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口述8:我千难万难凑了五块银元,到洛阳城南办了一张假证件

大隧道惨案

到洛阳后,我被派到偃师县分团当干事,"主任"的官衔没有了,对有些人而言,这或许是一个打击,但我在官场上有迟钝的一面,对于这项贬职,无动于衷,真的认为,一个革命青年不应该计较任何名分。不过,不久我从内心里开始改变,这改变虽不能使我重视官位,但却发现上进的重要,人生最大最新的诱惑,在引导着我踉跄迈步。

那时候,战时陪都重庆,有一个中央训练团。这是国民党培养干部的基地,分别从全国各地选拔党、政、军优秀干部,到重庆参加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三个月的中央训练团,使他们能和中央高级官员亲近,产生一种敬畏的向心力,我不久就被保送受训。坐火车到宝鸡(就是秦穆公发现神鸡的地方),在宝鸡转乘四天路程的长途汽车,到达重庆。

重庆这个战时首都,是抗战时中国人的圣地,街道像旧金山一样,高高低低,一年之中,约有六个月的漫长时间,大雾弥漫,对健康非常不利。可是,抗战初期,用雷达投掷炸弹的设备还没有发明,全靠飞行员的目击,所以雾季反而成了这个山城的保护网,至少六个月内,不会发生空袭。而另外六个月的晴朗天气,则是"跑警报"季节。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防空袋,里面装着一天的民生必要用品,机关职员甚至于还带着必须处理的公文。每天早上都先仰望山头挂的警报风球,当出现一个球时,表示日本飞机已从武汉机场起飞;当出现两个球时,表示日机已进入四川省境;当出现三个球时,表示日机已接近重庆,或已在重庆上空。往往,太阳还没有出山,一个球已行升起,空袭警报发出像受伤的野狼一样的那种哀号,然后,全城的人都逃出家门,奔向附近的防空壕洞。重庆建筑在山脊两侧,所以防空壕洞既普遍而又坚硬,从来没有发生被炸塌的事情。

可是,就在我去的那年六月,碰上大隧道惨案。大隧道是指重庆山脊唯一的一条防空洞,几乎是把山掏空,从西方的入口到东方的出口,长度大约有好几公里,每隔一段距离,开一个洞门,供民众进出。惨案发生的那天,日本飞机从上午即行轰炸,全城在隆隆巨响之下发抖,那时候的中国,已经没有空防的能力,日军有时候只保持一架轰炸机或战斗机在上空盘旋,就足以使山城变成死城。大隧道中既潮湿,空气又不流通,避难的人又拥挤不堪,干渴饥饿,空气不足,每一个洞口都放下栅栏,加上铁锁,防止市民在空袭期间到街上乱跑,引起日机的投弹和扫射。到了下午时分,隧道里的男女发出呼号,要求出来。可是,把守洞口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动心。等到晚上,日机离去时,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了。这是中国防空史上一个最大的耻辱,事后好像只把卫戍司令刘峙免职。刘峙是国民政府中有名的饭桶将军,他除了拍马逢迎外,什么都不会。惨案虽然使他去职,但依照传统官场文化,他不久就另外发表新职,而且是升了官。

最感荣耀的一件事,是和蒋中正曾躲在同一个防空洞。那次空袭,发生在上午十时,中央训练团在重庆浮图关下,警报响时,我们被带进一个庞大无比的半隧道之中,那就是说,三面都是天然岩石,侧面开向山谷,面积足有几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当我们在所携带的小凳子上坐定以后,看到蒋中正在护卫之下也走进来。洞的深处摆了张大桌子,桌子旁有一张藤椅,他就在那藤椅上坐下,卫士们四周站立。不久,轰炸开始,大家可以听到远远的重庆市区的爆炸声。我仔细地观察领袖,发现他镇定如恒。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如果这次把他炸死,历史上不知道怎么样描述这一幕,又怎么描述我们这些陪死的无名小卒。

中央训练团使学员产生向心力,蒋中正把他的照片送给每一个学员,而且亲自一一点名。送给学员的照片,确实使人动容,最高领袖权势大到没有极限的时代,家里如果挂一张蒋中正签名盖章的照片(当然是别人代签代盖),不但是一种光荣,也多少有一点保护作用,使一些小头小脸的牛鬼蛇神有所顾忌。至于点名,那就跟普通军队里、学校里的点名一样,蒋中正拿着十行纸写出的名册,然后一一呼叫。

"张三同志!"

