她问。

横山瑛机关长连忙起身阻拦:“不行,不要轻举妄动,你不知道沈之恒的底细。”

太阳晒得她出了汗,她终于跳下凳子,转身走过草坪上了长廊,长廊上摆了一副躺椅,沈之恒躺在上面,腹部放着一迭整齐的字纸。他一张一张的拿着看,米兰在他身边俯下身,一边撩起耳边碎发,一边也好奇的看了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势力,我们金家也不是吃白饭的!”

墙外是条小街,街上行人不断,很有一点小热闹,像是个浓缩了大世界的小盆景。米兰很喜欢这样半偷窥似的“看”,一看能看半天,也不累,也不出声,单只是看,并且面无表情,像是个从天而降的旁观者,“冷眼看世界”。

横山瑛没想到这大美人有着霹雳火爆的脾气,并且步伐矫健,说走就走,几大步就穿过了院子。等他追出去时,美人已经出了大门,坐洋车走了。

米兰踩着个木头凳子,扒着沈公馆的后墙头,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看。

第二十章 力量

“不是。”

“疼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厉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还嘴硬?”

“那你也会疼。”

米兰这回抬眼注视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样的。可是我已经挨够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我又不怕受伤。”

沈之恒疑惑的看着她,显然是没听明白。

米兰答道:“我以为她打伤了你。”

于是米兰又说道:“你就是我。”

沈之恒将米兰打量了一通,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鲜的鼻血,于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竟然先动手打人?”

她认为自己这回算是解释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恒皱着眉头看她,依旧是一脸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时候,她都要救自己,何况现在她今非昔比。

沈之恒单手攥着手帕,堵着一侧鼻孔。目送那二人走远之后,他回头去看米兰。米兰那满头长发乱得无法无天,面孔还算洁净,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鲜红的肿起了几道,是被金静雪挠去了几条皮肉。

很奇怪,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激起一个小女孩的保护欲。

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恒一眼,然后护送金静雪转身走了。

“走吧。”他不再追问了,怕越问越乱。

金静雪这回点了头。

米兰跟上了他,两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车回家。走到半路,他望着前方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那……那我送你回家?”

“我不怕疼。”

金静雪冷笑了一声:“真看出你是个医生了,就只惦记着送我去医院。不过不必,我并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汉一样,也是愿打服输。你也请放心,他家的侄女还不至于打出我的内伤来。”

随即她扭头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司徒威廉这时上前一步,低声说道:“静雪,我送你去医院吧。”

“当然不好。”

她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挨这种暴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现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决定先回家去,一边缓过这一口气,一边继续想办法寻找厉英良。等把厉英良救出来了,她再回头找沈之恒报仇——沈之恒活不了,他的狗侄女也别想逃!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对着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还有干涸的血迹:“打架其实挺好玩。”

话到这里,他说完了。金静雪等着他叫米兰过来向自己赔礼道歉,然而等了又等,沈之恒只是无语,这就让金静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只不过是在说几句不值钱的漂亮话罢了。

“胡说八道。”

四人上了大街,沈之恒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理智,便向着金静雪说道:“金二小姐,我确实不知道厉英良的下落,你实在是误会了我。现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医药费我也会派人送到府上去,还请金二小姐原谅她是个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

说完这话,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他这些天一直饮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顿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鸣头晕起来。这让他有点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变成个什么凶残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车夫嚼嚼吃了。

捕头将这四人从捕房里释放了出去。

沈之恒和米兰相伴回家,姑且不提,只说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静雪,正想和她共进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两人先一起品尝了一顿拳脚。

捕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四位还知道要脸,他们既然还肯要脸,那自己也就省事了。

他饿着肚子,手足无措的送金静雪回了家,金静雪冷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凄惨面孔,也不许他进门,独自一人进了公馆。金公馆的仆人们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门,必定会有一整夜的吃喝玩乐,少说也得凌晨回家,故而熄了灯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觉,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电灯。

金静雪瞥了捕头一眼,嫌他级别太低,懒怠理他,米兰垂着头,也不言语,唯有司徒威廉还知道顺着沈之恒的话往下讲:“是,我们不打了。”

仆人们一偷懒,倒是正合了金静雪的意。她蹑手蹑脚的上楼往卧室走,想要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现在她冷静下来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个丫头片子打架,大大的失了身份,还和沈之恒闹翻了,失去了谈判的机会。

沈之恒向着捕头说道:“其实并没有大事,不过是一点小误会,只因为我当时喝了酒,有点醉,这几个小的又都是年轻气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们也冷静下来了,无需捕头劝诫,我们自己心里都羞愧得很。”

