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换粮路

风雨换粮路


1968年秋,我的家乡山东淄博淄川西河一带大旱,秋粮丢失了七成,十里八乡一片恐慌。譬如我们村,即便是丰收年景,几亩山薄地,打的粮食仅能维持半饥半饱吧,需要到昆仑或淄川西关大集等地购买“高价粮”。今年大秋收的粮食,也就维持一个月口粮,面对寒冷的冬天,还有漫长的春季,可怎么过呢?特别是有过六零年大饥荒的记忆,大家都饿怕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西河人自古就有依靠煤炭和陶瓷生存发展的历史,现在遇到饥荒,还是在陶瓷煤炭上打主意。于是,用小车推着陶瓷,推着煤炭出去换粮,当时成为一种度过暂时困难的有效办法。我因为没有伙伴去,一个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正彷徨呢。我对门邻居翟慎生哥来我家,他笑着对我说:兄弟,不能守在家里等着饿死啊,跟着我出去换粮食吧,明天就走。

第二天上午,慎生哥来喊我,说准备走吧,今晚要突破封锁线,怕被“卡”。

后来才知道,“北面 ”,就是我们去换粮的滨州、广饶一带,官府禁止我们去 换粮,一旦发现,会连车带煤一起没收。这就是“卡”。

为了避免被“卡”,需要 连夜行军。傍晚的时候要走出淄博,在夜里赶到换粮的地点。换好粮食后 晚上不休息,连夜往回赶,回到淄博境内就无人“卡”我们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一种暗示,临走,我找出两枚陶瓷制作的毛主席像章,很仔细的别在我的内衣上。当时正值运动时期,毛主席就是少年我心中的神,感觉有毛主席贴身保护,我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后来果然应验了。

我们一行八个人,八队队长杜希顺带队,其他的人都是八队的成员,只有我是五队的。他们是杜希顺、翟慎生 、翟慎智, 翟慎思。杜元耿,杜元忠,陈新贵,他们年龄大多三十岁左右,正在年富力强的最佳时期,而我才17岁,是最小的一个,也是体力最差的一个。

我们推车上路,走西河,爬劈山,下龙泉,过了洪山就是一马平川了。我一路紧跟着往前走。那时候还没有沥青路,是砂石路面,大公路平展宽阔,两边长着成排的杨树,我们一行人贴着公路右侧行走,就像一队搬家的蚂蚁一样。这对于我们山区崎岖不平的羊肠路,甚至感觉有一种诗情画意了。走到半夜的时候,大家都累了,就在路边停车休息。躺在小车旁边的砂石上路面上休息一会。天亮的时候,发现马路旁边的水沟里有水 ,推着一车煤,已经走了十几个小时,嗓子干的快要冒烟了,那时候绝对没有方便携带的保温水壶,甚至连个凉水壶也没带。口干如火,也不管那么多,咕咚咕咚我赶紧趴在水沟上,喝了几口。翟慎生拿出他的煎饼,我们各吃了一个。然后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天一夜推着煤车急行军,我们都疲惫不堪,行走的速度慢了不少。我推着沉重的煤车,紧紧跟随车队,走走走,走走走,走不动了大家一起休息一会。走到晚上的时候,来到一个叫赵各庄的小村庄,我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个县哪个镇的?只知道这个小庄叫赵各庄。庄边有一个烤烟房,烤烟用煤炭,看来领队杜希顺清除这地方。我们一个个把煤炭卸下过了秤。然后按照煤炭份量,每人装了几十斤地瓜干, 换粮就算完成,可以打道回家了。

慎生哥拿出他的煎饼分给我两个,说兄弟先吃着,不够再拿。

我就这样嚼着煎饼,用一只破碗喝几口热水 ,吃完了 感觉很疲劳。因为已经推着沉重的煤车,奔波了一天一夜,饭又没吃好,睡意涌上来了,第一次体会到浑身无力的虚脱感,很想就地躺下,那怕睡一小会也行。