"李四同志!"

张三、李四就立正,举起右手,高声答应:

"有!"

然后,蒋中正就往张三、李四脸上、身上,打量一两秒钟,在名册上用红笔点上一点,或打一个钩。那些来自低层的干部,没有比这时候跟英明领袖更亲近了。这种点名方法比赠送照片,更能使人产生预期的效果。有一次,一个在陕西工作的同学,在吃饭的时候还在喜不自胜地呢喃着说:

"点名之后,领袖对我有了印象。"

突然之间,我反应说:

"放心吧,领袖对你不会有印象,点名是叫你对领袖有印象。"

一句话说完,全桌同学都呆住了。有的人急忙把筷子放下,好像大祸就要临头,我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这时候同桌上一位官阶上校的分队长,用筷子做个手势,叫大家继续吃饭。然后,莞尔一笑,对我说:

"你的嘴太快了,已快到足可以断送自己的地步。"

我只是想一语点破那位同学的冥顽,全没有想到它的危险性。我赶紧低下头,以这位分队长的话作为勉励,立志不再多嘴。可惜,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个性使我不吐不快。后来,遇事不但仍然说出来,更糟糕的是,甚至还用笔写出来。

开始用假证件

在重庆一个月的期间,思想发生急剧变化,使我回忆到长沙大火之夜,在我之前,有一个年纪比我大将近十岁的同学,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当中央团部秘书汤如炎询问他愿不愿意到沦陷区工作时,他坚决表示希望留在中央团部工作,我暗中讥笑他是一个懦夫和老奸巨猾。这次,我到了中央,才发现世界之大,不是我这个地方性的小干部所可以想象的。那位自请留在中央团部工作的同学,因为有好的资历,已经当了组织处的一个组的副组长,手握全国工作干部的升迁调补,趾高气扬,已没有一点同学的情谊。而其他珞珈山的同学中,也有六七位被中央团部保送到复旦大学(重庆)、四川大学(成都)、武汉大学(乐山)。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一旦大学毕业,就跟八十年代一旦取得博士学位一样,前途如锦。而我不过是一个高中二年级肄业的地方性土包子小干部,我发现当初长官们勉励我们"献身革命、不必继续读书"的训话(因为革命就是大学),是一种欺诈。这使我改变志向,一定要上大学,即令是上一天大学,只要履历表上学历栏可以写上"大学肄业",也比"高中肄业"体面。

在没有离开重庆前的那几天,我疯狂地寻觅上大学的路径,终于发现根本不可能,因为我没有高中毕业或高中二年级肄业期满的证件,而且,即令有,中央团部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保送千里外的一个低级地方干部。

绝望地回到偃师,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甘心这样被低学力所吞没,所以我继续不断地解决我的困难,决定参加明年西北区大专院校联合招考。于是,我重新收拾起我那残破不堪的功课,故伎重施,再演习一遍几何,再背一篇英文作文。我刻苦到连晚上睡觉,都不停地自言自语。其次,我要找一个假证件报名。一个朋友把我辗转介绍到洛阳城南五公里,一个村子里的朋友,可以给我一张证件,只要花五块银元就可以了。我千难万难地凑了五块银元,到了月底取件的那一天,拿着银元徒步前往,一路上心跳不断加速,这是决定我一生前途的一张纸。我不知道是哪个学校,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手,万一对方没有呢?那我怎么办?我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原野上行人很少,小径旁边就有一座小小的土地神庙,我站在庙前,用最虔敬的心情祈祷:

"请你保佑,给我一张证件吧!"

我买到的证件是一张甘肃省立天水中学二年级肄业期满证书。甘肃在哪里?天水在哪里?都远在西疆天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用这个证件,参加西北区大专联考。

考过之后,静等着发榜。这是人生最难度的一刻,我坐卧不安,吃不下饭,而且一想到不被录取后的日子,就一阵阵地晕眩。

就在发榜的前一天,信步走到一个市场,看见一间小屋里有一位算命先生,我不安地走进去,问:

"先生,考学校事可以问吗?"

