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的顶棚,即天花板,山西方言叫“仰尘”

日子真是不经过,一不留神,就又进了腊月了。

进了腊月就是年,过年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扫房子。扫房子的事情,母亲总是交给我来做。母亲说我干活仔细,扫得干净,又戴个眼镜,抬头打扫仰 尘的时候,坌不了眼。

扫家用的鸡毛掸子

母亲把“仰尘”的“仰”,念成niang(音娘,上声,调值53),把“尘”念成sheng(音升,阴平,调值323),古里古气的,听上去很有趣。

山西《平定县志·方言》书影

“仰尘”在山西平定方言中,就是指房子的顶棚,亦即天花板。这个词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在古代汉语中,它却是一个极其雅致的常用书面词汇。

“仰尘”一词,来源极古。其在典籍文献的用例,最早似为北宋王巩《闻见近录》:“丁晋公尝忌杨文公。一日诣晋公,既拜而髯拂地。晋公曰:‘内翰拜时须拂地。’文公起,视仰尘,曰:‘相公坐处幕漫天。’”

《闻见近录·幕漫天》书影

丁晋公,即北宋宰相丁谓。丁谓于乾兴元年(1022)被封为晋国公,故称之为丁晋公。

杨文公,即杨亿,宋真宗时曾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官至工部侍郎。卒谥文,人称杨文公。

丁杨二人,虽同朝为官,但由于政见不同,品行各异,俩人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工作中勾心斗角、互相拆台,日常交往也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

有一次,作为下级的杨亿前去拜谒丁谓。由于杨亿的胡子有点长,行礼的时候,胡子就拖在地上了。

古代典籍

丁谓是进士出身,文化素养很深,行文作诗,功夫甚是了得。看到杨亿如此这般,随口便来了一句:“内翰拜时须拂地。”

内翰就是指杨亿,杨亿当时的职位是翰林学士。丁谓说杨亿胡须扫地,就是暗讥他斯文扫地。

然而,要论起斯文来,杨亿更胜一筹。据《宋史·杨亿传》记载,杨亿“七岁,能属文,对客谈论,有老成风。年十一,太宗闻其名,诏江南转运使张去华就试词艺,送阙下,试诗赋五篇,下笔立成。太宗深加赏异,命内侍送至中书,又赋诗一章,宰相惊其俊异,即授秘书省正字,特赐袍笏。”

杨亿是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人,七岁就会写文章,口才也好,能说会道像个大人。十一岁的时候,远在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的宋太宗赵光义就听说了杨亿的名气,便下诏让江南转运使张去华前去考查他的文学才能。

后来,张去华把杨亿送到京城,宋太宗亲自考了他五篇诗赋,都是一下笔就立刻完成了。太宗非常赏识他,认为是个奇异之才,命内侍把他送到中央最高政府机关中书省。

宰相让杨亿赋诗一首,也大为惊叹,赞其才华出众,皇上于是就授予杨亿秘书省正字。由于杨亿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个头小,所以宋太宗特别安排人做了一套合身的官服,赏赐给他。

宋代官员石雕浮像

杨亿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赋,又凭着真才实学到了皇家图书馆工作,所以才思一点也不比丁谓差,行完礼后,抬头看了看丁谓座位上的“仰尘”,立即反讽道:“相公坐处幕漫天。”

杨亿口中的“幕”,就是王巩《闻见近录》中所说的“仰尘”,这是一种丝织品制作、置于重要人物坐席上方的小型帐幕,用来承接尘土,同时也具备礼仪功能。

幕漫天,就是“幕瞒天”的谐音,暗讽丁谓善弄权术,欺上瞒下,一手遮天,气焰嚣张。

宋人王巩《闻见近录》所记之“仰尘”,其实早在两汉时期就见诸文献记载,只不过当时的名字叫“承尘”。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汉代“汉井天下”瓦当

东汉郑玄《周礼·幕人注》云:“帟,主在幕,若幄中坐上承尘。”

帟,读作yì(音亿),指张设在座位上的小帐幕。《周礼·天官·幕人》云:“幕人掌帷、幕、幄、帟、绶之事。”

按周朝礼制,天子和贵族的一些仪式场合,如朝会、宴饮、祭祀、军事行动等,“幕人”要负责管理帷幕、帐篷、帐幔和“帟”,以及系帷幕的彩带等事务。

这个“帟”,就是“承尘”。多以布料制作,设于重要人物的座位之上,用来承接遮挡灰尘,同时也兼具礼仪功能。

据清华大学出版社《建筑考古学论文集(增订版)》,著名建筑考古学家杨鸿勋先生复原的一系列商周、秦汉建筑,也有布料类承尘的布置,如春秋秦宫,又如战国中山王陵墓上建筑。可见用布类张于顶棚,以遮蔽尘土的做法是很早的。

南京博物馆藏 东汉陶楼

东汉刘熙《释名》,将“席”“毡”“榻登”“屏风”“承尘”皆归入床帐一类,曰:“承尘,施于上,承尘土也。”可见先秦之“承尘”,与“席”“毡”“榻登”“屏风”一样,可锦绣为之,也可竹席为之,相当于今天高档装修与简单装修的区别。