但是,我们的领队杜希顺叔叔说,大家赶快吃点喝点,准备上路吧!我们得连夜往回赶,怕卡。

一听这话,大家赶紧起身,整理一下,准备出发。慎生哥可能看出我的疲惫,说兄弟没事儿,不推炭连,推个空车往回走,轻快多连。

我们出门要走的时候。负责过秤记账的老人跟我们走到门外,一再嘱咐说,这小吴年龄小啊,你们可照顾着他点呀,不要把他落下了。

你放心吧,大爷,没事儿,他不会拉下。大家哼哈着就上了路。还是杜希顺打头,我跟着慎生哥走在最后面 ,我感觉一会可能会跟不上队伍,因为两条腿有些肿胀,沉重的迈不开步子,特别想睡觉,那怕一小会也行,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前半夜还是比较顺利,我咬紧牙关紧紧跟随。大约走到后半夜的时候,听到前面有什么动静,有灯光,还有人喳喳呼呼的,我们感觉是不是要被卡了?就都停下来,把小车停在路边一点声音也不敢出,像做了贼一样屏住了呼吸。等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正要启动前行,突然感觉有冰凉的雨点落在身上,湿冷袭来,那也得走啊!难受的是我既没有带伞,也没带雨衣,任凭半夜的冷雨尽情的淋,还要推着车赶路。雨越下越大,夜风不断的吹, 衣服早就湿透了,再加上肚子没吃多少东西,浑身无力两腿发抖,眼冒金星,呼吸急促,有了一种濒死的感觉。会不会这样被活活冻死呢?

我很想停下来。但是会影响大家的行程,我一定要坚持跟上,跟上,跟上!

心里虽然想跟上,但已经身不由己,脚步在逐渐变慢,与前面的队伍慢慢拉开了距离,直到看不见队伍的影子。

这时,翟慎生哥从前面跑过来说:兄弟,你走不动了吧?

我说是走不动了。

他说那不要紧,你慢慢走。不要着急,我们走的快,到前面等着你好不好?

我说好吧。反正我也走不动啦。你们走你们的,我休息一会,就顺着公路走,去追你们,我一定能走回家,你们放心吧。

慎生哥说,那好吧,你慢慢走,我们找有店的地方避雨等你。

慎生哥离开我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现实的情况就是这样残酷,我们车队每一人推一个车,谁也不能帮谁推,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能自己走出去就不错啦!能精神上给你点安慰,给一点支持鼓励,特别是慎生哥的一番话,心里感觉很温暖了。

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停下来不会对大队造成影响了,我为什么不停下来?我干脆就不走啦。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用点棍把小推车支牢靠,人就钻到车下面去。嗯,有麻袋包挡风雨,但饥渴难当,我就开始嚼麻袋里被雨水泡软的地瓜干。嚼了一回,尽管不是味道,但肚子里感觉好了一点。下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得找个地方避雨。但是看了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丝灯火,好大的平原上就是我一个车,一个人。我到哪里去呀?再说推着车一旦下了公路,全是泥巴,我会陷在里面。干脆,我就不走,先躺一会再说。不管地下湿不湿,也不管雨水一个劲浇在身上,我就在小车下面的泥巴地上,像狗一样蜷起来,一会儿眼前出现澡堂子,一池温水,我泡在里面,身体慢慢升腾起来,好温暖好惬意,看见妈妈端了一碗热汤面出来,我大口吃着,竟然睡着了。

其实,这是人临死前的迷幻,读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都会知道。她是在街头冻饿而死的,我可能在异乡的夜里的公路上冻饿而死,也可能被风雨夜里行车的大卡车一压而过,死的不如一条狗。

当我被湿冷的衣服泡醒的时候,睁开眼发现天已经蒙蒙亮。我感觉身上好冷啊!我从小车下钻出来把衣服脱下,拧来拧去,把水拧干,又穿在身上。天亮了也看见路了,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我要往前走,往前走,我要回家。

来的时候走了两天一夜,往回走也需要两天一夜,我才走了一夜,还有两天的路程。我不知道这是在哪里,我只知道顺着公路往前走,就能回家。我想等一会遇到人,可以问一下往西河怎么走?

我现在浑身湿透又冷又饿,腹中饥渴难耐,我开始怀疑我能不能走回去?真是到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想实在不行,我就放弃了车子和瓜干,自己跑回家,一路乞讨回家也行。

我发现走到一个村庄旁边了, 公路右边是一个村子,公路左边对着村子有一个饭店,已经开门,有灯光,很明亮。

我摸了摸口袋,发现有五毛钱纸币已经湿透,但是,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依然在,这是我的护身佛,不能动。我现在能用的就是这五毛钱,买一碗热粥 ,够了吧。

我走进饭店,到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然后把湿透的五毛钱拿出来对店家说:我是来换瓜干的,走不动了,又饥又渴,能不能给我一碗粥?

店家是个中年人,他看了看我说:粥两毛一碗,你喝几碗?我说喝一碗吧,有热水吗?店家说可以给你烧一壶水,但要一毛钱,我说行。

我用两毛钱喝一碗粥,再用一毛钱热水泡一碗瓜干,这样吃上,可以继续往前走,省下两毛钱,如果再遇到店,可以买热水,可以坚持。

店家很善良,给我一小碟咸菜说不要钱吃了还有。你把衣服脱下来晾一晾吧,这样湿你会受伤的。

我那时候害羞,不好意思全脱光,就把扣子解开,晾着上衣。然后狼吞虎咽的,吃热水泡瓜干,喝小米粥,就着咸菜,感觉好温暖好幸福啊!

