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天空最闪耀的双子座

南宋嘉泰三年(1203年)春夏之交,绍兴城南鉴湖。

风吹荷香,岚光如翠,榴花照眼,青梅正熟。两位彼此闻名已久,却甚少谋面的白发老者总算合框了。桴鼓相应四十余年,执手再看皆是苍颜。

他们就是南宋文坛最耀眼的双子星——陆游和辛弃疾。


明 杜大 人物草虫图局部



从古籍上寻觅不到陆辛第一次见面的踪迹,两人时间线第一个交叉点或许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陆游时年37岁,辛弃疾年仅22岁。于他们而言,那年都是其闪亮而终身难忘的一年。

上年冬,完颜亮南侵失败,南宋赢得了一次空前的大胜,其意义堪比东晋-前秦的淝水之战。除两淮战场采石大捷外,在川陕、荆湖两个主战场上,宋军也节节取胜,西北方向收复十六州军,商州方向收复西京洛阳。受到诸多胜利的鼓舞,朝野上下一改此前二十年的沉郁之气,久违的快乐洋溢在每个有志恢复的人脸上。

天骄得意任驱驰,太岁乘蛇已应期。
一夜旄头光殒地,饮江胡马未全知。
——朱熹《闻二十八日之报喜而成诗七首 其二》


元 赵雍 挟弹游骑图局部

蜗居福建的陆游也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当年即位的孝宗问周必大:“今世诗人亦有如李太白者乎?”周趁机推荐了陆游,又有宰相史浩在旁助攻。于是孝宗特赐陆游进士出身,并任命他为枢密院编修官,这可是天大的荣誉。须知,恩科类似现在免试入清北,名额稀缺,因此含金量极高,其对象或是名儒及其后人(如理学大家邵雍之孙邵博、苏轼之孙苏符),或是名臣(宰辅参政吕本中、钱端礼、折彦质)及其后人(陈康伯之子陈安节)。

陆游自绍兴二十四年省试时遭了秦太师的黑棍,又在家乡和福建耗去了八年大好光阴,可以丈量一下他心里阴影面积有多大,这次破格提拔自然一扫他心里的阴霾。此外,他任职的枢密院编修官与他心仪的北伐恢复大业息息相关,同僚又是范成大、周必大、王十朋、凌景夏、王秬等一众同龄才俊,他干起活来自然激情满满。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交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陆游《诉衷情》


南宋 佚名 松溪游骑图局部

相比于陆游的大器晚成,敌战区归来的辛弃疾一登场就自带光环。当年正月,他奉山东义军耿京之命奉表南归,在建康觐见皇帝,被提拔为右乘务郎。闻知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数万义军溃散的噩耗后,艺高胆大的辛弃疾以五十骑兵闯入五万人金兵大帐,擒拿叛徒张安国,然后带部下千里南归,献俘行在,因此被火线提拔为江阴签判。这武侠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直接把他推上了神坛。多年后,他回忆起来依然是自豪满满: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辛弃疾《鹧鸪天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除了事业,年轻的辛弃疾当年迎娶范家娘子,还实现了生活上的丰收。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辛弃疾《汉宫春》


明 仇英 山水人物图局部

他的岳父范邦彦原来是金国蔡州新息县令,在完颜亮侵宋时弃暗投明,归了宋廷,因此翁婿间还有层战友情在内。

绍兴、隆兴之交,镇江(京口)是抗金前线,主战派旗帜张浚开府于此,精兵良将、志士仁人也云集于此。隆兴二年(1164年)春,在一片昂扬奋进的气息里,镇江通判陆游在这里以通家子(陆宰之子)身份拜谒张浚并献策北伐。他与好友王嘉叟、韩元吉、王十朋、张孝祥等相互唱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当年秋,在北固山多景楼上,陆游高歌一阕《水调歌头》: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陆游《水调歌头 多景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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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们真是心有灵犀。在京口隔江的扬州,辛弃疾也填着同一个词牌: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辛疾弃《水调歌头 舟次扬州和人韵》



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朋友们总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总是风雨兼程于自己心仪的赛道。此后数十年,两人的轨迹几无交集。

