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宠完结:命中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遇见崔惜朝的那天,他受了很重的伤。
他静静躺在潺潺河水中,包裹他身体四周本该清澈的河水,也被伤口溢出的血染红。
大约是他命不该绝,恰巧在那天那个时刻,我从那条小河的上游经过。
我师承客风先生,精通医理、阵法,但即便如此,也是险险将崔惜朝从鬼门关拉回。
我曾告诉他,那天我若晚到半个时辰,他必然回天乏术,此刻已不在人间。
他笑了笑,执起我的手,目光炯炯:“清宁,所以说,你我之间,才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惜朝,可若没有季砚秋,我根本不会救起你!”
01
我性子从来清冷,并不算得一个热心肠,是故我从不愿多管闲事。
崔惜朝身上的伤,一眼便知是顶尖高手所为。
我独自一人居住在月幽谷已久,实在不愿多惹俗世尘埃。
可是,当我看到崔惜朝孤零零如落叶一般无力伏在岸边,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因为,曾经的我,也是这样孤零零躺在路边,奄奄一息,以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时,一双干净而修长的手抱起了我。
我一抬眸,便望进了一泓温柔沉静的秋水中。
季砚秋,若世间真有弱水三千,大约在我心里,曾每一瓢都只是你!
将崔惜朝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
我给他服下了很多自己熬制的精妙药丸,才险险保住他如游丝一缕的气息。
终于,三天后,他悠悠醒转。
醒来的第一句话,虚弱而冰冷。
“这是哪里?你是谁?”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防备。
“不必如此紧张,我与你素不相识,也不想知道你为何会晕倒在那山谷的溪涧中。”我淡淡说道。
“这么说,是姑娘救了在下一命!”他虽然无法起身,却转动着脑袋,将房间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
“请放心,我对你绝无恶意!大家萍水相逢,伤好之后,还请你速速离去。”我端起药盒,走到床边坐下。
大约是观察之后,发现这小小的房间确实并无任何不妥,他周身的肌肉不再紧绷,面部表情也柔和了起来。
“在下建康崔明,敢问姑娘芳名?他日伤势复原返回建康,必当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指了指他的衣服,“你既已苏醒,便自己把上衣脱了吧。”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药盒,明白我是要给他的后背上药,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男女授受不亲,我若脱衣,是否有所不妥?”
“我是医者,在我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男女!之前三天若没有我为你清理伤口并上药包扎,恐怕你已经因伤口溃烂化脓而死了。”我将药盒往床上一放,便欲起身离开,“再者,你以为你这一身干净衣物是何人替你清洗更换?”
“是在下唐突了!”他见我要起身,连忙道歉,“那就有劳姑娘了。”
言毕,他也不再扭捏,迅速脱下了上衣,转过身去。
我用一个小木条,挑起药盒里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他的伤口之上。
经过三天的仔细护理,伤口已然在积极愈合。
然而,抹药的过程中,小木条还是难免触碰伤口。
他的背部肌肉一直紧绷着,显然还是十分疼痛,只是他咬紧了牙关,一声未吭。
“我有麻醉散,你若需要,可随时告诉我。”我见他额头已然冒汗,便提醒他不必强忍。
“无妨,无妨。”他的声音明显比刚刚虚弱了一些。
见他强撑的模样,我的心中自觉有趣,脸上却仍是一片淡然。
“你先休息一下吧,一会晚饭做好了我便拿过来。”我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
02
傍晚时分,我端着一碗清粥,一碗鸡蛋羹来到他的房间。
“你大伤初愈且又刚刚苏醒,先吃一些好消化的食物补一补。”
我将餐盒放在他床头的小案上,慢慢扶他起身。
随后,我又将枕头靠在床头,让他可以舒服地靠在枕头上。
“有劳姑娘了!”他休息了一会,精气神显然恢复不少。
我拿起勺子,将吃食一勺勺喂到他的口中。
他边吃边凝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探究。
“公子可是有什么疑问?”我坦然地迎向他的目光。
他笑了笑:“唐突姑娘了,只是姑娘还未告知在下芳名,在下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崔公子不也没有将真名告知吗?既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我的名字呢?若崔公子愿意,王姑娘、李姑娘均可随便公子称呼,我并不在意!”我淡笑着,又喂了一勺鸡蛋给他。
“哈哈,确如姑娘所说,倒是在下的不是了。”他朗声笑道,却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又“嘶嘶”了两声。
我见他如此,轻笑一声,劝他不要再乱动。
他呆了呆,随后便坚持坐直身体,双手抱拳弯腰,竟朝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在下崔惜朝,北梁平京人氏,敢问姑娘芳名?”
“岳清宁,南诏人士。”我微一颔首,算是还礼。
“清宁。”崔惜朝轻轻念了一遍,“人如其名,妙极,妙极!”
“多谢崔公子谬赞!你快靠好吧,动来动去小心伤口又崩裂了。”我无奈道。
“是,是,清宁教训得是!”崔惜朝笑着点头,心情颇为愉悦。
“你倒也不见外。”我抚额道,“似乎我与崔公子也并没有那么相熟吧!”
“清宁你都不见外,一直帮我清理伤口上药,我还有什么好见外的呢!”崔惜朝笑道,“你也别‘崔公子崔公子’这么称呼了,直接称呼我‘惜朝’吧!”
“崔公子,你我二人只是萍水相逢,救你也只是我医者的本分。待你伤愈,请速速离开,还请不要和外界的任何人提起我。”我将食盒收拾好,准备转身离开。
“可是清宁,我吃了你这么多东西,用了你这么多珍贵药材,总还是要把银子还给你的呀!”崔惜朝一脸深明大义。
“清粥鸡蛋并不值钱,崔公子无需介怀。至于我给你用的草药,有些是我自己种植,有些是我于山上采摘,故并不涉及什么珍稀药材,崔公子同样无需介怀。”我嘴角浅浅扯了一个笑容,便朝门口走去。
“我崔惜朝向来恩怨分明,清宁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我崔惜朝定当报答!”崔惜朝慷慨激昂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我懒得回头,只应承道:“崔公子,你先养好身上的伤,再谈其他吧!”
“清宁你大可放心,我......”我赶紧关上他的房门,不想将他的呱噪带至室外,扰了这谷中的一派安宁。
03
三日后,崔惜朝终于可以扶着东西下床慢慢走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害怕他一个动静过大又摔倒在地,前功尽弃。
陪着他慢慢挪步至室外的时候,金黄色的阳光刚好从屋前大树的缝隙里洒下来。
一条清澈的小河从屋前缓缓流过,卷起的朵朵浪花在阳光的点缀下也染上了点点金色。
小河的两边,落英缤纷、杂花生树,春意盎然。
我豢养的马匹“追风”,此刻正悠闲地在草地上吃草。
房屋的左手边,是我的药庐。药庐前,我开辟了一大块空地,用来种植炼制药丸所需要的各种草药。
山谷中,弥漫着清新湿润的空气。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山上绿意盎然,宛如一块块天然的绿色屏障,守护着山谷中的一方安宁。
“清宁,你是如何寻到这一处世外桃源的啊?”崔惜朝不禁叹道。
“纯属机缘巧合。”我不欲与他多谈。
“可是你一个女子,独自一人身居在这幽谷之中,也不太安全吧!”崔惜朝貌似颇为担忧。
“不劳崔公子费心,小女子在这里住着很安全。”我无奈道。
“清宁,等我伤好了,你便和我一起回建康吧!”崔惜朝突然看向我,目光中充满期待。
我摇摇头:“你是北梁平京人氏,却重伤在这南齐建康城外,且所受之伤明显是剑术高手所为。跟着你去建康,想必比我独自一人深居谷中更危险。”
“你倒聪明,清宁。”崔惜朝言笑晏晏,“然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是要报答你的,故我决计不可能再让你一女子独居这幽谷之中。”
“若你真要报答我,便应该尊重我的意见。如你此般逼迫我,那么这还算是报答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哈哈,清宁,你可真是能言善辩。”崔惜朝并不恼,“我且问你,既然你知晓我身份特殊,为何还要救我?不怕救我之后会给你自己带来危险吗?”
“所以我才恳求你出去之后万万不要对外人提起我。”我瞥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崔惜朝点头笑道,却突然话锋一转,收了笑容,“清宁,你为何会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山谷之中呢?”
“那你又为何独自一人躺在那溪涧之中呢?”我也转头望向他,目光清澈坦然。
崔惜朝深深望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却又在下一瞬,神情重归云淡风轻。
“清宁,这大好春光,我们不要聊这些了,一起欣赏这美丽的湖光山色吧!”崔惜朝哈哈道。
“这儿哪有湖?”我颇为无奈。
“湖也是水,小河也是水,就把小河当湖吧!”崔惜朝摸着后脑勺,嘻笑道。
“崔公子说文解字的本领可真是令小女子叹为观止!”我哭笑不得,便将崔惜朝扶到屋外的椅子上晒太阳,自己进屋去准备午饭,不再理他。
04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日,崔惜朝已经可以自己慢慢起身照顾自己了。
我也可以抽身去建康集市采买一些生活用品。
月幽谷距离建康不过四十里的路程,我若骑“追风”,当日便可来回。
这一日大早,我将近日炼制的一些药丸包裹好,便动身前往建康集市。
临行前,我告诉崔惜朝,傍晚时分,我便会回来。
厨房里备好了中午的吃食,他只需要简单烹煮一下即可。
“清宁,你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崔惜朝盈盈一笑。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却怎么琢磨怎么都有种鸠占鹊巢之感。
到了建康集市,我先将自己炼制的药丸拿到老字号“齐安堂”售卖,顺便取回上次在齐安堂寄卖药丸所得的银子。
齐安堂的老板为人公道,童叟无欺,将药丸放在他那里寄卖我很放心。
从齐安堂取回银子后,我便开始采买物资。
待物资采买完毕,我便前往建康城中最大的福运酒楼吃饭,顺便给崔惜朝打包一份福运酒楼最富盛名的烤鸭。
毕竟,崔惜朝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贵气。
这十几天在月幽谷中,被迫让我用粗茶淡饭对付了许久,想必对大鱼大肉,他已经垂涎至极。
想到此处,我拿起茶杯,不禁笑了笑。
“听说了吗,南诏长乐公主下月十五就要到达建康了。”
旁边一桌食客叽叽喳喳闲聊的声音突然飘了过来。
我心中一凛:季楚嫣要来南齐了吗?
“当然听说了,这位长乐公主据说有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啊!”
“若论起外貌,诸位可知是何人送嫁?”
“是何人?”大家颇为好奇。
“送嫁之人,正是长乐公主的兄长,南诏五皇子季砚秋。”
我一怔,拿茶杯的手也一抖,几滴茶水便溅在了我的身上。
“这位五皇子,听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比起南诏的这位长乐公主还要美上三分,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啦,否则......哈哈!”
说到此处,食客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一瞬间,我恼恨无比。
季砚秋,明明是如此得惊才绝艳、清逸出尘,却沦为这一桌市井之徒口中的亵玩之物。
我强压住内心的怒火,暂时隐忍不发。
待小二将烤鸭打包好,我拿起烤鸭,从旁边这桌市井之徒的饭桌旁经过时,便将指尖“嬉笑散”的粉末朝他们坐着的方向轻轻一弹。
“哈哈哈”一瞬间,四人的狂笑声在整个一楼响起,引得周边之人纷纷侧目。
我咬牙跨出酒楼:既然你们如此喜欢笑,那便笑足三天三夜不停歇吧!
05
待我骑马返回月幽谷时,正值皓月当空。
今日是满月,静谧的山谷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
静静流淌的河水泛起点点银光,与空中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
在这一幕轻柔月光和一树婆娑清影之下,有一人正焦急伫立。
“清宁,怎的现在才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惜朝的眉头与发间,竟已凝出点点露水。
他定然已在户外伫立良久,想必对我的安全担忧至极。
念及此处,我烦闷的情绪中生出了点点暖意。
“无事,你不必担心。”我轻声回答,随后便翻身下马,将烤鸭递给了他。
“你的脸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显然,对于我的回答,崔惜朝并不相信。
“我给你打包了一份福运酒楼的烤鸭,只是,现在大约已经凉了。”
我越过他朝房间走去,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清宁。”崔惜朝在身后又轻轻唤了我一声。
“惜朝,我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好吗?”我停住脚步,却仍是没有回头。
崔惜朝缓缓走到我面前,轻轻牵住我的袖口:
“清宁,我给你留了粥,现下在灶上用小火温着。你若想吃,我马上给你盛一碗,你若不想吃,我也烧好了热水,你洗漱一下就可以先歇息了。”
我抬头望向崔惜朝,对于他的细心安排,内心的确有一丝小小的震动。
“多谢!”我微微颔首,随即抽回袖口,缓缓朝房间走去。
待推开房门之际,我转身回望着崔惜朝,稳了稳心神,柔声说道:
“劳烦你将烤鸭和粥放至冰窖中!明日我们复热一下还可食用,如此便也不算浪费。至于热水,多谢了,我即刻便用!”
崔惜朝静静伫立在我身后,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一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终于,在晨光熹微之际,我做了一个决定。
今日,崔惜朝起得很早,我洗漱完毕迈出房间之时,他已经热好了清粥,还蒸了两个馒头。
“清宁,早!”他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整个人似是精心收拾过,英姿焕发、气宇轩昂。
“早!”我微微怔愣,从前竟未发现,他的容貌竟丝毫不逊色于季砚秋,只是更加英挺。
“清宁,快来用早膳吧!”他朝我招招手,笑容清朗。
“有劳了!”我点点头,朝他走去,不知怎得,心下竟生出了一丝慌张。
不想让他看出端倪,再加上我却有心事,是以在用膳的过程中,我一直保持沉默。
大约崔惜朝察觉到我的情绪明显有所不妥,因此我虽沉默,他也并没有再如从前一般插科打诨。
我们沉默着用完了早膳,崔惜朝放下碗筷,一脸郑重。
“清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沉吟片刻,问道:“惜朝,你之前曾邀请我同去建康,这个邀请现在还算数吗?”
“当然!”崔惜朝似是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颇为意外的同时也很开心,“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我在建康,有个故人要见。见完故人之后,我自会离去。你我之间,便算两清,互不相欠。”
我并不想隐瞒崔惜朝前往建康的目的,况且,想要见到季砚秋,也许,我还需要崔惜朝的帮助。
崔惜朝闻言怔了怔,随即又爽朗一笑:“救命之恩,如此便算报答了?岂非我赚了!”
我朝他点点头:“谢谢你,惜朝!”
崔惜朝摆摆手:“清宁,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一周后,我大约就完全行动自如了。你准备准备,届时便和我一起离开吧!”
“好的。”说完,我站起身收拾碗筷,“早起做饭辛苦了,你且去休息休息吧!”
崔惜朝摇摇头,随我一起进了厨房。
他斜靠在厨房门边,貌似随意地问道:
“清宁,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故人,可以让你主动离开月幽谷?”
我舀起一瓢桶中的清水,清洗着碗筷上的食物残渣,没有回答。
“罢了,清宁,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与我听吧!”
言毕,崔惜朝转身回到廊前的椅子上,大剌剌坐着晒太阳去了。
我洗完碗筷,沏了一壶清茶,连同两个茶杯,端至廊前。
先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崔惜朝,随后,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在崔惜朝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轻轻吹了一口茶水中的浮沫,淡淡说道: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对我有再造之恩。”
崔惜朝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静静等我说下去。
“惜朝,刚才我并非不想告诉你,只是故事很长,要从我八岁那年说起!”我抬起头,遥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思绪也飘回了过去。
06
我生于南诏南边的一个村庄,爹爹是庄上远近闻名的猎户,娘亲是附近几个村庄里闻名遐迩的美人。
娘亲十五岁那年,随家人省亲归来时,在山间遇到猛兽袭击。
幸而,爹爹恰巧路过,救了娘亲一命。
两人一见钟情,纵然向母亲提亲者众多,其中甚至不乏富甲一方的乡绅,然而,娘亲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爹爹。
他们成亲之后,很快便有了我。
待我出生之后,日子虽算不上富裕,我们一家人却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然而,八岁那年,我的家乡发生了饥荒。
赈灾的官粮迟迟不到位,有的村民开始啃树皮,甚至还有人已经开始吃观音土。
眼见情况愈演愈烈,爹爹担心不久之后饥民会发生暴动或是出现易子而食的人伦惨剧。为保安全,爹爹便在一个月圆之夜,挖出藏在地下仅剩的口粮,带着娘和我星夜出逃了。
因是流民,我们不敢在官道上行走,只在各种未有开辟的深山中跋涉。
爹爹是远近闻名的猎户,因此他希望在跋涉的过程中可以打到一些野味果腹。
如此,再加上我们本身预备的口粮,也许可以支撑我们走到临近的未受灾的村县,从而逃过此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是因为我们村县的饥荒程度实在太严重,周围山脉的飞禽走兽似乎已被饥饿的人们斩杀断绝。
七日之后,口粮已经不能支撑我们一家三口一日两餐的餐量。
从那日起,无论我和娘亲如何劝说,爹爹都不再进食。
如此过了四天,爹爹终于倒下了。
弥留之际,他拉着我和娘亲的手,泪流满面。
他说他愧对我们母女,当年娘亲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不少有钱的地主乡绅求取娘亲,娘亲却只对他这个一穷二白的猎户情有独钟。若是当初娘亲跟了那有钱的地主乡绅,如今也不用遭此灭顶之灾。
娘亲却只紧紧握着爹爹的手,边流泪边摇头。
娘亲说嫁与那权贵财富,也终究是沦为权贵财富的玩物,哪及这十年间举案齐眉、夫妻情深来得幸福。
爹爹临去之前,再三要求娘亲不要停留、务必带着我继续向前走,切不可自暴自弃。
爹爹说,若能柳暗花明,他的离去便是有价值的。
娘亲答应了爹爹,她甚至都没有替爹爹收尸。
爹爹刚一离开,娘亲便只在爹爹的面颊上印下轻轻一吻,就带着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可惜,爹爹期待的柳暗花明并没有出现。
六天之后,娘亲也倒了下去。
临去之前,娘亲也和爹爹一样紧紧抓着我的手。
娘亲也只提了一个要求,她同样要求我不可自暴自弃,不要回头,要继续勇敢地向前走。
她说,她和爹爹会在天上重逢,他们会一直祝福他们的宝贝,能够从这场劫难中活下来,从此拥有平安幸福的一生。
说完这句话,娘亲也永远离开了我。
当时的我,抱着娘亲的尸首痛哭了一场,随后,我也学着娘亲擦干眼泪,继续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我迷迷糊糊地记得似乎是又朝前走了四五天,我终是因为体力不支彻底昏迷在山中的一条小溪边。
那时,我觉得如此也好,我终于可以和爹娘团聚了。
没有他们,这人间的凄风苦雨,我小小的身子实在是无力承受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双干净而修长的手抱起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为我带来一身温暖。
奄奄一息的我,一抬眸,便望进了一泓温柔沉静的秋水中。
十二岁的季砚秋,救了八岁的我!