那位盲卜师声如洪钟地说:

"可以。"

我缴过钱,摇过六爻课。盲卜师根据我正面(字)、反面(闷)的口述,仔细推敲,然后说:

"考什么学校?"

"我参加西北区大专联考,不知道能不能考取。"

"可以考取,"盲卜师用扇子敲着桌面说,"不过,很靠后了!"

我狂喜得跳出来,又回头问一声:

"你的卦准吗?"

"当然准!"盲卜师严肃地说,"不准,砸我的摊子。"

我从盲卜师的自信,也感染到了自信。可是,出门走了几步,又恢复了茫然。算卦到底是算卦,万一考不取,砸了摊子又有什么用?又像个泄气的皮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第二天,我前去看榜,发现我被分发到省立甘肃学院(若干年后改为国立兰州大学)法律系。我当然高兴,但也若有所失,想不到盲卜师的"很靠后"指的是学校名次,不是指个人名次。西北共有九个院校,国立西北大学、国立河南大学、国立西北农学院……而甘肃学院是所有院校中最末尾的一个。兰州在西部一千多公里以外,那时候还没有铁路可通,坐长途汽车要整整四天。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决定抛弃一切,西奔前程。

我到了甘肃学院,就在办理注册登记时,注册组一位组员翻看我的文件,露出浓厚的困惑眼神,问我道:

"你在天水中学念过书吗?"

"念过!"但我心跳起来。

"民国二十八年有二年级吗?"他沉吟着说。

"有。"我开始浑身发毛。

那组员继续沉吟着说:

"我是天水中学毕业的学生,仿佛那一年还没有二年级。"

"有。"我舌头都硬了。

"好吧!等我查查看。"

很明显的,假证件已露出破绽,我把行李提到宿舍,坐在那里发怔。这挫折是我不能克服的,只有被开除的份儿。但同时我也在安慰自己那事最快也要到一年以后才能查出来,一年时间,又该有多少的变化?我为读书受了很多折磨,开封高中的往事,又重现面前,我无心听课,也无心游玩,日坐愁城。

开除

第二年的夏天,同学们纷纷离开,各返家乡。我假证件被拆穿的时间,一天一天地逼近。有一天在街上闲荡,忽然遇到几位百泉初中的同学:袁凤鸣、朱好仁、尚均(就是揍我一拳的家伙),他们这时候都在辎重兵团当驾驶兵。袁凤鸣高高在上当连长,每人开一辆大卡车,好不威风。他们运送新兵到新疆,归途再到玉门油矿运汽油回来,要我一块儿兜风。我连宿舍都没有回就跟他们出发了,我希望深入新疆,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再受证件的压迫。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河西走廊,这个在唐王朝时还是一个黄金地带,宋王朝以后,却一直残破到今天。"大西北!建设大西北!"多么伟大的号召,可是这个西北却一片贫穷。山丹县一带,我发现中国人最最贫穷的一面,比河南省安阳山区吃糠的山民更要贫穷。白天时候,全家人(包括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几乎赤身裸体地蹲在土炕上,身上披着已变成黑漆漆、全部打结的老羊皮,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回来后折叠好放在床头,这就是世界上五大强国之一的中国农民生活。有些司机看到这种情形,大笑大叫。我心中感到的却是绞痛,和无限羞愧。

我最后没有去成新疆,因为新兵到了酒泉就另外有车运送,辎重兵团的车队直接前往玉门油矿去装载汽油,我当然随着前往,目睹到当时中国唯一的油矿。我不能用科学术语介绍这个油矿,我是一个科学白痴。似乎是公元前八世纪时候,在那万座荒山之中,有一座老君庙(祭祀太上老君,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李耳先生),老君庙背后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比一口井大不了多少,水色乌黑,水质黏得像稀稀的糊,居民们常跋涉几十里路之遥,带一桶回去,家有病人或晚上孩子拉屎时,就用破布蘸一点桶中的潭水,用"取灯"(穷苦人家用的土制的火柴)把它点燃,火光可以支持半个小时以上,当地人视为神明。