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

捕头最怕的是这几个人不给自己面子,会在捕房里继续大闹,自己若是关了他们,会得罪人;不关,又不像话。如今他听沈之恒语气和蔼,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但不知你们几位究竟是闹了什么大矛盾?若是需要调节,那本捕头可以做这个调人。”

摸着黑进了卧室,她先关闭了房门,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她拨动下去,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二小姐。”

司徒威廉也开了腔:“捕头教训得是。”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与此同时,“哒”的一声轻响,开关动了,房中吊灯大放光明,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

捕头此言不虚,沈先生满头是血,金小姐鼻青脸肿,侄女与跟班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人的颜面,所受损伤着实不小。沈之恒从裤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对着捕头一点头:“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金静雪呆在原地,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捕头五分逮捕、五分恭请的把这四个人带回了捕房。请他们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坐了,捕头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这个,沈先生,金小姐,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谈,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扰乱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论,单是对于你们的颜面,也很有损伤呀!”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

报警之人是番菜馆的经理,而在巡捕到来之时,这条街都堵瓷实了,还有什么热闹赛得过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斗?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装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里面的丝绸短裤,跟班满头卷发也爆炸开来,脑袋好似一颗大爆米花。华人捕头看着大爆米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场混战里头有洋人呢。

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她捂着心口,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良哥哥?”

二十分钟之后,一队巡捕赶到。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直到她开口说话了,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

他挺身再起,怒发冲冠,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含着眼泪上下观瞧,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简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红的,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颠了个个儿,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飞,正是被沈之恒举起来扔到了大街当中,差一点就被过路汽车碾成了饼。一挺身爬了起来,未等他反扑,沈之恒已至,一脚又把他踹趴下了。

金静雪看着他,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泪如雨下:“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可急死我了!”

与此同时,司徒威廉认为自己已经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样搬开了沈之恒,便转身要去分开米兰和金静雪。现在他更爱金静雪了,因为金静雪越斗越勇,竟然和米兰打了个不分上下,堪称是一位女中豪杰。可未等他揪住米兰,脑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喝:“反了你了!”

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半晌过后,才嘶嘶的问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沈之恒几乎呆住了——他万没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沈之恒身后大的失了身份,还和沈之恒闹翻了,失去了谈判的机会。

沈之恒向着捕头说道:“其实并没有大事,不过是一点小误会,只因为我当时喝了酒,有点醉,这几个小的又都是年轻气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们也冷静下来了,无需捕头劝诫,我们自己心里都羞愧得很。”

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

捕头最怕的是这几个人不给自己面子,会在捕房里继续大闹,自己若是关了他们,会得罪人;不关,又不像话。如今他听沈之恒语气和蔼,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但不知你们几位究竟是闹了什么大矛盾?若是需要调节,那本捕头可以做这个调人。”

摸着黑进了卧室,她先关闭了房门,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她拨动下去,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二小姐。”

司徒威廉也开了腔:“捕头教训得是。”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与此同时,“哒”的一声轻响,开关动了,房中吊灯大放光明,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

捕头此言不虚,沈先生满头是血,金小姐鼻青脸肿,侄女与跟班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人的颜面,所受损伤着实不小。沈之恒从裤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对着捕头一点头:“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金静雪呆在原地,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捕头五分逮捕、五分恭请的把这四个人带回了捕房。请他们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坐了,捕头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这个,沈先生,金小姐,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谈,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扰乱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论,单是对于你们的颜面,也很有损伤呀!”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

报警之人是番菜馆的经理,而在巡捕到来之时,这条街都堵瓷实了,还有什么热闹赛得过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斗?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装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里面的丝绸短裤,跟班满头卷发也爆炸开来,脑袋好似一颗大爆米花。华人捕头看着大爆米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场混战里头有洋人呢。

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她捂着心口,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良哥哥?”

二十分钟之后,一队巡捕赶到。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直到她开口说话了,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

他挺身再起,怒发冲冠,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含着眼泪上下观瞧,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简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红的,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颠了个个儿,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飞,正是被沈之恒举起来扔到了大街当中,差一点就被过路汽车碾成了饼。一挺身爬了起来,未等他反扑,沈之恒已至,一脚又把他踹趴下了。

金静雪看着他,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泪如雨下:“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可急死我了!”

与此同时,司徒威廉认为自己已经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样搬开了沈之恒,便转身要去分开米兰和金静雪。现在他更爱金静雪了,因为金静雪越斗越勇,竟然和米兰打了个不分上下,堪称是一位女中豪杰。可未等他揪住米兰,脑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喝:“反了你了!”