在当代许多人心里,清贫清高的儒士就是陆游的人设。他仕途确实不太顺畅。乾道元年(1165年)至淳熙三年(1176年),他年龄日增,仕途却不进,“通判”这顶帽子他一口气戴了十余年,从江东的镇江府、隆兴府直到西川的夔州、蜀州、嘉州。南宋的通判已经不同于北宋,名义上是二把手,其实已经沦为帮知州打杂的职位。期间陆游偶尔代理过嘉州知州,却因故被罢,可以想象他的憋屈。待到淳熙五年他奉诏还朝,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时,陆游已经54岁了。只是这个好差事他也没呆多久,两年后在江西常平茶盐公事任上,他又被弹劾归山阴。待淳熙十三年,再被起用为严州知州时,他已经年入花甲,职场上确实困顿不堪。


南宋 刘松年 人物图局部

仕途偃蹇,官况阑珊,子女众多,尤其在入仕前就生了四子,务观的家庭财政堪忧。因此他经常看着自己的荷包发愁,诗集里频繁跳出的是个“贫”字——“贫舍春盘还草草,暮年心事转悠悠” 、“穷愁病思两茫茫,衰发元知合变霜”、“世故几翻覆,此身常贱贫”……

官场上的困顿挤压着未酬的壮志,他不免借诗鸣声不平,这些吐槽的诗歌倒是很有热度。只是作为知名诗人,这未必是好事。据传,他在范成大幕下做有《题侠客图》诗:

赵魏胡尘十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
功名不遣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郎。
——陆游《题侠客图》

千里之外的孝宗读之,为之太(嫉)息(恨),有眼色的台谏立刻弹劾陆游代理嘉州时“燕饮恃酒颓放”,被罢官的陆游顺势躺平,还自号“放翁”,作词道:“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真是个率性之人!

与陆游的仕途不顺相比,辛弃疾可谓在职场上顺风顺水。乾道八年,33岁的他已经做了滁州知州。三年后做到了路级(类似现在省级)官员。先提点江西提刑,后来辗转湖北、江西、湖南为安抚使。因为在各处为帅,辛弃疾的交游极广,人脉也多。

毕竟是一方主帅,辛弃疾的词里充斥一个“狂”字。“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据岳珂讲,在辛弃疾做东的宴会上,他总让家妓们歌其词《贺新郎》,这真是一场有文化的凡尔赛!辛帅这软饭可不好吃:听完主人的得意之作后,客人们还要化身为文艺评鉴家,必须指出词中的瑕疵方可。客人若说得不好,不合其意,辛大帅便不吭声,持羽扇四顾。好一个霸气总裁的人设!

霸道总裁加上多才的人设,辛老板当然是红颜们的最爱。在带湖大宅里,他也养着一大家人:八子二女,还有爱妾整整、钱钱、田田、香香、卿卿、飞卿等一众美人。他的好客超越后人认知界限,一言相投,他就送银子、送宝马、甚至送女人。因为某大夫治好了范夫人的病,他就把爱妾整整送与医生。只是这主母病愈,爱妾遭殃,不知有没有老婆在后作推手。

公事上辛弃疾善恶分明。他帅长沙时,有人举报考试官滥取第十七名《春秋》卷,他复查后果真如此。这第十七名的士子名唤赵鼎,他大怒:“佐国元勋,忠简一人,胡为又一赵鼎!”掷卷于地。后来他阅《礼记》卷,不觉赞叹:“观其议论,必豪杰士也,此不可失。”因此擢升后来的抗金名将赵方。他闵怀良善,为大理卿时,同僚吴交如死时无棺可敛,他不仅出巨资相助,还上书执政请诏赐银绢。他常说“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北方之人,养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无甚富甚贫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故以“稼”名轩。

辛稼轩无疑是能臣,江西茶商叛乱,地方官员惊慌失措,经历过大阵仗的稼轩马到擒来。他在潭州建立鼎鼎大名的飞虎军,比禁军更彪悍。霸道总裁的花钱更是大手笔,因此他被八次弹劾,弹劾的理由如出一辙,骇人听闻:淳熙八年冬,台臣王蔺弹劾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庆元元年冬,御史中丞何澹弹劾他“横征暴敛,假公济私,席卷福州,为之一空。”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辛两人朋友圈的画风也迥异。陆游的好友有王十朋、周必大、范成大、张孝祥、朱熹、杨万里、张镃等,满满的文人气息。淳熙十三年春,在知严州前,他与杨万里、姜白石等在张鎡玉照堂作客,欢饮浩歌。醉里的唱酬诗或乐府词第二天传到都下,都人门抄户诵,以为盛事。如果不及时跟新自己微博动态(写诗填词),朋友们催更的书信就会纷至沓来。“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名人的烦恼,寻常人体味不到!