这座水潭就是冒出地面的原油,就在玉门西南二十公里的万山丛中。原油随时都会从地面渗透出来,中国人忙于做官和内战,没有人理会这个天然资源。直到抗战前不久,经济部资源委员会才成立玉门油矿局,正式开采。在轻轻一动,原油就大量流出的情况下,油矿局没有那么多炼油设备,只好把它们输导到山谷,两头堵住,经过一两个月,原油就蒸发得所剩无几了。

不过,我不久就不为国家大量损失原油忧心,而为自己忧心了。油矿里连一个饭铺都没有,只好靠从新疆进口的青色葡萄干度日,结果大量呕吐酸水,饿得奄奄一息。等到随车队回到兰州,一走进校门,就被一个同学抓住,附在我耳朵上悄悄说:

"你被开除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是那个天水中学假证件害了我。

"学校可能已通知了警察局,"那位同学说,"你要小心!"

我溜进学校,回到寝室,甘肃学院位于清王朝"贡院"旧址,每一个学生都有一间宿舍,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背起行李,溜出大门。千辛万苦远奔边陲,读大学的梦,就这样地破灭了。大学!你的大门怎这么难进?我庆幸有这一趟玉门之行,得以悄悄地脱身,否则的话,可能会被叫到教务处,指控伪造文书。我找一个小客栈住下,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不明白洛阳南庄那位朋友,为什么卖给我一个这么容易辨识的假证件,我想哭,但哭不出来,一生,有很多次这样的遭遇,想哭一场的时候却没有眼泪。

感谢苍天,正当我想要投奔辎重兵车队去当司机的时候(这是当时唯一的一条活路,不然我会饿死兰州),忽然想起来,我在飞机场检查站有位相识不久的朋友,于是我去找他,哭丧着脸问他能不能给一个工作。他盘问详情,然后忽然说:

"你拿我批的单子去买飞机票,我送你到重庆。"

这句话,我听了两遍之后,才相信不是拿我开心。抗战时期,飞机的班次和座位都有限,能不能搭上飞机,全看机场安全人员能不能批准搭机申请。所以,一个没有人事关系的官员,即令你是部长,候机十天半月也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一个穷学生,居然可以顺利地买票飞到重庆,简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就用准备应变的钱,买了一张机票,直到上了飞机,我才相信这是真的。

这位朋友,名叫张辛伍,江西人。十年之后,国军完全崩溃,我在上海遇到了落魄的他,请他随我一同上登陆艇,一起到了台湾。

我飞到重庆,举目无亲,在中央团部做事的"青干班"同学,又都陌生,无人可以投奔,就在两路口上清寺一带徘徊又徘徊。两路口有一个中央团部消费合作社,就在合作社门前,遇到了正下班出门的女职员崔秀英。她听我问路的口音,晓得是她同乡,就把我带进合作社,介绍给她那些同事,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坐驿马车到沙坪坝,找到百泉初中同学买枢运(买,是一个奇怪的姓,他信伊斯兰教,可能是阿拉伯人的后裔),那时读中央大学地质系。在百泉初中读书时,我因买枢运的功课太好而揍过他,但并不能把他的功课揍坏。现在,买运上了中央大学,我却是一个被开除的流浪汉。

那时候,中央大学挤满了来自全国各省各大都市的考生,真可称之为满山满谷,买枢运就把我安置在一间破教室里,睡在一块黑板上。教室里另外还挤着五六个本省同学,一口四川话,我似懂非懂。

在甘肃学院时,我就跟迁到河南省内乡县的母校﹣﹣开封高中﹣﹣当初允许我不拿证件就投考的王伦青老师,取得联络。王老师天大的恩典,给我寄了一份开封高中二年级肄业期满证件(严格地说,这是一个伪造的真证件,因为我只在二年级读了几个月)。我本准备一旦天水中学案件爆发,就拿这个证件接替,这当然是个白痴的想法。可是,现在用得着了,我用同等学力报考中央大学。

如果我能考取中央大学,整个人生会完全改变,因为这次证件是真的。可是,我当然考不取,就凭我那两道几何,和一篇英文作文,以及临时加工的生物学,竞想考取当时全国第一流的最高学府,简直连自己都笑出声音,不过我确实全力以赴。

考试那一天,几何没有问题,两道全答对了。英文作文题目是 University ,看了之后,心口凉成一团,什么是 University ? University 是什么?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字,猜都无法猜,那一次,我背了三篇英文,不知道用哪一篇才好,就只好硬着头皮随便找一篇抄上。

下课后,遇到也是百泉初中同学前来投考的朱光弼,而下一节是生物,我问他:

"你可知道孟德尔三定律?"