07
待我醒来,我已经身处一间干净的屋子里。
温暖的被褥、袅袅的檀香,窗外是金灿灿的阳光。
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极乐天堂。
不久,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季砚秋端着一份清粥小菜,走了进来。
见到我醒了,他便笑了起来。
他笑得可真好看,如中秋之月,若春晓之花。
一瞬间,小小的我竟然看痴了。
“你是天上的小仙官吗?”我怯怯地问道。
他闻言笑了笑,将吃食放到床边的岸几上,又转身揉了揉我的发顶。
“小妹妹,我是人,你也是人,咱们都是人!”
他这句话,对,却也不对。
有的人生来就如九天之月一般尊贵,有的人生来却命如草芥。
纵然彼此都是人,身份地位却有着天渊之别。
我见他一身月白衣衫样式虽然简单,做工却颇为精致考究,心知其必然也是高门大户出身。
我双眸黯了黯,便翻身下床。
双腿一屈,便朝他跪了下去。
“谢公子救命之恩,奴婢必结草衔环相报。”
小小年纪的我,如今已然明白:想要活下去,尊严是可以随时抛弃的!
爹娘牺牲了他们自己的性命,才为我博得了一线生机。
为了爹娘,我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小妹妹,你不必如此,快快请起!”他赶紧上前将我扶起,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心中所忧!世道艰难,你一个小姑娘想要活下去也是不易!这样吧,我随师父在这山谷中清修,日常也只有一个随从负责打理谷中一切事宜。你若愿意,便留下来做些打扫清洁的活儿,可好?”
“奴婢愿意!”我赶紧再次叩首。
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所,不至于再颠沛流离。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弯眉笑了起来。
“岳清宁。”我也浅浅一笑。
“季砚秋。”他双手作揖,朝我浅浅一拜,“今后有劳了。”
不知怎得,望着他如春风一般的笑靥,我小小的心突然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08
此后,我便在这叶染居住了下来。
叶染居的主人是南诏大名鼎鼎的隐士客风先生,他医理术数,无一不精。
季砚秋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故其年幼时,客风先生常常前往太和城为其诊治调理。
季砚秋生性聪慧,且因为自小需要调理身体,性格也被磨练得坚毅隐忍,故颇得客风先生喜爱,八岁那年,他便被客风先生正式收为徒弟。
收季砚秋为徒后,因太和城太过繁华纷扰,客风先生便将其带至叶染居,专心教授。
季砚秋是客风先生唯一的徒弟,且又是客风先生看着长大,是以客风先生对其毫无保留,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客风先生给季砚秋上课之时,我也常常侍奉在侧。
久而久之,耳濡目染,我对医道和阵法之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以前娘亲教过我认字,所以我也常常独自一人前往书房翻阅相关书籍。
有时也会在书房遇见季砚秋,遇见他时,我便会抓紧时间将书籍上一些未明之处一一指出向他请教。
季砚秋时常夸赞我聪敏好学,得了他的鼓励,我也更加积极。
直到有一天,客风先生来到书房寻找一本古籍,却听见我和季砚秋正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本古籍上的阵法。
他见我将那本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个阵法解释得头头是道,立即推门而入,大加赞赏。
客风先生说,医理术数,想要大成,后天的刻苦钻研必不可少,然先天的慧根亦是极为重要。
客风先生认为我资质极佳,故询问我是否愿意拜他为师,甚至将来继承他的衣钵。
我受宠若惊,立即跪下磕头拜师。
那一天,季砚秋笑得很是开心。
他说:“清宁,以后不要再叫我少爷!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
那一年,我十岁,季砚秋十四岁!
遇见季砚秋,让我的一生改变!
09
叶染居的时光,简单而轻松。
与季砚秋一起,上课,下课,做饭,打扫,便是我每天的生活。
师父对我很好,从不因我出身寒门,而对我有所保留或是与季砚秋区别对待。
关于季砚秋的家世,我曾向他询问过,可他总是笑而不语。
我想,大约我和他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分享一切。
时光匆匆,犹如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河。
十四岁那年的某个夏夜,我和季砚秋并排坐在院中的秋千上遥望漫天星河。
银汉迢迢,横贯天际。
明月朗朗,点缀苍穹。
在这浩瀚的星空下,人世间的一切烦恼似乎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山谷的宁静,伴随着柔和的夏日晚风,以及身边默默陪伴的人,都令我感到无限安宁。
曾经的痛失双亲,曾经的颠沛流离,都已经遥远得仿若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蓦地,我便流下了眼泪。
爹爹,娘亲,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可看见了?
我想,他们一定看见了!
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他们的女儿,如他们所愿,勇敢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呼吸节奏的紊乱,立即引起了季砚秋的察觉。
他一回头,见我已然泪流满面,略显惊讶之后便立刻掏出手绢,细心为我擦拭。
他的手法很轻,仿若他正在擦拭的,是一件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可是思念父母了?”季砚秋轻轻问道。
只需一个眼神,他便能明白我心中所想。
他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洞察人心的能力!
我的泪水,却越来越汹涌,满腔心酸里,我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腰际。
季砚秋一怔,随即轻叹一声,也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清宁,你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乱了!”
我闻言一惊,呼吸也几近停滞。
恍惚中,似乎有什么念头即将破土而出,令我感觉期待又害怕。
原来不知不觉,我和季砚秋,都已经悄悄长大!
“师,师兄!时候,不,不早了!我们,快,快去,歇息吧!”
我结结巴巴地说完,立即从他的怀中站起,低着头落荒而逃。
季砚秋没有再阻拦我,只是在我推开房门之际,在我身后朗声说道:
“清宁,六年前的那个午后,我散步去了溪边,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我关上房门,没有回答,只是双颊绯红,心若擂鼓!
10
后来的一个月,每每需要与季砚秋独处,我都会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避开。
而季砚秋,也没有再继续那晚星空下的暧昧话题,待我一切如初。
我想,我们应是达成了一种默契,那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他必然出身世家大户,绝非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女子可以相配。
而那晚他对我的情不自禁,想必也只是在绚烂星空下的一次意乱情迷。
只是,我的心中,终究还是有了点点失落。
大约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生活太久,人便会自然而然生出一丝于喧嚣尘世中绝不会产生的非分之想吧!
我十五岁那年的夏末,季砚秋的二哥和六妹千里迢迢来叶染居看望他。
从前,每年春季或秋季,季砚秋也会返回太和城一段时间,与家人团聚。
但他的家人来到叶染居,却是第一次,是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季砚秋的家人。
二人衣着华贵,一看便是来自钟鸣鼎食之家。
师父与他二人打过招呼,便又闭关清修去了。
季砚秋的六妹季楚嫣第一眼看见我,便气呼呼地说:
“五哥,你的师妹这么漂亮,你可不能有了师妹就把我这个正经妹妹给忘了!”
季砚秋哭笑不得,只得向我赔了个礼,道:“小妹从小娇纵,清宁莫要见怪!”
“五哥,你怎么还向她赔礼道歉啊?你可不能偏心,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看着小姑娘龇牙咧嘴抗议的脸,我也“扑哧”一乐。
我微微弯腰,凑到她的眼前,笑着说道:
“小妹妹,你也很可爱呀!再过两年,及笄之后,你定然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那是自然!”季楚嫣双手抱胸,斜瞟了我一眼,嘴角却早已禁不住勾起了一个微笑。
季砚秋和他的二哥季砚明看着季楚嫣古灵精怪的样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几天,季砚秋一直和季砚明在书房里谈事情。
我则带着季楚嫣满山转悠,抓鱼、打鸟,玩得很是开心。
我还带着季楚嫣去我自己布的七星阵里转了一圈,进阵之后,季楚嫣晕头转向,完全找不到方向。
明明叶染居近在咫尺,在周遭花草树木的掩印之下,她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最后,她只得再三向我求饶,我才带她出阵。
从此以后,季楚嫣对我钦佩至极,常常缠着我,让我教她布阵之术。
我常常故作高深,将她忽悠得晕头转向。
她察觉之后,也不恼,只是与我开开心心地笑作一团。
十天之后,季砚明和季楚嫣终是要与我们话别。
“五哥,清宁姐姐是我未来的五嫂吗?”
小姑娘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的脸瞬间飞红。
瞟了一眼季砚秋,见他也愣住了,我便赶紧作势要敲小姑娘的脑袋:
“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小妹真是冰雪聪明,果然五哥的心思瞒不住你!”季砚秋温柔地摸了摸季楚嫣的发顶,赞许道。
“轰”的一声,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间汇聚到了头顶,一时间,人竟也有些恍惚。
季砚秋转身看向我,双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温柔。
仿若灵魂出窍,我已经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清宁姑娘,我五弟就拜托你照顾了。”季砚明朝我行了个礼,俨然一副已经认下我这个五弟妹的架势。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尴尬道:“二哥,言重了!”
听到我如此回答,季砚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季砚明朝我点点头,随即拉着依依不舍的季楚嫣,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
11
送走了他二人,我立马逃也似地飞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非常没有出息,奈何季砚秋在我心中确实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我着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关上房门,我气喘吁吁地坐到镜前,打量起镜中之人。
不知不觉,我竟已脱去一身稚嫩,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六年前的我,只是泥淖中的一块顽石,毫不起眼。
六年后的现在,因为季砚秋,我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枚璞玉,甚至开始隐隐绽放出属于自己所独有的光芒。
不再浑浑噩噩,不知明天去往何方。
不再患得患失,不知何处才是家乡。
偶尔,陪师父跨出山门,也有民众会尊敬地称呼我为“清宁先生”。
这一切的改变,皆因季砚秋而起。
我轻抚上自己绯红的面庞,又不禁在心中细细描摹了一番季砚秋刚刚的话语。
他如此说,当真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当真心悦于我?甚至想要与我共结连理?
正当我心猿意马、不知所措时,我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谁?”我惊道。
“清宁,是我!”季砚秋的声音如清泉般甘冽。
我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缓缓踱到门前,轻轻打开了房门。
“师兄。”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见他双脚稳稳迈进了我的房间,随后一个转身,缓缓关上了房门。
顿时,我觉得口干舌燥,心里也有些发慌,却仍故作镇定地问道:
“师兄,找我有何事?”
“清宁,为何要逃?”季砚秋温柔的声音如同山中绵绵的白雾,弥漫在我的周围。
“我,我。”我嗫嚅道,“我困了,想休息一下。”
季砚秋轻笑了一声:“上次你也是如此说!清宁,难道每次我向你表明心迹,你都要借口休息躲开吗?”
“我,我没有啊!”我仍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几近微不可闻。
季砚秋轻叹一声,轻轻执起我的手:“你究竟在害怕什么?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我下意识想要将手挣脱,然而这一次,他却立即用力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不容我再挣开。
“清宁,我心悦你!”季砚秋朝我跨进一步,用右手将我的下颌轻轻抬起,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
季砚秋谦谦君子,一向温文尔雅。相处七载,他从未有过如此强势霸道的动作。
我被迫抬头,却瞧见他的目光中,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期许,而其间所蕴含的深情,更是呼啸而来、排山倒海。
宛如一个落水的人,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全身似要瘫软,眼泪也不自觉流了下来。
“别哭,清宁。”季砚秋一手轻轻揽过我的腰身,另一只手帮我轻轻拭去泪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相伴七载,朝夕相伴,你的一颦一笑已经深深镌刻进我的心里。”
听到此处,我的心却感觉越来越酸涩,溢出的泪水也越来越汹涌。
终于,季砚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双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清宁,是我吓到你了吗?”他的声音,有一丝暗哑惆怅。
我在他的怀里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哽咽道:“我从不敢想,你那么好!”
“清宁,只是你有多好,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季砚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
这从天而降的幸福,已然将我撞击得快要晕倒。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你真的没有犯糊涂吗?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季砚秋突然就吻了上来。
我的声音,也尽数淹没在他的深情中。
这个吻,热烈而绵长!我从未想过如此温润如玉的一个人,竟也有这样如火山般迸发的热情。
尤其是,这热情竟是因我而起。
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刹那间清明了起来。
“砚秋,其实很早以前,我便对你心醉神迷!”
12
自从我们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之后,叶染居的空灵幽静也开始变得充满儿女情长。
我们于幽谷中牵手漫步,于星空下深情相拥。
我们仍会为课业之间的分歧产生争执,只是每每在不欢而散之后,我会被他狠狠堵在书房,于他咬牙切齿的深吻中与他重归于好。
季砚秋天生一双多情目,只是他的性子偏温和沉静,是以这双多情目,平日里并不显得摄人心魄。
然而,如今我们两人独处,他口中所诉之情话,往往炽热浓烈,令我面红心跳。
当他眉目含情、深情款款望向我之时,我往往心神震荡、无法自持。
一日黄昏,他又将我堵在书房。
“你从前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便会斟茶认错,从不似如今这般蛮横霸道!”我有些羞怯。
“从前是兄长,如今是夫君,自是有所不同!”他拥着我,眼波流转、动人心魄。
“什么夫君!”我娇羞道,“我还未同意嫁与你,师父也并不知晓你我之事。”
“为师不知道什么事?”突然,师父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大惊失色,赶紧推开季砚秋,随后整理了一番衣裙。
季砚秋瞅着我紧张万分的样子,哭笑不得。
他上前,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朝师父行了一礼。
“参见师父!
我也连忙向师父行了一礼:“参见师父!”
“好,好!”师父轻抚着银白色的胡须,抬脚步入书房,“你们在书房干什么呢!”
季砚秋正欲回答,我抢先一步答道:“我们正在讨论医理。”
“哦?”师父笑着看了我一眼,乐呵呵地问道,“什么医理啊?”
“是......”我支吾着,脑子一时竟有些懵。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清宁,为何今日如此笨嘴拙舌?”师父朗声笑道,“看来为师改日应该研究一下,是否两情相悦便会令人变得愚笨?”
师父话音未落,我却大吃一惊。
我瞥了一眼季砚秋,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于是,我也壮起胆子挪到师父身边,撒娇道:“师父,您竟然取笑徒儿!”
“你们那点小心思,为师难道还看不出来?”说到此处,师父颇为得意,“清宁啊,砚秋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你天天对着他,喜欢上他不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吗?就像你蕙质兰心、天生丽质,砚秋和你朝夕相对,喜欢上你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呀!况且,你们二人皆是我元客风的高徒,岂非天生一对?”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师父,季砚秋却赶紧朝师父拜了一拜。
“师父慧眼如炬,徒儿佩服!”
师父笑着点点头,神情颇为满意,“砚秋,清宁,你二人父母在天之灵,见你们均觅得良人,可以欢欢喜喜度过一生,必颇为欣慰!”
季砚秋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间也有几分动容。
随后,他又恭恭敬敬跪下,朝师父行了一礼,郑重说道:“徒儿心仪清宁师妹久矣!清宁师妹父母已经仙逝,家中也无其他长辈,徒儿唯有恳请师父做主,将清宁师妹许配于我!今生今世,徒儿愿与清宁永结同心、绝不相负!求师父成全!”
说完,季砚秋又恭恭敬敬地朝师父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看了看我,微笑却不失认真地问道:“清宁,你怎么说?”
“清宁但凭师父做主!”我也走到季砚秋身旁,恭恭敬敬跪下。
“如此甚好!清宁,那为师便作主,将你许配给砚秋。”师父笑得开心,眼中竟似还有泪光闪烁,“砚秋,清宁从前孤苦无依,你定不可辜负她的一番情意。”
季砚秋点点头,神情坚定而庄重:“请师父放心,徒儿必不负清宁!”
随后,师父又转向我:“清宁,砚秋虽然身份贵重,然际遇也是颇为坎坷。今后,你定要与他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我同样点点头,再次朝师父拜伏:“徒儿谨记,必不敢忘!”
听我二人向他郑重许下承诺,师父似是卸下心头大石,神情也变得轻松愉悦。
“清宁,医理与用毒之术本有相通之处。医理如今你已大成,但为师关于毒物的研究你却总是不上心。这样吧,这一年你就潜心学习用毒之术。待明年你满十六岁,学成之日,砚秋也行过冠礼之后,为师便作主为你们二人举行婚礼。”
“谢师父成全。”我与季砚秋一起朗声拜谢。
从今夜起,我真真正正感觉到,我再不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
接下来的一年,季砚秋比从前更加认真地抓起了我的课业。
过去,我偶尔学得累了,也会同他撒个娇、顽皮顽皮,他也就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我休息的请求。
现如今,为了让我尽快学成师父所说的用毒之术,他恨不能让我头悬梁、锥刺股。
每当我张牙舞爪提出抗议,他却总是深情款款地握紧我的双手:
“清宁,师父那日的话你也听到了!师父担心成亲之后,我会耽误他爱徒的修行。为了打消师父他老人家的顾虑,为了师兄我能够尽快娶你过门,你就辛苦辛苦吧!”