北人辛弃疾则更喜欢结交江湖怪才异士、黑白两道。他与陈亮第一次见面时的画风是这样的——

(亮)始闻辛稼轩名,访之。将至门,遇小桥三跃而马三却,同甫怒拔剑挥马首,推马仆地,徒步而进。稼轩适倚楼望见之,大惊异,遣人询之,则已及门矣。遂定交。(《养痾漫笔》)


陆主诗,辛主词。务观认为词是“其变愈薄”之体。他“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因此填词于他仿佛有种负罪感,自编词集时,他特意写上一段自我批评。稼轩恰好相反,擅长填词的蔡光在靖康后陷于北朝。青年的稼轩曾拿着自己的作品去请教这位前辈,蔡直言不讳:“君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醍醐灌顶的稼轩自此主打填词。如果说艺术最高层次是自许,而不是自谦,两人各自坚定地固守着自己的领地,君子和而不同。

陆放翁是文人外壳里面包着一颗壮士种子,类似武当张翠山一样的侠客。

“(陆)天资慷慨,喜任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结中原豪杰以灭敌。自商贾、仙释、诗人、剑客,无不遍交游。”(《四朝见闻录》)


辛稼轩则如军人硬壳里面弥漫着书袋气息。东坡以诗文入词,为词诗;他以经史入词,为词论。在当时人眼中,稼轩更类似张良、诸葛亮样神机妙算的谋臣,岳武穆一样的将帅。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姜夔《永遇乐 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放翁与稼轩,一野鹤一雄鹰,共同展翼于明澈的天空中。



陆辛就像朋友圈里久不艾特的朋友,虽然极少谋面,但彼此倾盖如故。两人朋友圈里共同好友极多,如王炎、朱熹、韩元吉、范成大、王佐、张镃等,因此彼此想不知道对方的踪迹也难。那座武夷山上的冲佑观,被陆游四度提点,被辛弃疾三度提点。冥冥中似乎有缘一般,淳熙八年冬,他们都被同一人(何澹)弹劾罢官。

相比起两人的人设差异,两人的共同点似乎更多。两人都是有情义的男人。放翁的那首《钗头凤》和在沈园的诸多诗句自不必说了,他已经坐实痴情男的人设。稼轩虽然是个霸道总裁,但是于女人却呵护有加。伺者(妾)阿钱要离开他时,稼轩赋一首《临江仙》以赠。“杨花榆荚雪漫天。从今花影下,只看绿苔圆”,依依不舍之情溢于纸外。对早逝的卿卿,他还“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傍人笑问”……

因为去国日久,常做外官,又非科举出身,两人在朝堂上皆无人相助,不免困顿于朝廷。蜀中归来的陆游曾感叹道:

予去国二十七年复来,自周丞相子充一人外,皆无复旧人,虽吏胥亦无矣。惟卖卜洞微山人亡恙,亦不甚老,话旧怆然。西湖小昭庆僧了文,相别时未三十,意其尚存,因被命与奉常诸公同检视郊庙坛壝,过而访之,亦已下世。弟子出遗像,乃一老僧。使今见其人,亦不复省识矣。可以一叹。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两人分别隐居怀玉山两侧的浙中、赣东十年之久,寄情山水。奔忙的身体一旦安顿下来,诗意的气息便喷薄而出。

数家茅屋,疏落成村,南陌闲游,儿童相随,黄花插头。这就是放翁的田家生活。

红树青林带暮烟,并桥常有卖鱼船。
樊川诗句营丘画,尽在先生拄杖边。
——陆游《舍北晚眺》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
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陆游《小园》

已值高龄的陆游当然不会自己亲自去锄瓜,他的七子皆出仕,且都做到了知州通判一级。拿着不菲的退休金,回归诗人的本色,消费一下田园情怀,他的日子没有后人想象的那么悲催。


清 黄增 人物故事局部

绍兴偏门向南就是鉴湖。鉴湖澹远,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洲烟雨。沿湖三里地,就是放翁的“快阁”。这是淳熙八年(1181年)冬放翁从江西回到山阴后开始经营的一处屋宅。平素里他喜欢在书斋里宅着。

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陆游《书巢记》)


这种生活真真羡煞现在的书虫们。

几乎同时,在数百里之西的上饶,稼轩把自己的田园生活也过得风起云涌。不喜欢独处的他,和隐居当地的韩元吉、武夷山里的朱熹、还有好友陈亮、大舅哥范倅交往颇多。他们雪楼观雪,鹅湖谈学,南岩集会,瓢泉耽酒,忙得不亦乐乎。那瓢泉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所在:

其一规圆如咎,其一直轨如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渟可鉴。


明 杜大 人物草虫图局部

有时他像周伯通一样顽皮:“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鸣。”有时他又自得于茅檐低小,溪上青草,白发翁媪,吴音媚好。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辛弃疾《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

这是稼轩笔下的田园风,和放翁一样的安详静好,一样的恬淡自然。

除了田园情怀,恢复是两人共同振响的频率。陆游生于靖康国破巨变之际,他少年的恩师曾几因为得罪秦桧而去馆三十八年。其父陆宰的好友李光罢相归山阴后,常在陆家吐槽秦桧误国,悲愤慷慨。辛弃疾更不用说,他本是北人,散尽家财南下后,济南从此成为他梦牵魂绕却终身难返的故土。驱逐金人、还我河山的信念已刻入两人血脉之中。

宝剑积尘,壮志未酬,往日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时时摩挲于两位英雄的指间。乾道八年三月至十月,南郑前线那不足一年的军旅生涯是放翁一生里最心潮澎湃的岁月。

忆从嶓冢涉南沮,笳鼓声酣醉胆麤。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秋风逐虎花叱拨,夜雪射熊金仆姑。白首功名元未晚,笑人四十叹头颅。
——陆游《独酌有怀南郑》

于稼轩而言,归宋的绍兴三十二年无疑是他最辉煌的年月。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辛弃疾《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大义也是两人相同的底色。朱熹去世时,正值韩侂胄当权,对朱熹的“伪学”打压正烈,朱子的许多门生故旧迫于压力不敢去送葬,退休的杨万里在祭文里悲愤抗议“夺国忠贤,夺我友师”,这种场合,怎会少了豪气干云的陆放翁和辛稼轩?陆写了祭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髦,神往形留,公没不亡,尚其来飨”,稼轩不仅写了祭文,还亲自赶去为朱熹站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真是云在青山水在瓶。



嘉泰三年(1203年),这样的两个人,终于相见了。

陆辛二人见面地应该是在“快斋”。


明 郭纯 人物轴局部

黄旗皂纛,花径篱前,村酒新醪,青韭堆盘。78岁刚致仕的陆游、63岁时任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的辛弃疾,总算面对面相望着,一起灿烂地笑了。

二十余年的“快斋”自然破旧不堪,加上藏书又多,宅子显得特别老旧。一贯豪气的辛稼轩看到这种情形,慷慨之心重萌,很想帮助放翁再修造一所新居。

幸有湖边旧草堂,敢烦地主筑林塘。
漉残酷瓮葛巾湿,挿遍野梅纱帽香。
风紧春寒那可敌,身闲昼漏不胜长。
浩歌陌上君无怪,世谱推原自楚狂。
——陆游《草堂》

陆游自注:“辛幼安每欲为筑舍,予辞之,遂止”,这倒不是陆游故意秀清高。他晚年的生活算不上富贵,但也绝对小康。致仕后他的爵位为渭南县开国伯,还享受太中大夫(从四品上)待遇,可以脑补一下他的生活标准……

与盛唐时期诗坛双子座——李杜交往历程恰好相反,陆辛晚年交往才多。两人都是蜚声文坛的诗人,两人都有坚定不移的抗金恢复壮志,两人都受过排斥压抑并因此长期投闲置散,两人都满怀报国无路的不平,彼此遭遇相似,襟怀志趣相同,相逢何必曾相识?同频率的人必然发出最强的共鸣。在恢复大业上,两人桴鼓相应四十年,昼短语长,相互投契可以想见。


清 沙馥 人物图局部

有多少壮事豪情可以一起击节称快?“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有多少闲情逸致可以一起佐酒供乐?“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有多少无奈彷徨可以一起吐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渭水函关元不远,着鞭无日涕空横。”

有多少故友可以一起追忆凭吊?曾在南郑厉兵秣马的王公明,曾在武夷讲学育人的朱晦庵,苏州的范石湖,上饶的韩无咎……

清点一下,朝廷里主张恢复、矢志不渝的老兵还有几人?那些曾经豪情万丈、同一战壕的兄弟,弹指四十年后,或老或亡或隐,寥落若晨星。朱熹的至交刘珙临终曾遗言朱子,莫忘恢复大计。晚年的朱子已经死心,喟然叹曰:“某要见复中原,今老矣,不及见矣!”相知永远最为稀缺,从来独对月,总缺共醉人!