"什么是孟德尔三定律?"朱光弼瞪大眼睛问。

"你连孟德尔定律都不知道,还考什么大学?"

"混蛋,快教给我!"

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我告诉朱光弼孟德尔三定律。结果下一节生物课考试时,果然出孟德尔三定律。朱光弼并不靠这孟德尔三定律而考取,但是,他稍后确实考取了当时全国最好的、设于昆明的西南联大,我却名落孙山。垂头丧气地搬出中央大学,大梦又醒了一个。我在这万般落寞中,和崔秀英发生了感情,仿效当时最流行的办法,我们在两路口租了一个房子同居。

再做假证件

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上大学的心,早已到了黄河,但我的心仍然不死。一面找工作,一面准备明年再参加西南各院校大专联考。人生有很多难以预料的际遇,神差鬼使,我的一个长辈在设于青木关的教育部战区学生招致委员会当主任,我去找他,他把我安置在设于重庆市两路口川东师范旧址的该会"重庆登记处",当一名小职员。那一年,我已二十五岁,既看不到未来,也不敢回想过去。然而,一个机会像闪电一样地出现。

青木关距重庆大概五十公里,从四面八方沦陷区逃到重庆的流亡学生,早已筋疲力尽,所以招致委员会特地在川东师范旧址设立登记处,由岑文华先生当主任,另外有两个干事作为助理,我就是其中之一。沦陷区学生前来登记时要填具表格,写明他原来的学校、科系、年级等等。根据带来的证件,由登记处主任在调查表上签注意见,转报也设在青木关的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再分发到各大学继续就读。有时候,没有证件或证件不全的学生,由岑主任口试盘问后,略微可信,就在调查表上加签"考核属实"。有时候,岑主任不在,我就代他签注意见,而且签出自己的大名,教育部也不问究竟,一律分发。这样持续了几个月后,一个奇异的灵感突然进入我的脑海。我跳起来说:

我为什么不能够分发自己?"

不过,有一个难题,我不能用郭立邦的名字登记,这么一个小小的困难,竟困扰了我两三个月之久。最后,一个从南京逃出的学生前来登记,他是汪精卫政府中央大学政治系肄业三年期满的学生,具有全部的成绩单,货真价实的证件,我如获至宝。尤其,那个学生的名字几乎使我跳起来,他叫郭大同,我去照相馆把郭大同的证件翻照下来,再把原件改成郭衣洞(也只能改成郭衣洞,没有第二种改法),再拍下照片。先把郭大同照相的文件签注意见报上去,过了两三个月,估计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已经分发,然后请朋友用郭衣洞的名字填写一份登记表,再由我签注这样的考核:

"经严格盘问考察,该生确系伪中央大学政治系三年级肄业期满学生,建议分发同级学校。郭立邦。"

至于照片,我签上"后补",以后当然也没有补,这种例子太多,教育部从不追查。

寄往青木关教育部后,每天数着日子。普通情形下,不到两个月,学生本人就可以接到分发令,可是两个半月后,仍没有消息。于是,那一天,我向同事借了一套整齐的中山装,把钉有补丁的皮鞋(这是抗战时最常见的装束),擦得发亮,搭巴士前往青木关。我到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代表岑文华主任,前去查询沦陷区学生郭衣洞的分发事宜。高等教育司一位官员接见,对我的辛苦及负责精神,十分嘉许。查卷后,告诉我,郭衣洞已被分发到国立东北大学,要我回去安慰那位从南京流亡到重庆的可怜大学生,通知书日内即行寄出。学,要我回去安慰那位从南京流亡到重庆的可怜大学生,通知书日内即行寄出。

这真是一个叫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我喜滋滋地回到重庆。屈指计算,距我上次参加联考,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中,日本对重庆的大轰炸,已迹近停止,生活得平静,尤其是我与崔秀英同居,又结交了很多朋友。那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前途辉煌,我感觉到比他们任何一位都更好。我还不敢宣布我又成为大学生了,唯恐一场空欢喜,但经旁敲侧击地打听,才发现,本设立在万里之外、辽宁省沈阳市的东北大学,于九一八事变后(我那时候正读小学二年级),辗转迁移,现在设在四川省的三台县,在重庆北方三百公里,从重庆如果沿着涪江而上,可以抵达三台城下。不久,教育部的分发令寄到,我向岑主任辞职,说了一大堆谎言之后,岑主任脸上露出慈祥和关切的笑容,说:

"你搞的鬼我全知道,快上学去吧!"