我竟不知,季砚秋还有如此油嘴滑舌的一面。
春去秋来,这一年,我全力以赴地学习着、成长着。
我明白,师父之所以有此要求,是担心有朝一日我若身临险境,此术或许能保我性命。
师父对我之爱,真如父亲一般,宽广深沉、润物无声。
如今想来,那一年的时光,应是我这一生从父母去后,最幸福且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我有师父的疼爱,我也寻到了那个愿与之携手,共赴白首之约之人。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在我十六岁生辰到来前的一个月,戛然而止。
命运犹如一把冷漠而锋利的刀刃,当它决定要斩断纠缠于爱人之间千丝万缕的情丝之时,是如此得干净利落、毫不手软。
13
那一日,碧空如洗,阳光明媚。
我正准备同季砚秋前往叶染居附近的集市,取回三个月前早已定下的新娘喜福。
变故,就这样突如其来!
一队士兵突然鱼贯而入,随后,一个身着红袍官服的公公便跟了进来。
“季砚秋,接旨。”公公声音尖细,却颇具威仪。
季砚秋牵着我的手一紧,随后无奈地闭上双眼。
我见季砚秋咬紧了牙关,周身紧绷,心知他内心的情绪已如将要决堤的滔滔江水。
我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背,想要安抚他的情绪,却仍困惑于这圣旨的由来。
他与我在这叶染居闲云野鹤数载,是以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圣旨”二字联系起来。
季砚秋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转头看了看我,双眸中的挣扎与不舍清晰可见。
我预感到圣旨里的内容,可能会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却也只能在天家威仪的威压之下,随着季砚秋一起缓缓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天下为念,思及社稷长久、人民安康,宜选贤能与德行之士为国家栋梁。朕之五弟季砚秋才得兼备、深得朕心,今特封其为皇太弟,期其继承大统,勤政爱民、广纳贤言。钦此。”
公公念完圣旨,瞥了一眼季砚秋,面无表情地大声说道:
“殿下,您就赶紧收拾收拾,三日后,老奴来接您回宫!”
说完,公公留下一队士兵守在叶染居的门口,他自己则带着另一队士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想必是这山间小居太过清苦简陋,入不了公公大人的法眼,故他前往附近的城镇落脚,顺便还可以捞一捞地方官员的油水。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早已愣在了原地。
我明白季砚秋必然是某位门阀世家的公子,否则,他也无缘得以在师父的庇护下长大。
然而,因他从未与我提及过有关家族传承的话题,故我认为他应是世家公子中无需承担家族责任的那一个,他可以自由自在选择他想要的生活。
我从未想过他会是皇室子弟,并且,还是真真正正身份贵重的皇子。
毕竟天皇贵胄,实在是离我这个乡野小民太过遥远。
我艰难地抬头,望向季砚秋,却见他也正深深凝望着我。
“你......”只吐出一个“你”字,我便又沉默了。
皇太弟,这样的身份当真令我不知所措。
“清宁,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季砚秋恨恨说道。
“砚秋,和我说说吧,说说你的身世。”于千头万绪中,我终于镇定了下来。
“好吧!”季砚秋牵着我的手,将我慢慢带至他的小院。
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是当今皇上的五弟,而当今皇上,你也见过,正是我的二哥。”
14
在青山绿水中生活太久,俗世中的一切也仿佛和我没了联系。
天高皇帝远,南诏的前任皇帝、现任皇帝究竟姓甚名谁,我真的没有太过关心。
然而此刻,当季砚秋将他的身世娓娓道来,我才发现原来南诏的庙堂之高已经危如累卵。
当年,季氏一族崛起,击败吐蕃,建立南诏。
因第五代国君季明检,也就是季砚秋的父亲,英年早逝,季砚秋的大哥季砚觉七岁登基、太过年幼,所以朝政渐渐被权臣周文泰把持。
察觉到周文泰的狼子野心,太后在季砚秋八岁那年,将他送到师父的叶染居,请求师父务必护住季砚秋的安全。
去年,季砚明到访叶染居,便是告知季砚秋,他们大哥与周文泰已经势同水火,计划三个月后诛杀周文泰。同时,二哥也安慰季砚秋,朝堂之事,波谲云诡,但万事有大哥和他顶在前面,要季砚秋安心调养身体,切勿为此劳心费神。另外,他看出季砚秋对我有意却踟蹰不前,便告诫季砚秋: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可预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那三个月,季砚秋心神不宁。
奈何,计划提前败露,周文泰先下手为强,派心腹公公先一步勒死了季砚觉。
随后,周文泰又立季砚明为帝。
此番,季砚明将季砚秋召回,想必朝堂形式已万分危急,无奈之下,他只能亲手将出世的弟弟重新拉回这血雨腥风的人间。
“父皇、母后以及兄长们从小爱我护我,我无以为报!二哥此举,必然已是无可奈何!我必须回去履行我的责任,助他一臂之力!纵然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只是如此一来,清宁,你我之间......”季砚秋黯然道,“我怎可让你同我一起冒险!”
“怎么?师兄你当了皇太弟,便要始乱终弃吗?”
刚刚听到圣旨的瞬间,我的确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听完季砚秋的叙述,我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便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什么始乱终弃?清宁,你不要胡说!我什么时候与你......”季砚秋突然愣住,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清宁,你的意思是?”
我笑着点点头:“管他什么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便是了!”
季砚秋非常激动,他用力将我紧紧抱住,却又在片刻之后松手。
“不可,清宁!我这一去,生死难料,我怎可让你同我一道身陷险境!”
“砚秋,若没有你,我早在八岁那年便已经不在人世。无论前方路途如何凶险,我已决意与你同生共死!难道你忘了,我们马上就要结为夫妻了!”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道。
季砚秋再次将我紧紧抱住,朗声道:
“好!既如此,我们夫妻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15
是夜,我和季砚秋一起拜见了闭关中的师父。
师父看了看我和季砚秋紧紧交握的双手,犹豫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砚秋,百忍成钢,静待时机,方能一击即中,为师的话,切记切记!”
季砚秋跪下,深深一拜。
“师父教导,徒儿铭记于心。师父养育栽培之恩,砚秋永志不忘。”
师父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又转头看我。
“清宁,你若和砚秋同去,这一程必然艰险万分,甚至会承受很多难以想象的压力,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师父,徒儿心意已决,必和师兄同生共死!”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好,好。”师父的声音已有一丝哽咽,“为师此生最成功的事情,便是收了你们两个好徒弟。师父老了,也无法再继续保护你们了。人世间,诸多险恶之事,你二人定要相互扶助。他日功成,若无暇再回这叶染居,也定要遣人前来告知为师一声、报一句平安。”
我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季砚秋的身体也在微微摇晃。
师父挥挥手,转过身去,示意我们退下。
我想,师父是不希望我们看见他眼中汹涌而下的泪水,以免为这避无可避的分别更添哀伤。
曾经孑然一身、仙风道骨的师父,终究也是被人世间的诸般真情拉下了凡间。
三日后,我和季砚秋在师父闭关的洞口前磕头拜别。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见。
季砚秋将他的小书童留下,叮嘱他定要好好照顾师父。
最后,我们再次环顾了一番叶染居,依依不舍地离去。
走出叶染居的时候,领头的那位公公瞥了我一眼。
“你是何人?”
“公公,她是我的师妹,也是我的未婚妻,此行和我一同回京。请公公您行个方便。”
言毕,季砚秋塞了一锭金子到公公的手中。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季砚秋,又看了看身后叶染居的大门,我明白,这跨出的一步,便是彻底和曾经世外桃源的生活说再见了。
“有劳公公了!”我端端正正地朝公公行了个礼。
公公掂了掂手里的金子,又瞥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一个月后,我陪着季砚秋回到了南诏的国都太和城。
没有欢迎的仪仗,仅有一个礼部的官员王大人带着几个小兵侯在城门口。
见到我们一行,王大人还是颇为恭敬地上前行了礼。
“周丞相命在下前来引殿下去往东宫。”
“不用先去面见皇上吗?”季砚秋问道。
“周丞相说不必着急面圣。”王大人身子拜得极低,显然也觉得此举甚为不妥,“三日后,宫中会为殿下举行接风宴席,届时自有机会面圣。”
我看到季砚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紧了紧,很快又恢复如常。
“如此,便有劳王大人了。”
“殿下客气,这边请。”王大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跟随着季砚秋,我也住进了东宫。
东宫作为储君的住所,的确华丽辉煌。
然而,对于我和季砚秋来说,无论它如何辉煌,也不过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罢了。
无处不在的眼线,环绕在我们的四周。
倘若我们有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16
三天后,我们换上华丽厚重的宫装,准备进宫面圣赴宴。
这是我第一次穿得如此隆重,过去在山野间奔走,一切以简单清爽为宜。
宫人们为我描眉画唇,在精心装扮之后,我一转身,便看见了季砚秋眼中流露出的深深惊艳。
“清宁过去犹如清水芙蓉、清丽脱俗,如今一打扮,原来竟也可以如此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砚秋,你再戏谑,我就恼了!”听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的称赞,让我不禁有些害羞。
季砚秋笑了笑,眼中似有星河闪耀,然而下一瞬,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来人,把清宁姑娘脸上的脂粉和口脂抹去,发髻也无需如此精致,金簪也只留一枚即可。”
我有些困惑于季砚秋的做法,却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在没有足够能力的庇护下,惊世的美貌极有可能会使我沦为权力亵玩的目标,甚至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此举,毫无疑问,季砚秋是为了保护我。
我朝他微微一笑,立即抹去了脸上的脂粉与口脂,头上那些花样繁复的金簪也被我迅速取下。
季砚秋下令让宫人们全部退下,随后,他朝我走了过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他轻轻凑到我耳边,低声承诺道:
“对不起,清宁!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肆无忌惮地名动天下!”
然而,命运却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季砚秋为防止我被奸人觊觎,刻意隐藏了我的美貌,却没料到,他的天人之姿,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周文泰的妹妹周文楚,跟随周文泰一同前来赴宴。
在宴席上,她对季砚秋一见倾心。
然而,她的年纪,比季砚秋大了将近十五岁。
孀居的她,只远远一眼,便为季砚秋的风姿所倾倒。
第二日,一封请柬便送到了东宫。
“周文楚约我明日过府一叙。”季砚秋用拳头猛地砸向岸几的台面,一脸愤恨。
我轻抚他的右手,内心无比心疼:“砚秋,你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季砚秋颓丧道。
我从未见他如此无助,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无处可依!
除非我们此刻立即逃出东宫,离开周文泰的势力范围。否则,情势根本由不得我们选择。
而季砚秋,既然决定回来,就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地离开!
“砚秋,此事既无法拒绝,我们也唯有顺势而为。”我的声音苦涩无比。
“清宁,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季砚秋恨恨地盯着我,双眼发红,“我是你的夫君,你竟劝我赴约?我怎可如此!无论是为你,还是为我自己,我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季砚秋双手抱头,痛苦无比。
我泪流满面,只觉上天为何如此残忍?为何要如此逼迫他?为何给了他一个温润如玉的性子却要逼迫他去行那阿谀谄媚之事?为何给了他一副清逸出尘的姿容却又逼迫他沦为出卖色相的玩物?
还为何,要让我亲口劝说他去向她人自荐枕席?
他是我的夫君啊!试问世间哪个女子能够承受?
这一晚,我们如同两个溺水的人,紧紧相拥,泪流满面,彻夜未眠。
我明白,纵然季砚秋内心无比抗拒,然而从他决定回太和城的那一刻起,他所拥有的骄傲、自尊、风骨、气节,皆已被他尘封于前尘往事之中。
他其实早已做出了决定,只是无法亲自开口向我言明。
他需要我主动开口对他表示理解,以此来坚定他认为我不会离他而去的信心。
只因抛弃一切的背后,有一个他始终无法舍弃的目的,那便是替他的父兄报仇,为季氏家族雪恨。
17
第二日傍晚,周文楚府里的车架准时停到了东宫门外。
季砚秋着了一件简单的蔚蓝色长衫,却更显气质清雅、风度翩翩。
他上马车前,深深看了我一眼。一双多情目里晕开了化不去的忧伤,却更显勾魂摄魄。
难怪周文楚前日一见,昨日便已迫不及待相邀。
清冷而不失魅惑,这样的季砚秋,如何不让人为之倾倒?
我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内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然而,我还是想要尽力维持体面、让他宽心,毕竟,他的心里已经够苦了。
季砚秋拉住我的手:“清宁,你会在家等我的,是吗?”
我点点头、覆上他的手:“我会等着你,砚秋,我会一直等着你!”
季砚秋浅浅一笑,眼泛晶莹,转身跨进了马车。
我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赶车的小哥见季砚秋上车坐好,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他一扬鞭,马车便快速地驶离了东宫。
我一直目送着季砚秋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若是回头,想必他的心理防线便会顷刻间尽数崩溃。
他不能给自己这样一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机会。
这就是季砚秋,对自己何等决绝残忍!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可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犹如万箭穿心的痛苦。
突然间,我就在东宫的门口蹲下。
我用双手掩住面庞,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
我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我告诫自己,不要在大庭广众释放自己的悲伤。
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泪水只能昭示自身的软弱。
唯有坚强,才能让我们获得反败为胜的可能。
这是一个异常漫长的晚上!
天色已完全黑透,我一个人端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呆呆看着夜空中日月星辰的轮转,似是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不知不觉,天边渐渐泛白,露水也浸湿了我的衣裳。
我猛地回神,一个念头也在刹那间分外清晰了起来:季砚秋,真的没有回来!
意识到这一切,我又红了双眼,满腔的委屈和悲愤瞬间涌上心头。
我开启布在院落四周的阵法,确认此时此刻这院中仅有我一人。
在这空无一人的院落里,我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我哭命运的不公、我哭现实的残忍,我哭季砚秋居然狠心真的没有回来!
我不是不明白他所背负的责任,我不是不明白他的身不由己,纵然我在他面前表现得深明大义,然而我的内心,却不止一次朝他呐喊:季砚秋,请你回来!
他必然听到了我心中的呐喊,却终究选择了回避!
不知昨夜,他和她,是怎样的光景?
他是否柔情万分地呵护她或是用尽全力地取悦她?
她又是否婉转柔媚地回应他或是放浪形骸地蛊惑他?
他们尽情温存之后,会否耳鬓厮磨,小声诉说着温柔的情话?
嫉妒和怨恨,如同疯长的野草,在我的心中蔓延。
我深爱的夫君,此刻正与周文楚,同床共枕、共赴巫山......
18
日上三竿,季砚秋终于返回东宫。
他满身疲惫,一回来,便命下人准备热水,想要沐浴更衣。
我呆呆地坐在房间里,静静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季砚秋叩响了我的房门。
“清宁。”季砚秋的声音,有着明显的试探和不安。
不争气的泪水再次落下,我不想此刻泪流满面的样子被他瞧见,所以我努力定了定神:
“砚秋,我有些疲惫,想休息一会。”
屋外的人苦笑道:“从前你每次要避开我,便说累了,想休息了!”
我微微一愣,想到从前,愈发痛苦:“砚秋,我没有要避开你!我真的想休息了!”
季砚秋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那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之后,他却并没有马上离开,仍在我的门外伫立了许久。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门窗上,我紧紧盯着那柔和修长的身影,泪如雨下。
一直到黄昏,我都没有再出房间。
也许是过去八年叶染居的生活实在太过天真写意,因此我已然忘却这现实的人间是多么得鲜血淋漓。
我低估了皇权斗争的残酷,低估了权力对于人事的威压。
不得不承认,十六岁的我,在这翻云覆雨的权力面前,幼稚得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夜半三更,东宫的喧嚣又重新回归宁静。
我慢慢下床,推开了窗户,想要瞧一瞧夜空中的朗月繁星。
世事易变,也许只有这亘古为伴的朗月繁星,才能让我相信这世间终还是有永恒的相守。
然而,有一个人影正伏在我院子里的石桌上。
我心中一紧,虽说太和城四季如春,然而更深露重,我还是担心他凉了身子。
我永远无法对季砚秋狠心,这实在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赶紧在房间里取了一条薄毯,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盖上。
盖上的一瞬间,季砚秋苏醒了。
他应该是喝了很多酒,全身弥漫着浓重的酒气,眼神中也满是迷蒙。
与他相识已有八载,从未见他醉到不省人事。
我轻叹一声,柔声劝道:“砚秋,我送你回房间,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季砚秋却突然站起身来,狠狠抱住我,强硬得不许我离开。
“清宁,你是准备不要我了吗?”他将头深深埋在我的脖间,“不要离开我,求你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强忍住内心的苦涩。
“砚秋,我没有要离开,我只是想让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清宁,我不想的,可是我不能对不起父兄在天之灵!二哥他独木难支,我不可以弃他而去!”
季砚秋呜咽着,如同疾风骤雨里伫立于悬崖峭壁上的旅人,摇摇欲坠、孤立无援。
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他内心的苦楚,又如何忍心于此时苛责与他,或是离他而去。
“我明白的,砚秋,我扶你去我房间歇一歇吧!”
我见他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只能就近将他扶到我的房间。
我帮他掖好被角,正欲转身,他却紧紧拉住我的手。
“清宁,你说过无论如何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能食言!”
我拍拍他的手背,便在床头坐下,准备就这样靠在床头,应付一宿。
迷迷糊糊中,我只觉得有人在轻抚我的面颊。
那温柔的动作,深情的呢喃,令我万分痛苦却又令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19
清早醒来,却是我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季砚秋已经不在我的房间。
下人们告知,皇上一早急宣季砚秋入宫。
我用完早膳,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发呆。
突然,管家走进来,告知我皇上也急宣我入宫。
印象中,季砚秋的二哥十分随和且彬彬有礼。
当年,在叶染居,即便他的身份贵重,却从来没有对我表露出一丝的不屑或是怠慢。
前几日宫宴,遥遥一望,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机会闲话当年。
此刻,他宣我进宫,又所为何事呢?
