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东馆“宝塔乾坤:上海圆应塔遗珍展”:乾坤识小,满是松江旧事

今夏奇热,各项展览的热度亦不遑多让。倘能“无事逛展”,别有一种云淡风轻。即便不比古代文人曳杖于城市山林所立卓尔,总好于每天在大小屏幕前“卧游”。优秀观众与优秀读者相仿佛,按照文学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要求,需要有好记性、想象力以及一本辞典——哦不,辞典可以替换为更富时代气质的“搜索引擎”“AI问答”,观看辅以研究,实物不离文字,否则恐不能杜绝走马观花、宝山空过之病。

上海博物馆东馆的“宝塔乾坤:上海圆应塔遗珍展”大有看头。

宝塔,望文生义可知,其中有宝。中国宝塔源于印度,本意是供奉佛舍利之所,除了舍利为至宝,也需要七宝装饰。根据《般若经》,七宝是指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用稀有材料制造宝器供佛,更能显示虔称。中国宝塔一般由地宫、塔基、塔身、塔顶和塔刹组成,传统上一座宝塔可能有三个藏宝处:地宫、天宫和塔刹。地宫位于塔基正中地面之下,著名者如法门寺真身宝塔地宫,出土了佛指骨舍利、八重宝函、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等两千多件大唐国宝重器。天宫位于塔身某层,比如辽宁朝阳北塔的天宫在第十二层,苏州瑞光塔的天宫在第三层——1978年几个顽皮的孩子在塔中掏鸟,误打误撞发现真珠舍利宝幢。而塔刹是宝塔最高处的装饰构件,本身也如一座小塔,严整者有须弥座、仰莲、覆钵、刹杆、相轮、宝盖、宝珠等部件,中空部分正好藏宝,有时也与天宫合二为一。

矗立于松江西林禅寺的圆应塔,就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宝塔”。30年前修缮复原之际,在塔刹、天宫、地宫中发现文物千余件,年代跨度从南朝至晚清,数量之多、品种之繁,创下上海之最。此次展览精选宝贝300件,也是圆应塔文物的第一次集中展出。

圆应塔复原图。 上海博物馆

最核心的一组展品是“嵌福禄寿喜盒铜宝珠内胆”。须知塔刹最顶端有一颗宝珠,内有中心柱子,柱子多为木质,为了让它牢固不朽,有时会用铜片包裹,是为“主心木铜箍”。圆应塔的这组宝贝是在铜箍上做文章,加装了一个银经盒及四个铜盒龛,盒龛内陈列造像,铜箍上又固定诸多宝物,踵事增华。更令人称奇的是,松江府是藏传佛教重镇,福禄寿喜四个盒龛里,福字盒龛主供独占鳌头的点斗魁星;禄字盒龛主供送子观音菩萨;寿字盒龛的主尊是一尊金质莲台阿閦佛;喜字盒龛里则是一尊禄官坐像,不仅与佛教仪轨不符,与民间信仰也有脱节——至少,禄官应在禄字龛里,观音应在喜字龛里吧?这或许是一种海派的开明和随意?

宝珠内胆上镶嵌的福禄寿喜铜盒。 上海博物馆

展品无言,答案不远,清道光年间圆应塔住持僧先传刻了一块银板,同样放置在塔刹宝珠之内,在展览进门第二个玻璃橱里默默陈列,是为《西林圆应塔铭》。

勒石为碑与刻字留铭是中国文化常用的媒介。文物本身不会说话,但碑铭留下的文字记录则能使后人溯源而上。圆应寺碑铭众多,稍加整理可知: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西林大明禅寺住持僧淳厚主持修建圆应塔,塔名来自塔基所在地——南宋咸淳年间圆应睿禅师所建道场。1389年《圆应塔宝塔志》特别提到:“洪武二十二年四月初九日吉时,开启地宫,安奉银造三世佛菩萨像、佛牙舍利、七宝等物。”六十年后圆应塔破败,寺庙再次募缘,根据明正统九年(1444年)的《松江华亭西林禅院碑》,住持僧法㻞将宝塔从寺前迁建至大雄宝殿殿北,“六月之吉,坚筑基址,原启天宫、地宫,金银佛像、舍利等宝,重饰藏诸”。四年后,刻于正统十三年(1448年)的《重建西林大明禅寺圆应塔记》碑提及,“十二月初八日,竖立塔心,奉安天宫”。也就是说,今日看到的圆应塔珍宝,可以追溯至1389年安放的地宫宝物,这一批宝贝在宝塔移建后全部迁到了1444年新建的新地宫里。1448年的新天宫则装藏了一批新的珍宝,1993年考古发现新天宫在第七层。

银板上的文字十分清晰。

近四百年的时光里,塔身多次修葺,唯塔顶没有重修。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住持僧先传组织塔顶工程,用两个月的时间重新铸造铜顶,且“爰取旧所贮银镌佛像及纪工牌,仍纳其中,风募铜一丸,仍安于顶。复造鎏金魁星一尊,像文明也;白衣大士一尊,毓贤嗣也;莲台藏佛一尊,仗佛力垂永久也。俱纳于匣位置中心”。这就明示我们,昔日塔顶的宝贝与新造的三尊造像,就是我们在中心展厅看到的这一组了。

