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一九七五年,春节过后不到半月,妹妹出生。妹妹的到来,并没改变父母性格不合的状况。小时候的妹妹圆脸大眼,清秀可爱,挺讨母亲喜欢。

父母经常干架,一干架,母亲就离家出走,带上妹妹,到处流浪。每次父亲找她们回来,妹妹面黄肌瘦,不忍目睹。

哥十六岁参加高考,差四分没考上,到外面做工赚到钱买了一辆单车回来。妹妹缠着哥带她玩,哥不理她,母亲大怒。哥气冲冲载着妹妹飞驰而去。单车刮掉妹妹腿上很大一块皮,四五岁的妹妹痛得死去活来。此后,妹妹腿上留下很大一块疤痕。

家里的伙房很小,有一面是木壁,上面挂满锄头挂耙。一家人围着火炉做晚饭,父母因一点小事吵起来,一会儿扭打在一起,木壁轰然倒塌,吓得我们哭着四散往外逃。我跑到村口,坐在一根大木头上啜泣,哭累了,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回家。妹妹爬在奶奶那边门坎石板上睡着了,脸上挂着泪花。塌掉的木壁靠在一边,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在煮菜。

次年正月,来了一个女人,吃完饭跟母亲有说有笑,相约去“看花”,从此母亲音信全无。

此年,妹妹六岁,我九岁。没了母亲,我们衣服烂了没人补,被人骂“冇娘崽崽”;没了母亲,父亲做事没了章法,每年粮食青黄不接;没了母亲,家不像家,屋里乱七八糟,混乱不堪。

转眼间,妹妹开始上学,交不齐学费,父亲跟老师赊账。上课时,老师每周点一次赊账同学的名,点到名站起来亮相。

这样的日子,吃肉是奢望。想吃肉了,妹妹就去钓青蛙。每个周末,门前田垌里,都能看到穿着表姐旧连衣裙的妹妹,在稻田里钓青蛙。烈日酷暑下,妹妹满脸是汗晒得通红,但她不晓得热。此时,妹妹突然大叫:“小哥小哥!快来!我钓到蛇了!”我赶紧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蛇赶跑,妹妹继续。由于妹妹耐心好,每次都有不错的收获。中午回家,妹妹烧饭,我把青蛙开膛破肚,洗净剁碎,炒得喷香。父亲拿米去换一斤酒回来喝。

邻家有一小女,与妹妹同年,两人经常结伴上学放学,在一起玩。妹妹三年级时,哥结婚,家里借了债,这让原本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父亲让妹妹辍学,妹妹哭得肝肠寸断,让人心酸。妹妹与邻家小女像折断了一边翅膀,有时两人玩着玩着,邻家小女母亲喊上学了,妹妹呆在原地,可怜巴巴目送邻家小女背着书包去上学。妹妹垂头丧气孤零零回到家,悄悄拿出自己的小破书包拨弄。

哥结婚后就分了家。母亲偷偷到过哥的家,她已嫁到邻县。听说妹妹没钱读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妹妹弄到她那里上学。当时哥在外做苦力,他知道后,好说歹说又把妹接了回来,说倒面子。就这样,断断续续,妹妹读到初一。

进入暑假,有人到村里招工,带去深圳。虽然害怕,但是姐决定去闯一闯。没有路费,姐借了大半个村子。而我和妹妹读书的费用又成了问题,父亲说只能送一个人上学。开学那天,我在妹妹房间找东西,妹妹悄无声息进来,眼睛红红的,噙着泪水,小声说:“小哥,你去报名吧,帮我打张休学证。”我强忍住眼中泪水,点点头。妹妹再一次失学在家,她上午去田野扯猪草,下午去山上放牛。每到周末,看到放假回家三五成群的同学,追上去问长问短,打听学校的事,尤其是邻家小女回家,妹妹甚至忘了做事,被父亲大骂。

很快到了年底,姐姐回家过春节。过完节,姐姐回深圳时带走了妹妹。那一年,妹妹十四岁。妹妹没有身份证,她在厂里楼梯间跳上跳下自己玩。主管发现她,问她是哪个部门的。厂里正赶货,急需人手。就这样妹妹进入车间,成了一名正式工人。一年后,妹妹回到学校。我没有考上想去的学校,在家猫着。姐叫我去她工作的工厂,她却回家结了婚。在深圳混了一年,坐了两次牢(无暂住证抓进收容所),钱没挣到留下终生阴影。

我从深圳回来时,妹妹已上高中。妹妹越变越胖,少了些许清秀。她是那种喝水都长肉的人。妹妹是唯一记住我生日的人,没钱买礼物,她制作一张精美的生日卡片送给我。周末回家,妹妹与我有说不完的话。不用吩咐,妹妹主动洗衣,做饭,喂猪,扫地,家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次返校,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那时流行潘美辰《我想有个家》。我尝试给妹妹理一个与潘美辰一样的发型,没成功,可是妹妹喜欢我帮她理发。

妹妹舍不得买衣服。她有一张与同学坐在摩托车上照的相。相片中她穿的T恤,是我在深圳打工时,工友不要了送我的。上面有郭富城的头像,我嫌别人穿过的便扔衣柜里,没想到妹妹却爱不释手。

三年高中结束,妹妹考上市里的地区教育学院英语系。家里第一次出大学生,全家开心不已。大家凑齐妹妹学费,聚在一起吃晚饭。父亲叽叽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妹妹暴跳如雷,把吃饭的碗摔得粉碎。父亲平时很少过问儿女们的事,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我劝解她几句,找出几年前从深圳带回的大包,装入她所有生活用品。第二天,我送妹妹去学校。

入学后,妹妹想方设法赚钱。课余去表哥批发部赊一些货,摆在宿舍楼梯间卖,隔三差五去找家教,忙得不亦乐乎。进入大二,妹妹展望起美好的未来,憧憬着将来办一个学校。慢慢的,妹妹有些细微的变化,眼神明显呆板了些,脸上的笑容没有以前爽朗。虽然有相依为命的小哥,但少女的心事,他哪能理解?更不用说大老粗的父亲。这时有个母亲多好啊!