我带着一丝困惑跨进皇宫内苑,却见季砚秋也陪在皇上旁边。
“清宁,一年多未见,你还好吗?”季砚明依旧随和。
“谢皇上挂心,民女一切都好!”我跪下行了一礼。
“咱们是旧相识,不必如此,快平身。”季砚明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慢慢将我扶起,轻声说道,“清宁,你是朕唯一属意的五弟妹,也是小妹唯一属意的五嫂。无论如何,请你谅解砚秋的无奈。”
“皇上言重了,民女惶恐!”我赶紧又拜了一拜。
一旁的季砚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我。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季砚明朝旁边的公公点了点头,公公从身侧拿出一道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丞相周文泰之妹周文楚秀外慧中、温良敦厚,朕心甚悦。其与皇太弟堪称天造地设、一对佳偶。今特将周文楚许配皇太弟为正妃,择良辰完婚。钦此!”
寥寥数笔,却如千钧之锤,字字敲击在我的心上。
不过短短几天,我的世界,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在绝对权力的碾压下,个人所谓的情感与幸福渺小得犹如沧海一粟。
从皇上的书房走出来,我步履踉跄、精神恍惚。
季砚秋紧跟在我的身后,见我脚步虚浮,便赶紧上前,一把扶住了我。
我用力拂开他的双手,恨恨回头,却见季楚嫣正站在一旁的宫柱之后,似在等着我。
“五哥,我和清宁姐姐许久未见,让我和她聊一聊可以吗?”
季砚秋朝她点点头,随后看向我,柔声说道:“我回家等你!”
我沉默着站在那里,没有给他回应。
季楚嫣朝季砚秋笑笑,示意他放心。
随后,她拉着我,来到她的祈云殿,屏退了左右。
“清宁姐姐,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我笑了笑,简单地回了一句:“还好。”
“清宁姐姐,你千万不要怪五哥,身在皇家,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这短短几天,我听见最多的词语,大概就是身不由己。
季砚明有他的身不由己,所以需要召回季砚秋。
季砚秋有他的身不由己,所以需要迎娶周文楚。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身不由己,而我,则必须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所有所有的身不由己。
“清宁姐姐,你是否觉得我是在隔岸观火?亦或是强人所难?”季楚嫣苦笑道。
从她的笑容里,我分明看到了深深的痛楚与苦涩。
一年多的时间,曾经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似乎成熟了很多。
天真烂漫消失不见,眉眼之间更显沉静忧郁。
“小妹,这一年多,你过得好吗?”我担忧地问道。
她盈盈一笑,轻轻撩起衣袖。
只见她雪白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痕迹,我大吃一惊,连忙走近两步,低声问道:
“这是何人所为?”
“这一年,丞相大人时常召我入府,名为指点诗画,实则......”她痛苦地闭紧了双眼,睫毛剧烈颤动,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我已然被震得无法动弹。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均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凌迟着我的内心。
在叶染居短短相处的十天,我已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小妹。
看着自己的小妹如此被人蹂躏,我又怎能不恨!
我紧紧抱住她,不想让她看见我此刻的心疼与愤恨。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我的意志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周文泰第一次宣我入府之后,二哥便亲自拔剑愈斩杀此贼!我拼死才将二哥拦下,我告诉他米已成炊,时机未到,我们不能白白牺牲。”季楚嫣流着泪苦笑道,“清宁姐姐,你看,曾经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竟也可以一夜长大!”
“你受苦了,小妹!”我咬着牙,口中一片血腥苦涩。
“清宁姐姐,自我父皇离去,周文泰大权独揽,我大哥被其绞杀,死不瞑目。如今,我二哥苦苦支撑,同样受尽屈辱。我身为他们的妹妹,自是无法独善其身。不过,我相信我的牺牲绝不会白费。终有一日,我季氏一族会诛尽乱臣贼子,将朝政拨乱反正,还南诏一个河清海晏。目前,的确还不是和周氏一较高下的时候。周文楚贪恋男色,天下之人,无人不知,可她孀居之后从未动过再嫁的念头。大约是五哥的风姿实在令她难以忘怀,所以她才要求二哥下旨赐婚。清宁姐姐,五哥心中只你一人,终有一日,他会杀掉周文楚。你千万不要离他而去,否则,只怕五哥会疯!”季楚嫣真切地望向我,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掏出手帕,细细为季楚嫣擦拭眼泪。
“小妹,清宁姐姐疼惜你之心,与你心疼你五哥是一样的!”
一个人短时间内脱胎换骨,必然是经历了痛彻心扉的锤炼。
“清宁姐姐,我比五哥幸运,至少,我还未遇见自己的心爱之人。以身侍贼固然痛苦,终究不用经历内心的拉扯,更不用担心因此与所爱之人由爱生恨吧!”
季楚嫣苦笑,这委实是个自欺欺人的极好借口!
“小妹,你要好好的!将来,你一定会遇见一个疼你爱你惜你懂你之人!”我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就如同当年在叶染居一样。
“谢谢你,清宁姐姐。”她微微一笑,“你快回去吧,五哥一定等急了!”
我一步三回头:我的小妹妹,在我没有看见的地方,已经悄然长大。
20
回到东宫,季砚秋果然正等在我的房间。
“清宁。”看到我的瞬间,他慌忙站起身。
我沉默着步入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季砚秋紧紧盯着我的脸,他在等待我的决定。
“砚秋,你们兄妹之间对于彼此的付出与支持,令我动容。”我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理解你的决定,可是我的情感,却始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清宁,请你不要离开我,你当我蛮不讲理也好,你当我强人所难也罢,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季砚秋眼里的绝望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这是我最爱的人啊!是救我护我、改变了我一生的人啊!
“给我一段时间,砚秋。”
混混沌沌中,我听到了自己飘渺无力的声音。
仿佛做出这个决定,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
季砚秋听到我的话,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眼中也滚出了抑制许久的泪珠。
他快步上前,将我紧紧揽进怀里。
“谢谢你,清宁,谢谢你!若你要走,我真的会疯!”
一个月后,季砚秋和周文楚大婚。
而我,也从东宫搬了出去。
周文楚无法容忍东宫里有我的存在,而我也无法承受季砚秋在我的面前和其他女人搂搂抱抱或是亲密无间。
我相信,季砚秋、季砚明甚至季楚嫣,一定在周氏面前做了很多工作。
所以,虽然周文楚知道有我的存在,却也一直没有真正来找过我的麻烦。
大婚之后,季砚秋很少来看我,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别院中过着自己的生活。
我在太和城的回春堂谋了一份营生,每日巳时出诊,申时返家,如此也可不再胡思乱想。
我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华,更没有接受过权力斗争的训练,我所能做的,便是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成为季砚秋兄妹的羁绊与负担。
慢慢地,在太和城坊间,我的医术被广为称道,甚至还有其他城镇的病患慕名而来。
能够将师父的医术发扬光大,能够救助更多的平民百姓,也算没有辜负师父对我的一番栽培。
我想,生活能够如此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对我来说,平静无波的生活似乎永远都是奢望。
那一日,风轻云淡、天朗气清,我本以为会是一个好日子。
可就在午后,周文楚还是带着一队护卫气势汹汹地来到回春堂。
“娘娘,您找民女所谓何事?”我站在门前,恭恭敬敬道。
“你就是岳清宁?”周文楚眼神一扫,示意护卫强行上前扣住我。
“娘娘,我师承客风先生,精通医理,想必您也知晓!然医理与毒术相通,不巧家师从前于用毒上也曾指点我一二。若您执意让护卫上前,也不过是徒增死伤、定无法伤我分毫!为免伤及无辜,望您三思!”我朝她恭恭敬敬一拜,“您屈尊前来,必是有事与我相商。若您同意,可请您的护卫退至十丈之外,不要惊扰前来就医的伤患。我愿为您引路,入内奉茶。”
“果然有勇有谋!”周文楚赞道,随后一挥手,“所有人退后二十丈!”
“娘娘,恐防有诈!”为首的将领着急道。
“无妨,她不会!也不敢!”周文楚盯着我,轻笑一声。
回春堂的老板此时已满头大汗。我轻声安慰了他几句,请他让出一间内室供我与周文楚交谈。
入内后,周文楚径直走向上位坐下。
“参见娘娘。”我恭恭敬敬跪拜道。
此刻季砚秋不在,我必须学会自保。
更何况眼下,也不是和周氏一族起冲突的时机。
“有勇有谋,聪明乖觉,难怪过去能令砚秋倾心。”周文楚似是觉得我非常有趣,“起来吧!”
我站起身,垂首候于下位。
周文楚轻笑一声,婷婷袅袅移步到我身旁,对我细细端详起来,“也有几分姿色,只是太过寡淡。”
我双手揪了揪衣角,却仍是恭恭敬敬答道:
“娘娘天姿国色,民女容貌平淡无奇,自是不及娘娘万一。”
“你倒有几分自知之明。”周文楚赞许地点点头,又凑到我耳边,媚笑着说道,“见你如此青涩,便知你不懂这鱼水之欢的乐趣。你可知,砚秋每晚伏在我身上,疯狂而不自持的样子有多迷人!”
只这一句,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也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周文楚虽然已年近三十五,却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也仿若只有二十七八。
她体态玲珑有致,肌肤胜雪,也当得起一句倾国倾城。
同时,因为深谙男女情事,周身更是散发出一股媚惑之息。
即便同为女子,我也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更何况,是如季砚秋一般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周文楚娇笑道:“砚秋每晚都不知餍足,往往要将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方才罢休!我让他多寻两位侍妾,他却说唯有我,方能令他心醉神迷。”
我只觉头疼得仿佛要炸掉,浑身血液瞬间凝结,神智已然有些模糊不清。
恍惚中,我回忆起从前在叶染居,有时我将他惹得急了,他也会有热烈凶狠的时候。
我曾以为季砚秋那般热情而不自持的亲吻只属于我一个人,却原来谁都可以!
我之所以搬到别院,便是为了不看不听不想。
而我之所以选择不看不听不想,是因为我相信于季砚秋来说,我便是那份独一无二。
而此刻周文楚的话语,让我的坚持沦为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无论我如何自欺欺人,都改变不了季砚秋如今已是有妇之夫且正与她人享受巫山云雨的事实。
即使这一切都是季砚秋的情非得已,但来日若他得偿所愿,能够重新迎娶我,而我与他欲行周公之礼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会否联想到周文楚今日在别院中洋洋得意的炫耀?
再者,若他未来登基继承大统,后宫佳丽三千,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当真能够接受与她人共事一夫?
这些残酷的问题,纷至沓来,令我的神智,瞬间清明了起来。
当我还在思考的时候,周文楚又抛出了一个更加令我震惊不已的消息。
“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周文楚轻笑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呢?”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她却笑语盈盈朝我伸出手腕。
“你既然精通医理,不如你来替本宫号号脉,如此也可彻底死心。”
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果然,两个月的喜脉,确实无疑。
我面如死灰,朝周文楚冷冷说道:
“娘娘此番来意,民女已经知晓。请娘娘放心,民女三日内必离开太和城!”
“如此甚好!”周文楚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你性子清冷孤傲,并不适合宫闱生活!不如早早离去,再寻一良人。若强留在此,与砚秋必然终成一对怨偶!”
“多谢娘娘提点!”我不知她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也懒得再去分辨。
“砚秋被我兄长派到丽城办一要务,要两个月后方会返京,你也不必等他了。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我下手无情了。”周文楚嫣然一笑,随即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周文楚刚一离开,回春堂的老板便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
“岳大夫,你怎么惹了她呢?”
“抱歉,给您惹麻烦了!”我朝老板行了一礼,深感抱歉。
“无妨无妨!料想她也不会为难回春堂,只是,你如今有何打算?”
“烦请您告知前来求医的民众,接下来,我只在回春堂出诊三日。三日后,我便会离开太和城!”
“好吧!如此也好!”老板摇摇头。
“谢您半年以来的照拂,清宁感激不尽!”我再次行了一礼。
“不必客气!岳大夫,今后多多保重!”老板摇着头离去,边走边叹道“是我太和城百姓无福啊!”
三日后,离开回春堂时,大家给我塞了很多吃食,老板也偷偷塞给了我一封丰厚的诊金。
我与季砚秋相伴而来,离去时,载有众人的不舍与期盼,也不算孑然一身而去。
我在别院里,给季砚秋留下一封信,信中写道:
师兄,我生于南诏南边一村落,在叶染居长大,还未曾游历天下。
待我踏遍名山大川,你我定有重聚之时。
终究,我还是不忍苛责季砚秋!
周文楚的话,也并非全盘可信!
其实,他也不算负我!
是我,自己不愿罢了!
21
故事说完了,我平静地饮了一口茶,转头望向崔惜朝。
他沉默良久,问道:“既如此,你此番去建康,意欲何为?”
我笑笑:“我不告而别,终归于礼不合。两年之后既然有缘在南齐重逢,我总还是应该好好与他道一道别!”
“道别之后呢?”崔惜朝望向我,一脸审视。
“还能如何?自然重回我这月幽谷。”我伸了个懒腰,“那样沉重而复杂的生活,不适合我。”
“既如此,我看就不必再见了吧!”崔惜朝突然哈哈道。
“崔惜朝,要不要见,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我挑挑眉。
“谁说与我无关。”崔惜朝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神情颇为郑重。
我预感到他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立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果然每次想要逃避,便是用累了的借口吗?”崔惜朝以手扶额,无奈笑道。
“哪有!我是真的累了。”我偷偷瞟了一眼崔惜朝,小声抗议着。
“好了,不同你玩笑了。”崔惜朝没有再继续刚刚的话题,“你既然提出与我同返建康,必是担心若万一无法见到季砚秋,便求助于我,是也不是?”
崔惜朝聪明绝顶,任何想法都瞒不过他,因此,我也坦诚相告。
“惜朝,从你的见识谈吐,我可以断定你绝非出自北梁平京普通氏族。你埋伏南齐建康多年,手中所掌控的南齐势力必然早已盘根错节。在南齐,我不过一乡野村妇,若想见季砚秋,定然需要你的帮助。”
“清宁,谢谢你的坦诚!”崔惜朝定定看着我,“只是,我不想帮你见季砚秋。”
“惜朝,我向你保证,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给你惹麻烦。”见他不同意,我也有些着急。
“你想见他一面,此事并不难!”崔惜朝思索片刻,继续说道,“只是过去的已然过去,何必再生波澜?”
“惜朝,我与季砚秋之间的牵绊,一时半刻也许你也很难理解。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也有我的坚持,望你谅解!”我起身朝他行了一礼。
谁知,崔惜朝也迅速从椅子上站起。
我惊讶于他的伤原来已经大好了,却见他一把握住我的左手,不给我任何抽逃的机会。
“清宁,在这月幽谷醒来的第一眼,我便望见了你。只是当时,我疑心你是南齐的细作,是以对你也多有防备。后来,你对我的悉心照料,令我慢慢打消了对你的怀疑。其实我的伤已然大好了,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想让你知晓。说来惭愧,我同样肩负家族期望,但居然曾萌生过就这样隐姓埋名陪你在月幽谷悠然一生的念头。昨日,我等你至深夜,却依旧不见你归来的身影。你可知,我的内心有多慌张?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清宁,我心悦你至极!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愿与我同回建康?只是,别去见他了!”
我慢慢抽出左手,思量片刻,低声说道:
“惜朝,你身为北梁人,却潜伏在建康,这样复杂的生活,真的不适合我,我也不想再过曾经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清宁,多谢你坦诚相告。你既如此说,我也不逼你。”崔惜朝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只是我还想再问一句:他日,若我能平安返回北梁,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在平京,我崔惜朝,定可护你一世安宁!”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望向崔惜朝,浅浅一笑。
见我没有拒绝,崔惜朝也笑了起来,仿若春日里和煦灿烂的阳光。
22
半个月后,我和崔惜朝一起回到了建康。
在建康,崔惜朝经营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商行,名曰”如意斋”。
南来北往的商队,川流不息,便是崔惜朝传递消息,掩藏身份最好的屏障。
平日里,我依旧会炼制一些药丸拿到齐安堂售卖,甚至,偶尔也会去齐安堂坐诊。
闲时,崔惜朝会带我到建康周边游山玩水。有他作伴,一路自是欢声笑语。
很快,又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建康城里张灯结彩,已经做好了明日迎接南诏送嫁队伍的准备。
是夜,崔惜朝邀我一同赏月。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崔惜朝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清宁,是否正是你此时心情的写照?”
“惜朝,两年前,我心烦意乱之际匆匆离去,是以与他未有一个好好的道别。即便往事已然如烟,我和他也总该好好道一道别!毕竟,若没有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我。”
我坦诚地看向崔惜朝,并不想欺瞒于他。
“情之一事,最怕剪不断、理还乱!当年,你离开之后,周文楚便为季砚秋诞下了一个女孩儿。如今周文楚再度有孕、即将临盆的消息,已传遍天下。清宁,以你的心性,必不能接受两女共事一夫,将来季砚秋继承皇位,三宫六院,你又如何自处?季砚秋既然选择了他想走的路,与你便注定不再是一路人。当年你和他差一个月便要成亲,却未曾想阴差阳错便是咫尺天涯。也许,这就是天意!”崔惜朝叹道,“如今,你们各自安好,我还是想要劝你,莫要再横生枝节、徒增烦恼了!”