金农 山水人物图册局部

嘉泰四年(1204年),稼轩奉召入朝,奔赴北伐前线,放翁作诗勉励。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自反而缩,随千万人,吾往矣。”幸好还有你我!



历史像个调皮的孩童!促成两人谋面的纽带竟然是……韩侂胄,而韩侂胄正是打击朱熹、主推庆元党禁的黑手。

韩侂胄请出陆辛两位主战派旗帜人物为自己站台,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晚年再出的放翁为韩撰《南园记》、《阅古泉记》,在《南园记》里对韩还赞赏有加。韩太师大喜,甚至令心爱的四夫人擘阮琴起舞,向国朝第一诗人陆游索词。结交韩侂胄自然让陆游晚节不保,朱熹拒绝为放翁的“老学庵”写序,退休在吉州的杨万里也写信规劝:

君居东浙我江西,镜里新添几缕丝。
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里两相思。
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
道是樊川轻薄杀,犹将万户比千诗。
——杨万里《寄陆务观》

陆游确实有失小节,但是他是为了大义。韩侂胄整军备战,积极筹划北伐,是他为两位老兵带来了最后的一次恢复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开禧元年(1205年),稼轩登上京口北固山,这是四十三年前陆放翁高唱大风的地方。山上楼亭依旧,亭下大江依旧,江上白帆依旧,但是当年一起抗敌、共图恢复的那些战友们:张浚、胡诠、陈康伯、张焘、陈俊卿、王炎、虞允文、张孝祥、王十朋、王秬、吴璘、刘珙、魏胜……尽数作古,他唯有一阕“永遇乐”来致敬他们共同的青春,共同的梦想。

令他扼腕叹息的是,绍兴隆兴之交,那个历史留给南宋最好的时间窗口一去不返了。立在后世的制高点上,我们会发现,完颜亮南侵大败之时,其实正是南宋恢复的最佳机遇。虞允文为相时,与吴璘、姚仲、王彦等制定的西攻东守,步步为营的战略蓝图俨然一出绝妙的“隆中对”,可惜符离之溃让执政者仓促间改变北伐战略。此后随着专行仁政、被朱熹称作“小尧舜”的葛王继位,恢复战略良机渐渐流逝。乾道八年,在南郑前线的陆游慨叹:“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对着绍兴末高宗御驾亲征的诏书,置身国策失误的现状,辛弃疾也仰天长叹:“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仇敌俱存也,悲夫!”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北固山的辛弃疾应该会想起那篇《镇江策问》,那是他归宋那年上书高宗的。在策问里他曾预言“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北伐时机尚未成熟,待成熟时他却等不到了,对于雄才大略之英杰,哀莫过于此!诚如他所料,第二年开始的开禧北伐,就像一只高开低走的股票,空然挥霍着拥趸们的情怀,也消耗着大宋的国力。也在同一年,在遥远的北方斡难河畔,一个叫做铁木真的蒙古汉子统一了蒙古高原,被称作成吉思汗。

开禧三年(1207年)九月,辛弃疾辞世。十一月,韩侂胄被函首送北,北伐失败。两年后的除夕,陆游与世长辞,辞世时留下千古名篇: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示儿》

二十四年后的端平元年,辛弃疾《镇江策问》里的预言全部言中。好消息是:宋蒙联合灭金,宋军收复汴洛两京,放翁的遗愿得以实现。

坏消息是:蒙古人取代金人,成为南宋更危险的敌人。

咸淳年间,后来抗击蒙古的忠臣谢枋得路过辛弃疾墓旁僧舍,闻听有声大呼于堂上,似乎愤愤不平,从昏暮至三鼓不绝声。枋得秉烛作文祭之,文成而声始息。又,惊天动地的厓山之败后,陆游的孙、曾孙、玄孙三人蹈海而死。

除却雄才、远略、坚毅,英雄们还需要同仇敌忾的战友。正是因为有人并肩作战,放翁与稼轩都不觉得孤独,勇往而直前。他们前面有岳飞、李纲、张浚、胡铨……他们身后有孟珙、文天祥、谢枋得、张世杰……后人总给前人写着一样的铭旌和神道碑,代代庚续不绝。这铭旌高高飘扬在历史的天空下,这丰碑巍然矗立在历史的庙堂里,让后人泪流满面。

“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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