难得的是,同期还发现一块功德木板,将那些“太夫人”的名字一一镌刻:“韩门张太安人,年八四十岁;叶门姚太安人,年八十三岁;陈门郭太宜人,年八十岁;张门王太夫人,年七十八岁……”一般而言,“安人”是六等官夫人的封号,“宜人”是五等官夫人的封号,但这个名单没有按照官阶排名,而是严格遵循年龄次序,也是当时礼仪观念的反映。

更有趣的是,功德木板上所写的7个家族出具的只是工程款项,盒龛里新的造像另有他人捐赠,福字盒、寿字盒等里的铜像上都写有铭文,如“魁星尊神安供塔顶预应文明现象,邱若金拜装”“信士陈祖绶同妻潘氏敬装,送子大士一尊供养,圆应塔顶吉祥如意”由此可知,此前住持所说的“文明”“贤嗣”“永久”都是寺院方面预先的“顶层设计”,是主动向民间信仰的兼容。而信徒们虽然明白捐赠的造像要装藏在圆应塔顶,却对造像的含义不甚了了——陈祖绶和妻子想供养的是“送子大士”,对应的该是“贤嗣”的观音才对,实际供养的却是“莲台藏佛”,阿閦佛也叫不动如来,有保佑佛刹永久之功,所谓“佛力垂永久也”,因此供奉在寿字盒里。假如不是夫妻二人错了,就是刻字的工匠错了。如果再对照四个盒龛的大小,可知福禄两个大、寿喜两个小,四尊造像两大两小,大的是观音和魁星,即便如此,将魁星分进福字龛里、观音分进禄字龛里,也多少有些别扭,不知最后负责封装的是和尚还是工匠。道光年间,内外交迫,纲纪松弛,那种“草台班子”的味道,隔着展柜也感受到了。

福、禄、寿、喜、铜盒。 上海博物馆

细考展览中造像上的发愿铭文,可以微调对历史世相的认识。古来唯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可以青史留名,墓碑、贞节牌坊、地方慈善和宗教化缘,才给了普通人留名的机会。这些名字太容易被后代轻忽,有时不得不借助物品的华贵,有时也不得不凭借机缘巧合。

展品里有一对银鎏金地藏菩萨坐像,左侧菩萨发现时供置于地宫东供台第二层中部,菩萨双手执一长枝莲花,向左倾斜,花朵中托一物,形似经书,背光中部有一条铭记:“奉佛弟子俞坚”。右侧菩萨发现时供置于地宫北供台第二层中部,双手执一长柄如意,向右倾斜,如意上托一物,形似经卷,背光中部一条铭记:“奉佛弟子俞庄”。这两尊菩萨显然是同一工匠作品,看供养者名字,他们应是兄弟二人。最初捐献时应该是摆放在一起的,恐怕是洪武年间的事,然而到正统年间重建宝塔,地宫珍品移藏新址,才致使“兄弟”分离。幸得文博工作者慧眼,让这一对雕像在展览中重聚。

展品中又有一件铜质一佛二肋侍像,发现于地宫西供台第三层的西北角,背部有阴刻发愿文:“华亭县奉佛信女沈素真自无男女今发心铸造金佛一座所祈愿亡故父母祖宗往生莲界正统十年六月十八日施舍”。这里显然有误,因为佛像并非新造,而是一尊南朝至隋朝期间的“西方三圣”,作为古董,价值更高。更有意思的是,同一年同一天,沈素真还和丈夫一起捐了另一件佛牌,背面阴刻发愿文:“华亭县北门内奉佛弟子赵彦名同妻沈素真女妙端阖家眷等今于正统十年六月十八日为重造西禅寺宝塔发心施舍三世佛入地宫保佑家居清吉人口平安先世祖宗早升仙界”。

沈素真捐的金佛。马凌 摄

综合两段发愿文不难判断,沈素真“自无男女”,也就是婚后还未生育,因此女儿妙端不是亲生的,或是前妻所生,或是后面笼统说的“家眷”中的侧室所出。为了求子和父母往生,沈素真出手不凡,捐了件“体己”,几乎是圆应塔珍宝中年最久远的一件,而阖家捐的却是一件工艺一般的佛牌。

对了,展厅进门第二件珍品,是在地宫里发现的一座由银片锤揲而成的银塔,由第一层塔身上刻写的铭文可知,它是由“松江府同知妻苏氏”捐献的,明代“同知”相当于“副知府”,苏氏作为“五品宜人”都不能写全自己的名字,而沈素真却能,也是一个奇女子吧。如果说每件展品都有自己的故事,沈素真的故事堪当一篇小说的素材。

乾坤虽大,一个人只能管窥。算不上排比典实、罗列书证、考源竟委、纠谬格非,但通过几件展品了解松江旧事、体会古人的虔诚与心机,还真别有一番洞天,所得可消溽暑。

“同知夫人”捐的银塔。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题图来源:本报记者 赖鑫琳

来源:作者:马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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