换言之,先秦时期的宫殿官邸,多用帐幔来做“承尘”,普通民居之“承尘”,多用造价低廉的竹席或木板制作。

汉代以来,承尘的做法更加趋于平民化,无论是官邸还是民居,形制上多以竹造或木制,这一点在典籍文献中多有记载,比如:

《后汉书·雷义传》:“义尝济人死罪,罪者后以金二斤谢之,义不受,金主伺义不在,默投金于承尘上。后葺理屋宇,乃得之。”

河南博物院馆藏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瓦当

雷义,东汉名士,官至尚书侍郎、侍御史。起初,雷义担任郡功曹的时候,曾救了一个死囚,后来这个囚犯用两斤黄金作为报答,但被雷义拒绝了。于是这个人趁雷义不在时,悄悄放于“承尘”上。后来修房子,雷义才发现金子,但金子主人已死无法归还,雷义只好交给县里处理。

两斤重物藏于承尘,则可以推知肯定不是一个用丝织品做成的小型帐幕,其在结构形式上更为牢固,且是完全密闭的。

古代的承尘,不但可以藏黄金,还可以藏人。《新五代史·张允传》载:“周太祖以兵入京师,允匿于佛殿承尘,坠而卒,年六十五。”

西安博物馆藏 汉代陶俑

张允是五代十国时期后汉的吏部侍郎,后周太祖郭威率兵攻入后汉京都,张允藏在佛殿的“承尘”之上,不小心掉下来给摔死了,死时六十五岁。

后汉张允所匿之“承尘”,在宋人司马光《资治通鉴·后汉纪四》中记为“藻井”:“吏部侍郎张允,家赀以万计,而性吝,虽妻亦不之委,常自系众钥于衣下,行如环佩。是夕,匿于佛殿藻井之上,登者浸多,板坏而坠,军士掠其衣,遂以冻卒。”

张允官至吏部侍郎,家财巨丰,金银满贯,都在家中库房中存放着。但他生性吝啬,连妻子也不信任,把大串钥匙日夜挂在裤腰上,走路丁丁当当,像女人身上的环佩。

西安博物馆藏 汉代陶俑

后汉隐帝刘承佑继位后,大肆诛戮大臣,弄得满城血雨腥风。后来周太祖郭威率兵入京,杀了汉隐帝。这天晚上,张允躲藏“佛殿藻井之上”,后来上去的人逐渐增多,顶板承受不住压力而破损,张允等人便坠落地下。军士们一拥而上,抢走张允身上的衣服,最后张允就被活活冻死了。

司马光笔下的“藻井”,按宋元时期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风俗通》云:‘殿堂象东井,刻为荷菱。荷菱水物,所以厌火。’杜佑曰:‘汉宫殿率号屋仰为井,皆画水藻莲茭之属以厌火。’”

北京先农坛隆福寺藻井

《风俗通》,为东汉应劭所著。应劭所言之“东井”,即井宿,二十八宿中的一宿,古人认为是主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殿堂、楼阁最高处作井,同时装饰以荷、菱、莲等藻类水生植物,是希望能借以压伏火魔的作祟,以护佑建筑物的安全。

唐代杜佑也说过,汉代宫殿普遍把屋顶最高处建造为“井”的形状,并且都绘制水藻、莲藕之类的图案,用来厌胜防火。

由于佛寺、殿堂这种高档建筑的承尘之上多有花饰,因此宋元以来又被称为“天花板”。

山西稷山 稷王庙天花板

南宋高似孙《纬略》卷五载:“沈存中《笔谈》曰:屋上覆橑,古人谓之‘绮井’,亦曰‘藻井’,又谓之‘覆海’,今坟中谓之‘斗八’,吴人谓之‘罳项顶’,唯宫室祠观谓之‘藻井’,即天花板也。”

高似孙这段话中的“坟”,在沈括《梦溪笔谈》中实为“令文”二字,是指宋代由国家颁布的建筑营造技术规范《营造法式》。此外,“罳项顶”应作“罳顶”,中间这个“项”字为误衍。

罳(sī,音思)顶,也叫覆橑(liáo,音辽),多用在宫殿、寺庙中的宝座、佛坛上方的重要部位。具体形制呢,一般做成向上隆起的井状,有方形、多边形或圆形凹面,周围饰以各种花纹、雕刻和彩绘。

人字梁

在民间,普通民居也有做天花板的。过去的房子多是“人字梁”,躺着炕上一睁眼,便是一根根椽,一条条檩,一道又一道房梁,桁梧复叠,纵横交错,特别容易攒灰尘,又不好清理,看上去很不美观。所以多数人家都会用木条或秸秆之类搭出一个与地面平行的平面,糊上白纸,谓之“打仰尘”。

比如明末清初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九回写道:“他催着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糊了墙,绿纱糊了窗户,支了万字藤簟凉床、天蓝冰纱帐子,单等过了对月就要来住。”

打仰尘

这种纸糊的仰尘不太结实,老鼠啃噬,漏雨洇湿,小孩子一不小心就会用竹棍捅个漏子,因此,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差不多需要年年打仰尘。

打仰尘的时间大多在腊月,这个时节家家都在扫尘,破旧的顶棚就会揭下来重裱,所以迎新年打扫卫生,老一辈人习惯叫“打仰尘”。(张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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