我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脑海中却想起从前在叶染居,季砚秋拥着我一同坐在廊下,听林间松涛、望山间明月的情形。
我和他,可以安安静静靠在一起,一坐便是一整晚。
直到石砌的台阶上起了露水,浸湿了鞋袜,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房休息。
那样纯粹而缱绻的情感,那样简简单单的生活,终是一去不复返。
“惜朝,你可以帮帮我吗?”我低下头,再次开口求他。
“罢了罢了,既是你的执念,我帮你完成就是了。”崔惜朝无奈道,“只是清宁,你和他的一段过往,既已是过眼云烟,你就别再入戏太深。两年时光已逝,此时的季砚秋,也未必还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他了。”
“谢谢你,惜朝!”我起身,朝他郑重一拜。
他一把将我扶起:”清宁,我说过,你我之间,永不必言谢!”
23
第二日一早,南诏的送亲队伍便进城了。
建康城的主干道,张灯结彩。瞧热闹的人流,将道路的两边围得水泄不通。
我一个人坐在茶楼的雅间里,静静等待着季砚秋经过。
为了迎接南诏送亲队伍,礼部在民间采购了不少物资及礼品。
崔惜朝的如意斋,也是此次礼部的供应商户之一。
因此,一大早,崔惜朝便去照看此次礼部采购物资的准备事宜,故此时并未陪我一起。
然而,他还是包下了观云轩二楼的雅间,只因这里是观望南诏送亲队伍最佳的位置。
不久,季砚秋身着一身玄色官服,骑着马,在我的眼前出现。
我捏着茶杯的手一紧,心跳也似乎漏了一拍。
隔着悠长的岁月,我静静凝望着他!
温柔如水的眼神,已从他的眼眸中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过去很少见的清冷坚毅。
大概两年的时光,无尽的磨难,终究是令他冷了心肠!
建康城的无数少女,显然已被季砚秋的清厉俊逸勾得神魂颠倒。
无数的香囊手绢犹如绵绵密密的春雨,朝着季砚秋扑面而去。
然而,季砚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神情依旧冷峻,似乎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崔惜朝一直告诉我,两年的时光呼啸而过,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在只有我一人的角落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追随着这个在我八岁时便被我奉若神明的人。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白而强烈,季砚秋突然似是有所感应地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并没有做好在此刻便与他相见的准备,电光火石间,我赶紧闪身躲到屏风的后面。
不知那窗前一闪而过的裙角,会否让他联想起曾经的故人。
我在屏风后等了许久,才再次走出。
送亲的队伍已经走远,刚才喧闹的大街此刻一下子又恢复了宁静。
我慢慢走下楼梯,却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崔惜朝。
“如何?”崔惜朝询问道,“你还好吗?”
“他的气质,果然已与从前大为不同。”我看向崔惜朝,淡淡一笑,“果然,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若你改变主意,此时还来得及!”崔惜朝打量着我。
我摇摇头:“既已决定,便无谓再三心二意。”
“迎宾馆的管事我已经打点好,今晚我会去迎宾馆送一些物品,你便打扮成丫鬟,和我同去吧!”崔惜朝也没有再劝。
“谢谢你,惜朝。”
“清宁,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永不必言谢!”崔惜朝坦然道,“更何况,你若不了却执念,又如何与我重新开始!”
24
用过晚膳,我便和崔惜朝一同乘坐马车前往南齐专门招待外宾的迎宾馆。
“你交与我的信物,我已拜托管事转交给季砚秋。一会他必会见我,你不必着急。”
崔惜朝察觉到了我内心的忐忑,轻声安慰道。
我努力笑了笑,朝他点点头,便转身看向窗外的风景,不想再让崔惜朝察觉我内心的紧张。
马车行至迎宾馆,崔惜朝和门房寒暄了两句,果然,管事便传话说季砚秋有请。
我敛了敛心神,追随崔惜朝的脚步而去。
行至会客厅,只见季砚秋已屏退左右,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上座。
他左手轻轻叩着旁边的桌几,那是从前他内心焦急时常常会做的动作。
“参见殿下。”崔惜朝低头行礼,我便也随之低头行礼。
“崔公子有礼了。”虽然季砚秋内心非常焦急,语速却仍是不紧不慢,他已经十分懂得掩藏内心真正的情绪,“孤请崔公子前来,乃是有一事相询。孤有一师妹,这枚龟甲,便是孤师妹之物,只是不知为何到了崔公子手中?”
崔惜朝站直身体,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季砚秋一眼。
随后,他侧过身,让到一边,朗声说道:“小宁,把我为殿下准备的礼物奉给殿下。”
我上前一步,将崔惜朝提前准备的稀世珍珠双手奉上,同时缓缓抬起了头。
只见季砚秋的眼神,瞬间从困惑转向震惊,又从震惊转向欣喜。
“你!”他不自觉喊出了声,却很快又平复了情绪,“此珠珍贵,六妹定然喜欢,还请崔公子随我同去长乐公主处,以方便亲自同公主讲述此珠的来历。”
“长乐公主千金之躯,其居所在下岂敢叨扰。不如就由小宁代为呈递,此珠的来历,她最是清楚。在下便在此处向殿下讨几杯茶喝。”崔惜朝也不客气,转身便在大厅的座椅上坐下。
“如此也好,那就有劳小宁姑娘了。”季砚秋朝崔惜朝欠了欠身,“请崔公子稍候。”
崔惜朝随手拿起桌几上的茶杯,略品了一口,然后朝季砚秋微微颔首,赞了一句:“好茶!”
季砚秋便领着我,一路朝季楚嫣下榻的院落走去。
只这一路,我只觉得脚步虚浮,身体似乎都要不受控制。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曾经相知相伴的八年时光,从我眼前呼啸而过,那是我永生永世都无法磨灭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季楚嫣居住的院落,是迎宾馆最靠里的院落。
兜兜转转之后,终是到达。
在小院的门口,季砚秋朝两侧的侍卫使了一个颜色,他们便迅速打开院门,待我们进入后又迅速关上。
一踏进院门,季砚秋便迅速拉起我的右手,将我扯进主殿旁边的一处偏殿。
他将偏殿的房门合上之后,一个回眸,已然红了眼眶。
“砚......”秋字还未说出口,季砚秋已经冲上来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清宁,这两年你去哪里了?你可知我找了你好久。”季砚秋的声音里饱含委屈与难过,“你究竟为何如此狠心,说走就走,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对不起,砚秋!”我轻轻说道,“当日不告而别却是我的不是,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季砚秋将我从他的怀抱中扶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是否因为周文楚那个贱人?她和你说了什么?那个贱人的话你也信?”
“砚秋,她的确找过我,但我离开,却不是因为她。”我后退两步,离开了季砚秋的怀抱,“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我无法接受复杂的宫闱生活,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与她人成亲生子,这真的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围。”
“所以,你就干脆连我也一并舍弃了?”季砚秋苦笑道,“可当初,你明明也是理解的?甚至,你还劝说过我!”
“我理解,砚秋,我真的理解!”我闭上眼,内心翻涌的痛苦丝毫不逊色于季砚秋,“是我的错!是我当时太过年幼无知,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对不起,砚秋,终究,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没有经天纬地的智慧与胸襟。”
季砚秋眸色渐深,痛苦与悔恨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只因你当时劝过我,我才咬牙赴周文楚之约。我想,你既已劝我,必是明白我的身不由己,如此,必不会狠心怨怼于我,更不会离我而去。如今,你却说你年幼无知,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清宁,早知如此,我何必行此一步?如今终日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强颜欢笑?”
“当日,除非你我一同离开南诏,否则别无他法,你只能屈服。只是你我一走了之,你的二哥和小妹又当如何?无论我当日劝不劝你,结局都已注定。我之所以开口劝你,只是不希望你为难,也是为你我二人之间保留一分体面。”
两年时光,我亦增长不少阅历,从前万难开口的话语,如今竟也能在季砚秋的面前说得条理分明。
季砚秋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对我此行的目的终是了然于心。
“清宁,你是来同我道别的吗?可当年你所留的那封信,不是说踏遍万水千山之后,终会回到我身边吗?”季砚秋显然无法接受我决意离开的事实,言语之间,颇为绝望。
“当年那封信,我之所以如此说,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与周氏一族反目。毕竟,你有你的责任,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满盘皆输。惊才绝艳的季砚秋,应该是那个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天选之人。”
“当年你既有此担忧,如今便没有了吗?”季砚秋冷笑道。
“砚秋,今日在街上,我见你干练沉稳,气质清绝,显然,你已经在冷酷无情的皇权斗争中练就了一副杀伐决断的心肠。你已经不是当年叶染居里的季砚秋,我也不用担心我的离开会导致你心神大乱。”
“不是这样的,清宁,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如此说!你如此说,让我感觉我已经无法留住你。”季砚秋摇摇头,脸上的神色已然有些惊慌失措,“你我可是在师父的主持下,有过婚约的。”
“当年你我立下婚约之时,便是将师父赠予你我二人的龟甲做了交换。日前,我已拜托崔公子将你的那枚龟甲还于你。砚秋,还请将我的那枚龟甲还于我。你我之间的婚约,就此作罢吧!从此以后,你便只是我敬重的师兄!”我朝季砚秋盈盈一拜。
“是因为他吗?”季砚秋脸色阴沉“是因为崔明吗?”
“和他无关。”我立即否认道,“我与崔公子只是萍水相逢。机缘巧合之下,我救过他一次,便请他帮忙安排你我相见。”
“何必如此着急否认。”季砚秋将我的窘迫看在眼里,“我既娶了周文楚,你另寻一个崔明,本也是非常公平的事情,我并不在意!”
“师兄,请勿如此侮辱我!我与崔公子,的确不是你以为的关系。”我神色冰冷、再次否认。
“侮辱?”季砚秋的神情,已然有些癫狂,“果然,你是觉得我脏了!配不上你了?是吗?”
季砚秋一脸阴厉,与我记忆中温暖和煦的他,已然相去甚远。
周文泰对他施以权力的威压,周文楚对他身心的践踏,终是给季砚秋的心理带来了无法磨灭的伤害与扭曲。
他仿佛天边一只落单的孤雁,身心俱疲,怕是再也禁不起任何的变故打击。
我走上前,轻轻拥住季砚秋。
“砚秋,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温润如玉、清逸出尘的少年郎。你是山间的清风,是谷中的明月,是师父的爱徒,是我心中永远独一无二、无人可以代替的师兄。”
季砚秋也轻轻回拥住我:“罢了,清宁!你与他之间,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我都没有资格再过问了!你且等一等,我去取龟甲。”
片刻之后,季砚秋取回龟甲,交付于我。
“谢谢你,砚秋。”我轻声说道。
“不必谢我,清宁!其实我真的很后悔,当年如果我们提前成亲,如今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季砚秋恼恨道。
“砚秋,即使我们提前成亲,结局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以周文泰在南诏的权势,周文楚只会逼迫你休妻另娶。而从你决心返回太和城的一刻起,你便已经将家族责任放在了你我白首之约的前面。你的父母、兄妹,都是你无法舍弃的存在!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砚秋,只因你从来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心中的苦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可是,我却因此失去了你!”季砚秋终于泪流满面。
“砚秋,你没有失去我!只是,我从妻子的位置变回了妹妹的位置!”我望向他,同样红了眼眶,“我永远是你的好师妹!”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季砚秋走上前,再次将我轻轻拥入怀中。
“砚秋,你没有对不住我!若没有你,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我祝你马到功成,得偿所愿!”我回抱住他,我想,这应是属于我与季砚秋之间,此生最后的一个拥抱。
25
走出偏殿的时候,季楚嫣已经等在院中。
“小妹。”再次见到故人,我很开心。
两年未见,季楚嫣愈发楚楚动人,只是神色间,满是哀伤。
“清宁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小妹,你五哥有他想走的路,我也有我想要追求的生活。虽然我无法成为你的五嫂,但我永远是你的清宁姐姐!”
“五哥,你赶紧再争取一下清宁姐姐啊!”季楚嫣朝后看了看季砚秋,催促道。
这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从前叶染居里的那个小姑娘。
季砚秋走到季楚嫣身前,温柔地说:
“五哥并非不想留下你的清宁姐姐,只是现下五哥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掌控,又如何能够强邀清宁同我一起冒险?你放心,五哥不会孤孤单单度过一生。终有一日,五哥会将你的清宁姐姐重新找回来!”
我闻言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季砚秋的背影,季砚秋却并未看我。
季楚嫣却朝我看来,恳求道:
“清宁姐姐,若真有那一天,你可以再给五哥一个机会吗?我们兄妹三人,总得有一人可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
我不置可否,却叮嘱季楚嫣:
“南齐皇帝江云凌,年少继位、见识不凡,颇有明君之风。据传,他本人也是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你与他,虽为两国联姻,但也着实是一门良配。清宁姐姐衷心希望,江云凌便是你今生的命定之人!”
“谢谢你,清宁姐姐。”季楚嫣的眼中闪动着泪花。
“保重,小妹!将来无论清宁姐姐身在何处,都会在心里祝福你:余生之路,平安顺遂!”
我走到小妹面前,轻轻抱住她,满心疼惜。
季楚嫣也轻轻回抱住我,并在我耳边说道:“清宁姐姐,今日一别,今生恐无再见之日。妹妹也祝福姐姐,所得皆所愿!”
我点点头,轻轻放开小妹。然后我又伸出手,如当年一般揉揉她的发顶,与她相视一笑。
跨出小妹院子的时候,我潸然泪下。
“江云凌,也不失为小妹的一个好归宿。留在南诏,只怕终有一日,小妹会惊惧忧虑而亡。”季砚秋劝道。
我点点头,同样安慰他:“江云凌乃一代明君,必不会伤害小妹,你也可以放心。”
季砚秋突然行至我的身侧,执起我的左手,紧紧握住。
我惊诧之余,下意识便想甩开。
“清宁,就让我握住你的手,再送你一程吧!”季砚秋深深凝视着我,“今日一别,从此以后,即便我可以握紧天下女子之手,却再也无法握紧你的手了。”
我眉心闪动,不再挣扎。
从此山高水长,我与他,也只能在心底互念珍重了!
26
走到会客大厅门口,季砚秋松开了我的手。
“去吧,他在里面等你!”季砚秋朝我微微一笑,“清宁,若有一日你想回来,我永远在太和城等你!”
言毕,季砚秋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
“执此玉佩,东宫也好,皇宫也罢,无人敢拦你。”
“谢谢你!砚秋!”我接过玉佩,这是故人相赠之物,我郑重收好。
“刚刚我与小妹所说之话,皆是安慰,请不要介怀!”季砚秋似在表达歉意,“只是小妹的问题,你当时并未回答。身为兄长,我便帮她再问一次:若真有那一日,清宁,你愿意再给小妹的五哥一个机会吗?”
我愣了愣,然而对着季砚秋,我还是永远无法说出决绝之语。
“砚秋,人生有太多变数,我无法给你承诺!我们只需各自朝着心中所想的目标前进,若将来所走之路真有重合之处,也许便是上天给予我们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季砚秋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又释然一笑:
“清宁的风度,果然更胜从前!去吧,清宁!去追寻你想要的生活!师兄,成全你了!”
“谢师兄!”此刻我的笑容,定是这三年多以来,最轻松写意的笑容。
迈进会客大厅的时候,崔惜朝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焦急。
见我出现,他马上上前,询问道:“清宁,你还好吗?”
我朝他笑笑:“我很好!”
“崔明,他日你若敢负了清宁,上天入地,我季砚秋必取你性命!”
如今冷厉的季砚秋,说话当真令人不寒而栗。
“殿下请放心,清宁乃我此生挚爱,且是在下救命恩人,今生崔某定以命相护,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崔惜朝眼神一凛,当仁不让,气势丝毫不输季砚秋。
季砚秋冷哼一声,不再看崔惜朝。
他转向我,温柔地说道:“清宁,再见!”
我朝他点点头,微笑道:“砚秋,再见!”
从此一别两宽,惟愿各自安好!
27
回到如意斋的第二天,我便向崔惜朝辞行。
“清宁,为何一定要走?就在这如意斋住下不好吗?你一人返回月幽谷,我着实不放心。”崔惜朝挽留道。
“惜朝,我不知你真实身份,但我本为南诏人,且身份特殊,与南诏皇室牵连甚深,实在不宜夹在北梁和南齐的恩怨中。望你见谅!”我坦诚地表明了内心的想法。
崔惜朝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清宁,你是担心我接近你另有所图?”
我连忙摇头:“惜朝,我与你相识虽只有短短数月,但你为人光明磊落,必不是利用感情算计人心之辈,你多虑了。”
“你是担心有朝一日,若我身份败露,会牵连到你,那么南齐可能会认为北梁和南诏勾结,进而直接影响季楚嫣以及南齐对南诏的国策。”
崔惜朝何等聪慧,只需片刻便想明白了一切。
“正是如此!我不能不顾及小妹以及我的母国,望你见谅!”我朝他微微一拜。
“好吧,清宁,我能明白你的担忧。”崔惜朝不再强求,“只是他日若我完成在建康所谋之事,你可愿意随我一同返回平京?”
“江南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名不虚传。我在南齐已盘桓数载,早已习惯。”我偷偷瞟了瞟崔惜朝的表情,只见他眉头紧锁,似是有些颓丧失望,于是,我又赶紧一本正经道,“所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本就准备四处游历,北境这等豪迈壮丽之姿,自是要去瞧一瞧的。”
崔惜朝愣了愣,随后快步走到我面前,脸上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好啊,清宁,你竟戏弄我!我还以为,你不愿和我同回北梁呢!”
我笑着抬头看向崔惜朝:“从前我便已经答应过你同去平京,你竟是忘了吗?”
“我并没有忘。”崔惜朝看着我柔声说道,“我只是害怕你改了主意。”
“难道我岳清宁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吗?”我假装生气。
“当然不是。”崔惜朝朝我竖起一个大拇指,“岳清宁是这世上最一言九鼎的姑娘。”
“好了,别贫了。”我用手轻轻戳了戳崔惜朝的脑门,“我先回月幽谷了。待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情,便来寻我吧!”