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半晌过后,才嘶嘶的问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沈之恒几乎呆住了——他万没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沈之恒身后就是那番菜馆的砖墙,在后背靠墙之后,一只苍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了他的脑袋也向后一撞。撞击声是如此的沉闷,远比不上米兰那记耳光石破天惊,然而红砖墙壁上簌簌掉下了砖屑,如果这是凡人的脑壳,那么后脑勺现在应该已经碎了。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沈之恒这样的人,给他一拳一掌都是无用的,和挠他痒痒差不多,于是司徒威廉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向后一搡。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忽然察觉到了面前的疾风,她怔怔的抬头,动作却远远快过思想,细长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了金静雪的卷发。沈之恒见了她这干脆利落的动作,以为她还要打,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劲攥,她那胳膊太细了,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断了她的嫩骨头。而司徒威廉在后头看得清楚,见他劝架劝得这样轻描淡写,分明是要纵容米兰继续撒野,登时也急了。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米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把子吓人的好力气,她原来是没有的!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金静雪不愧为将门之后,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她让米兰抽得脖子都歪了,然而毫无怯意,一把推开司徒威廉,她骂了一句“废物”,然后含着满口的鲜血,又扑向了米兰。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好家伙,小爆竹似的,仿佛米兰是一掌拍出了个雷。金静雪应声斜飞出了一米多远,落地之后才哭叫出声。司徒威廉也愣了,后知后觉的赶过去扶起了金静雪,见她半边脸上已经浮凸出了隐隐的五指红印,连忙问道:“达令,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沈之恒有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巴掌了。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从黑暗处向前一钻,自下而上钻到了沈之恒胸前,扬手对着金静雪就是一记耳光。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沈之恒万没想到这等千金大小姐竟会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闪,为时已晚,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偏那皮包坚硬,一个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他当即抬手捂眼低下了头。而金静雪自知暴露了泼妇嘴脸,名媛形象已经毁于一旦,索性不图声誉,只要痛快,举起皮包接二连三砸向了沈之恒的脑袋。沈之恒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然而被绅士身份束缚着,无论如何不能还手。单手捂着眼睛,他想要顶着攻势强行突围,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也想要阻拦金静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爱她了,爱到深处,不由得就转成了怕。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对待朋友,她总是那么的活泼开朗,可对待敌人,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抡起手里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恒的脸。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

沈之恒是轻松愉快的连说带笑,却不知道金静雪这些天惦念厉英良,已经惦念得五内如焚;而凭着她所得的信息,她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认为沈之恒嫌疑最大。沈之恒此刻若是大发雷霆的否认,她可能还会疑惑,认为自己兴许是分析错了,可沈之恒一直这么和蔼可亲笑眯眯,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她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公开的挑衅。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沈之恒呵呵笑了起来:“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厉会长失踪的事情,我也知道,说句老实话,我怀疑他可能真是一位爱国志士,现在既是失踪了,那么极有可能是完成任务,逃去安全的地方了。金二小姐不必太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再回来的。”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你少装模作样!如果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也不来问你,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就是有证据。现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我们痛快做事,你开个价吧!如果你还有顾虑,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誉保证,将来他绝不会再去纠缠你,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爸爸也饶不了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沈之恒一扬眉毛,一脸愕然:“金二小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厉会长不找我的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可能去绑架厉会长?我又不是土匪。”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金静雪跟着他挪了几步,开门见山:“自然是为了厉英良的事情,他失踪了这么久,是不是你把他绑去了?”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沈之恒向旁挪了挪,推到了门旁的阴影处:“是的。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着见我,是有何贵干?”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金静雪当即转向沈之恒,冷笑了一声:“那么,我白天打到贵府上的两个电话,想必你家侄小姐,也一定已经转告给你了。”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米兰答道:“嗯”。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米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而金静雪的目光横扫,也扫到了她的脸上去。出于经验,金静雪认为米兰看起来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恒这种人会青睐的女郎,故而又问:“你是侄女?”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金静雪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气昂昂的要往餐馆里走,旁边跟着个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双方走了个顶头碰,金静雪先看清了沈之恒,当即开了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不行,我不能露面。”