这时候,大门外轰隆隆来了一辆很大的拖拉机,到了饭店门口就停车了,从饭店大门外进来两个男的,大约不到30岁。他们进门后很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因为天大早,还没有人来吃饭。他们就去我对面的桌子旁坐下,然后点了一个西红柿炒鸡蛋,点了油饼,还有粥,就开始吃。

那个西红柿炒鸡蛋,我在一旁看的口水直流,被他们发现了。一个穿淡蓝衣服面目慈善的男子看了我一眼说:“唉,小伙计,这么早,你干什么呢?”

我说:“我来换瓜干儿,走不动了。”

他吃惊地说:“就你一个人出来换瓜干吗?”

“我们八个人,他们都是大人 ,他们都走了,我走不动了。”

“你是哪里的?”

“我是西河的。”

“西河我去过,我经常去拉煤,等一会,我捎着你吧!”

“你们今天去哪里拉煤呀?”

“我今天去罗各庄。”

“罗各庄是哪里呀?”他们都笑了。

“就是罗各庄,你们叫罗村哦。”

罗村那不是洪山那里吗?离我家不远吗?我就不再说话了,低头赶快吃饭。

如果我当时想很多的事情,怕被骗,怕被拐,可能就上不了这个车。当时脑子很单纯,什么都没想。担心的是,不知道罗各庄离家多远,我会不会还要走很远才能到家。

他们吃完饭,喊了一声:”小伙计,走吧!”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把我的小车抬起来扔到大车上。这是一个很大的拖拉机。他们说你站在上面,抓住前面扶手,把车子扶好,我们要走啦!

拖拉机走的很快,但很颠,可我感觉很快乐,心情特别好,有种想唱歌的感觉。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吧,他们把车停下 ,帮我把车抬下来,那个穿蓝衣服的和善的叔叔说:

”到了,小伙计,我们要到罗各庄去装煤,你顺着这条公路一直往南走,就能到西河了。”

我突然想起戴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赶快撕开衣服摘下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蓝衣服叔叔:

“我出门什么也没带,没有钱给你,这两个毛主席像章送给你们做纪念吧,毛主席保佑我遇到你们 也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我不会忘记你们。”

我呜呜的哭起来,哭的很伤心。

那个蓝衣服叔叔说:“毛主席像章很好啊!很好,我很喜欢!我们不要你钱,你别哭了,我们车空着也是跑,捎你一下,没事啊,你赶快回家吧,我们要去装煤啦,再见吧,小伙计!”

我目送大拖拉机轰隆轰隆的远去,泪水满眼。回过头来,擦干眼泪,推起小车往前走。这里离家还有多少路不知道,感觉已经不远了。

正走着,一辆自行车在我前面停下来,我一看, 是我们村的张继彪哥,他在洪山铝土矿当工人,下班回家呢。

我说, 这不是去换瓜干,路上走不动了,一个拖拉机把我拉到这里来。

继彪哥说:“我刚下班,也很累了,我赶快走,去给你送信吧,让家里来接你好不好?”

我说:”好啊!麻烦你了表哥!”继彪是我姥姥门上的表哥,由他送信断无问题。

继彪骑上自行车快登着,一会就在眼前消失。

离家不远了,也就二十多里路啦,又有人送信,我心情开始放松,推着小车不紧不慢的走,只是感觉越走越沉重,拉起裤腿一看,腿都肿了。我也只能继续慢慢走。走到哪算哪。

走了有两个多小时吧,饿了,就摸出瓜干嚼一会,反正都泡软了。渴了,就看路边有没有水坑,趴上喝一口。天已经过了中午,到了龙泉的泉头村边上,我发现一群人从劈山上像飞一样来到我面前,他们是翟乃金、翟乃庭、翟乃河、张成诰 、翟木云,都是我的小伙伴,他们连我一起抬到小车上,像迎接凯旋的战士一样把我接回了家。

第二天,虽然很累,腿都肿了,我父亲不让我在家躺着,他说需要走动走动 避免腿部淤血。我牵挂着慎生哥,牵挂着杜喜顺他们一群换粮的伙伴们,就想去村外等他们回来。于是一瘸一拐的走到南门外,站在大树下,望眼欲穿眺望远方的路。根据他们的行军速度,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今天一定回来。

下午的时候,我终于看到换粮的同伴们,一个一个一瘸一拐回来了, 当他们 看到我时,简直目瞪口呆。

据不完全统计,那时候西河一带有许多家庭出去换粮,以西河大庄,东、西、中三坡地为主,以煤炭或陶瓷换回来一些地瓜干,或玉米,帮助这些家庭平安度过了灾荒。换粮风险太大,换粮者逐步减少,后来年景丰收,缺粮没那么严重,西河一带也没有人再走换粮路了。

西坡地村鸟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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