崔惜朝轻轻执起我的双手:“你且放心,清宁,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可没空等你,我忙着呢。”我得意道,“本姑娘还有很多阵法、古方需要研究。”
“清宁,你尽管研究,只一条,不许再救起一个像我这么俊俏的少年郎。”
“难道真有人如你当初一般重伤躺于河畔,我也见死不救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你哪里俊俏啦?”我朝他挥了挥小拳头。
“救人可以,不准再替人擦身上药。任凭是谁,若得你精心照料,必然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崔惜朝转了转眼珠,“至于我是否俊俏,清宁,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想当年在平京城,我可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即便是在建康,每日在如意斋慕名而来的小姐夫人也不在少数!”
“瞧你得瑟的!”我又赏了他一个脑瓜嘣,“那本姑娘当年在太和城行医时,还被很多父老乡亲称为九天仙子呢!”
“太和城的父老乡亲们果然实诚!清宁你可不就是九天仙子嘛!”
“贫嘴!”我刮了一下崔惜朝的鼻子,“放心吧,月幽谷可不是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几年来,也不过掉下一个你罢了!”
“可见,你我之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注定是我崔惜朝的妻子。”崔惜朝颇为得意。
“谁是你的妻子!”我锤了一下他的胸口。
“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是!”崔惜朝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目光坚定而热烈。
在他含情脉脉地注视下,我不由红了脸颊。
“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我轻声说道。
“清宁,这个借口虽然好用,但是次次都用,就过分了!下次换个新的吧!”崔惜朝笑着一抬手,便将我轻轻揽进怀里,“让我再多看看你,清宁!真舍不得你,可是我转念一想,这一年,你若不在我身边,也的确更安全。”
“我明白的!”轻靠在他怀里,我觉得很安心。
崔惜朝扶着我的脸颊,低头在我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
“本想找你要月幽谷的机关阵图,方便我偶尔去看看你。可是,我又担心这图若是落在他人手里,恐给你带来危险。清宁,你若来建康,得空便来如意斋看看我,可好?”
我浅浅一笑:“纸质图怕被泄露,我可以将阵法进出的要诀口述给你。只是你定要记清楚了,否则万一踏错一步,恐有性命之忧。”
“如此也好!”崔惜朝思考片刻,仍道:“为安全起见,我还是不要贸然前往月幽谷,以免目标太大,牵连到你!而你赶集时前往如意斋采购,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点点头:“惜朝,你考虑得很周到,的确如此。”
“潜伏南齐多年,避免任何暴露的风险,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崔惜朝苦笑道。
“改头换面,离开故土家园,很辛苦吧?”我心疼道。
“清宁,能够遇见你,便是我来建康九死一生最好的回报!”崔惜朝笑笑,又在我额头印下一吻,“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清宁,从明日起,我只能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你了。”
“惜朝,一年很快的!我也会夜夜向上天祈求,希望同沐月光的你,平安顺遂!”
28
第二日一早,我便孤身一人返回月幽谷。
与崔惜朝道别之时,他赠与我一把匕首。
崔惜朝说这匕首是他出生时他父亲着人替他锻造,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削铁如泥!
我本欲推辞,既是神兵利器,还是他自己留作防身更为稳妥。
崔惜朝拒不收回,坦言我一人独居月幽谷,纵有机关阵法作为守护,他仍是不太放心。
我思忖片刻,心想既是他一番好意,便也不再推辞了。
见我收下匕首,崔惜朝非常高兴。
他用力拍了下追风的屁股,追风便向前疾驰而去。
“清宁,等我!”崔惜朝在我背后用力挥挥手!
我也回头朝他用力挥挥手,随即挥舞马鞭,马不停蹄、一路向前!
了却前尘,重启新生,能同时拥有两位世间最好男儿的牵挂与思念,是我岳清宁的幸运。
山谷幽幽,时光匆匆。
后来,我去如意斋找过崔惜朝两次。
可巧的是,两次他都不在。
如此,我也没有多逗留。
我想,他总是有他需要操心的事情。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一年之期已近在眼前。
崔惜朝最是信守承诺,他既然说最迟一年必回月幽谷寻我,我便深信不疑。
我开始打包收拾行装,哪些需要带去北梁,那些便留在这木屋之中,总要早做打算。
五天之后,我们相约的一年之期已到。
我已将所有的行囊打包完毕,可崔惜朝还是没有回来。
我想,也许他有事耽搁了,便再等五天吧!
倘若再等五天,崔惜朝还是没有出现,我便去建康城里寻一寻他。
又过了四天,他果然没有出现。
第五天天刚亮,一夜未眠的我决定不再等,即刻便动身前往建康。
午后,我到达如意斋的门口,却见如意斋的大门已贴上了封条。
我不动声色从如意斋门前走过,心知崔惜朝的身份必然已经暴露。
我不能开口向路人打听,否则极有可能会被认作同党细作。
虽然心急如焚,我仍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我前往福运酒楼,却并没有从熙熙攘攘的食客口中听到任何有关北梁细作被俘的消息。
我想,为今之计,只能前往北梁国都平京,一探究竟。
行囊已经打点完毕,明日便可启程。
惜朝,你一定不能有事!
做好决定之后,我便转身离开建康,一路马不停蹄,朝月幽谷飞奔而去。
却见,有一匹白马,正悠闲地站在河畔吃草。
这月幽谷四周,有我埋下的层层机关禁制,若无诀窍,寻常人决计难以骑马进入。
普天之下,唯有季砚秋和崔惜朝两人有此能力。
莫非......我心中又惊又喜,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下之后,便迅速翻身下马。
我快速踏上楼梯,客厅没有人,我的卧室没有人,我来到客房,定了定神,随即用力一推。
挺拔清雅的身影一下子印入我的眼帘,崔惜朝望向我的眼神温柔而深邃,犹如此刻窗外皎皎的月光。
瞬间,我红了眼眶。
崔惜朝向我轻轻伸出手,笑语盈盈、温柔如风:
“清宁,我来了!”
29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所有的害怕与担心顷刻间烟消云散。
“你迟了十天!”我的语气似是埋怨,望向他的眼神,却满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思念。
“是!我错了,清宁!”崔惜朝温柔的目光绞着我,“让你担心,是我的不是了!那便罚我余生与你相伴,陪你看尽世间繁华,可好?”
我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前去,与崔惜朝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崔惜朝一手紧紧拥着我,一手轻抚我的后背。
“清宁,看到你真好!”
“你可知,这十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似有无限委屈。
心头的千斤重担终于得以卸下,一项冷静自持的我此刻终是情绪失控。
崔惜朝眸色幽深,一低头,狠狠吻上了我的唇。
初时我有些愕然,他便用手掌禁锢住我想要后退的身体。
一向谦谦君子的他,此刻攻城略地、霸道蛮横。
我的意识逐渐迷离,终于,也随他一道,沉沦于久别重逢的一汪深情里。
分开的时候,我和他皆是气喘吁吁。
“清宁,我们返回平京便即刻成亲,你看可好?”崔惜朝以额头相抵,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
我双颊绯红,软在他的怀里,轻轻点点头。
崔惜朝抱着我转了几圈,快乐的笑声直飞云霄。
后来,我才知道,崔惜朝与北梁四皇子顾靖煊的计谋被南齐清河公主江云雪识破,只是当江云雪识破计谋的时候,南齐已经无力回天。
幽州古道一役,南齐的精锐部队京宁卫几乎全军覆没,那位清河公主也不得不和亲北梁。
崔惜朝没有和我说太多有关幽州古道一役的细节,我想,他定是怕我担心。
毕竟,就差那么一点点,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崔惜朝了!
因行囊已经打包完毕,是以第二天我们便可以立即启程返回平京。
为避免夜长梦多,崔惜朝认为还是尽快赶回平京最为稳妥。
这一路,我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终是在两周之后,顺利到达了北梁的势力范围。
跨进城门的一刻,崔惜朝搂住我的肩膀,又在我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清宁,我们安全了。从此刻起,你不必再担惊受怕、小心翼翼。万事有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
半个月后,我们抵达了平京。
平京崔氏,乃北梁名门望族,崔惜朝之父崔导安更是北梁丞相,已经位极人臣。
我们行至崔府门前,只见雕梁画栋,气派威严。
我出身乡野民间,对这高门大户多少有些不习惯,竟不自觉萌生一丝退意。
崔惜朝似是有所察觉,他捏紧了我的左手,不许我有丝毫退却之念。
他将我轻轻一拉,便叩响了崔府的大门。
“二少爷回来啦!”崔府的家丁一脸兴奋。
两个家丁一个留下为我们引路,另一个已经抢先一步前去报喜。
“清宁,不要害怕,我已向父亲母亲禀明心迹,他们已经同意了你我二人的婚事。”
崔惜朝在我耳边轻声安慰道。
我的确心生一丝怯意,即便当年我在南诏皇宫也曾盘桓数日,但与生俱来的阶级差异,还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丝烙印。
如果身侧之人并未令我动心,大概我也能以一颗平常心坦然处之。
然而,偏偏身侧之人,却是我的意中人,于是,明明早已今非昔比的我却还是免不了患得患失。
崔惜朝的双亲是否会喜欢我?他们会同意崔惜朝迎娶我这个乡野村妇吗?
这些问题,自从跨入平京城,便已萦绕在我的心头。
对于我的内心想法,崔惜朝竟是洞若观火。甚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我所担心的问题全部解决。
我感激地看着他,只觉今生有他相伴,实乃三生有幸。
“清宁,你可不能妄自菲薄!”崔惜朝眨眨眼,“我父亲母亲说了,岳姑娘肯下嫁于我,是我的福气!似我这般泼皮无赖,再去哪里寻一个好似清宁一般神仙似的人儿!”
我“扑哧”一笑,心中的紧张也扫去大半。
“惜朝,一路可还安好?岳姑娘可到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自屏风后疾行而出。
这个声音,焦急威严中又带着满满舐犊情深的温暖,想必便是崔惜朝的母亲。
“见过母亲!”崔惜朝行了一礼,又抬起右手朝我一让,“母亲,这便是清宁。”
“参见崔夫人。”我赶紧上前行了一礼。
“岳姑娘,不必多礼!”崔夫人上前一步,将我扶起,言语恳切,“我还要多谢你救了惜朝一命。”
“崔夫人不必客气,您称呼我‘清宁’即可。”我恭敬道。
“清宁!”崔夫人点点头,对我仔细端详了一番,赞许道,“果然清丽脱俗、恰似空谷幽兰,谈吐间更显蕙质兰心。惜朝顽劣,委屈清宁你了!”
“母亲喜欢清宁,也不必如此贬低孩儿吧!”崔惜朝撇撇嘴。
“还委屈你了!”崔夫人笑道。
“崔夫人谬赞了。”我谦虚一拜。
“清宁,你也别称呼我‘崔夫人’如此见外了,大婚之前,就称呼我‘崔伯母’吧!”崔夫人笑看着我。
“如此,崔伯母,清宁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微微一笑,再次浅浅行了一礼。
“好孩子!”崔夫人点点头,看着我满面笑容。
傍晚时分,崔惜朝的父亲崔导安也回府了。
我便同崔惜朝一同前去拜见,顺便一起用晚膳。
“拜见崔大人。”我同样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岳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你救了犬子一命,老夫感激不尽。”
崔导安温文尔雅,眉眼中却又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想,那应该是上位者经年累月所修炼出的一种气势。
“听惜朝说岳姑娘师承客风先生?”
我点点头:“不错,家师正是客风先生。”
“年纪轻轻,竟能习得客风先生一身本领,实在难得!”崔导安赞道,“岳姑娘请坐。”
“如此,清宁便却之不恭了。”我朝崔导安行了个礼,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酒微菜薄,岳姑娘不要介意。”
“崔大人客气了,如此丰盛的美味佳肴,折杀晚辈了。”
“岳姑娘既是惜朝的救命恩人,称呼老夫‘崔大人’未免太过见外,不如就暂时称呼老夫为‘崔伯父’吧,岳姑娘可愿意?”崔导安面带笑容、轻抚胡须。
“既如此,崔伯父也不要称呼晚辈‘岳姑娘’,就喊晚辈‘清宁’吧!”我也笑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清宁,来尝一尝菜是否合口味。”崔伯母贴心地夹了许多肉菜到我的碗里。
我受宠若惊,心里也暖洋洋的。
这会是一个非常温暖的家,而我,也幸运地即将加入!
30
用过晚膳,崔伯父和崔伯母便没有多留我和崔惜朝。
“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崔伯母笑呵呵地拉着崔伯父起身离开。
我们朝两位老人行了一礼,崔惜朝便也牵着我的手,回到我居住的南苑。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升起,将它柔和的光芒洒向人间。
我和崔惜朝一起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惜朝,伯父伯母真的非常随和,看着你们一家人如此相亲和睦,我真的好生羡慕。”
“傻瓜。”崔惜朝温柔地刮了刮我的鼻子,又将右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不是‘你们一家人’,是‘我们一家人’才对!清宁,赐婚诏书皇上已经拟好,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
“这么快吗?”我惊讶道。
“快吗?我还嫌太慢了呢!”崔惜朝一脸坏笑。
“泼皮!”我红了脸,嗔怪道。
崔惜朝紧了紧他的右手,将我紧紧拥住:“清宁,你不知道,现在我有多幸福!”
“我知道!”我在他怀里蹭了蹭,寻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因为我的感觉也是一样!”
“不!清宁!”崔惜朝轻轻说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远比你以为得还要多很多很多!”
我正起身,看着他微微一笑,也在他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惜朝,我真的知道!”
此时此刻,我与他离得这样近。
崔惜朝轻叹一声,轻轻吻上了我的红唇。
这一次,他的吻很轻柔,如同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易碎的琉璃。
我的心中,充盈着幸福和甜蜜。
此时此刻,如若爹爹和娘亲在天有灵,也会欣慰我真地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吧!
结束了这个温柔的亲吻,崔惜朝仍是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清宁,你知道吗?那年在月幽谷中,我悠悠醒转,看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我莫不是已经身死,遇见了九天仙女。”
“难道我吸引你的,竟只有这样一幅皮囊?”我盈盈笑道。
“当然不是!”崔惜朝正色道,“和你接触越多,我越被你的聪慧隐忍、坚强果决所吸引!清宁,你如同明月一般皎洁,大约我这一生,都要沉溺在你的清辉中,再难自拔!”
我静静靠在崔惜朝的怀里,听着他在我耳边慢慢诉说着相思,只觉有一股暖流,在心中缓缓流动。
“当年在建康,你可知我有多害怕你会和季砚秋一走了之!”崔惜朝叹道。
“可你还是安排我去见他了,不是吗?”我回忆道,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钦佩和骄傲。
“那是自然!”崔惜朝提高了音调,神色颇为坦荡,“即便我对你一往情深,也绝不可以剥夺你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若没有挣扎与纠结,如何能够让你坚信最终的选择是你深思熟虑后内心最渴望的归宿。”
“可若我最终选择追随季砚秋而去呢?”我打趣道。
“我自是有这一分把握!”崔惜朝话锋一转,语气颇胸有成竹,“论外貌气质,我丝毫不逊色于他;论学识涵养,我同样不遑多让。最要紧的,对于挚爱之人,我更是可做到一心一意,绝不相负。试问,他又如何比得过我!”
我哈哈一笑:“既如此,你前面又说在建康城里害怕我和他一走了之?”
崔惜朝敛了刚刚志得意满的神色,眉宇间闪过一丝酸涩,显然是醋了。
他低头凝视着我,轻叹一声,再次将我抱紧:“那是因为,与他相比,我与你,终究是少了八年的朝夕相伴啊!终究是他,救了曾经那个八岁的你!”
我心中一动,如此惊才绝艳的崔惜朝,竟因为我而有些不自信?
岳清宁,你何德何能?
他如此为你筹谋,你是否应该反省自己给予他的安全感仍是不够?
我伸出手,轻轻抚上崔惜朝的面庞。
“惜朝,我的确是对季砚秋动过情。他救我教我,若没有他,我早已在八岁那年死去,也不会有这个缘分能够遇见你!然而曾经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随着他的身不由己,都已经尽数埋葬在了过去。那些年少时的情谊,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也无法再回头。如今,我的心中,便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崔惜朝!若说我和季砚秋之间如今还有什么情分,那便也只剩他救我助我的恩情了!”
“清宁,这大约是我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听过最美妙的情话。”崔惜朝在我的唇上印下轻轻一吻,“至于你欠他的恩情,便由为夫来帮你还吧!
“好呀!”我笑着望向他,“那便辛苦夫君了!”
他乌黑深邃的瞳孔里,全是我!只有我!
31
我和崔惜朝的婚礼,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因怕我劳累伤身,故婚礼的大小细节均是由崔惜朝一手操办。
我想,我大约是这世上最悠闲自在的新娘,每日,不是在平京城的市井烟火里闲逛,便是在城郊阡陌的青山绿水里陶醉。
距离我们大婚还有半月,这天下午,崔惜朝陪我在平京最大的茶楼“云来轩”饮茶。
“各位可听说,南诏的国君驾崩了?”
“听说是被周文泰毒死的?”
“对外宣称是突染重病,哪那么巧合?”
“周文泰狼子野心,想必那南诏国君已然忍无可忍,才遭毒手。”
“不知接下来周文泰会不会直接改朝换代?”
“听说南诏皇帝突然驾崩,还是引起了南诏部分世家大族的不满。周文泰现在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全局。”
“那周文泰会扶何人上位?”
“自然是他的便宜妹夫啦!”
“哈哈哈哈哈!”
周围闲聊之人皆爆发出一阵狂笑。这笑声猥琐嘲讽意味十足,令我颇觉刺耳。
“枉那季砚秋名动天下,却为了皇权委身于周文楚那老妇!”
说到这里,旁桌喝茶之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周文楚那老妇何尝不是名满天下!说不定季砚秋试过之后,难舍难分,甘愿成为裙下之臣呢!”