我身子忽然发抖,我这个无母的孤儿,到了后来,有人夸奖说我无所畏惧,其实不然,我最畏惧的是:加到我身上的恩惠或温暖。岑主任像父兄一样的恩情,使我永记。三十年后,我们在台北重逢。岑主任经营一家水泥公司,他那稍后结婚的夫人,在巴西驻华大使馆当主任秘书,那个时候前往巴西的移民,有很多都由我担保。

我这一生一直不遗余力地鼓励和帮助年轻人在国内或出国读书升学,一方面知道求学的艰难,一方面也是深受岑文华的感召。

崔秀英和朋友们送我到两路口搭巴士,前往三台。东北大学设在三台县文庙,我这时候第一次使用郭衣洞的名字,谨记着当初从郭定生改成郭立邦时,几乎忘记自己是谁的往事。一路上,就一直念着这个新名字,而且很懊恼把"同"字改成"洞"字,而没有改成"桐"字,可是已无法挽救了。东北大学是一个以收容东北流亡学生为主的大学,我到教务处报到时,教务长亲自向我问话,一面拿出我的照相证件,翻来覆去看。我开始流汗,害怕他提出问题,包括:"中央大学在南京什么地方?""政治系主任是谁?"幸好,教务长没有问这些,但却问了另外一个致命问题,使我几乎立刻被驱出大门。教务长说:

"你已经学了三年,日文怎么样?"

犹如五雷轰顶,我呆了一呆,小聪明救了命,我说:

"我在南京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整天做地下工作,谁去学鬼日本话?"

教务长莞尔笑了笑,挥挥手叫我出去说:

"快去宿舍报到吧!我们还要编级考试。"

我心里在唱歌,找到宿舍,大概等待了一个多星期,教育部分发的插班生,以及其他学校自动转来的插班生,大约有二十几人,在一间教室里,举行甄别考试,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着没有英文及算术的考试,胆量大了很多。虽然政治系一、二、三年级所有的功课,我都没有读过,我也不怕。我对"政治系"下了一个定义:那是一个识字不识字都可以读的系!而且,我是从南京来的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深受政府关注,只能使我降级,不能把我开除,因而有恃无恐。又是一个星期,布告栏里贴出甄试结果,我被编到政治系三年级就读。人生真是奇妙,我这个在大学只读过一年级的学生,现在合法地成为三年级的学生,二年级是一个空白,我对不能够进四年级,一丝一毫没有抱怨,三年级对我而言,已是一个大号的惊喜。

教育部那个科员,怎么会把我分发东北大学,而没有分发设在重庆的中央大学、重庆大学,或设在成都的四川大学、华西大学,以及设在乐山的武汉大学,而分发设在三台的东北大学,或设在成都的四川大学、华西大学,以及设在乐山的武汉大学,而分发设在三台的东北大学,根据什么理由?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件事非常明显,办公桌上一个无心的作业,往往使人的命运产生基本变化,假定我不读东北大学,以后发展的轨道,可能不会走向台湾。

就在三台,我幸福而满足地过着大学生生活,天渐渐入冬,四川的冬天绝不是没有棉衣就可以度过的,而流亡学生却没有棉衣。那时候,基督教会在三台设立一个学生公社,准备了很多灰色粗布棉大衣,借给最贫苦的学生。我在穷的程度上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也借到了一件。但我却吸上了烟,成了难以负荷的最大开支。那时候买烟,不是一包一包地买,而是一支一支地买,有一个景象常在学校对面小铺出现,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把一张揉着的钞票放在桌上,举起食指,大言不惭地说:

"司令牌,一支。"