正想着妹妹,妹妹突然请假回家。我俩来到村囗小时候玩的石板路上,妹妹诉说着室友的凶恶,并威胁要叫小哥去揍她。原来那时的妹妹整宿不睡觉,爬上爬下,吵着下铺,两人打了起来,下铺用口盅砸了妹妹的头。我答应妹妹有时间去学校看看,并劝她先回学校。

没多久,学校的电话打到镇上变电站工作的堂哥那里,说妹妹精神失常。我急忙赶到学校。宿舍里,老师安排两个同学陪着妹妹。妹妹看到我,面无表情,眼中无光,脚上的凉鞋鞋帮断了,我心如刀割。我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安慰她,开导她,但她爱理不理,答非所问。引导妹妹去食堂吃了午饭,我带她去商店买了双凉鞋,小心翼翼领着她搭班车回家。全家人聚在一起,一筹莫展。最后姐夫说,他村有人在邻县精神病医院工作,提议送那里治疗。哥姐四人护送妹妹进了医院。将近一月,妹妹基本痊愈出院回学校,并以全科目合格的成绩毕业。

我去县城帮妹妹弄完所有工作手续。妹妹分配在邻乡一所小学,但是她早一年毕业的几个同学,都分配在离我家不远的初中。该小学离乡镇有七八公里,平时没有车辆可乘,只有圩日有农用车进岀。同时分配来的有同校数学系的一个女生,她是本地的。

校长把妹妹安排在离学校有三四公里的村中一个教学点,一二年级,两个班,一个教室,十多个学生。教室是瓦房,旁边一小房间是教师宿舍,半边伙房半边床,窗户破破烂烂,四面通风。学生提供柴火。我找校长理论,为何不安排本地的,校长说教办有人早跟他打招呼。没办法,我找姐姐商量,姐姐把母亲请来照顾妹妹,并监督她吃药。可是母亲到来不久,就天天跟旁边的人打牌赌钱,根本不管妹妹。妹妹旧病复发。

妹妹病休回家,抗拒吃药,因为那药吃了人发胖。妹妹每天处于亢奋状态,自言自语,时不时崩出一句英语,整天往外跑,为防止跑丢,我把她锁进房间。妹妹在房间内大哭大闹,把大学带回的书全烧了,门也被砸烂。我只好放她出来,寸步不离跟着她。

姐打听到一草药医师,他治好了自己精神失常的老婆,一直未复发。我和姐陪着妹妹费尽周折找到草药医师,治疗几周,效果并不理想,妹妹仍然往外跑。今天去县城表姐家,明天去变电站堂哥家,我守着她,身心俱疲。

想尽一切办法把妹妹哄回家,盯着她入睡后,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床上闭目养神。夜深人静,隔壁房间传来妹妹小哥小哥的叫声。我睁眼起床,侧耳细听,是妹妹梦里发出求救般的呼唤,妹妹的叫声让人心碎。

姐夫再次提议送妹妹去医院。经过一个多月治疗,妹妹回到工作岗位。我做了四张小木椅送给她,姐为妹妹定做了两套漂亮的夏装。很快进入暑假,妹妹帮家里搞“双抢”。插完田后,妹妹跟我说想去市里玩,我没有同意,因为那里是她的伤心之地,触景生情肯定引发她的旧病。

妹妹接到通知去中心校开会,在村口遇到堂嫂,答应第二天帮堂嫂插田。妹妹开完会,回家途中遇到教初中的高中同学,抱着孩子等车。这个在高中期间什么事都问妹妹的同学,正与老公闹离婚。两人一拍即合,去市里玩。正是三伏天,在一个市场边,同学哄哭闹的孩子,一不留神发现妹妹不见了,抱怨妹妹一个人玩,把她甩掉,扫兴地带小儿独自回家。

我第二天找妹妹去学校问她,她大吃一惊,她以为妹妹回了家。我埋怨她为什么带妹妹去市里,她满脸歉意。我们俩去市里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几天后,我一个人再去市里,以在石油公司三表姐家为中心,骑着单车基本扫遍整个市区,没有找到妹妹。最后我想到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但算算口袋里的钱,犹豫了,马上要进入而立之年,自己终身大事还没着落,我心有不甘地结束了寻找。

几个月后,村头大嫂为我介绍一女孩,不久便结婚。新婚之夜,我听到妹妹在隔壁房间叫小哥,我一骨碌爬起来,原来是做梦。我呆呆地坐着,想着妹妹的音容笑貌,想着小时候在我后面追着喊小哥小哥,想着妹妹的点点滴滴。妹妹啊,你在哪里受苦受难?我没有找到你,没有保护好你,我窝囊,我无用,我有愧啊!妻子惊醒,开亮灯,发现我泪流满面,惊恐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哽咽着答:“想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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