“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淫笑。
我将茶杯重重置于桌上,朝旁边大喝一声:
“闭嘴!他才不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
众多茶客被我的动作惊了一跳,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崔惜朝已将我拉离云来轩。
上了马车,崔惜朝并未与我言语,只吩咐车夫将马车驾至城郊的一处小河边。
此处风景秀美,平日里三三两两游人往来,也算络绎不绝。
只因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是以游人已经尽数散去。
一轮新月悄悄攀上柳梢头,只是我和崔惜朝却并没有“人约黄昏后”的闲情雅致。
崔惜朝深深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我却知道他在生气。
“惜朝,对不起,我......”我想,我刚才的行为大约刺痛了他。
“为什么道歉!”崔惜朝紧紧盯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话语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害怕。
“我刚刚不应该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表现出如此大的反应。毕竟崔氏一族在平京是名门望族,如有好事之人将今日之事渲染传播,便是让崔氏一族给他人提供茶余饭后的话柄谈资,也是给崔氏一族的门楣抹黑。”
我低下头,在太和城生活了一段时间,庙堂之高的明枪暗箭、斗争倾轧我已亲身领教过。
“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生气?”崔惜朝冷笑道,“先不说我崔惜朝是否是这种会被外界言语影响心智之人,这历朝历代,上至皇帝下至公卿贵族、肱骨权臣,谁又能逃得过悠悠众口。”
“惜朝,我......”我有些吞吞吐吐,接下来的话实在是难以启齿。
“我不允许”崔惜朝脸上的怒意一闪而过。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震惊道。
“清宁,我远比你以为的要了解你!”崔惜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极力控制情绪,很快他又睁开了眼睛,“半个月后,我们就要成亲了!清宁,过去的一切就让他过去吧!”
“可是,这是我欠他的。”我咬着唇,斟酌道,“若没有他,惜朝,即便我能活下来,即便我们相遇,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救你性命。你我之间,将只能擦肩而过!”
“待你我成亲,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报答他对你的再生之恩,然而,这些方法里,绝不会包括我将你拱手相让!”崔惜朝咬牙切齿道。
“我并没有要和他重修旧好,惜朝,我是你的妻子,这一点不会改变!”我斩钉截铁道。
“你不愿与他重修旧好,是因为你知道他的身边有一个周文楚,但倘若周文楚已经不在了呢?”崔惜朝恨道,“倘若你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你还会如此肯定吗?”
听闻此言,我异常震惊:“周文楚怎么了?”
“日前,周文楚在生产时血崩,母子俱亡!”崔惜朝轻蔑地笑了笑,“季砚秋好手段,四年三胎,终是将周文楚耗到油尽灯枯。”
“怎会?”我嗫嚅道,“那可是他的孩子。”
“既是孩子,也是催命符。”崔惜朝冷哼一声,“恐怕从他号脉得知周文楚此胎为男婴时,便已经在每日的药膳饮食中暗下杀手。毕竟,以他客风先生高徒的身份,要做这些手脚,实在易如反掌。”
“怎会?”我不可置信,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崔惜朝并不是一个会做无理推断之人,他既然如此说,想必是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即便如此,那也是他被逼无奈之下的应对之策。”我低声道,“只是你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为何从来不告知于我。”
“清宁,季砚秋早已不是你记忆中的季砚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实在是不希望你再被前尘往事困扰。”崔惜朝面有苦涩,“在建康城,你已经同他道别了,不是吗?”
我沉默地看向潺潺的流水,终是没有再说话。
崔惜朝轻叹一声,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清宁,你与他分开接近四载,时移世易,他已经一步步蜕变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你也不要再频频回头,我们一同向前看吧!”
我靠在崔惜朝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32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因为爹爹和娘亲的接连去世,再加上长途跋涉的艰辛,在被季砚秋捡回叶染居后,我曾高烧不退好几天。
那几天,季砚秋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
迷迷糊糊中,我依稀记得,有人总是温柔地给我喂药喂饭喝水。
我思念爹爹和娘亲,因此还会哭闹说胡话。那时,季砚秋便轻轻拥着我,在我耳边轻声安慰道:“小妹妹,都过去了!”
三天后,我终于退烧,醒来的第一眼,便是看到一个满脸倦容的小哥哥趴在我的床边。
他的手还轻轻握着我的手,看起来很是小心、也很是担心。
我轻轻一动,小哥哥很快便醒了。
他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一脸疲惫,却在看见我睁开双眼的一刻,眼神瞬间清明了起来。
“小妹妹,你醒了?”他的言语中有掩藏不住的开心。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环顾四周,小心翼翼问道。
“这是叶染居,我叫季砚秋,你可以叫我砚秋哥哥。”
那一刻,他的笑容,温暖如春风,令我永生难忘。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头。
曾经,在我生命最脆弱的时刻,是季砚秋给予了我重新开始的勇气和希望。
从懵懂害怕到谨慎小心的试探,从谨慎小心的试探到慢慢放松释怀,再从慢慢放松释怀到学会拥抱人生,这向前的每一步,都是季砚秋在前方带领着我,守候着我。
在叶染居朝夕相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们彼此温暖了对方的人生,也装饰了对方的岁月。
此时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季砚秋内心的痛苦和煎熬。
身在帝王家,亲情和睦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然而,季砚秋的家庭,父母恩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在爱中成长,因此,这些曾经对他来说最珍视的一切又怎可轻易放下。
他的父亲,信任周文泰,却所托非人,甚至死因都有蹊跷。
他的大哥、二哥,皆因不甘于为人傀儡,先后被周文泰杀害。
他的小妹,被周文泰侮辱,如今远嫁南齐。
整个南诏,如今他父皇的直系血脉,只剩下他一人。
偌大的皇宫,如今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更何况,他又刚刚亲手设计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即便那孩子的母亲,是他深恶痛绝之人,即便那孩子,是他的催命符,但那始终也是他的孩子。
他的性子本就柔软善良,如何不会因此而感到剜心蚀骨。
而在建康城,他无意中流露出的破碎与癫狂,更是令我心惊肉跳。
一个人即便再坚强,也始终有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是否还能承受他二哥的突然暴毙,他会否因此彻底失控或崩溃,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不得而知。
此时此刻,是他最艰难的时刻。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丧兄丧子之痛,他一个人,该如何面对这绵绵不尽的痛苦?
那富丽堂皇的皇宫,如今已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若他稍有行差踏错,便会立即将他吞噬。
思及此处,我已然做出决定,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到季砚秋身边,陪他一起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我也明白,惜朝他绝不会同意。
既如此,我立即开始研墨,随后拿起笔,又留下一封信:
惜朝,师兄对我有救命及再造之恩,望你原谅!
请你给我些许时间,待我将恩情还于师兄,定返回平京!
白首之约,定无相负!
入夜,我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从院墙跃出。
跃出院外的一刹那,我想,为何我总是不告而别,这可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
可我刚刚抵达城门,还未来得及出城,就听见身后人声鼎沸,马声嘶鸣。
我一回头,只见崔惜朝正端坐于马上,狠狠盯着我,怒火滔天。
果然,不同于季砚秋,他不会给我这个不告而别的机会。
33
“惜朝。”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双眼。
“全部后退!”崔惜朝伸出右手,勒令随行人员全部退到二十步之外!
随后,崔惜朝翻身下马,一把抓紧我的手臂,厉声质问道:
“你当真要为了他,离我而去?”
我看着崔惜朝的眼睛,恳切道:
“惜朝,你我婚约,绝无反悔!只请你宽限我数日!他对我有救命及再造之恩,我不能不报答!待他那边一切尘埃落定,我定当返回平京!白首之约,誓不敢忘!万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
一向笑语晏晏的崔惜朝,此刻已然愤怒之极,可他仍在极力克制:
“你我成亲,这是何等隆重的事情!上至天子,下至市井乞儿,皆知我崔惜朝半月后要迎娶你岳清宁为妻!你这一去,可想过我的父母双亲?他们要承受多少的冷嘲热讽?可想过我崔氏一族,要沦为多少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即使我无所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族亲长辈,他们能够坦然处之吗?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应该被人这样评头论足?”
“对不起,惜朝,都是我的错!师兄对我,恩重如山!如果此次我不返回南诏,万一事情起了变化,我会抱憾终身的!”言及此处,我紧咬双唇、艰难说道,“若你当真为难,你我婚约,就此作废!你可昭告天下,是我德行有亏,不配嫁你崔惜朝为妻!”
崔惜朝捏着我的手紧了紧,似要将我的手臂捏断。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是吗?你还是放不下他,你后悔了,是吗?”
我飞快地摇摇头、身心俱碎:“惜朝,我绝没有后悔!只是此恩不报,我难以心安理得告别过去!我会时时刻刻觉得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从此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如此,又如何能够安心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可是我说过,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报答他,但这绝不包括将你拱手相让!”
“惜朝,谢谢你!这是我的一段前尘往事,你且给我一些时日,让我去自行了断它!可以吗?”我将左手,轻轻覆上他的右手,“我岳清宁在此郑重起誓,此生,定不负崔惜朝!”
崔惜朝紧紧盯着我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岳清宁!你不过是仗着我的喜欢罢了!”
我哽咽道:“惜朝!谢谢你!”
崔惜朝深呼吸一口气,随即翻身上马。
他高高端坐于马上,深深凝视着我,腰背挺直、目光灼灼:
“岳清宁,你听着:我崔惜朝,给你三年时间了却前尘!三年后,你若不返回平京,我自会另娶她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双目含泪,朝他郑重点点头:“好!”
这一个“好”字,重如千钧!
“这一队人马,将会护送你至北梁与南诏的边境!山高水远,你好自为之!”
说完,崔惜朝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开!
我站在平京城的城门前,泪如雨下!
34
再次一人一马返回太和城,我恍如隔世!
站在城门下,想起上次从这离开时,我是何等得心如死灰。
可如今,有了崔惜朝,我感觉自己又重获新生!
“请问,您可是岳清宁岳姑娘?”旁边,一位公公带着两个侍卫笑着问道。
“您是?”我有些困惑,对这位公公,我并不熟悉。
“陛下吩咐老奴在此处等候姑娘!姑娘请随我进宫吧!陛下在宫中等着姑娘呢!”
公公掏出一枚龟甲,正是季砚秋所有。
我点点头:“烦请公公带路!”
再次踏进南诏皇宫,一切风景如故。
满园茶花依旧争奇斗艳,只是观花之人的心境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我静静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默默等待季砚秋的到来。
不久,一阵脚步声逐渐临近,随后,在我的后方停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
一别两年,饱经世事,季砚秋的双鬓竟也微染了些许风霜。
眉目之间,已完全不见年少时的温润亲和,举手投足,更显冷峻凌厉。
我的心中一片悲怆:这无情的岁月,终是夺走了我心底曾经最爱的那个少年郎!
“清宁,你来了!”
见我回头,季砚秋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和煦笑容,似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恍惚间,我似乎又瞧见了从前叶染居的灿烂晨曦!
“师兄!”我盈盈一拜。
季砚秋大踏步向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
我惊了片刻,便立即推拒着从他怀中离开站好。
季砚秋面露怔愣之色,随即迅速调整好情绪,将双手背到身后。
“师兄,我已与崔惜朝订下婚约。”我淡淡道。
“可天下人皆知,你已为我抛却崔惜朝!”季砚秋朗声道。
闻言,我不由心中一紧。我的坚持,果然令崔惜朝成为天下笑柄。
“非也!口口相传,最是容易混淆真相!”我神色凛然,“我与惜朝两情相悦,今生白首之盟绝无更改!只是他体谅我,准许我返回南诏,探一探故人。”
“哦?若如此!崔惜朝倒是大度!”季砚秋冷笑道,“他如何就能肯定,你我之间,朝夕相对,真的只会发乎情、止乎礼?”
“季砚秋,你!”我听闻此言、目瞪口呆,随后怒不可遏,便欲甩手离开。
季砚秋见状,赶紧上前,一把拉住我的袖子:
“对不起,清宁,我只是,太过嫉妒他,才会胡言乱语,你千万别生气!”
季砚秋的眼中似有懊悔,然而刚刚他所说的话,的确令我瞠目结舌、大失所望。
我一甩袖子,便甩开了他的拉扯。
季砚秋呆望着空空的两手,苦笑一声,再次抬头,周身戾气已经尽数散去:
“两年不见,清宁,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待你好吗?”
“他待我很好!”
“如此,便好!”
说完,我们一起陷入沉默。
我想,我本是来安慰他的,为何又要惹他伤心气恼。
难道这几年,他还不够苦吗?
于是,我转过身去,眼见他苦涩的面容,终是于心不忍。
我调整了情绪,走近一步,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砚明哥哥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师兄,请节哀!”
“清宁。”季砚秋目光深深望着我,“你回来了,真好!”
35
如此,我便在南诏皇宫以皇妹的身份住了下来。
季砚秋心中的伤痕想要平复,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要除掉周文泰,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崔惜朝既给了我三年的时间,我便不必急于一时返回平京。
周文楚去世之后,季砚秋的后宫中又平添了几位新人。
周文楚的两个女儿,也分别交由这些新入宫的妃嫔抚养。
对于周文楚的孩子,季砚秋的内心非常矛盾。
一方面,他本是重情之人,骨肉亲情的确割舍不下;另一方面,父兄之仇以及被迫成为周文楚面首之恨,又令他没齿难忘。
在季砚秋内心的极致拉扯之中,两个小姑娘虽出身皇室,童年却绝对算不上无忧无虑。
大多数时候,季砚秋对她们,都非常严苛冷淡。
只有在周文泰也会出席的家宴上,季砚秋才会表现出对两个小姑娘的舐犊情深。
然而,因为两个小姑娘只是公主,并非皇子,故周文泰对她们也并不十分上心。
终究,她们母亲当年种下的冤孽,此刻却不得不由两个小姑娘来偿还背负。这又何尝不是另一出人伦悲剧?
空闲的时候,季砚秋会来我的华英宫中小坐片刻。我们会闲话家常,或是一起回忆曾经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有时,季砚秋也会怒气冲冲地来到我的宫中。
每每此刻,我会屏退左右,同时,开启华英宫四周预先布下的机关阵法。
如此,便可确保无人于我宫中埋伏偷听。
那么,季砚秋便可以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发泄着他对于周文泰的忍无可忍。
甚至有几次,季砚秋喝多了,竟在我开启阵法后,抱着我失声痛哭。
我明白,他是在想念他的父皇母后,想念他的大哥二哥,以及远在南齐的小妹。
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绝非寻常人所能承受。
如今这偌大的宫宇,也只在我的面前,他能够坦然流露真情实感。
亲眼目睹他从曾经的清逸温润一步步演变成如今的杀伐果断、冷若冰霜,我的内心同样感慨万千。
我常想,若我当初真地留在了宫中,不知现在我是否也已经面目全非,不再是从前的我!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季砚秋的两位妃嫔先后有了好消息。
我很为他感到高兴,无论如何,周文楚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也应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南诏的朝局依旧如同龙潭虎穴,周文泰仍旧大权独揽,季砚秋仍是没有寻出破局之法。
在如此困顿的局面下,再没有什么能比骨肉亲情更能温暖他的心扉。
第三年夏末秋初的时节,季砚秋添了一儿一女。
他来到华英宫,瞧着我微微一笑:“清宁,我又当父亲了。”
“师兄,真好!”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你一定会是很好的父亲!”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转身说道:“清宁,你回平京吧!我不能如此自私!三年了,崔惜朝一直在等你,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会是很好的母亲!”
听到惜朝的名字,我心中一暖,却仍是摇摇头:“砚秋,我再陪你一段时日吧!”
季砚秋深深看着我,神色间颇为挣扎,但最终,他还是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第四年初春,季砚秋开始在南诏大力推广儒学。
我想,季砚秋应是找到了破局之法。
礼崩而乐坏的时代,若要将南诏重新带回正轨,需要在民众的心里,重新树立起礼仪的丰碑。
季砚秋开始四处寻访儒家大贤,每拜访一位,必谦逊恭敬,令南诏无数学子文人交口称赞。
乡野市井之间,人们也开始争相传诵过往那些忠臣良将的故事。
春秋两季,季砚秋还时常与诸多农人一起于田间劳作,不辞艰辛。
与此同时,季砚秋对周文泰的恭敬有礼一如往昔。
周文泰行伍出身,崇尚绝对的武力,对于思想层面的事情,并不太关心,是以他对于季砚秋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意,也并未加以干涉。
季砚秋一步步推行着自己的计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周文泰终究还是低估了民意的力量,也低估了季砚秋的智慧与手段。
第四年年末的时候,我动了回平京的念头。
季砚秋的孩子们已经慢慢长大,于情感上他已经有了慰藉。
对于周文泰,他也找到了应对之法。
我想,我可以安心返回平京了。
距离我和崔惜朝的三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我曾向他传出过书信,却并未得到回应。
想必是因为我的失约,崔惜朝生气了。
有时于南诏市井之间,我也能听到有关于崔惜朝的传闻。
人们说崔惜朝如今贵为北梁太傅,更与北梁皇帝顾靖煊有着过命的交情,是以他如今在北梁可谓位高权重。只是如今已然二十又六,却仍未成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人们传闻他和顾靖煊之间有龙阳之癖,我听到之后,一笑置之。
崔惜朝已经等了我四年,是我该回平京的时候了。
犹记得那日是立冬,清早,我前往季砚秋的太极宫,向他禀明我想要离开南诏的想法。
然而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在太极宫看到了师父。
原来,季砚秋一个月前便着人去叶染居接师父。
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季砚秋并没有提前告诉我这件事情。
将近八年未见,师父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师父身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徒儿不孝!”我哽咽道。
“清宁,快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师父老泪纵横、双眼已有些许浑浊。
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蹒跚着走到我的面前:“长大了、也瘦了!”