然后带着一支司令牌纸烟,回到学校,在大庭广众中吸起来,十分得意。

入学不久之后,学校突然发生罢课。到底为什么罢课,真正主要的原因,当时并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只记得其中有一条标语是:"力争粪费"。以我的性格,应该非常赞成罢课才对,而且罢得越久越好,最好一罢两年,当罢课结束之日,也就是毕业之时。不过,我是千辛万苦才进大学之门的,了解到读大学之不易,和大学生涯的可贵,认为能读大学是一种福分,不应糟蹋,而应珍惜,所以我并不支持罢课。每天到大街上游荡,只在心中暗暗希望罢课早日结束。

罢课终于结束,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我却从"力争粪费"这项活动,发现一个战乱不断而又落后贫困的社会众生的深层现象。东北大学全校男学生只有一个厕所(女生宿舍当然另有女生厕所),从男生宿舍走到男生厕所,最快要五分钟,这是一个漫长的距离,白天还好,每一个人都有憋尿的能力;可是到了夜晚,寒风袭骨,爬出了被窝,要走五分钟,才能摸到(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简直是一种苦刑。同学们于是索性来个不顾一切地大解放,出了寝室门,就在院子里小便。冬天结冰时,院子里冰块高高地堆起,全是尿液冻成;夏天则是一片腥臊,简直不像是一个大学,而像一个庞大的鸡窝。远在男厕所的粪便,因为有那么多生产者,所以每隔几天,就要被掏一空,卖给当地农民作为堆肥。

教育部每个月都发给学生代金,注明是国家借给学生的学费,将来毕业后要分期偿还。代金数目已不记得了,每月都在增加,可是物价飞涨,代金不够伙食费。那时候就流行一种"见饭愁"症候,八人一桌,四菜一汤,汤只是一碗咸水,四个菜没有一个可以下咽,偶尔有一盘花生米,立刻被抢一空,以致大家不得不立出来一个互相遵守的公约,就是:"只可骑马,不可坐轿。""骑马"是用筷子夹一粒花生米,"坐轿"是把筷子横下来,可以一次铲起两粒或三粒。在这种情形下,同学们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出卖粪便的堆肥费上。伙食是半个月一期,每月十五日和每月三十日,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吃到一顿肉(最丰富的是晚饭,大概每人可以吃到一大块),所以,力争粪费成为罢课运动的动力。然而,沦陷区学生饥肠辘辘,平常没有一点脂肪,突然一次吃下大量的肥肉和猪油,肠胃不能适应,往往泻肚。我上铺就有一位同学(那时候十个人一个房间,五张床,都是上下铺),每一次都逃不过此劫,而且一晚上拉两三次之多,我劝他以后加菜时少吃点吧!

"不,"他正色说,"拉死也得吃!"

东北大学学生分为两大族群:一是本省同学,来自四川全省;二是外省同学,来自全国其他各省。外省同学差不多都是流亡学生,本省同学都是有家有室,生活富裕,他们不会跟着外省同学吃相同的饭菜,于是另组伙食团,最大的不同有两点:一是早上吃干饭(外省同学早上吃稀饭);二是每顿都有肉,这使我回到百泉初中时那种"白菜团"和"萝卜团"的时代。不过我已没有初中时候那种哀怨,只有一种惊讶,就是无论本省与外省同学,对于这种明显的贫富差别待遇,竟然都无动于衷,认为是天经地义。

【柏杨(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初名郭定生,后改名郭立邦、郭衣洞。当代作家,出生于河南通许县,祖籍河南辉县常村镇常北村。1949年后前往台湾,曾任台湾《自立晚报》副总编辑及艺专教授,为海峡两岸的人熟知。柏杨在很多所学校念过书,但从没有拿到过一张文凭,为上大学数次使用假学历证件,曾被教育部“永远开除学籍”。他的言论和书籍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广泛争议。柏杨主要写小说、杂文,后者成就更高,曾被列为台湾十大畅销作家之一,他的杂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梦闲话》(10集)《西窗随笔》(10集)《牵肠挂肚集》《云游记》等。代表作有《丑陋的中国人》《中国人史纲》《异域》等。2008年4月29日凌晨病逝于台湾新店耕莘医院,享寿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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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似乎找到了“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之说的滥觴,这个说法现在常被心怀叵测者移植来抹黑三十年

  • 感谢国家,在外敌入侵战火纷飞的时候,还能为青年学生提供一张课桌

  • 柏杨讲故事很吸引人啊