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三部 车前草(连载291)
五
因为市立医院闹两派斗争,每天都传来混乱的消息,母亲决定去203部队医院看病。
3月底某一天上午,一个很少有的晴朗日子,母亲领我走出糖厂东大门,走向造纸厂乘2路无轨电车。一路上我头顶明晃晃的阳光,面对灰蒙蒙的小楼,狭窄的街面,自行车以及人流,木头人似地目光呆滞。无轨电车不停地颠簸,阳光一闪一闪,身体老在摇晃,路过群英楼商店,市革委会,电报大楼,龙华路,百花园市场,长途汽车站,昔日繁华的景象一去不复返。“拿起笔做刀枪,齐心协力批黑帮!”无论你走到哪里,言语之间发生的冲撞与暴力随处可见,有些地方拥着一堆堆的人,胳膊上佩带着红袖章,令人触目惊心。大街上一片萧条,有一些商店开着,有一些门市关着,看上去冷冷清清,无精打采。居民们都躲在自家的房间里,向外窥视,惶恐不安。地面上已没有积雪,满目疮痍的街道刚刚进行过两派武斗,大字报在风中翻卷,地上丢满木棍、石块和碎玻璃,把路面都占满了。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播出雄赳赳的《文攻武卫之歌》:“文攻武卫,嗨,文攻武卫,我们快快武装起来!江青同志号召我们文攻武卫……”仅仅一年时间过去,一种巨大的陌生感笼罩了我,像是受过一场瘟疫和浩劫,真怀疑我们走错了地方。好在道路还算通畅,约十点半的光景,电车行驶过一百商店旁的街道口,看到理琨叔叔家的那趟平房,母亲念叨说好长时间没见你理琨叔叔了,不知他们的情况怎么样?看完病去串个门好吗?
我应道:“好哇。”
203医院坐落在齐齐哈尔市的东北角,离火车站很近。医院大楼的玻璃擦得很亮,大厅墙壁上,有隶书或楷体写着一段段大红字的毛主席语录。这里没有任何破坏景象,依然很洁净,暖气很足,也很暖和,看样子没受地方运动的冲击,你简直可以忘记市中心发生的事情。穿过长长的走廊上到三楼,两侧都是用绳子悬挂的大字报。母亲挂的是神经科,看病的人很多,胸前别着或大或小的毛主席像章。我扯着母亲的衣襟在门诊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排到叫号:
“于艾平,来了没有?”
给我看病的是一位中年女军医,嘴上戴着口罩,脖子上挂一副听诊器,口罩上那双眼睛非常和蔼可亲。她询问起我的病情,母亲说,这孩子长期睡不着觉,头疼,还有……还有一个怪毛病,一着急就想尿尿,小便失禁。女军医拿出血压计,用布带绑住我的胳膊,扑哧扑哧地摁着小皮球量过血压,然后看着手表按住我腕上的脉搏数心跳。开过化验单,检查过血、尿,母亲把我重新送到女军医面前。“奇怪,化验单都没问题啊!”女军医说,孩子的症状很可能是精神压抑所致,这个岁数不该有这种毛病。我极少说话,非说不可的时候每说一句都得想一想。有去北京治病的经验,母亲没敢透露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女军医不再问下去了,微笑始终没从脸上消失,她给我开过药,叮嘱我不要思想负担太重,多想些快乐的事情就好了。”
“大夫,给我们开张病假条,行吗?”母亲央求。
“要假条干什么?”
“孩子不能上学,得跟学校请假。”
“这孩子应该上学去,和大家在一起活动,在家憋着对他没好处。”
“不,大夫,我求你,我们需要病假条。”
“请问,你做什么工作?”女军医觉得更加奇怪,抬起头来看母亲。
“老师。”
女军医察觉出母亲的难言之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诊断书,写上诊断:神经官能症。建议休息一个月。
母亲感激得连连点头。
我们拿到诊断书,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都明白兜里没钱没提拿药的事。我长长舒了口气,很高兴,关键是有这张假条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母亲帮我翻起大衣衣领,戴好棉帽和手套,一边走出医院大门一边歉疚地说,等她休探亲假回山东老家,我们就有钱买药了!去年母亲就说要把我祖父家的几间老房子卖掉,一直为这事那事没走成,这回说什么也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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