“师父,徒儿不孝,当年叶染居一别,再也没回去看您!”我再次跪倒,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你有你的难处,砚秋也有砚秋的难处,好在如今,我们师徒三人又见面了!”师父将我扶起,拍拍我的手。
“清宁,我们一起送师父回泰安宫休息吧!”季砚秋搀着师父,神色也颇为动容。
我擦去眼角的泪水,点点头,走到师父的另一边,和季砚秋一起搀着师父,朝泰安宫走去。
师父的步履蹒跚了许多,眼神和听力都不大好了!
季砚秋告诉我,他已请御医仔细为师父调理身体。
然而师父却说,任凭哪位御医,医术也高不得他去,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循环,让季砚秋和我都不必太过执着。
接下来的两年,我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师父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只为追求自己的幸福。
初始,师父还能够在车架的帮助下,出宫赏一赏湖光山色、品一品烟火人间。
后来的半年,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大部分时候,他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第六年暮冬,在我和季砚秋的陪伴下,师父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在离去之前,师父的精神竟是突然好了许多,他拉着季砚秋的手,叮嘱道:
“砚秋,你虽出身皇族,却命运坎坷,内心之苦常人难以想象!然你生性坚毅、聪明果敢,为师相信他日你定能荡除奸邪,以慰你父兄在天之灵。他日功成,切记莫要牵连甚广!昔日周文泰权倾朝野,许多公卿大臣也是不得已才依附于他。他们当中,不乏可用之人,你定要加以区分,不可一网打尽,以免失了臣心!”
“师父放心,徒儿定当谨记!”季砚秋恭敬拜首。
随后,师父朝我伸出手。
我快步上前,紧握住师父的手,哽咽道:
“师父,清宁在此!”
师父笑着点点头,轻拍我的手:
“清宁,不哭了!你和砚秋,本是天作之合,奈何有缘无份,为师深感痛心!万幸,你又寻到了崔惜朝这样的好儿郎!为师如今只问你一句,你是否仍是非他崔惜朝不嫁?”
我哭着点点头:“师父,惜朝爱我护我,知我信我,他尊重我的想法,从不逼迫于我。六年前我已许下誓言:此生,非崔惜朝不嫁!”
“好,好!”师父颇为安慰,“能令清宁如此坚决,可见崔惜朝必是芝兰玉树、如圭如璋般的人物。可惜,为师与他缘悭一面,未能当面将清宁托付于他!”
“师父,惜朝久仰您大名,一直也想拜见您,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我双目含泪,微笑道。
师父笑着点点头,又转身唤了一声季砚秋。
“砚秋,为师驾鹤西游之后,清宁若想要离开,你便护送她离开吧!”
“师父!”季砚秋声音骤然提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砚秋,清宁与你一起长大,如同你的妹妹一般!你当真忍心看着她抱憾终生、孤独终老吗?”师父说着说着又剧烈咳了几声。
我赶紧端过来一杯温茶,小心喂师父喝下,同时轻抚师父的后背。
师父抬抬手,制止了我的动作。他努力坐直身体,望向季砚秋的目光中隐隐含有一丝恳求:
“砚秋,放清宁离开吧!”
季砚秋紧咬着双唇,本就哀伤的双眸更添了山呼海啸般的痛楚。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紧了又紧,青筋暴起、清晰可见。
我和师父,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在等待季砚秋做出决定!
挣扎许久,季砚秋终是低笑一声,其中蕴含无限悲凉:“师父在上,徒儿遵命便是!”
我望向师父,眼泪直流。
师父担心季砚秋不愿意放我离开,担心他的小徒弟无法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于是在弥留之际,以遗言的方式逼迫季砚秋许下承诺。
我是不幸却又幸运地,因为自从爹爹离世之后,我又从师父身上,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如山父爱!
“好!砚秋!好”师父笑着点点头,颇为欣慰,“为师一生所学,终是找到了两个最好的传人!如此,人生再无遗憾!今后,你二人定要将为师教授的内容发扬光大,造福更多黎民百姓!”
我赶紧与季砚秋一起,跪倒在师父床前,用力叩首。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
“好!好!好!”师父连道三声“好”之后,面带笑容,溘然长逝。
36
处理好师父的后事之后,季砚秋问我是否即刻返回平京。
我摇摇头,直言我要为师父守孝一年!
季砚秋思忖了片刻,承诺一年之后定会派人护送我离开南诏。
我朝他拜了拜,道了一句多谢!
此后,季砚秋来华英宫的次数越发得少了。
大约他觉得离别已经注定,便早做习惯。
第七年冬至,许久未见的季砚秋喝了些酒,来到我的华英宫。
他满脸通红,神情颇为兴奋。
“清宁,时机已到,我已有万全之策,料想此次周文泰必插翅难逃!”
“恭喜你,砚秋!”他隐忍多年,我只盼他厚积薄发、一击即中。
“杀父弑兄之仇,令我痛失今生所爱之恨,一步步、一点点,我要让周文泰,百倍千倍偿还。”季砚秋咬牙切齿。
听闻此言,我不自觉望向季砚秋,季砚秋也向我深深望过来。
此次重返南诏,除初见第一天,他有过越矩的言行,此后,他待我一直循规蹈矩、再无唐突。
“不错!”我笑道,“若非此贼,我必早已和砚秋成亲,如今孩子只怕都已到总角之年!”
笑着笑着,我也红了眼眶。
造化弄人,曾经,我那么想嫁给季砚秋!
只是从前的两小无猜,终究都消散在时光中,再也无法寻回。
季砚秋走到我面前,抬起手,似乎想要帮我拭去泪水。
可他抬起许久,轻叹一声,最终还是将手缓缓放下:
“清宁,如今,我早已没有了为你拭泪的资格。”
说完,他转身离开。
我紧紧咬着嘴唇,一开始还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可是,当季砚秋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便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伤怀。
我痛哭流涕,为逝去的曾经,为再也无法回去的年少时光,也为命运对我的千锤百炼。
一路走来,我总是一边在获得,又一边在失去。
还好,我遇到了惜朝!
他从不要求我接受他的身不由己,相反,却总是理解包容我的身不由己。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默默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承受了很多压力,却从不让我知晓!
这世间,终有一人,愿意静静等在彼岸,待我跋山涉水、历经千帆之后,再与之携手!
惜朝,我很快便回来了!
我,真的很想你!
返回南诏的第八年春,季砚秋在南诏朝堂的根基愈发稳健。
周文泰的霸道专横,伤及了其他几大门阀世家的利益。
季砚秋从中斡旋,从而逐步获得了其他几大门阀世家的信任与支持,并在一些利益问题上逐步与他们达成默契。
与此同时,季砚秋在周文泰面前,依旧恭敬有礼,甚至在很多朝堂大事上,完全听任周文泰决定。
坊间议论纷纷,痛陈当今圣上如此英明却完全被奸臣架空控制。
我明白,距离季砚秋发动致命一击的时间已越来越近。
我没有去询问他的安排,我想,如果他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他一定会主动告诉我。
我准备留到夏至,便离开南诏。
以我对季砚秋的了解,夏至之前,他必会动手。
如果夏至之时他仍未动手,我也不再等待。
已经八年,与当年他在叶染居照拂我的年限一致。
此时离开,我已再无遗憾、也算得上不再亏欠了!
第八年,惊蛰,季砚秋又来到华英宫。
他的兴致很好,邀请我同他一起品些小酒。
我明白,他马上便要动手了。
我立即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仰头一饮而尽。
“清宁预祝师兄马到功成!”
季砚秋哈哈大笑,望向我,目光灼灼。
“知我者,清宁也!”他也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刀剑无眼,清宁,为保你安全,我已于太和城外五十里处购置一所庄园。待我行动之前,我会安排心腹公公庆来领你去那庄子上避一避。”
“好!”我点点头,也不推辞。
我若离开,他更加心无旁骛,故我也不拖泥带水。
37
我没有询问季砚秋的具体计划,他也没有再和我交待任何安排。
三日后的傍晚,庆来偷偷来到华英宫,言明要即刻送我离开。
我明白一切已如箭在弦上,当即毫不犹豫地随他离开。
我们连夜赶路,终于在子时之前到达季砚秋为我准备的庄子。
随后,庆来给我留了一个小包袱,便头也不回地赶回太和城。
他说,主子对他恩重如山,即便是死,也要赶回去助季砚秋一臂之力。
我没有挽留他,目送他离去之时,我在心中再次祈求上天赐予他和砚秋平安!
随后,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枚龟甲、一枚通关令牌、一些盘缠和一封信。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
清宁,若明日子时,我都没有出现,你便立即离开南诏!
切莫回头!切莫停留!
崔惜朝一直在等你!
师兄祝你与他: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一夜无眠,东方已然大亮。
我无法安然躺在床上,便急急起身,坐在院中的小椅子上,焦急等待着。
我明白,此时时辰尚早,可是,我还是努力张开双耳,仔细捕捉着周遭一切的风吹草动。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已然大盛。
突然,一群急促的马蹄声由远方传来,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我连忙抽出崔惜朝赠予我的匕首,横于脖颈之前。
若是季砚秋败了,我被俘之后,必会遭遇惨无人道的折磨,我绝不可令自己以及崔惜朝蒙羞。
“清宁,我来了!”门外,季砚秋声如洪钟。
“哐当”一声,匕首坠地,短短一瞬,我却恍如隔世!
季砚秋将院门猛地推开,面带微笑、双目含泪。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飞身上前,扑进季砚秋的怀里。
季砚秋双手紧紧拥着我,似是要将我刻进骨血。
庆来挥挥手,示意所有的随行人员跟随他退出庄园,将这一方天地暂时留给我和季砚秋。
“清宁,我做到了!”季砚秋将头深埋在我的脖颈之间,语带呜咽,“周文泰,被我亲手斩杀!他的独子,也已被凌迟处死!我已下令,灭周氏九族!父兄之仇,多年之辱,今日终于得报!”
“你做到了,砚秋!”我也紧紧拥抱着季砚秋,十数载的蛰伏与筹谋,十数载的隐忍与折辱,他终于完成了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一切。
我们相拥而泣,直至泣不成声,谁也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无尽的艰辛,功成的释然,以及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尽在不言中!
当晚,季砚秋宿在了这处庄子里。
我想,他大概是猜到,我准备和他辞行了。
八年时光,得偿所愿,此时离开,当真了无遗憾!
我连夜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天一亮,便离开南诏。
是夜,披着一身月光,季砚秋轻轻叩响了我的房门。
我打开门,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行囊,睫毛微闪:
“清宁,有一句话,我怕等到明日一早,已来不及和你说!”
“我不会再不辞而别了。”我望向他,温柔地说道,“人生有太多未知,每一次分开,都应该好好道别!从前我年少无知,今后不会了!”
“何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并非想来同你道别!”季砚秋微垂了眼眸,“你应当明白,诚如当年小妹所说,我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对不起,砚秋!我明白,可我必须要离开!”怎会不明白,我与他相识多年,彼此早已心意相通。
“为什么?”季砚秋盯着我,“我已经铲除周文泰,世家大族也逐渐归心。如今在南诏,已经没有人可以逼迫我做任何事,也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了。”
“砚秋,对不起!我与惜朝,早已立下婚约,许下三生!”
“是吗?”季砚秋苦笑一声,“你我同样也曾有过婚约,可谓既有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砚秋,那已经过去了!我与你一样感到难过,但覆水难收,终究无可奈何!”我遗憾道。
“你我之约既然可以成为过去,你和崔惜朝的婚约同样也可以成为过去!”季砚秋眸中精光一闪,已经有了睥睨天下的气魄,“我若真强留于你,他崔惜朝又能奈我何!”
“你不会的!”我微微一笑,抚向季砚秋的脸庞,“你是我的砚秋哥哥,你最希望我能够幸福!”
“你嫁给我同样也能幸福,不是吗?我们青梅竹马,彼此之间的情分胜过你与他百倍千倍。”季砚秋抓紧我的手,争辩道。
“曾经的确如此,但是砚秋,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的夫君,应当身心只属于我一人,但帝王之爱,从来便只能雨露均沾。这是我的问题,砚秋,你无需改变,毕竟这是你身为帝王的责任!”
“难道他崔惜朝,便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平京崔氏,何尝不是北梁的名门望族!婚姻之事,当真能由他自己全权做主?”季砚秋冷笑道。
“他承诺过我,我便信他!”提到崔惜朝,我的心中不自觉涌上一股暖意。
大约是我脸上的笑容,刺痛了季砚秋,他急道:
“我也可以承诺,若你留在我身边,从此南诏后宫必不会再添一人!”
“砚秋,谢谢你!然而如今我的心中,便只有崔惜朝,再无他人!”我终是下定决心,望着季砚秋,郑重说道。
“究竟他有什么好?竟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竟连我们多年情分也可以说放就放!”季砚秋苦笑着,言语间仍颇有不甘。
“他爱我敬我,信我护我!他尊重我的选择,从不勉强于我!”
“如你所说,仿佛他崔惜朝竟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季砚秋嘴角挑起一抹嗤笑。
“在我心中,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我目光坚定,再无一丝迟疑,哪怕会因此伤了季砚秋。
季砚秋眉心跳了跳,盯着我未再言语。
片刻之后,季砚秋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终于又有了当年清逸出尘的风姿。
“清宁,既如此,师兄便成全你了!明日,我安排近卫护送你返回北梁。只是,如今北梁已然风雨飘摇,南齐一统中原已经势不可挡,崔家在北梁的地位也将一落千丈,你当真不后悔?”
“绝不后悔!”我斩钉截铁道,“他是氏族公卿也好,是贩夫走卒也罢,此生,清宁非他不嫁!”
“好!既如此,你便安心休息!明日一早,师兄着人护送你离开。”季砚秋点点头。
我知道,从此刻起,他真真正正退回到了兄长的位置。
“还有一事!”季砚秋正欲离开,又折返道,“之前我信中所言,提及崔惜朝至今未娶,其实是为了坚定你离开的决心!南诏在北梁的探子已有半年未再传回消息!你与他三年之约早已期满,如今,焉知他没有再娶?”
“他若娶妻,也是我负约在先!届时,我便祝他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只是,当年承诺必遵白首之约的人是我,无论过去多少年,我总要守约相赴才是!”
“不愧是清宁!”季砚秋赞道,“你若返回平京,发现崔惜朝已然娶妻,请你再给砚秋哥哥一个机会!若你归来,砚秋哥哥向你承诺,此生再不纳一个新人!”
“谢谢你,砚秋哥哥!”我微微一笑,给了季砚秋一个拥抱!
我很清楚,无论崔惜朝是否另娶,我都不会再回头!
明日一别,应是再无再见之日!
38
第二天天还未亮,季砚秋已经先行离开。
他将那枚龟甲交给庆来,让我务必收下!
心知这是他的心愿,我自是不再推辞。
半个月后,我匆匆返回平京。
行至崔府,却见府苑依旧,只是门庭萧瑟,再不复当年熙熙攘攘的盛况。
我于市井打听了一番,才知因北梁内乱,鞑靼大军压境,北梁太后江云雪无奈之下,只得请其兄长南齐国君江云凌出兵相助。此举,虽最终荡平叛乱、北却鞑靼,却也让北梁自此彻底沦为南齐的属国。时任丞相的崔惜朝,也在北梁对南齐称臣之后选择辞官,归隐田园。如今,偌大的崔府,已空无一人,自是萧瑟。
崔惜朝辞官之后的行踪,无人可知。
我牵着追风,缓缓走在平京城外的山道上。
惜朝,你会去哪里呢?
我苦苦思索,却一筹莫展。
突然,追风用力拱了拱我的手臂。
“怎么了?追风?”我疑惑道。
追风昂起头,朝着天边的方向,嘶鸣起来。
我朝前望去,只见远远的天边,一轮明月正悄悄升起。
“月幽谷?”刹那间,我灵光一现。
追风得意地扬起了马蹄。
我立即翻身上马,抱着追风的脖子,开心地说道:
“谢谢你!追风!”
追风又得意地嘶鸣起来。
“走吧!追风!他在等我,我们快去找他吧!”
闻言,追风迅速调整姿态,朝着月幽谷的方向,一路狂奔。
半个月后,月幽谷,小木屋前。
晚风拂面,一轮新月刚刚升至柳梢头。
崔惜朝的白马正悠闲地在河畔喝水,抬头看见追风,似是欣喜不已,遂疾驰而来。
我立即翻身下马,却因为长途跋涉、一路马不停蹄,是以下马的瞬间脚步有些虚浮。
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刚稳定身形,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嘻笑:
“怎得一见为夫,便脚软了?”
下一秒,我已然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可有受伤?”一别经年,一开口,却仿佛只是昨天。
我羞涩地抬起头,望向崔惜朝,轻轻摇了摇头。
岁月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举手投足间,他的潇洒俊逸更盛从前。
“怎得一人跑到这月幽谷中独居?”我柔声问道。
“实不相瞒!清宁,我败光了崔氏的身家,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连个栖息之所也没了,故只能孤身一人来到这幽谷之中!”崔惜朝眨眨眼,“如今我身无长物,你可不会嫌弃我吧?”
“想当年,我在这溪涧之中将你救起时,你本就是一穷二白的穷光蛋!”我白了他一眼,嗔道。
“既如此,以后就要辛苦娘子养为夫了!”崔惜朝朝我深深做了个揖。
“谁是你娘子?”我敲了敲他的脑门,佯装生气。
“怎得?还不承认了!”崔惜朝怒道,“就是在这月幽谷里定下的婚约,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哈哈笑着摇头。
“好你个清宁,竟和为夫耍起无赖。”崔惜朝上前一步,将我一把抱起。
我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让他赶紧将我放下来。
崔惜朝轻啄了一下我的嘴唇,以额相抵,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
“既然娘子不记得了,为夫便帮娘子回忆一下吧!”
“你要干嘛?”我周身泛起一阵紧张。
“自是要完成八年前在这月幽谷便该完成的事情!”崔惜朝抱着我,大踏步向房间走去。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羞涩一笑,轻唤道:
“夫君,我好想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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