等她吃饱喝足了,也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之恒会了账,领着她往外走。这半晚不晚的时候,餐馆最是热闹,门口客人进进出出,沈之恒出门之时被人拦了去路,抬头一瞧,金静雪。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沈之恒换了身西装,下楼带米兰出门吃晚餐,也没往远走,溜达过了两条街,他带她进了一家番菜馆。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么惶恐,饭还是要吃的。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水,耐心的等着米兰吃饱。米兰现在还很会品尝美食,吃了这样吃那样,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个好胃口,因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于自己本人,她现在都是相当的满意。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米兰一转身,背靠了楼梯扶手,昂头目送着沈之恒的背影。她怀疑厉英良是被他绑架了,也可能是被他杀了,不好说。她无意为她的厉叔叔求情,怕会惹恼了沈之恒,况且在她心中,厉叔叔这个人,无论死活,都是好事,死了也好,从此沈之恒能落个清静;活着也行,反正她并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现在拥有了好些单薄的裙子,裙摆拂着膝盖,膝盖小小的,像只瘦骨嶙峋的鸟。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沈之恒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向上走:“不要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厉英良不敢睡。

米兰摇摇头:“没听懂。”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沈之恒回了头,有些狐疑:“你是真开了天眼,还是跟踪过我?”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米兰跟上了他:“厉叔叔还活着吗?”

周遭是绝对的寂静,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他怕极了,他以头抢地,嘶声长嚎,房间如此的封闭,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憋得死去活来,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沈之恒上了楼:“晚饭我带你出去吃——金静雪怎么会找到我?难道是为了厉英良?还是司徒威廉?”

他等着沈之恒再来,等得死去活来,像是在火狱里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他单是期盼着他来,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他只要他来。

米兰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是。”

后来,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排水孔。

沈之恒从鼻子里往外“嗯?”了一声。“嗯”过之后,想起自己还有嘴,于是开口细问:“金静雪?找我?”

那个时候,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盯了许久,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墙皮已经酥了。

于是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沈之恒回了家,她才赶紧说道:“有个叫金静雪的女人,给你打电话,让你回电,说要见你,和你面谈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开始去抠墙皮,十指齐上,又抠又挖。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他痴痴的继续抠挖,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觉疼。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被他挖了通,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朽了的木板。

接了电话不久,沈之恒就从外面回来了,然后他霸占了电话机,一直打电话接电话,忙着派人往战地服务团送西药。好容易等他放下了话筒,米兰刚要开口,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走了。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米兰回味着“侄女”二字,暗暗感觉挺好玩,仿佛自己改头换面,在这世间又有了个新身份——沈之恒前天对着仆人介绍她,就说她是他的远房侄女,仆人唤她,也是一口一个“侄小姐”。

“啪”的一声,木板倒下,没有阳光透进来,也没有凉风吹进来,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

金静雪再次挂断电话,挂断之后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再打一次。沈公馆的侄女说话实在是太痛快了,让她简直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

这个时候,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将洞口扩大了些许,他开始钻,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血肉刮在了砖茬上,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

“好。”

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格局类似他的囚室,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

“我告诉你,我找沈之恒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一定要把话传给他,否则一旦酿成大祸,这笔账就要全算在他的头上。”

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

“嗯。”

他出了门,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爬着梯子上了去,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空仓库大门紧锁,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这就拦不住他了。

“我是金静雪。”

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那边的米兰挺有耐性:“是我。”

他先前恐慌,现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详细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踪,日本人那样多疑,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尽可以实话实说,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见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

金静雪等了片刻,没有等出下文,这才知道对方快人快语,这是已经答应完了。把话筒往下一扣,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稚气,纵然不是个小孩子,也绝不会是个大人,她真不知道对方能否把话传给沈之恒。想到这里,她重新要通了沈公馆的电话:“喂,还是侄女吗?”

金静雪不会出卖他。他讨厌她,他也相信她。

“好。”

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着僻静小路,走到了金公馆。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潜入卧室。

“侄女?好,那你传话给他,让他回家之后立刻给我回电,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谈。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电话,那就别怪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了。”

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再然后,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

“我是他的侄女。”

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金静雪又问:“你是谁?”

凌晨时分,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了?哪里疼了吗?”

她的语气这样豪横,然而米兰在她娘手下活了十五年,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最不怕的就是悍妇:“他不在家。”

厉英良摇了摇头。

接电话的人是米兰,金静雪现在正恨着沈之恒,恨屋及乌,对待米兰也没有好声气:“我是金静雪,你叫沈之恒来听电话!”

他现在还顾不上疼,他是刚做了个噩梦。

横山瑛因为没能捉住金静雪,故而临机应变,决定改变战术,先让金静雪闹着去。万一她真把厉英良闹回来了,反倒省了自己的事。反正在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再去招惹沈之恒。而金静雪向来看不起日本人,所以根本没指望横山瑛,甚至也没通过司徒威廉传话,直接查出沈公馆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发现他逃了,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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